珀西瓦爾·麥克道爾·施托伊弗桑特從男爵同亞當·特倫頓結識交往以來,已經有二十多年了。那是種時斷時續的友誼。有時候兩年多不見一次面,甚至也不通一次音信,但是偶爾兩人到了同一個城裡,總是不難相逢,重敘友情,好像從未斷過來往似的。
他們的友誼之所以持久,也許是因為兩人的個性不同。亞當雖富有想像力,但主要是個組織能手,是個幹事幹到底的實用主義者。珀西瓦爾爵士也富有想像力,還是個越來越出名的卓絕科學家,但根本是個夢想家,不善於處理日常事務——那種人可能發明了拉鏈,結果卻忘了拉上自己的褲襠拉鏈。
他們的出身也不相同。珀西瓦爾爵士是英國鄉紳人家的最後一代,父親已經故世,承襲的爵位倒一點也不假。亞當的父親在紐約州布法羅市當過鋼鐵工人。
他們兩人是在普陀大學裡相識的。他們年齡相同,同一屆畢業,亞當讀的是工程學;珀西瓦爾(他的朋友都管他叫珀西)念的是物理學。其後,珀西又花了幾年時間,像孩子採集雛菊那樣東一下西一下地得了幾個科學學位,接著在亞當任職的汽車公司裡工作了一段時間。正是在那個所謂「智囊院」的科學研究所裡,珀西發現了電子顯微鏡新的應用,就此一舉成名。
在那段時期裡,也是在亞當和埃莉卡結婚以前,珀西還是單身漢那時,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兩人也相處得越來越融洽。
亞當一度對珀西製造仿古小提琴的癖好,有過淡淡的興趣,順著他那好開玩笑的脾氣,在只只小提琴上貼了一張斯特拉迪瓦裡1的標籤,但是,碰到珀西提出兩人一同學習俄文,他卻拒絕了。珀西就獨自著手學了起來,這只是因為有人替他訂了一份蘇聯雜誌;不到一年,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閱讀俄文了。
1十八世紀意大利著名提琴製造者。
珀西瓦爾·施托伊弗桑特爵士生就瘦高個子,兩腿細長,在亞當看來,一副模樣總是淒悽慼戚(其實不然),始終心不在焉(確是如此)。他還天生那種難改難移的吊兒郎當脾氣,碰到一顆心放在什麼科學問題上,就忘了身邊的一切,包括他那七個吵吵鬧鬧的小孩子。珀西離開汽車工業後不久,就結了婚,那窩小傢伙是以一年一個的速度出世的。他娶的是個風流妖嬈的甜姐兒,如今成了施托伊弗桑特爵夫人,近幾年來,這個人丁日益興旺的人家一直住在舊金山附近,一座鬧得不亦樂乎的瘋人院似的住宅裡。
就是從舊金山,珀西專程飛到底特律來看亞當的。他們在亞當的辦公室裡見了面,那是在八月裡的一天傍晚。
上一天珀西打電話來,說他要來,亞當就勸他不要去住旅館,請他到誇頓湖的家裡來住。埃莉卡是喜歡珀西的。亞當但願來了個老朋友,他和埃莉卡之間至今還存在的緊張和若即若離的關係,多少會緩和些。
可是珀西謝絕了。「最好不住你家,老弟。我這次來,要是碰到埃莉卡,她會打聽我為什麼來,你就可能照你自己想的一套告訴她。」
亞當問:「你為什麼要來啊?」
「可能我要找個工作。」
但是珀西瓦爾爵士並不要找工作。原來他來是要請亞當擔任一項工作。
一家從事先進的電氣和雷達工藝技術的西海岸公司,需要一個管業務的頭頭。珀西是那家公司的一個創辦人,目前是公司裡負責科技的副總經理,他代表他本人和同事來跟亞當接洽。
他說道:「我們是要請你做總經理,老弟。你一開始就當頭頭。」
亞當陰陽怪氣說:「當年亨利·福特就是這麼跟老夥伴努森1說來的。」
1指美國工業家、汽車製造商威廉·努森(1879—1948)。
「這樣,事情可能好辦些。一個理由是,這樣你就會有職有權,說話有人聽啦。」珀西稍稍皺了皺眉頭,看看亞當。「只要我在這兒一天,我就要請你辦件事。那就是認真考慮我的意見。」
「我向來如此。」亞當暗自想道,這正是他們朋友關係的一個特點,這種關係的基礎就是彼此尊重各人的才能,而且那樣做也有充分理由。亞當在汽車工業界已經有了赫赫成就;珀西雖然往往稀里糊塗,對日常事務漫不經心,可是,在科學領域方面,他倒是接觸一項就成功一項,也總是名噪一時。
即使在今天相會之前,亞當也聽到過種種傳說,講到珀西的西海岸公司是以電子工藝技術為方向的,在短短時間內已經在先進的科研和發展方面樹立了赫赫聲譽。
「我們是家小公司,」珀西說,「但在迅速發展,這也就成了我們的問題。」
他接著講了下去,說是有一批像他那樣的科技人員,怎樣聯合起來,組成那家公司,他們的宗旨,是要利用各門科學中的大量先進的新知識,搞出實用的新發明和新工藝。他們特別關心的一件事,是最近才冒出頭的能源問題和電力輸送問題。他們心目中的種種新事物,不但會替城市和工業解圍,而且還會利用大規模的電力灌溉來增加全世界的糧食供應。這批人已經在好幾個方面取得了成績,所以,照珀西的說法,那家公司正在「掙得麵包和牛油,外加一些果醬」。想來是大有可為的。
「我們的工作多半集中在超導體上,」珀西說。他又問了亞當一句:「對超導體懂得多嗎?」
「懂一點,並不多。」
「如果有個重大突破的話——我們中間有些人認為,這是辦得到的——那麼在電力和冶金發展方面,就有了一代人中的最大一次革命。以後我再跟你詳細談。那可能是我們最最了不起的事業。」
珀西鄭重其事說,目前公司需要一個頭兒尖兒的企業家來經營。「我們是些科學家,老弟。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那麼你在這兒舉國上下能找到多少科學人才,我們那兒就有多少。可是我們不願意幹的事,也沒本領幹的事,我們卻都得干,什麼組織啦,管理啦,預算啦,經費籌劃啦,等等。我們只想待在實驗室裡做做實驗,動動腦子。」
不過,那批人並不是隨便哪個企業家都要的,珀西鄭重其事說道。「會計人員倒可以成批雇到,經營顧問也可以成車拉來。我們需要的是一位傑出人物——那種人富有想像力,對研究工作既瞭解又尊重,會利用工藝技術,會推動創造發明,會爭得優先權,會管理第一線,我們呢,就負責照料後方,此外,他還要是個正派人。一句話,老弟,我們需要的就是你。」
這番話怎能不使人高興。外界公司的聘請,對亞當並不是新鮮事,對多數汽車界經理,也算不上破天荒的事。但是,這次聘請出於珀西之口,由於他的身份地位,那就不同尋常了。
亞當問:「你們其他的人怎麼個想法呢?」
「他們已經逐漸弄明白,我的眼力可以信得過。我不妨告訴你,在考慮聘請什麼人時,我們開了張短短的名單。短得很的。上面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
亞當說了一句,說的也是真心話:「我真感動。」
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不禁徐徐露出了難得一露的笑容。「你也許還會在其他方面感動呢。如果你有意思,我們也可以談談薪水、紅利、股權、優待股票。」
亞當搖搖頭。「即使要談,現在也還不是時候。問題是,我從來也沒有認真考慮到要離開汽車業。汽車一向是跟我同呼吸共命運的。現在還是這樣。」
哪怕在現在,亞當也認為,這番交談不過是順理成章罷了。儘管他對珀西非常尊敬,儘管他們的友誼非常深厚,但是要亞當主動脫離汽車工業,那簡直是不可想像。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椅子裡。珀西在椅子裡挪動一下。他有個習慣,坐著時總是忽而轉東忽而轉西,這一來,他那個瘦長的身子就好像是彎彎曲曲的了。每轉一下,也等於是告訴人家說,話題要轉了。
「你有沒有想要知道,」珀西說,「將來在你的墓碑上會題上些什麼?」
「我根本說不上我將來有沒有一塊墓碑。」
珀西揮一揮手。「我是在打比方啊,老弟。我們將來都會有塊墓碑,不是石頭的就是虛無縹緲的。墓碑上會記下我們生前所做的種種,我們身後留下的一切。你有沒有想到過你的碑文?」
「大概想到過,」亞當說。「想來我們大家都想到一點。」
珀西十個手指尖對在一起,他怔怔看著手指。「大概你有幾件事可以一提。比方說,『他是汽車公司副總經理』,甚至還可能是『總經理』——那是說,如果你走了運,勝過了其他所有強大的對手。不用說,你的同道不少,不過人多得很。有那麼多的汽車界總經理和副總經理呢,老弟。多得有點兒象印度人口呢。」
「既然你要發宏論,」亞當說道,「那何不就開門見山說出來吶?」
「意見提得好,老弟。」
亞當心裡想,有時候珀西把他那矯揉造作的英國派頭擺得太過分了。這種派頭非得矯揉造作一番才行,因為不管珀西是不是英國從男爵,他在美國畢竟已經住了二十五年啦,現在除了講話以外,所有的趣味習慣都美國化了。
但或許這正說明個個人都有不足之處吧。
這時珀西向前探出身子,懇切地瞅著亞當。「你總知道你那塊墓碑上會題些什麼了吧:『他幹出的一番事業既新奇又高尚。他領導大家開闢新路,開墾生地。他身後留下的事業既重要又不朽。』」
珀西往椅背上一靠,彷彿那麼樣的長篇大論(這在他倒是少見的事),那麼樣的慷慨激昂,累得他筋疲力盡了。
在接下來的一陣沉默中,亞當覺得,自從談話開始以來,再也沒比此時此刻扣人心弦了。他心裡承認,珀西講的都是實話,他也真想知道,一旦「參星」過時了,沒用了,在人家的心裡還會留多長時間。「遠星」也一樣,還不是一下子就忘了。這兩種汽車現在看來都重要,都支配不少人的生活,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未來的歲月裡,會顯得多重要呢?
這套辦公室裡靜悄悄的。時間已近傍晚,這兒也好,辦公大樓裡的其他地方也好,白晝工作的壓力在緩和下來,秘書等人紛紛回家了。亞當從坐著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高速公路上的來往車輛,隨著工廠裡和辦公室裡湧出大批大批的人,車輛流速等級就越來越大了。
他之所以選了這個時間碰頭,是因為珀西特地要求他們至少要有一個小時的清靜。
「再給我談談超導體的事,」亞當說,「就是你剛才談的那個突破的事。」
珀西平平靜靜地說:「有了超導體,就可以得到巨大的新能量,可以有機會潔淨我們的環境,創造出人間空前未有的豐富物資。」
辦公室那頭,亞當的辦公桌上的電話嘀鈴鈴、嘀鈴鈴,一個勁響著。
亞當不由惱火地朝電話瞅了一眼。珀西還沒來前,他就關照過秘書厄休拉,叫她不要來打擾他們。看來珀西對這樣打擾也不痛快。不過,要沒有充分理由,厄休拉決不會對他的吩咐不當一回事,這點他是知道的。他賠了不是,走到房間那頭,在辦公桌邊坐下,拿起了電話。「我本來不會打電話給你的,」秘書壓低了嗓門說,「可是斯蒂芬森先生說,他非得跟你談一下不可,事情萬分緊急。」
「斯莫蓋·斯蒂芬森?」「是的,先生。」亞當怒氣沖沖說:「把他今天晚上在什麼地方的電話號碼記下來。回頭我盡可能打電話給他。可現在我不能聽電話。」他覺出厄休拉在遲疑不決。「特倫頓先生,我剛才就是這麼說來的。可是他一定要你聽。他說,你一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就不會怪他打擾了。」
「媽的!」亞當不勝歉疚地看了珀西一眼,問厄休拉說:「他還沒把電話掛斷嗎?」
「沒有。」
「好,把電話接過來吧。」
亞當一隻手摀住話筒,對珀西保證說:「就一分鐘時間,只談一分鐘。」
他想,像斯莫蓋·斯蒂芬森這種人的毛病,就是總認為自己的事不能再重要了。
卡嗒一聲。響起了汽車經銷商的聲音。「亞當,是你嗎?」
「是啊,我就是。」亞當可不想掩飾心頭的不快。「聽說我秘書已經告訴過你我很忙。不管是什麼事,都得等一下。」
「要不要我把這話告訴你太太?」
他怒悻悻回答說:「這算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大經理先生忙得連一個朋友的電話也不能接,你太太被捕啦。也許你以為是違犯交通規則吧,不是的。是為了偷東西。」
亞當驚得啞口無言,斯莫蓋逕自說了下去。「如果你想要救她,也救你自己,現在馬上丟下你手上的一切事情,到我等著的地方來。聽仔細啦。我來告訴你到什麼地方。」
亞當眼前好似金星亂舞,記下了斯莫蓋說出的那個地址。
「我們必須請個律師,」亞當說。「我認識好幾個。我這就打電話去找一個,叫他到這兒來。」
這時他和斯莫蓋·斯蒂芬森在一起,就在郊區警察局的停車場上,斯莫蓋的汽車裡。亞當還沒到警察局裡去過。斯莫蓋勸他待在車裡,聽他把埃莉卡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這些事,他是從阿倫森隊長給他的電話裡聽到的,也是亞當沒來前他上隊長辦公室裡聽到的。亞當越聽越緊張,心裡一發愁,眉頭也越蹙越緊了。
「對,對,」斯莫蓋說道。「去打電話給律師。你既然要這麼辦,那何不也去打電話給《新聞報》、《自由新聞》和《伯明翰怪客報》呢?他們說不定還會派攝影記者來呢。」
「這有什麼關係?明明是警察局糊塗,搞錯了。」
「他們沒搞錯。」
「我妻子決不會……」
斯莫蓋火冒三丈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妻子干了。你聽明白了嗎?她非但干了,還在坦白書上簽了字。」
「叫我怎麼信得了。」
「你還是信的好。阿倫森隊長告訴我的;他可不會瞎扯。再說,警察也不是傻瓜。」
「對,」亞當說,「我知道他們不是傻瓜。」他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強自認真考慮一下——自從半小時前同珀西瓦爾·施托伊弗桑特匆匆分手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冷靜下來思考呢。剛才珀西倒善觀氣色,雖然亞當沒有細談那突如其來的電話為的是什麼,但他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他們約定當天夜裡或者隔天早晨由亞當打電話到旅館裡找珀西。
這會兒,斯莫蓋·斯蒂芬森坐在亞當旁邊等著,一面抽著雪茄煙,抽得滿車煙霧騰騰,儘管車裡有空氣調節設備也不頂事。車外,還是淒淒涼涼地下著雨,從午後到現在沒有停過。暮色降臨了。車輛上和房屋裡的燈一一亮了。
「好吧,」亞當說,「就算埃莉卡幹了他們說的事,其中也必定另有原因。」
汽車經銷商出於習慣,伸手摸摸鬍子。剛才亞當來時,他對亞當的招呼不冷不熱,一副非敵非友的態度,現在他說話的口氣也模稜兩可的。「不管是什麼原因,我想那也是你和你太太之間的事。對也好,錯也好,那也是你們的事;都跟我不相干。我們現在要談的是眼前的情況。」
一輛警察巡邏車開到靠近他們停車的地方。兩個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車,一左一右押著另一個人。那兩個警察朝斯莫蓋·斯蒂芬森的汽車和車上的兩個人狠狠看了一眼;這時亞當看出,另一個人上著手銬,眼睛東躲西閃,不敢看人。斯莫蓋和亞當看著這三個人走進局裡去。
這幕情景叫人怪不舒服地想起這地方處理的事務。
「眼前的情況是,」亞當說,「埃莉卡在那裡面——照你跟我說的——需要救她。或者我自己闖進去,來個以勢壓人,但這樣也許會出岔子;或者我放聰明點,去請個律師。」
「聰明也好,不聰明也好,」斯莫蓋嚷嚷著說,「看來你大有可能幹出點事,你連收也收拾不了,到將來還會後悔當初不用另一種辦法呢。」「什麼另一種辦法?」「譬如,讓我進去先安排一下。代表你辦事。譬如,我再去跟隊長談談。譬如,看看我有什麼辦法。」亞當心裡奇怪自己為什麼先前沒問一下,嘴上問道:「警察局為什麼打電話給你?」「隊長認識我,」斯莫蓋說。「我們是朋友。他知道我認識你。」他壓著不對亞當講明他已經打聽清楚的事,一是,發生偷竊案的那家商店,很可能只要把偷去的那件東西用錢償還,就了結案子,不會堅持法律起訴的;二是,阿倫森隊長明白,這件案子可能在當地引起風波,因此可能安排一個妥善的辦法來解決,只要所有的當事人通力合作,謹慎從事就行。「我可束手無策,」亞當說。「如果你認為你有辦法的話,那就動手幹吧。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嗎?」斯莫蓋坐著不動。兩隻手握著方向盤,臉上不動聲色。「怎麼樣,」亞當說,「你有沒有辦法?」「有,」斯莫蓋應道,「我想我有辦法。」「那麼我們還等什麼吶?」
「代價,」斯莫蓋輕輕說。「什麼都有代價,亞當。怎麼偏偏是你不知道?」「如果我們談的是行賄……」「行賄這個詞連提也別提!在這兒不行,在裡面也不行。」斯莫蓋朝警察局做了個手勢。「還要記住這一點:威爾伯·阿倫森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但是你想許他什麼好處,他就會請你太太吃官司。也請你吃官司。」
「我可沒打算這麼做。」亞當一臉困惑。「要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
「你這個混蛋!」斯莫蓋喊了出來;緊握著方向盤的兩隻手都變白了。
「你要坑了我,記得嗎?還是你認為這件事算不了什麼,你把它給忘了?過一個月,你不是說過嗎?過一個月,你姐姐就要把她在我店裡的股票賣個乾淨。過一個月,你就要把你那本見不得人的筆記本交給你公司銷售部頭頭。」
亞當倔頭倔腦說:「那是我們談妥了的。跟這件事可沒有關係。」
「跟這件事就是有關係!如果你要你太太擺脫這個麻煩,不讓她,也不讓你在密執安整個州里弄得身敗名裂,那麼你最好趕快重新考慮一下。」
「你還是講明要重新考慮什麼的好。」
「我不是開了個價嗎,」斯莫蓋說。「如果還需要講明的話,那你這個人還沒有我想像的一半聰明呢。」
亞當聽任語氣裡流露出心頭的鄙夷。「大概我有底了。現在看看我是否想得對。你準備當個中間人,利用你和警察隊長的交情,想法釋放我妻子,不用法律起訴。作為交換條件,我就得叫我姐姐不要讓掉她在你店裡的投資,再有,只當不知道你那套不老實的生意經。」
斯莫蓋咆哮了起來:「你倒是隨口就落出了不老實這個詞。可惜你忘了你家裡人也有這號事。」
亞當不理這句話。「我提得對,還是不對?」
「你到底聰明了。你想得對。」
「那麼回答就是不行。不管怎麼著,我也決不改變我要向我姐姐提出的忠告。那樣做嘛,是犧牲她的利益,來救我自己的急。」
斯莫蓋趕緊說道:「那麼,那就是說,公司那方面的事你可以考慮了。」
「我沒那麼說。」
「你也沒有沒那麼說。」
亞當不吭聲。汽車裡只聽得到白白開著的馬達卜卜聲和空氣調節器的嗡嗡聲。
斯莫蓋說:「我就打個對扣成交。特裡薩的事,別提了。我只要你不向公司告發就行。」他換了口氣,又補充說:「我甚至也不要你那個黑筆記本。只要你不拿來用就行。」
亞當還是沒回答。
「大概可以這樣說吧,」斯莫蓋說,「你要在公司和你太太中間選一個。真想看看你把哪一個放在第一位。」
亞當痛苦地回答說:「你知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心中有數,斯莫蓋是拿他耍了,就像那天他們在經銷商行裡的衝突一樣,當時斯莫蓋提出的期限比預料的多一倍,後來卻按他原先的願望成了交。
這是商人那種丟卒保車的老一套手法,當時是那樣,現在也是那樣。
可是,這一回,亞當提醒自己說,必須為埃莉卡著想。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還是有其他的路可走呢?即使事到如今,他也恨不得不要斯莫蓋幫忙,恨不得獨自到警察局裡去,恨不得把目前看來還是似真非真的情況盡力摸個清楚,再看看是否另有辦法可想。不過這麼做要擔風險。事情明擺著,斯莫蓋確實認識阿倫森隊長,同樣明顯的是,這種局面,斯莫蓋懂得怎麼應付,亞當卻沒有這一手。幾分鐘前,亞當說什麼「我可束手無策」,這說的確是實話。
但是,他知道,不管是否為了埃莉卡,他這樣做,都是違背自己道德標準的,不顧自己良心責備的。他抑鬱得禁不住揣測,這也許不是最後一次;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工作中也好,在私事上也好,或許還會有更大的妥協讓步。
至於斯莫蓋呢,這時他暗暗高興得心花怒放。那一天,沒有多久以前,亞當揚言要揭發他,但他贏得了一個月的寬限,當時他就深信會有轉機的。
他始終這樣深信不疑。現在看來他並沒想錯。
「亞當,」斯莫蓋說。他按熄了雪茄煙,拚命忍著不笑出聲。「讓我們去把你夫人從班房裡救出來吧。」
辦了形式的手續,做了官樣的文章。
當著亞當的面,阿倫森隊長正顏厲色地訓了埃莉卡一頓。「特倫頓太太,今後萬一再發生這種事,就要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你完全明白嗎?」
埃莉卡的唇間透出了簡直聽不清的一聲「是」。
她和亞當各坐一張椅子,面對著辦公桌後邊的隊長。阿倫森隊長儘管正顏厲色,看起來不大象警官,倒像是銀行家。由於坐著,人更顯得矮了;頭頂上空的燈光照得他那禿腦袋瓜亮晃晃的。
房裡沒有別的人。斯莫蓋·斯蒂芬森安排好了這次會見和收場結果,這會兒正等在外面走廊上。
當時亞當和隊長一起在房裡,一個女警察把埃莉卡押送進來。
亞當伸出雙手,向埃莉卡迎上去。看來她沒想到會見著他。「我沒叫他們打電話給你,亞當。我不願意把你連累了。」她的聲音緊張不安。
他抱住她說:「做丈夫的不是應該有難共當嗎?」
隊長頭一點,女警察就出去了。過了片刻,在隊長一提之下,大家都坐下了。
「特倫頓先生,萬一你認為這件事可能出於什麼誤會,那我認為你應當看看這個。」阿倫森隊長隔著辦公桌遞給亞當一張紙。那是埃莉卡簽了名的供述的照相複製本。
隊長等亞當看完後,問埃莉卡道:「特倫頓太太,當著你丈夫的面,我現在問你:你簽這份供述時,是否有人對你誘導,或者說用上什麼種強迫手段或者高壓手段?」
埃莉卡搖搖頭。
「那麼你是說,簽這份供述是完全出於自願的?」
「是的。」埃莉卡避開了亞當的眼光。
「對於你在這裡的待遇也好,對於逮捕你的警察也好,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埃莉卡又搖搖頭。
「請出聲說。我要你丈夫聽見。」
「沒有,」埃莉卡說。「沒有,我沒有什麼意見。」
「特倫頓太太,」隊長說。「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不一定要回答,但如果你回答了,那對我是有幫助的,對你丈夫或許也有幫助。我也保證,不管是什麼樣的回答,都不會帶來什麼後果。」
埃莉卡等著。
「你以前偷過東西嗎,特倫頓太太?我意思是說,在最近這段日子,像今天這麼樣的情況之下?」
埃莉卡猶豫了一下,才輕聲說:「偷過。」
「幾次?」
亞當指出道:「你剛才說是問一個問題,她已經回答了。」
阿倫森隊長歎了口氣。「好吧。算了。」
亞當覺出埃莉卡不勝感激地朝他瞟了一眼,於是他不由得納悶,他這樣求情是否對頭。也許還是讓她把什麼都說出來的好,因為隊長已經保證免予追究的。接著亞當又想道:如果再有什麼話要說出來,那只有在私下裡,就他和埃莉卡兩個人談談。
但願埃莉卡願意告訴他。看來她不一定肯講給他聽。
即使到現在,亞當也不知道,回頭他和埃莉卡到了家裡,他們怎麼來處理這件事。你老婆是個賊,這件事你怎麼來處理呢?
他心頭突然冒出一陣怒火:埃莉卡怎麼會給他幹出這號事?
就是在這時,阿倫森隊長正顏厲色地把埃莉卡訓了一頓,埃莉卡也都認了。
隊長接下去說:「在這一特殊事例中,由於你丈夫的社會地位,再加起訴會給你們兩位帶來不幸的後果,所以我們已經說服那家商店不再堅持提出訴訟,我也決定不再追究。」
亞當說:「我們知道,這全仗大力,隊長,我們也領情。」
阿倫森隊長低下頭,算是心領了。「特倫頓先生,有支郊區地方警察隊,而不是單單一支龐大的全市警察大隊,有時候倒有些好處。我可以告訴你,如果這件事發生在鬧市區,又是市警察局經辦的話,結果就會大不相同了。」
「今後萬一提到這個問題,我們夫婦也會大力鼓吹維持一支地方警察隊的。」
隊長並沒有表示領情。他暗自想道,又爭取到兩個人擁護地方自治了,這雖然是件好事,但是搞政治切忌太露骨。有朝一日,特倫頓這個人如果真是不出所料,青雲直上了,那麼他就可能不失為強有力的盟友。隊長喜歡當隊長。他打算在退休前,想盡辦法保住這個位子,決不當個聽從鬧市區指揮的警管區頭頭,如果受全市警察大隊支配,就免不了落得這樣的結果。
特倫頓夫婦出去時,他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站起身送別,照他看,過分客氣沒有名堂。
斯莫蓋·斯蒂芬森已經不在走廊上,他等在外面汽車裡。亞當和埃莉卡一出警察局,他就走下車來。這時天黑了。雨已經停了。
亞當等著斯莫蓋走過來,埃莉卡逕自向亞當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們早商量好,讓埃莉卡的活頂跑車留在警察局的汽車間裡,等明天再來取。
「我們得謝謝你,」亞當對斯莫蓋說。「我妻子目前還顧不上,不過以後她會親自向你道謝的。」亞當要裝得客氣,少不得費了番勁,因為他對汽車經銷商的敲詐手段依然痛恨。但是他冷靜地想想,要沒有斯莫蓋出場,他可能更倒霉。
於是亞當記起了剛才在裡面對埃莉卡發的那股火。他明白,她幹出來的另一件事,害得他只好聽任斯莫蓋·斯蒂芬森擺佈了。
斯莫蓋咧嘴一笑,取下了雪茄煙。「用不著謝。只要你那一方面遵守協議就行了。」
「會遵守的。」
「再有一件事,也許你會對我說這不關我的事,但不管怎麼樣,你對你太太也別逼得太厲害。」「你說得對,」亞當說,「這不關你的事。」
汽車經銷商只當沒聽見,照樣說下去:「人往往為了些可笑的原因做出些可笑的事情。有時候值得看第二遍,才能找出真正的原因。」
「今後我萬一有必要找個業餘心理學家,我會請你的。」亞當轉過身去。
「再見。」
斯莫蓋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走開。
他們驅車朝誇頓湖走了一半路程。
「你還沒開過口,」埃莉卡說。「你不打算說什麼嗎?」她筆直望著前面,雖然她的語氣裡透著疲勞,但還是近乎鋒芒逼人。
「我要說的話,只要一個詞就可以說明了:為什麼?」亞當剛才一面開車,一面拚命壓住怒火,捺著性子。現在都一齊爆發了。「你倒說呀!為什麼?」
「我也一直這樣問自己呢。」
「那就再問一遍,看看能不能想出個講得通的答案。我可死也想不出來。」
「你犯不著嚷嚷。」
「你犯不著偷東西。」
「如果我們只打算吵個架,」埃莉卡說,「那就搞不出什麼名堂來。」
「我想搞到手的,不過是一個簡單問題的答案。」
「問題是:為什麼?」
「就是。」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埃莉卡說,「我倒樂意辦到。恐怕那會把你給嚇著。」
「對,會嚇得我要命。」
她往下說了,自言自語,好像在自我解釋。「不用說,我並不希望給人家抓住,可是知道自己可能給抓住,免不了捏一把汗。這一來,什麼都驚心動魄了,不知怎麼的,這種心情就格外厲害了。有點兒象多喝了一杯酒的那個感覺。不用說,我一給抓住了,那可真嚇死人。我想不到有那麼糟的。」
「呣,」亞當說,「至少我們開了個頭。」
「你要不見怪,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說了。我知道你有不少問題,想來你也有權提出來。不過,其餘的話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談呢?」
亞當斜睨了一眼。他看到埃莉卡頭向後靠著,眼睛閉著。她顯得年輕、嬌弱、疲乏。他答道:「行。」
她說,聲音輕得他要豎起耳朵來聽,「謝謝你來了。我剛才說的是實話——我沒打算找你來,可有你在場,我真高興。」
他伸出一隻手,捂在她的手上。
「你剛說什麼開了個頭。」埃莉卡仍然像做夢般說著話,彷彿聲音從老遠老遠傳來似的。「只要我們能從頭做起就好啦!」
「在哪方面?」
「在各方面。」她歎了口氣。「我知道這辦不到。」
亞當一時衝動,脫口而出:「也許辦得到。」
他暗暗想道,說也奇怪,偏偏就在今天,珀西瓦爾·施托伊弗桑特提出了一個從頭做起的辦法。
珀西瓦爾爵士在鬧市區他住的希爾頓旅館裡,同亞當一起進早餐。
自從昨天夜裡回家以來,亞當一直沒有跟埃莉卡談過話。她精疲力竭,上了床,馬上就睡著了,今天一早他駕車離家進城那時,她還睡得很香。他本想叫醒她,再一想就決定不叫她了,後來,在赴早餐約會的半路上,卻又後悔沒把她叫醒。他本來是會折回家去的,可就是今天早晨九十點鐘珀西要飛到紐約去了——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昨天夜裡他們才打電話約好共進早餐的;此外,珀西的建議,突然間,也比頭一天顯得恰當了,也顯得重要了。
昨天夜裡,亞當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埃莉卡照過去一個月來那樣,獨自到客房去睡時,卻沒把房門關上,今天早晨他踮著腳走進去時,房門仍然開著。
現在他想妥當了:過一小時打個電話回家去。如果埃莉卡願意談談的話,他就把他的辦公時間另行安排一下,在早上抽出幾個鐘點回家去一次。
在吃早飯時,珀西沒有提到頭一天他們談話被打斷的事;亞當也沒有提一句。珀西問了幾句亞當的兒子格雷格和柯克的情況,接著他們就談論超導體了——目前聘請亞當去擔任總經理的那家小小的科技公司,在那方面大有希望來個突破。
「在超導體方面有一件奇怪事,老弟,就是公眾和報界對超導體竟然都不大瞭解。」珀西呷了一口茶。這茶是錫蘭茶葉摻上印度茶葉,一起沏的,這兩種茶葉他總是裝上罐頭隨身攜帶,到哪兒都要特地沏一杯喝喝。
「你可能知道,亞當,超導體是種金屬,或者說是導線,可以滿載輸送電力而不會有絲毫損失。」
亞當點點頭。他像個八年級物理學學生,心中明白現有的種種電線電纜至少要損失百分之十五的電力,這就是所謂的電阻。
「所以說,有了通電流時毫無電阻的超導體,全世界的電力系統就會來個徹底革命,」珀西瓦爾說。「不談別的,有了超導體,就不需要複雜的、昂貴的電力輸送設備了,也可以用低得難以相信的成本供應數量大得驚人的電力。至今超導體之所以無法發展,是因為只能在極低的溫度下起作用,大約在華氏零下四百五十度左右。」
亞當說:「那可冷得夠嗆。」
「不錯。也就是由於這個原因,近年來,科學家總是夢想有種超導體會在室溫下起作用。」
「恐怕這不止是夢想吧?」
珀西想了一想才回答。「我們相識已經好多年了,老弟。你有沒有見過我有言過其實的時候?」
「沒有,」亞當說。「恰恰相反。你總是很有分寸。」
「我依然如故。」珀西笑了笑,又喝了幾口茶,才說了下去。「我們這批人還沒發現一種在室溫下起作用的超導體,可是,根據我們的實驗結果,有某些現象不由我們不興奮。我們真想知道,有朝一日我們會不會搞出個眉目來。」
「要是你們搞出了眉目呢?」
「要是我們搞出了眉目,要是有了個突破,那麼現代工藝技術方面就沒一樣不受影響,樣樣都有所改進了。讓我給你舉兩個例子來說吧。」
亞當越聽越出神了。
「磁場方面的種種假設,我不打算細談,不過有種叫做超導圈的東西倒可以一提。實際上這是種導線,可以儲存大量電流,也可以保持原狀;假如我們在那方面有個突破,那麼在這方面也會獲得成功。這樣,就有可能用卡車或者般舶或者飛機,把大量可以攜帶的電力從這地方運到那地方。請想想看,這在沙漠上、叢林裡的用途——打成包空運到那兒,根本看不見一架發電機,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源源不斷運去。此外,另有一種超導圈,是裝在電動車上的,這一來,電池就跟燈草芯蠟燭一樣過時了,這種超導圈你想像得出嗎?」
「既然你問了,」亞當說道,「那我就說,我是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的。」
珀西提醒他說:「前不久人們不是也想像不出原子能和宇宙飛行嗎?」
亞當心裡想,這是實話。接著他提了一句:「你不是說要舉兩個例子嗎?」
「是的,我是說過的。超導體有一個大可玩味的特點,就是,它是抗磁性的——也就是說,跟比較普通的磁石連結在一起,就會產生極大的斥力。你看出那些遠景嗎,老弟?——任何機器中的金屬都緊湊在一起,但實際上相互之間從不接觸。顯而易見,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有無摩擦的軸承啦。你可以造一輛汽車,車上的金屬零件相互之間都不接觸,因此,也不會磨損啦。這些不過是初步設想出來的遠景。其他的遠景可無窮無盡呢。」
珀西的那種信心,怎能不使人感染幾分。如果講這套話的是別人,亞當就會把這番描述多半看作是科學幻想小說,或者是十萬八千里外的遠景。可是,這番話出於珀西瓦爾·施托伊弗桑特之口,情況就不同了,他在深奧的科學領域方面素有見識高明、成就優異的聲望呢。
「在我提到的那些方面,還有其他方面,」珀西說,「我們這批人,真是相當幸運,總算沒引起人家多大注意,還能繼續鑽研下去。但是不久就會引起注意——大大的注意。這也是我們少不了你的另一個原因。」
亞當正在苦苦思索。珀西的報道和種種設想不由他不興奮,但他也禁不住納悶,不知這個興奮是否象「參星」和「遠星」之類的汽車引起的那樣強烈,那樣持久。即使是現在,一想到自己不是汽車工業的一員了,他也難以接受。不過,昨天珀西說什麼開闢新路、開墾生地,這句話倒不是沒一點道理。
亞當說:「如果這說的確是正經,那我就要上舊金山,去跟你們其他那些人談談。」
「那不能叫我們再高興了,老兄,我勸你快去。」珀西雙手一攤,做了個祈求的手勢。「不用說,我講的那一切不可能事事如願;要不成為事實,突破也算不上突破。但是總會有一些激動人心的重要事物的;這一點,我們是有把握的,我也可以向你打包票。記得這句詩嗎?——『世事的起伏本來是波浪式的,人們要是能夠趁著高潮……』1等等。」
1引自莎士比亞:《尤利烏斯·愷撒》第四幕第三場——「世事的起伏本來是波浪式的,人們要是能夠趁著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名成就;要是不能把握時機,就要終身蹭蹬,一事無成。」(見朱生豪譯文)。
「記得,」亞當說,「我記得。」他在暗暗納悶,不知怎樣為埃莉卡和他自己把握時機,怎樣乘風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