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航空公司的一個婀娜多姿的地勤女侍應員,給佈雷特·迪洛桑多端來了咖啡。當時他正在底特律都城機場,聯合公司的十萬哩俱樂部裡打電話。
時間已近早上九點。陳設雅致的俱樂部休息室,跟外面鬧哄哄、亂紛紛的候機大廳一比,顯得清靜多了。這裡從來聽不到刺耳的飛行通告。這裡服務比較細緻周到,說話低聲悄語的,侍候那批「要人」旅客,倒是少不得這種態度。
「您用不著過分著忙,迪洛桑多先生,」姑娘說著,把咖啡放在桌上,佈雷特正靠在桌旁的斜背椅子裡打電話,「可話又說回來,到洛杉磯的第八十一次班機,再過幾分鐘,就要開始上機了。」
「謝謝!」前幾分鐘佈雷特一直在跟亞當·特倫頓談話,他就對特倫頓說:「我馬上要走了。去天堂的鳥兒在等著吶。」
「說什麼也沒把洛城當過天堂咧,」亞當說。
佈雷特啜了一口咖啡。「洛城是在加利福尼亞,不管你怎麼講,從底特律看來,總是天堂。」
當時業當是在公司辦公大樓他的辦公室裡回話,佈雷特的電話是打到那兒去的。他們談的是「參星」的事。幾天前,離「頭等大事」——「參星」
首批生產,只剩兩個星期了,偏偏出了好幾個配色問題,影響了汽車內飾的幽雅。不論什麼新車,在生產的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有個設計「監督組」從旁監督,當時設計「監督組」報告說,有幾種交付製造的內部塑料,看上去「冰冰冷的」——這真是一大缺點——而且地毯、座墊面子和車頂裡襯也不那麼樣相配。
顏色是個老問題了。不論哪輛汽車,總有上百個單獨的部件,一定要跟主色相配,但是材料的化學成分和色素基礎卻各不相同,色調很難達到一致。
設計小組以及採購部門和製造部門的代表,在最後期限內趕了一下,終於把所有的差異都糾正過來了。亞當剛剛接到這個消息,心裡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佈雷特本來巴不得談談那個新計劃「遠星」。這個計劃有好些方面的工作已經在熱氣騰騰地進行了。不過他及時按捺住了,因為他想起自己用的是外面的電話,何況這個航空俱樂部房間也是對手公司的經理之流候機的地方,目前就有好幾個乘客在休息養神,等候起飛呢。
「有件事你聽到會高興的,」亞當對佈雷特說。「我已經決定想辦法,給漢克·克賴澤爾為他那種脫粒機的事幫個忙。我派了小伙子卡斯托爾迪到大角去看了一下;他回來時,起勁得不得了,所以我就同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談了,看來他也贊成。現在,我們在準備給哈伯打報告。」
「妙啊!」這年輕設計師的愉快,可一點也不假。他心裡明白,當初他逼著亞當支持漢克·克賴澤爾的計劃時,根本就不管自己的眼光是對是錯,只是憑感情用事罷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如今,佈雷特越來越相信,汽車工業有好些社會義務還沒有履行,像脫粒機那樣的東西倒可以讓汽車工業趁機利用它的資源,去滿足一種無可否認的需求。「不用說,」亞當直言不諱道,「這件事也許在哈伯手裡說什麼也通不過。」「但願你挑個『滿天灰沙』的日子去跟他談。」亞當懂得這個典故。公司的業務副總經理哈伯·休伊森碰到有什麼設想中意的,總是讓他自己和其他人一下子發瘋似地幹起來,照他那些同事的說法,就此揚起了「滿天灰沙」。「參星」就是一次哈伯·休伊森灰沙,而且至今還是如此;其他的成功事例也是如此,可也有失敗的,不過失敗的事例往往置之腦後了,因為別的地方又冒起新的休伊森灰沙了。
「我一定挑上這樣一個日子,」亞當拍胸脯說。「祝你一路平安。」
「再見,朋友。」佈雷特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他從那航空公司女侍應員的身旁走過,順手親暱地在她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然後就直向上飛機的門口走去。
聯合公司的第八十一次班機——從底特律直飛洛杉磯的班機——準時起飛了。
佈雷特跟許多在地面上過慣奔波不定的忙亂生活的人一樣,很喜歡在這樣豪華的頭等艙裡作橫貫大陸的空中旅行。這樣一次旅行,可以保證有四五個小時的休息,還可以不時愉快地嘗些美酒佳餚,受到慇勤招待,而且心裡舒坦,不管下面有多少緊急事情鬧翻了天,電話啊什麼的反正都到不了自己這兒。
今天,佈雷特在旅途中,多半時間只是沉思默想,細細玩味他心目中的生活情景——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這樣一味想著心事,時間就過得飛快,等到飛行艙裡廣播了,他可真沒想到,原來從起飛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個鐘頭了。
「我們正在飛越科羅拉多河,各位,」廣播裡傳來機長嘰哩呱啦的聲音。
「這裡是加利福尼亞、內華達、亞利桑那三個州會合的地方。今天,這三個地方都風和日麗,能見度大約一百哩左右。坐在右邊的各位,可以看到拉斯維加斯和米德湖一帶。如果你坐在左邊,那麼下面的一汪水是哈瓦蘇湖,那裡倫敦橋正在重建。」
佈雷特坐在左邊一組獨用的座位裡,他向下凝視。天空裡沒有一絲雲彩,雖然飛機飛得很高,在三萬九千呎高空,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得清下面那座橋的身影。
「說到那座橋,還有件有趣的事呢,」機長絮絮叨叨地說下去。「事情是這樣的——這橋是從英國人那裡買來的,買橋的人把橋都搞錯了。他們以為買進的是倫敦旅行廣告上都畫著的那座橋,誰知道那一座叫塔橋,可倫敦橋卻是上游的一座古老的小橋,等到有人告訴他們,已經來不及了。哈!哈!」
佈雷特繼續向下望著,看看下邊的地形,他知道眼下正飛在加利福尼亞的上空。他出聲說:「永遠祝福我的家鄉加利福尼亞,祝福那裡的陽光,橙子,胡鬧的政治,宗教,祝福那裡的傻瓜。」
有個空中小姐正好走過,問道:「您說過什麼話嗎,先生?」她年紀輕輕,裊裊婷婷,皮膚黝黑,彷彿她的業餘時間都是在海灘上度過的。
「當然說過。我是在問:『像你這樣一個加利福尼亞姑娘,今晚上哪兒去吃飯啊?』」
她臉上掠過一絲調皮的微笑。「那多半得看我的丈夫。有時候他喜歡在家裡吃;有時候我們到……」
「那好,『佈雷特說。」去他媽的婦女解放!從前,姑娘們一結了婚,航空公司就把她們解雇,那時至少還分得清哪些是還沒主兒的妞兒。「只要我不回到我丈夫那裡會讓你高興,」她對他說,「那我就奉陪。」
他在尋思,不知道這句奉承話是不是也寫在空中小姐的手冊裡,這時候飛機上又廣播了。
「現在本機長繼續廣播,各位。真遺憾剛才沒請各位盡量利用我們這一路來的一百哩能見度。我們剛剛收到了洛杉磯最新的氣象報告。說是有濃煙霧,洛城地區能見度下降到至多一哩了。」
機長又添補一句說:再過五十分鐘,飛機就要著陸了。在聖貝納迪諾群山的上空,開始清楚現出煙霧的跡象。第八十一次班機離太平洋岸還有六十哩,佈雷特望著窗外,沉思起來:六十哩!他上一次出門,離這次還不到一年,那回是到了安大略,也就是再向西飛二十五哩,才見到煙霧。看來,他每一次來到這裡,那光化煙霧就又向內陸伸展了一步,像一隻毒蕈似的籠罩在「金州」1美景的上空。波音720現在正在漸漸降落,準備在洛杉磯國際機場上著陸,可是下面的地標卻不是越來越清楚,反而是越來越模糊了,一片灰褐色的霧靄越來越濃,把色彩、陽光、海景都罩沒了。過去飛機旅客在將到未到時慣常要看看的聖莫尼卡灣全景,今天多半成了歷史陳跡了。飛機繼續下降,煙霧越來越厲害,佈雷特·迪洛桑多的心情也越來越憂鬱了。
1即加利福尼亞州。
到機場以東十哩外,正如機長預言的那樣,能見度下降到一哩,此時雖是太平洋日光節約時間上午十一點三十分,但是地面上簡直什麼也看不清。
飛機著陸後,佈雷特看見公司的駐地辦事處派來的一個活潑青年,名叫巴克利的,正在聯合公司候機大廳裡等候他。
「汽車替你準備好了,迪洛桑多先生。我們可以直接開到你的旅館去,你要到學院去也行。」
「先到旅館。」佈雷特到這兒來的公事,是訪問洛杉磯設計藝術中心學院,但是他準備過會兒再去。
當時佈雷特在空中看到心愛的加利福尼亞罩在那席捲一切的骯髒毯子下,雖曾感到悶悶不樂,但如今一看到、一聽到機場附近有如潮湧的地上車輛來往,他的精神又振作起來了。汽車,單獨開著的也好,結隊而行的也好,他看到了,總是感到熱血沸騰,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亞,因為全國百分之十一以上的汽車都擠塞在這個州里。這裡車水馬龍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不過,也正是由於這種情況,無可避免的空氣污染就更加厲害了;佈雷特早已感到眼睛刺痛,鼻子裡麻辣辣的;不用說,那不乾淨的霧已經直鑽進他的肺裡去了。
他問巴克利:「這麼糟有好久了嗎?」
「有個把星期了。看來現在半晴不晴的日子很難得了,真正的大晴天簡直象聖誕節一樣稀罕。」那青年皺了皺鼻子。「我們告訴人家說,那不都是汽車造成的,因為好多是工業霧。」
「可我們相信嗎?」
「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才好,迪洛桑多先生。我們的自己人告訴我們,說是發動機排除廢氣問題已經解決了。這話你相信嗎?」
「在底特律我是相信的。一到這兒,就不那麼相信了。」
佈雷特知道,歸根到底,問題還是在於經濟和數量之間如何保持平衡。
現在,要製造一種完全不排除廢氣的汽車發動機,也是辦得到的事,只是成本極高,因此這麼種汽車根本不可能供日常使用,就好比從前泥腿子使用不起貴族老爺的馬車一樣。要使成本不高,技術方面就得遷就一些,雖說遷就了,目前的廢氣控制還是搞得很出色,比近在五年前的設想要好得多。不過,汽車每天、每週、每月、每年都在不斷激增,正是這個數量問題,還是弄得廢氣不堪收拾,加利福尼亞就這樣顯得煙霧瀰漫了。
他們走到了供佈雷特在逗留期間使用的汽車旁邊。
「我來開車,」佈雷特說。他從巴克利那裡拿了鑰匙。
後來,在貝弗利-希爾頓旅館開好了房間,佈雷特撂下了巴克利,獨自驅車到西三街設計藝術中心學院去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電視城就高聳在學院的近旁,農民市場則蜷縮在學院的後面。學院裡早在等候佈雷特去了,他們以雙重的熱忱接待了他——他既是僱用該校歷屆許多畢業生的一家公司的代表,本人又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校友。
那相當狹小的校舍,像往常一樣,擠滿了忙忙碌碌的人,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間都被用上了,沒有一點浪費在裝飾陳設上面。進門的穿堂雖小,卻也起了教室的作用,一年到頭都有人在此舉行非正式的會議,會客接見,學習研究。
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工業設計系主任歡迎了他,對他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抽出點時間,來設計一個比較安靜的修道院。」
「只要我認為還有一線希望,」佈雷特接口說,「我就要勸你千萬別搞。但你也不會去搞的。這地方應該保持壓力鍋的本色。」
這種氣氛,他是非常熟悉的——永遠以工作為前提,強調業務訓練。《學院介紹》上寫著:「本校並非為業餘愛好者而設,本校以培養專業人員為宗旨。」跟許多學校不同,這裡的功課作業極其繁重,規定學生必須創作,創作,再創作……白天,黑夜,週末,假日,不停創作……簡直沒什麼時間可以花在其他的愛好上,有時候根本一點時間都沒有。學生偶爾也為不顧人死活的繁重功課提出抗議,也有少數人中途退學,不過大部分都適應了,《學院介紹》上也說得好:「彼等未來生活誠非易易,對此又何必諱言?生活本非如是,決非如是。」
注重業務,絕不降低標準,這兩點正是汽車製造商所以重視這所學院,並且同校方和學生保持聯繫的原因。往往,還沒有到畢業,就有幾家公司競相爭聘高材生。其他地方也有設計學院,但是,只有洛杉磯藝術中心這個設計學院設有汽車設計專業,當前,底特律每年新任的設計師,至少有一半是來自洛城。
佈雷特到校後不久,就在一群學生的簇擁下,到綠樹成蔭的裡院去看看,學生們原先都聚在那兒,喝著咖啡、汽水,嚼著油炸餅。
「還是老樣子,」他說。「真有重回老家的感覺。」
「好擠的起居室呵,」一個學生說。
佈雷特放聲笑了。跟這兒的其他一切一樣,庭院太小了,摩肩接踵的學生太多了。儘管人這麼擁擠,但還是只有真正的人才方能進入這所學校,而且只有最好的學生方能熬過這累死人的三年課程。
大家繼續談話。佈雷特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學生的腦子裡免不了想到空氣污染;即使在這庭院裡,也躲不過污染。
太陽按說應該在蔚藍天空裡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如今只是穿過從地面升到高空的濃濃灰霧,昏沉沉地透一點下來。在這兒,眼睛鼻子也都經常刺痛,佈雷特想起了美國公共衛生部最近提出的警告,說是在紐約那種污染的空氣中呼吸,等於一天吸一包紙煙;這樣,不吸煙的人也就平白無故同吸煙人一樣,大有可能死於癌症了。依他看,洛杉磯的情況也一樣,說不定還要厲害些。
一提到污染的話題,佈雷特就催著說:「告訴我,各位老弟,你們是怎麼想的。」再過十年,像這樣一批學生,就會幫著制定汽車工業的方針了。
「住在這兒,總有這麼一個想法,」後面有個聲音插進來說,「難保不出毛病。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在這個城裡,人人都會嗆死。」
佈雷特指出:「洛杉磯情況特殊。煙霧更加厲害,是由於地形條件,溫度逆增,加上陽光充足。」
「沒有什麼太特殊的,」另一個人打岔說。「你最近到過舊金山沒有?」
「紐約呢?」
「芝加哥呢?」
「多倫多呢?」「在集市日到過小鄉鎮沒有?」
佈雷特在一片嘈雜聲中喊起來:「嗨!如果你們抱這樣的想法,那麼你們有些人也許是打錯了算盤。何必還要去設計汽車呢?」
「因為我們對汽車著了迷。就是愛嘛!不過,這也攔不住我們思考啊。也攔不住我們瞭解當前的情況,攔不住我們關心啊。」說話的人站在這群人的最前面,是個瘦長的青年,一頭金髮亂蓬蓬的。他伸手捋了捋頭髮,露出了藝術家的細長手指。
「聽聽好多西部人,還有其他一些地方人的意見」——佈雷特故意來一個激將法——「你就會認為只有公共交通工具才有前途。」
「還不是陳芝麻爛谷子!」
「真正想要乘公共車輛的人,是沒有的,」人群裡少有的一個姑娘說道。
「只要汽車造得實惠,人家買得起,誰也不要乘公共車輛。再說,集體交通工具也只是幻想。補貼啊,捐稅啊,車費啊,公共車輛比自備汽車更省不了錢。所以說,大家都上當了。不信去問問紐約人看!過些日子——再去問問舊金山人看。」
佈雷特微微一笑。「底特律人會喜歡你的。」
那姑娘忍不住搖搖頭。「我說這話可不是要討人喜歡。」
「好吧,」佈雷特對大家說,「讓我們統一一下意見:在今後半個世紀,可能還要長一點的時間裡,汽車還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什麼樣的汽車呢?」
「好一點的,」一個悄悄的聲音說。「比目前的要好得多。而且要少一點。」
「要好一點,這是沒有多大爭論的,不過還是有個老問題:怎麼個好法?我倒想聽聽,你是怎麼樣想像少一點的。」
「因為我們應當那樣考慮啊,迪洛桑多先生。那就是說,如果我們眼光放遠些的話,這到頭來對我們就大有好處。」
佈雷特好奇地看看這個講話的人。這人說著就跨步上來,靠近前面的人趕緊讓出個地位來。他也年輕,只是身材很矮,皮膚黝黑,肚子已經開始凸出,從表面看來,一點也不像知識分子。但是他柔和的嗓音是那樣吸引人,大家頓時寂靜無聲,好像發言人出場了。
「我們這裡的漫談會可開了不少了,」黑皮膚學生說。「我們讀交通工具設計的人,都希望在汽車工業中佔一席之地。這個念頭把我們搞得興頭十足。汽車叫我們上了癮。但這並不是說,我們都是蒙著眼睛盡往底特律鑽啊。」
「談下去,」佈雷特催著說。「繼續談吧!」回到這裡,重新聽聽學生們的直率意見——一些沒有嘗過挫敗和幻滅滋味的,沒有過多的實踐知識包袱的,不必顧慮經濟條件限制的意見,不由他不心情激動,內心就像電池又充了次電一樣。
「目前汽車工業方面有件事值得一提,」黑皮膚學生說道,「就是它已經注意負起責任來了。評論家往往不承認這一點,但是事實確是如此。現在就有這麼一種新的感覺。空氣污染,安全,質量,所有這一切不再是紙上談兵了。已經在著手做一點事情了,這一回倒是真干了。」
大家仍然默不作聲。另外又有幾個學生參加進來了;佈雷特猜想他們是外系的。雖然除了汽車設計以外,這裡還設有十二門藝術專業,但是汽車這個題目在學校裡總能引起廣泛的興趣。
「我說,」那個學生繼續說,「汽車工業另外還有一些責任。其中之一就是數量問題。」
佈雷特心想:說也奇怪,早先在飛機場上,自己考慮的竟也是數量問題。
「正是數量問題,把我們害苦了,」那個嗓音柔和的黑皮膚學生說。「把汽車業人士花費的種種心血都一筆勾銷了。拿安全來說吧。比較安全的汽車設計製造出來了,但結果怎麼樣呢?路上汽車多起來了;事故增加了,不是減少了。在空氣污染方面也一樣。眼下製造的汽車,發動機比以往的都好,比以往任何發動機對空氣的污染都少。將來的發動機對空氣的污染還要少。對嗎?」
佈雷特點點頭。「對。」
「但是數量卻在不斷增加。我們現在誇口說,一年要生產一千萬輛新汽車,因此,不管誰有什麼好辦法控制廢氣,整個污染情況卻是更糟了。這真是荒唐!」
「就算這一切都是事實,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汽車還實行配給嗎?」
有人說:「為什麼不可以呢?」
「讓我問你個問題,迪洛桑多先生,」黑皮膚學生說。「你到過百慕大嗎?」
佈雷特搖搖頭。
「那是個方圓二十一平方哩的島嶼。為了保證有迴旋的餘地,百慕大政府就實行汽車配給。先是限制發動機的能量、車身的長度和寬度。接著就規定每戶只許有一輛汽車。」
在後來參加的那批人裡面,有一個聲音提出了反對:「見他媽的鬼!」
「我並不是說我們一定要這樣嚴格,」原來的發言人執拗地說。「我不過是說我們應當在某個地方劃一條界線。也不是說,照現在這樣生產這麼多的汽車,好像汽車工業就要出問題了,或者說,人們就對付不了啦。人家在百慕大不是搞得挺不錯嘛。」
「要是拿到這兒來試一下,」佈雷特說,「難保不引起一場新的美國革命。再說,顧客要買汽車,廠商卻不能滿足,這好比給了自由經營一記響亮的耳光。」他咧嘴一笑,這樣子,他那番話就等於白說了。「這可是邪門歪道。」
他知道,在底特律會有好多人把這個主意看作邪門歪道。不過,他心裡卻暗暗納悶:事情真是這樣嗎?國內外的汽車工業,在不斷增加車子產量,且不管用的是什麼樣的動力設備,這個局面還能維持多久呢?會不會就像百慕大那樣,將來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不得不用某個方法下道命令:煞車!為了公眾利益而必須採取措施控制數量的日子,是不是為期不遠了?各地出租汽車的數目都是有限制的;卡車也有一定的限制。為什麼私人汽車就不能限制呢?不這樣限制的話,整個北美到頭來總會被來往車輛擠塞得動彈不了;事實上,現在有時候已經接近這種情況了。因此,汽車工業的頭頭們如果採取主動,自己約束一下,是不是更聰明一些,看得更遠一些,也更負責一些呢?
但是,他認為他們未必肯這麼幹。
一個新的聲音插了進來:「我們也不是人人都同哈維一樣看法。有些人認為現在還盡可以容納大量汽車呢。」
「我們還打算設計一些呢。」
「對極了!」
「對不起,哈維老兄!這個世界可還沒準備好接受你那一套呢。」
但是,也有好幾起嘁嘁喳喳的聲音表示不同意,事情很清楚,那黑皮膚學生,哈維,有他的一批信徒。
早先說過「我們對汽車著了迷」的那個瘦長的金髮青年叫了起來:「跟我們講講『參星』的事吧。」
「給我一本拍紙簿,」佈雷特說。「我畫給你們看。」
有人遞了一本過來,他畫著草圖,許多腦袋都湊了過來。他一下子畫了個「參星」的側面圖和正面圖,他熟悉汽車的線條,正像雕塑家熟悉自己辛勤雕塑的作品一樣。只聽見一片「喲!」和「真了不起!」的讚歎聲。
許多問題接踵而來。佈雷特都作了坦率的回答。只要有可能,總得把這些珍秘的資料透露一點給設計學生,就像吊胃口的誘餌,好提高他們的興趣。
可是事後佈雷特卻小心翼翼把圖樣折起來,放進口袋裡。
學生們三三兩兩回教室去了,庭院裡的集會也散了。佈雷特並沒有離開設計藝術中心學院,他待了整整兩天,作了一次正式的演講,個別會見了一些學汽車設計的學生,還十分嚴格地鑒定了學生小組設計製造的實驗汽車模型。
佈雷特發現,這一大批學生都生性喜愛樸實無華的設計風格,外加還講究實惠和實用。說也奇怪,兩個半月前,在「遠星」的設計式樣最初形成的那個值得紀念的夜晚,佈雷特、亞當·特倫頓和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等人,他們一致贊同的那套設想,竟然跟這些學生的設計風格不相上下。目前,在底特律一個戒備森嚴的設計室裡,還在繼續嘔心瀝血地搞「遠星」設計。當初,在初步設計方面,佈雷特曾經花過一段時間,經過了那段時間,特別是在此時此地,他深深感到亞當那句話說得中肯極了:醜的就是美的!
歷史證明,藝術流派——一切商業設計的規格——總是不知不覺出現的,而且往往是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候露頭的。藝術趣味為什麼改變,怎麼樣改變,什麼時候會有新的發展,這一切,誰也不知道;看來就像是人們的藝術眼光和鑒賞能力並不穩定,隨時都要向前發展。那些學生的作業儘管還有點稚嫩,談不上盡善盡美,可是佈雷特看到了這些作業,又回想起自己最近幾個月來的設計,心裡禁不住一陣興奮:分明是嶄新的一個流派已經露頭,其中就有自己的一份呢。
他的熱忱似乎也多少傳給了他第二天在學校裡會見的幾個學生。會見以後,佈雷特決定把兩個應屆畢業生推薦給公司的人事組織部門,讓他們最後考慮僱用。一個就是那矮個兒、黑皮膚、在庭院裡講得振振有詞的學生哈維,從他的一套設計作業中可以看出,他的才能和想像力都大大超過一般的水平。不論在哪一家汽車公司工作,哈維在底特律恐怕免不了碰釘子,惹起衝突。他有創見,是個初生之犢,他的嘴是封不住的,一拿定主張,也決不輕易放棄。幸而,汽車工業雖不一定把初生之犢放在眼裡,但是也鼓勵他們,覺得可以利用他們來防範自滿思想。
佈雷特猜想:不管怎樣,底特律和哈維恐怕免不了成為一對「歡喜冤家」。
他物色到的另一個人,是那個一頭亂蓬蓬金髮的瘦長青年,那人的天賦分明也是高的。按照那個學生的說法,佈雷特這次為他介紹工作,已經是第二次有人向他接洽了。三大公司中的另一家早已同他約定,只要他願意,一等他畢業,就可以給他一個設計工作。
「不過,只要能夠在您身邊工作,迪洛桑多先生,」那青年說,「我一定奉陪。」
佈雷特大為感動,也受寵若驚,但是拿不定該怎麼樣回答才好。
他之所以拿不定,是因為頭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洛杉磯旅館房間裡,已經作山了一個決定。現在是八月中旬,佈雷特決定:到年底,除非有什麼劇變使他改變主意,否則他就打算永遠離開汽車工業了。
在搭飛機回東部的途中,他又作出了個決定:首先得讓巴巴拉·扎勒斯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