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保良跑出那幢居民樓時並無一點勝利的快意,他腦子裡想到的只是姐姐的住院費又成了泡影。那天下午他面對醫生的催問低頭無語,心裡亂得沒有一點主意。

    醫生大概也覺得他的樣子實在可憐,也沒再用語言逼得太緊,鬆口說道:你再抓緊想想辦法吧,反正你姐姐現在已經到了關鍵時期,治療方案應該盡早決定。保良只能點頭,只能對醫生的寬限表示謝意。但住院的費用再怎麼寬限也不能不交,這筆錢他又該上哪兒找去?

    那天晚上醫生還是照常給姐姐打了吊瓶,吊瓶裡還是照常注入了退燒、消炎和鎮痛的一應藥物。保良看著護士一針一針地將那些包裝講究的藥液推進吊瓶,心裡說不出是焦灼還是感激。

    姐姐睡了。

    保良回家。

    回家後先做晚飯。

    雷雷已經放學,正在家裡複習功課,功課上的許多問題要問保良,保良機械地一一解答,心裡其實失了方寸。

    飯好了,剛盛出來,雷雷最先聽見,有人敲門。保良拉開門一看,很意外的,門口居然站著省公安廳老干處的王叔叔。而王叔叔的背後,還站著另一個人,高大魁梧,看著面熟,但保良一時想不起姓甚名誰。

    王叔叔不請自進,嘴裡抱怨:「你這地方一來就得爬八樓,我這歲數的人,中間要歇兩次才爬得上來。哎,保良,你看看這個人你認不認得?」

    保良正面去看那人,那人倒先叫了一聲:

    「保良!」

    「……於,於叔叔!」

    保良認出來了,這個魁梧的男子,就是父親過去的戰友,鑒寧刑偵大隊的小於叔叔。

    小於叔叔的出現,保良感慨多於親切。小於叔叔就像一條河流的源頭,從那個源頭開始,保良一家命運的流向,就變得不可預知。直到今天,直到他和雷雷一起,在這間簡陋的小屋裡,和同樣滿臉滄桑的小於叔叔無言相對的此刻,這條充滿漩渦與轉折的河流,也沒有抵達最後的終點。

    老干處的王叔叔和站在臥室門口瞪著眼發愣的雷雷親熱了一句:「雷雷剛放學吧,你現在功課好嗎?」

    雷雷沒有吭聲,保良督促:「雷雷,叫王爺爺。」

    雷雷叫:「王爺爺。」

    保良看著小於叔叔,又說:「叫於爺爺。」

    雷雷叫:「於爺爺。」

    雷雷也許感覺到了,舅舅看那位於爺爺的眼神,與看王爺爺是不一樣的。舅舅和於爺爺像是早就認識,早就相熟,但,像是以前吵過架似的,到現在還有些拘謹和記仇。

    而那位王爺爺,似乎也看出了於爺爺與舅舅之間的欲語還休,他主動打破尷尬,沖舅舅吆喝道:「保良你們吃飯哪,讓我們進屋坐坐!」

    舅舅這才從侷促中解脫,把他們讓進臥室。這間臥室也兼做客廳和餐廳,一張小桌兩把木椅,會客吃飯都在一處。

    小桌上剛剛擺了簡單的晚飯,舅舅讓雷雷拿到廚房自己先吃,然後請兩位客人在椅子上落座,他自己則坐在了對面的床沿。

    三人坐下,於叔叔先說了一句:「保良你真長大了,如果在街上碰見,我絕對不敢認了。」

    保良說:「啊。」

    這句應答之後,三人都沉默下來。王叔叔只好再次打破尷尬,放開爽朗的聲音:「保良,聽說你姐姐病了,於局長今天特地從鑒寧過來看看,今天晚上他還有急事要趕回去,不然的話明天還想到醫院去看看你姐姐呢。」

    於叔叔用動作接了這話,他從皮包裡取出幾捆錢來,放在桌上。那些錢還用銀行的封條封著,保良用眼數了一下,竟是五萬。於叔叔突然拿出這麼多錢來,確實嚇了保良一跳。

    「這錢,是你爸爸讓我帶過來的,是給你姐姐治病用的。你爸爸現在,在我那裡。」

    「我爸?」

    保良幾乎不敢相信,父親會用這種方式,主動和他聯繫,更不敢相信父親會拿出錢來,為姐姐治病。

    「我爸在鑒寧?」

    「對。他已經回了鑒寧,一直住在我家。」於叔叔說,「你爸身體非常不好,我愛人和我母親在家正好可以照顧他。他把他在省城住的那個小院子,又退還給公安廳了,拿到了一點錢,準備把你們家原來在鑒河邊上的那個小院買回來。人老了,還是想落葉歸根,還是原來住的地方最能適應。現在聽說你姐姐病了,他就先拿了一點錢出來,托我過來看看你們。你爸爸說,如果錢不夠,讓你再給我打個電話。你姐現在好一點了嗎?」

    保良剛答了一句:「好一點了……」聲音就哽咽住了。他深深地深深地壓住呼吸,卻壓不住發自肺腑的一聲抽泣:「我爸,他……他還想著我們嗎……」

    「他還想著你們。」於叔叔說,「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他的兒女。但你爸身體不好,以前和你姐姐,結了一點疙瘩。人老了思想也比較脆弱,比較固執,也經受不了刺激,有些事,讓他回頭也難。保良你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你應該理解你爸。你現在長大了,成熟了,可你爸老了,老人就像孩子,心理和行為,都像孩子。兒女長大了,就得像對待孩子那樣,哄著老人。老人的性格,有時比孩子還倔,還要幼稚。」

    王叔叔在一邊呼應:「保良,我也快老了。你沒到一定的歲數,你就真是體會不到。人老了,先是兩條腿,爬八樓都爬不動了。然後是這兒,」王叔叔指指腦袋,「用了一輩子,用得也累了。你對我們,就要像你現在對雷雷那樣,就要像你小時候你爸媽對你那樣,要有耐心才行。有耐心是因為有愛心,你愛你爸嗎?」

    保良流著淚點頭,他說:「我愛我爸,我現在才知道,我爸也愛我們。他就是再打再罵,也還記得我們是他的孩子,我們誰生了病,他還是管的……」

    保良的眼淚,流得那麼簡單純粹,就像父母兒女之間,無論有多麼複雜的矛盾糾葛,說到根上,還是簡單純粹。這世界上簡單純粹的東西真的越來越少,因而才愈顯珍貴,才愈顯優美……接近老年的王叔叔,正當壯年的於叔叔,也都因此濕了雙眸,都因此面露欣慰。

    保良送王叔叔於叔叔走的時候,把雷雷從廚房喊出來讓他說丁爺爺再見。無論兩位長輩如何勸阻,保良堅持要把他們送下八樓。他的恭敬是出於重新被父親惦念的一腔欣喜,也出於對兩位叔叔的感激之情。

    保良送走他們,回到八樓,雷雷正站在桌前,看那幾疊鈔票。也許雷雷從未見過被打成捆的鈔票,以致滿臉好奇地詢問保良:

    「舅舅,這是錢嗎?」

    保良坐下來,將雷雷攬在懷中,他說:「這是錢,這是外公送過來的錢,專門給媽媽治病,給雷雷讀書的錢。」

    手裡有了錢,保良當天晚上就帶雷雷出去,到不遠的麥當勞裡,去喝巧克力奶昔。

    雷雷很高興,喝完奶昔意猶未盡,雖然他已吃過晚飯,但保良又給他買了一份炸雞翅,看著他仔仔細細地吃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們沿著河走。河面剛剛上凍,卻能看到薄冰之下,河水仍有活力。他們穿過河岸的那片樹林,腳下還有零星枯葉,雷雷有意去踩,要聽那聲沙啞的破碎。他忽然仰臉問道:

    「舅舅,那外公到底是好人壞人?」問得保良心酸難忍。

    保良說:「外公是好人。壞人怎麼會給媽媽和雷雷錢呢。」

    雷雷問:「那爺爺呢,爺爺是好人壞人?」

    保良不知怎麼回答,他說:「等以後,舅舅就把爺爺和外公的故事,全都講給雷雷,雷雷聽了就知道了。」

    雷雷性急:「以後是什麼時候,要等到明天嗎?」

    保良笑笑:「不,要等到雷雷長得和舅舅一樣高了,舅舅就講給雷雷聽。不光是爺爺和外公的故事,還有爸爸和媽媽的故事,還有舅舅自己的故事,全都講給雷雷聽!那時候雷雷自己去想,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有了這五萬塊錢,保良對治好姐姐的病,有了很大信心。他去醫院交錢時醫院收了一萬。另外的錢保良盤算,要先把過去借的錢還給菲菲。

    這一天早上,保良下了夜班回家,做了點姐姐愛吃的東西準備帶到醫院。他拎著一隻盛了熱湯的保溫罐剛剛走出樓區,就在路上被兩個男的迎面攔住。

    那兩個男的上來就問:「你是陸保良吧,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有事找你。」

    保良以為他們是公安的便衣,開始沒太在意,只是習慣性地問了句:「你們是哪兒的,找我什麼事啊?」但馬上發覺那兩個人的形狀口氣,不像便衣,倒像地痞。

    「你最近惹什麼事了,得問問你自己呀!」

    「我沒惹什麼事啊……」

    保良話音未落,背上已經挨了一棍。保良一下被打倒在地,手上的保溫罐也摔了出去。保溫罐摔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破碎聲。原來他們不止兩人,保良倒地後才發覺他的身後還有兩條漢子,手裡各執的一條短棒,顯然是從皮夾克中抽出來的。保良不用想也能想到,這些人肯定系出老丘一夥。他從地上爬起來時四個人已經圍到眼前,從他們漫不經心的動作和表情上,能看出他們肯定以為保良寡不敵眾,只能哭嚎乞降,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保良會在剛爬起來重心未穩的時候,就敢一個魚躍撲向其中一人,那種拚死一搏的決心和勇氣,幾乎沒有經過任何醞釀和猶豫。

    保良的速度和對方的輕敵,使力量的懸殊不再決定勝負。一個手執短棒的漢子被保良撲倒後棒子居然失手,雖然他和保良只在地上滾了一圈就掙脫出來,但保良正巧滾到了那根短棒的前面。有了短棒的保良頓時變得殺氣騰騰,不思退卻反而進攻。四個男人很快被這條瘋狂劈殺的短棒抽散,人各一方無法形成合力。街上開始有人遠遠圍觀,有人在用手機打電話報警,那幾個傢伙無心戀戰向街頭街尾四面逃竄,圍觀的人見無危險才紛紛圍攏過來,察看保良臉上的傷勢,保良則扔了棒子去看他那個新買的湯罐。

    湯灌破了,湯汁潑濺路邊,連香味都已隨風飄走,散得一星不剩。

    打他的人既是老丘派來的,保良想,他更應當趕緊把欠菲菲的那些錢,全都還清。

    可這一天到了醫院,姐姐的病床空著,問同屋的病友,才知道姐姐心臟出了問題,剛被推到搶救室去了。保良急忙去找醫生,醫生告訴保良,姐姐的腎臟和心肺都出現衰竭症狀,已經上了呼吸機在全力搶救,讓保良不要著急。保良怎能不急,兩手撲在醫生的辦公桌上大聲懇求:醫生你們給她用好藥吧我現在有錢了,真的,我爸給我帶錢來了,你們無論如何要把我姐治好……醫生說你別急你別急我們肯定盡最大努力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中午,姐姐出了搶救室,依然神志不清,暫轉危重病房。但從醫生的口氣上,能聽出姐姐的病勢基本穩定,已無大礙。保良鬆了一口氣,問醫生他昨天交了一萬塊錢夠不夠用。醫生又去問了問情況,建議他明天再交一萬塊來。你姐姐這病現在很難預料,說不定什麼時候發生反覆又要搶救,搶救用的藥物通常價格較高,這點你們家屬要心裡有數。

    保良沒有等到明天,他當即回家,又取出一萬塊錢返回醫院,全部交到了醫院的賬上。交完錢他又去找了負責姐姐病房的那位醫生,那位醫生正準備下班回家,保良告訴他自己又交了一萬,讓醫生有好藥千萬別不給他姐姐用上。

    醫生有點感動,認真地答應一定照顧好他的姐姐,也答應和夜班的醫生做好交待。保良這才放下心來,又去危重病房看了姐姐,他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忽然想到,是否該給醫生本人塞個紅包?

    白天一天沒怎麼休息,晚上上夜班時,保良有點瞌睡。幸而一到夜裡俱樂部裡沒有客人,幾個工作人員各在各位,大部分時間全都閒著,發愣或者打盹。

    天亮得很遲。

    早上七點半鐘,快下夜班的時候,俱樂部值班台接了一個電話,說是找保良的。保良很少有私人電話打到班上,何況又是一大清早。他胸口跳著去接電話,心想千萬別是醫院打過來的。結果出乎他的預料,電話裡傳出的竟是雷雷的聲音。

    保良家裡沒有電話,這又是雷雷上學的時間,所以保良一接電話便滿腹狐疑,先問雷雷人在哪裡。

    雷雷的聲音還算正常,他說舅舅我在上學的路上,有個叔叔來送我上學,他讓我給你打個電話,讓我告訴你我和他在一起呢。

    保良有點不祥的預感,他問雷雷:「哪個叔叔?誰跟你在一起呢,你叫那個叔叔聽電話!」

    電話裡很快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先是笑,笑聲短促,接著便是一通親熱的寒暄:「保良,還沒下班呀,掙錢真夠辛苦!」

    保良聽那聲音耳熟,但一時想不出是誰,他問:「請問您是哪位?」

    對方又笑,笑完說:「我都聽不出來啦,我是老丘啊!」

    保良的腦袋嗡地一聲大了,頭皮像有無數針扎,他的聲音忽然失控,抬高八度地吼叫起來:「你放了他,姓丘的,你有什麼事找我,你放了雷雷!」

    值班台旁邊的同事全都大驚失色,來俱樂部用早餐的賓客也都紛紛駐足,剛剛上班的俱樂部經理跑過來沖保良低聲呵斥:「保良!你怎麼回事!」但這時保良已經扔了電話,臉色慘白地跑向電梯。

    經理見保良發了神經,連連安撫客人表示歉意,追到電梯廳時保良乘坐的那部客用電梯正巧關門。按規定工作人員是絕對不准乘坐客用電梯的,經理叫了一聲,但已來不及了。

    保良不可能再到職工更衣室去換衣服,他跑出酒店大門衝上大街時還是一身西裝筆挺。街上的人個個棉衣皮草,看見保良如此單薄,無不好奇注目。保良瘋狂地向雷雷上學的路上跑去,快跑到學校門口時看見老丘正和雷雷站在路邊等他。

    老丘沒有傷害雷雷,但校門遙遙在望,卻不讓雷雷再走。保良趕到時雷雷著急地說:舅舅我快遲到了……保良未及答話,一把將雷雷從老丘手上拉過,摟在了自己懷裡。

    「走,舅舅帶你上學去!」

    保良拉著雷雷的手往學校走,老丘和他的兩個打手神態怡然地跟在後頭。保良回頭看他一眼,他便沖保良微微笑笑。雷雷看保良瑟瑟縮縮的單衣單褲,奇怪地問道:舅舅你怎麼不冷?

    保良說:沒事,你不冷就行。

    送到學校,保良一直目送雷雷走進校門,他沖雷雷的背影喊了一句:「放學就在學校裡面等我,我來接你回家!」

    老丘和保良的「談判」,不去茶座,不去酒吧,就站在學校的門口,寒冷的街頭。

    老丘說:「咱們兩個人的賬也該算算了吧。你偷我的女人,還動手傷我,昨天又傷了我的弟兄,你是給錢還是給命,總不至於黑白不提了吧。我不能讓我的弟兄笑話我吧。」

    保良凍得瑟瑟發抖,上下牙打架地擠出一句話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老丘抽煙,保良望著那煙氣也覺得一絲暖和。老丘笑著說:「我不要你的命,你的故事我都聽菲菲說了,你的命太賤,你自己都不覺得值錢。我就要你們家這孩子的命。」老丘又笑:「其實要命也不至於,我就找他的麻煩。我讓人每天給他倆大耳刮子,每天給,這不難吧。讓這孩子見人就怕,不敢上街。除非你什麼都不干天天陪他。」

    保良說:「你敢打他,我就打你。你別看你人多,你敢打雷雷,你以後就別一個人上街!」老丘說:「你真行。要不菲菲喜歡你呢。但我告訴你,你要真不想讓這孩子受欺負,你就現實點,打來打去你就別過日子了。再說打你個缺胳膊斷腿我也得不到什麼好處,你還是給錢吧。你拿五萬塊,我剛才說的那幾檔子事,就全扯平了,怎麼樣?你沒錢沒關係,我可以幫你掙錢,你有錢出錢,沒錢你就出力。」

    保良說:「我除了上班之外,沒本事掙錢。」

    老丘說:「菲菲說你挺喜歡搖頭丸的,那玩意兒我有,你要的話可以到我這兒拿。我可以先墊給你一百粒,你自己用也行,倒出去也行。在哪兒能倒出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反正一百五十塊錢一粒,價格公道,倒出去咱們三七開,倒一百粒你能掙四千五。

    你幹得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錢全還給我了。你要還想掙就接著干,不想掙了咱們就說聲拜拜各走各的。」

    保良說:「我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了,你就不怕我去告你們嗎?」

    老丘說:「我不怕,到時候你又不是從我這裡拿貨,你告我什麼?告之前你也好好想想,你和你這孩子在省城還想不想呆了。現在花五千塊就能找人卸你一條胳膊,砍了你人家拿了錢就遠走高飛,警察找都沒處找去。砍人這種活兒又省力來錢又快,想幹的人可大有人在!」這天傍晚雷雷放學的時候,保良早早就等在了學校的門口。雷雷從學校裡走出來見到保良,馬上高興地從書包裡拿他的作業本讓保良過目。那作業本上老師給雷雷蓋了三個小紅旗的戳子,當然是一種嘉獎的象徵。但雷雷也許看出來了,保良心不在焉,看了一眼便幫他把作業本塞回書包,然後拉著他的手迅速離開校門。

    他們走得很快,雷雷以前和保良上街,兩人總是有說有笑,但今天舅舅似乎滿懷心事,神色緊張,一路瞻前顧後,雷雷問他什麼,也答得極其潦草。他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途中的那家麥當勞餐廳,舅舅為雷雷買了奶昔和漢堡,讓雷雷坐在牆角的一個座位上吃。不多時來了一個女的,和舅舅坐在鄰桌小聲談事。雷雷聽不清他們談的什麼,但看到雙方情緒都很激動,特別是舅舅,說話說得面紅耳赤,頭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那個阿姨被舅舅說得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和舅舅爭吵分辯,他們故意壓低的爭執被周圍的噪音和音樂淹沒,以致雷雷像看啞劇似的,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們肢體比劃,做著各種難解其意的面目表情。

    雷雷吃完之後,就靜靜地坐在牆角+舅舅注意到雷雷的目光,放大了聲音問他:「吃完了嗎?」雷雷點頭。舅舅又問:「飽不飽?」雷雷又點頭,他看到舅舅轉臉和那個阿姨又說了兩句什麼,便結束了談話,起身拉著雷雷就走。那阿姨坐在原位未動,雷雷從她眼前走過時她用哭腫的眼睛沖雷雷勉強地笑了一下,雷雷回頭看她,不知該表示什麼。他心裡有點奇怪,因為舅舅拉著他走得很急,而且沒像以往那樣,讓他說「阿姨再見」之類的話表示禮貌。

    那天晚上回家以後,雷雷趴在桌上寫作業,舅舅在廚房煮麵條。飯後,舅舅又讓雷雷看了半小時電視,就說洗腳睡覺。雷雷本來不困的,但舅舅今天的神色表情,都和以往不同似的,總在皺眉想事,臉上若有笑容,也是勉強擠出來的。所以雷雷不敢違拗,乖乖地洗臉洗腳,上床前舅舅問他刷牙沒有,雷雷說沒刷,舅舅說刷去,吃完麥當勞必須要刷牙的。

    衛生間小得只能容下雷雷一人,雷雷刷牙的時候,舅舅站在衛生間門口,從鏡子裡注視雷雷。雷雷以為舅舅是在監督他刷牙,於是使勁認真地刷個不停,不料鏡子裡的舅舅卻說開了別的。

    「雷雷,今天舅舅到醫院看媽媽去了,媽媽昨天病得很重,但今天好多了,能跟舅舅說話了,等這個星期天舅舅再帶你去看媽媽,好不好?」

    雷雷衝著鏡子點頭,嘴裡含著牙刷牙膏,囫圇地應了一聲:

    「唔。」

    舅舅又說:「雷雷,舅舅可能要換工作了,一換工作咱們就得搬家,一搬家就得給你換個學校。咱們可能得搬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住,再在這個學校上學就不方便了。」

    雷雷的牙刷停了下來,腦子有點發木,一時反應不過來了。舅舅又安慰他說:「咱們找個更好的學校,到了那兒老師肯定還會喜歡你的。只要你聽老師話,功課又好,老師肯定會喜歡你的。」

    雷雷把牙刷拿出嘴巴,嘴裡還含著一口牙膏,他說:「可我跟我們班的張東培和李強強特別好,我們已經分不開了,我不想換學校。」

    舅舅說:「咱們肯定得換學校,到了新學校你還能認識新朋友,朋友多交幾個才有意思呢。你快點刷吧,刷完睡覺。」

    舅舅回臥室去了,雷雷想哭,卻沒哭出來,漱完口回到床上,心裡鬱悶得不想說話。舅舅疊好他脫下的衣服,說:「明天早上,你不要自己上學,舅舅會找個阿姨來送你上學,你就在家等著。」

    雷雷頭朝牆沒有答腔,舅舅說:「你聽見了沒有?怎麼不說話呀?」

    雷雷在鼻子裡應了一聲。

    雷雷不想說話。

    舅舅也不再說話。

    整個晚上直到關燈,誰都沒再說話。

    關燈之後,舅舅走了。

    夜班的上班時間是晚上十點,一般要求提前一刻鐘到崗,以便與中班的員工作個交接。保良九點鐘就趕到了酒店。

    他先找了中班的領班喬小鷗,問她這兩天能否幫忙去送雷雷上學。喬小鷗曾經去過保良家一次,因為保良姐姐出獄治病,酒店工會為了表示關心,特派俱樂部的工會委員帶著二百元錢的困難補助,去保良家看望。那天就是喬小鷗陪著工會委員一起來的,因此她見過雷雷,也很喜歡雷雷。

    當然,她也喜歡保良。

    喬小鷗屬於比較內斂的女孩,再喜歡也不會表現得特別露骨,但保良還是看得出來,所以他從不開口求她辦事。這次實屬萬般無奈,保良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不出所料,喬小鷗當然願意,一口應承,說好早上七點二十準時到保良家去。反正她到下午兩點才來接班,整個上午都有空閒,只是這事要影響她早上的懶覺,所以保良一再表示衷心的感謝。

    談好這件事情,保良又去找了經理,對今天早上他接電話時的失態做出檢討。白天保良回酒店換衣服時已被叫到餐飲部聆訓,對事件的原因做了說明。俱樂部經理顯然已經知道他是為了孩子的事情,所以和部門頭頭的態度一樣,只是說了保良幾句,要求下不為例,沒有再作深究。

    那天晚上俱樂部接了一個美國公司舉辦的活動,保良忙到凌晨風點才稍稍輕鬆。他為了將功補過幹得特別賣力,累得臉色發白幾乎虛脫。這些天他白天去看姐姐晚上還要上班,還要給雷雷做飯,自己的睡眠時間都得見縫插針,都是零打碎敲湊出來的。昨天早上又穿一身單薄的西服在外面與老丘等人對峙,之後便有了一點感冒的症候。他在酒店醫務室要了點藥加倍劑量地吃下,體內的寒熱好歹沒有發作出來。

    那天直到夜裡兩點,客人才盡歡而散,把俱樂部裡裡外外收拾乾淨,已是凌晨五點。保良困得要命,趴在桌子上想打個盹,腦子裡卻總在想白天的事情,想姐姐昨天臉上那些不無反常的表情。

    昨天下午他去看姐姐,姐姐的神志依然混沌不清,但偶爾也有片刻清醒,連醫生護士都為之喜形於色,姐姐居然和保良談到了父母,這是姐姐以往很少談的。尤其是對父親,姐姐尚有餘悸餘恨,一談便不開心,但在這個灑滿陽光的下午,姐姐居然主動問到了父親。

    「以前,你跟爸在一起的時候,爸爸提到過我嗎?」

    姐姐說話的氣息微弱,但口中詞句,竟然出奇的清晰。保良出於安慰的目的,猶豫了一下才說:

    「提呀,爸常說也不知道保珍上哪兒去了,也不知道保珍還想不想家。」

    姐姐笑了,笑得很靦腆似的。

    「其實我特別想家,特別想回家看看,可我一想起爸那張臉,我就害怕。再說我爸肯定是不認權虎的,我就是回也回不來啊。我既然嫁了權虎,又和他有了雷雷,我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他過了。我就是覺得,對不起我媽。」

    姐姐說完便閉上眼睛,那樣子是睡過去了,睡了一會兒又醒了,醒了以後又接著剛才的話說:「我應該去看看媽。等我好了以後,應該到媽的墓地看看媽去。將來我要死了,就和媽埋在一塊吧。爸爸將來死了,也和我們一塊吧。活著不能在一起,死了湊到一起,一家人也算團圓啦……」

    保良眼淚都快下來了,卻不得不堆出一臉嗔笑:「早著呢,別老說死死死的,你就好好想你病好以後都想幹些什麼,都想吃些什麼……」

    姐姐說:「我病好以後,我想回咱們鑒寧老家看看去,也不知道咱們家的院子還在不在呢。轉了一大圈,還是覺得咱們那個院子好。出門就是山,山就靠著河,空氣多好啊。我現在做夢還老夢見咱們家呢。過去總想出去闖,現在總想回家去,也不知道爸是怎麼想的……」

    保良剛想告訴姐姐:「爸爸已經回老家住去了……」話說了一半發現姐姐又睡著了。

    保良也就睡著了,就趴在姐姐的床沿上,很快睡著了。

    昨天下午他也不知這樣睡了多久,醒來時姐姐依然仰臉睡著。他離開醫院去學校接雷雷之前,就是用醫院門外的公用電話,撥了菲菲的手機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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