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進山之前,保良預想過多種結果,當父親為雷雷放飛那群和平鴿的時刻,保良滿以為這次祖孫相會,已經大獲成功。他滿心歡喜地以為,長久以來身陷孤獨的父親,與他這個剛剛失去父母的外孫,肯定能夠互慰互愛,共同開創一種和睦共處的生活。
從武警訓練基地回城的路上,保良和雷雷誰都沒再說話。保良沒再和雷雷談論外公,也沒有針對權虎灌輸的觀點,進行撥亂反正。他發現雷雷的目光也不再流連窗外的山水,他在凝眉思考,一副大人的模樣。
進城後,保良帶雷雷去麥當勞吃了一頓漢堡,為了節省他只買了雷雷吃的那份。雷雷沒問保良怎麼不吃,自己大口吃了起來,對那桶奶昔更是吮吸有聲。保良問:涪水有麥當勞嗎?雷雷停下搖頭。保良說:你吃你的。又問:有肯德基嗎?雷雷又停下搖頭。保良說:那你是第一次吃嘍?雷雷使勁嚥下口中的奶昔,嗆著說:我爸爸帶我到省城來過好幾次呢,我爸爸帶我吃過。
保良無話。吃完麥當勞,保良問雷雷累不累,要不要回家。雷雷大概吃飽了肚子,說不累,又說想去看河。保良說河有什麼好看的。雷雷說河上有船。保良說:你喜歡船嗎?雷雷說喜歡,我爸爸以前.總帶我坐船。保良說那以後舅舅也帶你坐。
從麥當勞出來,他們去了東富碼頭。東富碼頭是東富大街中段的一個貨運碼頭,離他們住的地方很近,就在東富大酒店的後身。在這裡可以看到開闊的鑒河水面,也可以看到往來穿梭的各種船舶。
這裡是鑒河一條支脈,從這裡乘船出發,航行兩個小時就可匯人鑒河主流。在這裡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空駛的遊艇和滿載的輪渡,而一旦進入鑒河主流,就只能看到一個個散兵游勇似的駁船,載著各種貨物爭流而下。載貨的人大都以船為家,洗漱做飯排泄娛樂全在船上進行,逢至鑒河狹窄之處,河水全被污染得變了顏色。
而在東富碼頭看到的鑒河,河水還是清的。
他們在東富碼頭看河看船,一直看到日薄西山。保良背著雷雷回家,回家後讓雷雷上床,他進廚房洗菜做飯。飯後他給雷雷洗了熱水澡,洗澡時和雷雷找話聊天。他問雷雷今天看到的那個老爺爺好不好。雷雷說老爺爺鼻子像我媽媽。保良說老爺爺挺喜歡你的,你忘了他還給你放鴿子呢。雷雷說鴿子為什麼能認家呀?保良說:鴿子聰明啊,又聰明又勇敢才能認家。保良又說:雷雷要是有一天走丟了,還能認家嗎?雷雷猶豫了一下,說:能。
週日,保良為了睡了個懶覺,所以沒撥鬧鐘。睡醒時雷雷已經起來了,正趴在窗前向外嘹望。保良讓雷雷穿好衣服,自己到廚房熱上早飯,才擠進衛生間和雷雷一起洗臉刷牙。他含水漱口時雷雷說有人敲門。保良含水未吐,靜息傾聽,才聽清大門果然砰砰作向,門外果然有人敲門。
保良吐了水,擦乾嘴,穿好上衣,拉開門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女的面生,男的面熟,保良想了幾秒才想起他是省公安廳老干處的。
老干處的全稱應該叫離退休老幹部服務處,父親退休後的生活就由他們負責照顧,所以保良見到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恭敬相迎,把他們讓進了這間侷促的小屋。
過廳很窄,站不住人,臥房床上的被子又沒疊起,亂得難以入目。但保良也只能紅著臉把他們請進臥房。他一直衝老干處的那個人叫叔叔,便督促雷雷叫爺爺。雷雷叫了一聲爺爺。保良又看那女的,女的三十來歲,保良想叫他阿姨怕她不悅,想叫她大姐,又怕和那男的亂了輩份,張口彷徨之際,一時沒能叫出聲來。
「就這麼大屋子?」
老干處的叔叔問,未等回答,又說:「我們找到你們東富大酒店去了,你們單位裡的人告訴我們你住在這裡。」
保良為這裡的寒酸尷尬點頭:「啊,這是我租的房子。」
老干處的叔叔說:「我們有個事情,想找你談談。你看是咱們出去找個地方談談,還是讓我們這位同志帶孩子到樓下玩兒一會兒,我們在這裡談談?」
保良想了一下,對站在門口看他們的雷雷說:「雷雷,你跟這個阿姨下樓去玩兒一會兒好嗎,別走遠了,舅舅要跟這個爺爺談點事情。」
那位阿姨親切地哄著雷雷:「雷雷,跟阿姨下去玩玩兒好不好,今天外面可涼快呢。」
雷雷一如既往地聽話,一聲不吭地跟著阿姨走了。保良去廚房把火關掉,然後面對已經坐在臥房椅子上的那位叔叔,心裡有點緊張。
「咱們見過好幾面了,我姓王,你沒忘吧?」
保良其實忘了,但搖頭表示沒忘。王叔叔態度不失親切,但又比較適度,他指指椅子對面尚且凌亂的床鋪,讓保良坐下,口氣有點反客為主。
「坐吧坐吧,不要拘束。」
保良在床沿上坐下來,心裡忐忑,口中不語,只等王叔叔開口。王叔叔嗽了一下嗓子,那一聲咳嗽把氣氛立即弄得格外嚴肅。
「我來找你,是受你父親的委託,來找你談談。呃——剛才那個孩子,就是你姐姐的兒子吧?多大了?」
保良答:「六歲多了。」
王叔叔點點頭,議論性地說道:「孩子嘛,還是挺可愛的。」然後停頓了一下,言歸正題:「你昨天帶孩子去見了你父親之後,你父親馬上找了省廳的袁廳長,表達了他的看法。當然你父親昨天有點激動,但這都可以理解,我們廳領導也做了勸解和安撫的工作,廳領導指示我們來找你,把情況也跟你談談。」
保良聽著,沒有做聲。
王叔叔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父親表示,他和權家的仇恨,不是個人恩怨,不為一己私利,他奉命打掉權力的犯罪集團,是維護國家利益,是執行組織命令,是他作為一個公安民警應盡的職責,他為此犧牲了老伴和孩子,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沉重代價,但他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群眾,問心無愧。現在,權家的人又把仇恨的種子,種在第三代的心裡,他感到非常義憤,內心很難承受。他要求組織上對這件事作出干預,他希望組織上能保障他安度晚年,不再受到任何騷擾,不再回到歷史的陰影中去。他的這些要求,應該說都是正當合理的。你父親是公安英模,組織上應當對他給予格外照顧,讓英雄的晚年安定幸福。我想,你們做子女的,也應當理解他的心情。」
保良低著頭,王叔叔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但保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王叔叔只好接著說下去:「對這種事,組織上其實也很難干預。孩子還那麼小,還不懂事,所以組織上只能派我們找你談談。你是大人了,在上次抓捕權三槍的案件中,表現很好,其實也是為你們陸家,為你父親,報了仇。當然,你們的這個仇,不是私仇。你除掉權三槍,協助公安機關抓住權虎,是為民除害,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你父親對此也很高興。你現在收養權虎的這個孩子,也很正常,你是他的舅舅嘛,是他的親人。孩子是無辜的,但是考慮到你父親現在的精神狀態,我們建議,在你和這個孩子還生活在一起的階段,沒有特殊情況,你就不要再去見你的父親了。你父親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都有一些固執,何況他精神上又受過刺激,對有些事情比較敏感,容易激動。我們分析他可能是對你撫養他仇人的兒子這個事實,心理上不太接受,但他又說不出口,所以他內心裡對你,有些怨恨。」
保良抬頭,開口發問:「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別管這個孩子,是嗎?」
王叔叔面色溫和,搖頭解釋:「孩子總是要有人管,你如果不管,就要送到孤兒院去管。你作為孩子的親屬,主動承擔撫養孩子的責任,我們當然支持。我們只是希望你也照顧到你父親的精神狀態,就算你非常想念你的父親,我們也建議你暫時不要和他來往,這也是你父親的要求。他讓我們轉告你,只要你還養著這個孩子,你就不要再到他那裡表示孝順。」
保良悶了半天,想掉眼淚,眼淚到了眼圈,又忍回去了。他沒有抬頭,他不想讓王叔叔看見他發紅的雙眼。他說:「我知道了。」他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讓心裡的哽咽稍稍平定,然後又說:「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但我現在知道了,我只能要他們其中的一個,我會考慮的。」
王叔叔擔憂地看著保良,不知保良的考慮意味著什麼,但他很快有意做出欣慰的樣子,對保良並不明朗的態度表示了感謝。
「好,那樣就好。你是大人了,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
保良抬起頭來,他已不在乎臉上的兩行熱淚,暴霹在王叔叔的眼前,而且他還有能力讓自己說話的氣息,保持應有的平定。
「我只是想愛我的親人,我只是想有一個正常的家。我只是希望我的爸爸、姐姐,還有我和雷雷,將來能生活在一起……拜託你們替我照顧一下我的父親,雷雷太小,我對我姐姐發過誓的,我一定要把雷雷養大成人。」
這話說得非常明白,王叔叔也再次代表組織表示了謝意。但這時他對保良傳遞的笑容,卻分明表達了一種個人的感動和理解。
為了雷雷放棄父親,對保良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選擇,從他被父親打出家門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渴望、試探和爭取回到父親身邊。他還記得在那個北風呼嘯的夜裡,他扛著自己的行李站在他家院子的門口,他從門縫中看不到院裡和屋裡有一點燈光,他的心裡也就和門裡一樣漆黑一片。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姐姐,也終於看到了父親的微笑,他終於接近了全家團圓的一天,他親手為父親報仇雪恨,用這樣的成績換取了父親的原諒,當所有的事情都在向他期待的目標靠近的時候,因為雷雷,一切戛然中斷。
在和父親中斷聯繫的兩周之後,權虎和姐姐的案子在法院開庭審理。保良專門向單位請了假去旁聽庭審,在法庭上遠遠見到了他的姐姐。權虎和姐姐都瘦得脫形,權虎臉上還有血色,姐姐的臉上則灰暗無光。
那一天法庭的氣氛和姐姐的樣子,讓保良的心情異常鬱悶。審判程序剛剛進入法庭調查質證階段,他便離席趕回家裡,他中午必須回家給雷雷熱飯。可這一天他回到家看到雷雷坐在床上,心裡忽生萬般憐憫,他沒給雷雷再熱昨天的剩飯,而是帶上雷雷又去了附近的麥當勞餐廳,看著他大口吃下兩個漢堡,又喝了一大杯巧克力奶昔。吃完飯保良又帶雷雷去了餐廳旁邊的超級市場,想給雷雷買件玩具。他挑了半天挑中一隻輪船的模型,看價錢不貴就買了下來,交完錢拿了船轉身再找雷雷時,他發現雷雷已經不見了。
保良在周圍找了一圈,沒有發現雷雷的人影。他不顧周圍驚詫的目光,大聲叫著雷雷的名字,額頭上剎時佈滿了水珠般的冷汗。他找到超市的工作人員尋求幫助,甚至動用了超市裡的尋人廣播。廣播連續多次焦急地呼叫:「雷雷小朋友,你的舅舅正在找你,請你告訴你身邊的大人,讓他們幫助你和你舅舅聯繫……」但沒用,雷雷不知去向,沒有回音。
保良忽然想起雷雷曾不止一次地問他鴿子認家的故事,他會不會找不到保良自己回家去了?雷雷快到七歲了,他可能有意識地要做一個聰明勇敢的孩子,就像認家的鴿子一樣。何況這裡離他們的住處,距離並不算遠。
保良用過去在學校參加短跑比賽的速度,一路飛奔回家,沒有半步停歇地跑上八樓。他在打開家門之前,劇烈的喘息就被失望和焦急頃刻壓倒——雷雷不在!他家的門前,並未出現他想像的情形——雷雷靠著門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等他回來。
儘管,他明明知道雷雷沒有家門的鑰匙,但他還是心懷僥倖打開家門,到臥室和廚房衛生間一一察看。半分鐘後他又用同樣的速度衝下樓去,在樓前樓後高聲呼喊:「雷雷!雷雷!雷雷!」
樓前樓後,只有三五休閒的老人,和三五行色匆匆的過客,沒有孩子嬉耍,遠近一目瞭然。
保良不再猶豫,他去了管區的派出所,報告孩子走失。值班民警做了認真記錄,問了孩子的特徵和走失的過程,又問孩子除你之外還有其他親人嗎,他會不會去了他們那裡?保良說不會的,他只有我一個親人,他離開我沒地方可去。民警問那他有朋友嗎,會不會找他的小朋友玩去了?保良同樣堅決搖頭:不會不會,他剛來省城不久,他在這兒除了我,沒有任何熟人!民警說:好,我知道了。
那天下午保良沒去上班,儘管他只請了半天事假。他在雷雷走失的超市附近四處游轉,盼著奇跡般地看到雷雷。其間他幾次回到住處,幾次爬到八樓他家門前,門前卻總是空空如也。到了傍晚他又去派出所詢問結果,派出所的民警讓他別急,讓他回家等著,等找到孩子他們會通知他的。
保良回到家時天已黑了。他坐在臥室的床上發愣,沒有雷雷的屋裡,顯得異樣冷清。儘管雷雷平時也沒有笑聲,但保良每晚和雷雷互相說話,有問有答,畢竟還有生氣,畢竟像個家庭。
半夜,保良才到廚房把前一天的剩飯吃了,連熱都沒熱。他已將近一天沒有進食。吃飯時他發覺嘴角起了火泡,張嘴閉嘴全都疼得燎心。
整整一夜保良沒睡,第二天天剛亮他就出門下樓,趕到派出所詢問消息。派出所的人還沒上班,昨夜值班的民警正吃早點,對保良說他知道這事,這事已經上報分局,也通知了交警支隊,但到目前為止,尚無結果出來。保良在派出所坐著不走,不管夜值民警怎樣勸他轟他,就是不走,非見所長不可。坐到八點左右民警們陸陸續續上班來了,保良並沒餡到所長,但他們也不再轟他,反而把他叫到一間辦公室裡詢問情況。問了一陣保良發現,他們關注的並不是孩子,而是保良自己。他們問了保良的經濟收入,財產情況,平時都和誰來往,以前有無仇人,孩子失蹤後有無接到可疑電話……保良明白了,警察們已經開始懷疑雷雷的失蹤是一起刑事案件,估計不是被拐,就是遭遇了蓄謀的綁票。而在超市那種地方,被人販子拐走的可能性極小極小……保良欲哭無淚,他快要瘋了。
中午,保良去了單位,向單位領導說了情況。領導非常關心,非常同情,對他的心情表示了理解,讓他集中精力尋找孩子,不要急於上班。這邊你放心好了,不會再因為這事把你除名的。頭頭的關懷並未讓保良浮出笑容,他腦子渾渾噩噩,在想要不要到看守所去,通過民警把這事向姐姐和權虎去說。他們畢竟是雷雷的父母,他們有權知道孩子的情況。
當然保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孩子的失蹤真相未明,現在去說徒添驚恐。也許再過一個小時孩子就被找到了,也許這件事到頭來只是一場虛驚。
保良對天祈禱,但願但願,只是一場虛驚。
雷雷走失的第二個晚上,保良依然無法人睡。時而睜著雙眼,心裡卻空洞無物,時而閉上眼睛,腦海又一片響聲。早上從床上爬起,在衛生間裡照鏡,他的臉色分明預示,他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決定到省公安廳去,去找老干處那位王叔叔。
他曾經當過學警,他知道省公安廳在公安內部的極大權威,雖然王叔叔職務不詳,但他畢竟是省廳的幹部,而且也是一臉領導模樣。
保良從上午八點鐘就坐在省廳大院門口的傳達室裡,一直等到午飯時分才見到王叔叔從裡邊出來。王叔叔解釋說他上午一直開會,還把保良帶到省廳機關的食堂請他吃了午飯。吃完飯王叔叔把保良帶到辦公室裡,當著他的面給省廳和市局不知什麼頭頭打了好幾個電話,幫他詢問情況。保良明白,這種詢問本身就是一份人情,一種敦促,足以讓有關部門更加盡心。
從王叔叔問到的情況看,情況還是那麼個情況,沒有任何新的進展。王叔叔反過來又勸慰保良,要他相信組織,安心等待。這類勸慰保良已經聽得不少,心裡的壓力並未減輕半分。
太陽像昨天一樣,又匆匆往西邊走了。天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黑得要早。天黑後保良習慣性地,又到超市附近去找,也知道找也沒用,僅僅強似回他那間懶得開燈的凌亂的臥室,呆坐發愣。
這是雷雷失蹤後的第三個晚上,保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中。他身體疲軟無力,幾乎爬不上八樓。他進了家門想到廚房吃點東西,廚房裡除了昨天的髒鍋髒碗一無所剩。臥室的床上,放著雷雷的玩具和認字寫字的書本,還有那艘輪船的模型。保良和雷雷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他幾乎沒能從雷雷口中,摸清他喜歡什麼,惟一知道的是他喜歡船,也許和雷雷經常乘船在鑒河飄流的經歷有關。
保良和衣躺在床上,雙手在雷雷用過的每樣東西上一一撫摸。他不知道如果雷雷從此不再回來,他該如何向姐姐做出交待。他昏睡過去時不知竟是午夜幾點,醒來時窗外還是黑的。
他是被敲門聲驚醒過來的。他坐起上身,仔細再聽,很快確認敲門聲並非是夢。
他那一刻真以為是雷雷回來了,光腳下床衝出去拉開屋門。
門外的燈光裡站著一個年輕女人,沒有孩子。那年輕女人的出現讓保良再次不知是夢是醒,是疑是驚。
清晨六點,保良與夏萱一起,乘坐一列夏末加開的旅遊列車,擠在一車戴著同樣帽子的遊客當中,前往他們一個多月以前剛剛離開的那個途中小站——涪水。
謝天謝地,雷雷沒丟。
雷雷的失蹤,既不是被人拐賣,也不是遭遇綁架,更不是迷路走失,而是他自己策劃的一場蓄謀的逃亡,而且蓄謀已久。
他正是趁保良付錢買那個船模的片刻疏忽,從他身後悄悄溜走的。他出了超市直奔東富貨運碼頭,幾天前他還和保良一起,在這裡觀賞河上的船舶往來,也許從那時起他就動了逃跑的念頭。如果保良從雷雷主動讓他教寫的那三個生字分析,他要保良帶他去碼頭看船,本身就是一次逃跑路線的實地踏勘。他主動讓保良教他的三個字是,叔叔的叔,帶領的帶,和涪水的涪。他其實早用寫字本上的紙寫下了「叔叔,帶我去涪水」這麼一行字,藏在身上。逃跑這天他在離超市不遠的東富碼頭,就給那些裝貨的船工看了這張字紙。雷雷長得憨厚可愛,容易被人接受。船工問他去涪水幹啥,他說回家。問他爸爸媽媽在哪兒,他說爸爸媽媽都在涪水,他是自己偷偷離家出來玩兒的,現在玩夠了,想家了,叔叔伯伯求求你們帶我回家吧。
船工們信以為真,都不懷疑雷雷的自述——一個貪玩逃家的兒童,一個肯定把父母急壞的孩子,帶他走吧,有去涪水的嗎?於是,雷雷很順利地登上了一艘將會路過涪水的駁船。當超級市場的尋人喇叭還在一遍一遍地播送尋人啟事的時候,雷雷搭乘的那艘小小的貨船已經拔錨起航,駛離了繁忙嘈雜的東富港。
雷雷始終認為,是他的爸爸媽媽把他扔了,因為權虎在被捕前和雷雷吵過一架,所以雷雷覺得,爸爸一定是生氣了,才狠心不要他了。
這條駁船走了兩夜一天,途中還有兩站停船卸貨,第三天下午到達了涪水碼頭。這艘船隻是途經涪水,在涪水並無停船的計劃,所以靠岸放下雷雷,連錨都沒拋,鳴了一下笛便開走了。
雷雷是當天晚上在他家附近的街上,被一個見過他的派出所民警發現的。金探長他們接到牛隊打來的電話已是半夜三更。夏萱和保良清晨出發,當天下午就趕到了涪水公安局,在一間民警的辦公室裡,見到了髒猴似的雷雷。
雷雷見到保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害怕,他不知道保良將用什麼辦法罰他。保良卻一把把雷雷抱在懷裡,他說雷雷你嚇死舅舅了,舅舅不瞞你了,舅舅這就告訴你爸爸媽媽的事情,你要聽嗎?
那天晚上涪水公安局的牛隊就安排保良和雷雷以及夏萱住在附近的一個招待所裡,飯後保良單獨向雷雷講述了他父母此時的下落。但說得比較簡潔。他只說爸爸媽媽因為犯了法被抓起來了,將來可能要住在監獄裡,所以雷雷今後要和舅舅住在一起,由舅舅代替爸爸媽媽照顧雷雷。雷雷似乎什麼都懂了,什麼是犯法,什麼是監獄……從他傷心的哭泣中能看出他什麼都懂了。保良的講述也就到此為止。關於爺爺和外公的故事,關於他爸爸媽媽到底犯了什麼律條,保良一句沒再多說。
第二天早上,牛隊過來,陪保良夏萱和雷雷一起吃了頓早飯,飯後開車帶他們去了雷雷的家裡。那房子是權虎租下來的,租約尚未到期,現在房子的門上,貼著公安局的封條。牛隊長和另一位保良不認識的民警一起揭了封條,打開了屋門。牛隊讓保良進屋找一找雷雷穿用的東西,保良在衣櫃裡找了幾件雷雷秋天要穿的外套,他問牛隊:我姐還在看守所裡押著,我能不能找幾件她穿的衣服給她送去?牛隊說當然能。保良就又為姐姐挑了幾件。牛隊又說:你要不要給權虎也拿幾件?保良猶豫了一下,說:啊。
於是他又在衣櫃裡,拿了兩件男人的衣褲。和給姐姐拿的一樣,大多是秋冬可穿的內衣。
保良在衣櫃裡翻找衣服的同時,留意尋找著另一樣東西。最後,他終於在衣櫃下面的一個抽屜裡,翻到了那個漆制的小盒。他在這個小盒裡面,如願找到了那只白金鑲鑽的耳環。
他把那只耳環拿給牛隊看,他說:牛隊,這耳環是我媽送給我姐的,我能拿走嗎?牛隊拿過耳環看看,反問:這東西很值錢吧?另一位民警說:權虎夫婦的這些財產怎麼處理,還要等法院判決下來以後再定。你今天先拿些亟需穿用的東西,像首飾這類價值比較高的東西,暫時不要拿走。
保良把自己耳朵上的耳環摘了下來,他說你們看,這耳環是我媽跟我爸結婚時戴的,後來我媽把一隻給了我姐,一隻給了我,讓我們不論走到哪裡,一看見它就能想起家來。你們讓我把這個帶走吧,我要把它交給我姐。
牛隊點了頭,說:我看,讓他帶走吧,父母傳下來的東西,是個念物。牛隊是沖另一位民警說這番話的,那民警只好說:那好吧,回頭我做個登記。保良嘴慢,一時不知怎樣致謝,但他臉上的笑容,表達了由衷的感激。
保良在屋裡找到一隻帆布提包,把拿好的衣物全部裝在包裡。而那只耳環則藏進了貼身的襯衣,他能感覺出白金銀鑽沉甸甸的重量,讓他胸口上的跳動更加結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