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菲自小到大接觸的男孩當中,保良是個另類。
保良面目平靜,喜怒無形,長於傾聽,短於傾訴,既不吝嗇,也不輔張,既平易近人又神秘難測,既不像李臣那樣滿口髒話,也不像劉存亮那樣「滿腹經綸」,在「鑒寧三雄」中既像一個弟弟,又像一個實際上的中心。
而且,最讓菲菲心動的是,保良從不主動和女孩親熱。
保良不僅對菲菲不苟言笑,他對所有女孩都是如此。他對女孩有著天然的挑剔,不像對同性那樣寬容。
比如對嘟嘟。
和嘟嘟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兩個月了,他也沒能和她建立半點兄妹之情。嘟嘟太任性了,每天的飯菜要按她的口味去做,每天看電視要按她的愛好換台。以前父親在客廳裡看電視的位置,也都由嘟嘟佔了,父親則坐了保良的位置。保良從那時起索性不看電視了,一吃完晚飯就回自己屋去,把整個晚上消磨在電腦桌前,上網發貼或玩兒「刀劍封魔」什麼的。父親以前一直嚴格控制他動用電腦的時間,生怕他玩物喪志誤了學習,現在也只能放寬管理,由他去了,以平衡家裡新的利益格局。本來嘟嘟看上了保良的這台電腦,好幾次跟她媽吵著要到保良屋裡來上網遊戲,於是楊阿姨就跟父親嘀咕。父親反覆權衡,最後決定花錢給嘟嘟買了一台更新型的電腦,沒讓嘟嘟侵犯保良的東西。但父親後來還是和保良商量,讓保良把那只愛立信的手機交了出來,理由是避免外界干擾過多,影響保良的畢業成績。後來保良很快發現他那只心愛的手機隨後就成了嘟嘟的掌上玩物,這件事讓他氣悶了很久,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位,已經退至從屬,已經無足輕重。
顯然,父親看出了保良的不快,保良在家越來越少言寡語,缺乏笑容。保良的情緒,明顯破壞了這個新建家庭表面應有的歡樂與和睦。於是,父子之間便有了一場私下的交談。
說是交談,其實就是父親利用楊阿姨帶嘟嘟上街的機會,主動走進保良的臥室,對保良進行的一次嚴肅而又懇切的談話教育。
父親說:「保良,爸爸現在就剩你一個親人了,爸爸全部希望都在你的身上,你說爸爸能不愛你嗎。可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確實需要找個老伴照顧生活。爸爸也是人,也怕寂寞,爸爸也不能讓你整天陪著爸爸,所以爸爸就找了楊阿姨。爸爸找楊阿姨,是徵求過你的意見的,你是同意的。不管怎麼說,你也看到了,楊阿姨對爸爸很好,現在爸爸的生活有人管了,身體也好多了。可兩個家庭並成一個,生活習慣肯定不一樣的,你可能不喜歡楊阿姨,不喜歡嘟嘟,可你是大人了,爸爸養你這麼大,現在是需要你回報爸爸的時候了。爸爸只求你兩件事,第一、你無論如何要考上公安學院,今後當一名盡職盡責的人民警察,幹出成績,把爸爸沒有實現的理想給實現了。第二、你以後考上大學,按公院規定都得搬到學院去住,一星期也就能回來一次,和楊阿姨嘟嘟她們,不會接觸太多。可你現在在家,能不能對楊阿姨和嘟嘟有個笑臉?你總板著臉不說話人家看了多難受。嘟嘟有點小性子,可她還小,又是女孩兒,又不是我親生的,我不能說她太多,我只能說你,只能要求你讓著她,就算是你為了爸爸受點委屈吧。你要是能對楊阿姨和嘟嘟好一點,就是對爸爸最大的支持,最大的孝順。爸爸以後萬一為了楊阿姨和嘟嘟罵你,你就忍一忍,我要求自己的孩子嚴一點,也是做給她們看的。你能理解嗎?」
保良無言以對,他發現父親還是很愛他的,他承認自己很多地方確實做得不對。他低頭吭了一聲:「能。」
父親點頭,看看保良的床頭,又說:「保良,你能不能不把你媽和你姐的照片擺在這兒,你這樣讓楊阿姨和嘟嘟看了很不舒服,以為你是故意不接受她們……」
保良開口說話:「我想我媽、我想我姐,我連這點權利也沒有了嗎。」
父親說:「這不是權利不權利的問題,我也想你媽,可你媽已經不在了,想也想不回來。楊阿姨現在天天給咱們做飯收拾屋子,爸爸有個頭疼腦熱她那麼盡心盡力地照顧爸爸,可咱們這邊老是把你媽的照片擺在家裡,那這個家楊阿姨還怎麼呆呀。人家給我帶來幸福,我也得讓人家幸福,我不能讓楊阿姨和嘟嘟在我這裡受委屈。你要是能理解爸爸,願意配合爸爸,你就把你媽你姐的照片收起來,你要是不理解……那你就看著辦吧。」
如果父親是強迫命令的口氣,保良可能會硬抗到底,可父親最後這句話,說得老氣橫秋,有氣無力。保良看著父親起身離去的背影,他梗梗的脖子,那一刻也突然變得有氣無力。
那天晚上保良收起了母親和姐姐的照片,他把她們的照片從床頭櫃上拿下,從鏡框裡取出,壓在了自己的床褥下面。
收起了母親和姐姐的照片,保良更覺得這棟寬敞明亮的房子,不是自己的家,今後也不會屬於自己。他那時也真心實意地盼著能盡快考上公安學院,然後好住到學生宿舍去,一個星期頂多回家一次,和楊阿姨和嘟嘟她們,什麼習慣合不合的,眼不見為淨得了。
那時候最理解他的只有李臣和劉存亮,還有劉存亮的女朋友陶菲菲。
但李臣每天在夜總會上夜班,白天要睡一整天覺。劉存亮忙著找工作,也沒時間與保良共鳴。他這個學旅遊服務專業的,在這類需要服務技能的行業中,卻反而不如學汽車維修的李臣,能很快找到一份施展拳腳的職位。
唯一願意,也肯花時間呆在保良身邊,擔任傾聽者角色的,只能是那位剛剛相識不久的女孩菲菲。保良那時放學後總是不願早早回家,總要在街上或者河邊閒逛到天黑,菲菲便成了他的一個聊伴兒。保良幾乎把自己的一切苦悶和思念,全都傾訴給了菲菲,直到聽完菲菲充滿同情的感慨與聲援,心境才稍稍得以安定。菲菲還帶他去了一家美容院,找那裡的熟人在保良的左耳垂上打了一個耳洞,讓保良把母親留給他的白金耳環戴上。菲菲和美容院的師傅都說,現在男孩戴耳環可流行呢,更何況你戴這個不光圖個時尚,也是對親人的一份懷念之心。
保良戴著耳環回家這天父親很不習慣地看他半天,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也許因為保良自覺地收起了母親和姐姐的照片,現在戴上母親留下的這只耳環,似乎不便再加干預。但晚飯後保良聽見楊阿姨在客廳裡小聲跟父親搬嘴弄舌,說現在正經人家的男孩哪有戴耳環的,保良又不是搞藝術的,突然戴這個左鄰右舍準會背後議論。半小時後父親果然敲了保良的房門,進來坐在保良的床上,半天才說:保良,你一個男孩子,馬上就要考警院了,耳環這個東西都是女人戴的,你這樣怪裡怪氣,人家警院還怎麼收你。保良不看父親,說:我上學校就摘了。父親又悶坐了一會兒,什麼都沒再說,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保良仍然戴著那只耳環。嘟嘟突然對她媽說:媽,我也要戴耳環。楊阿姨說:學生哪有戴耳環的。嘟嘟說:保良就戴了。父親馬上替保良解釋;啊,保良一到學校就摘了。嘟嘟立即說:那我上學校也摘了。楊阿姨看一眼保良,說嘟嘟:先吃飯,回頭再說。
保良匆匆吃完早飯,匆匆出門,他不願和嘟嘟同路上學。他出門時聽見楊阿姨在嘟嘟屋裡訓斥嘟嘟:人家有什麼你非要什麼,你媽沒本事,買不起那玩意,你學點好行不行啊……保良聽到父親在勸,聽到嘟嘟在哭。
那天傍晚,保良和劉存亮和菲菲一起,在東富碼頭附近的岸邊閒坐。劉存亮還在為工作的事顧自發愁,而菲菲的關注點則依然在保良身上。她說保良你戴耳環帥死了,你們家嘟嘟小姐真是有福不享,要換上我,跟你好還來不及呢,哪還能跟你嘔氣呀,劉存亮說:那女孩才十五歲,生理上還沒開竅呢,哪像你,十四歲就交男朋友了。十八歲都快二婚了。菲菲推搡劉存亮:我跟誰是一婚呀?劉存亮笑道:跟我呀!菲菲說:呸!那我跟誰二婚呀?劉存亮又笑:跟保良呀!菲菲的臉竟然紅了,口中卻立即接應:好,這是你說的,你別後悔就行。劉存亮這才哄勸菲菲:你瞧你,開句玩笑嘛,保良沒急你倒急了。菲菲轉眼去看保良,保良說:我現在啥也不想,只想好好考上公安學院,然後再把我姐找著。
菲菲說:「保良,考公安學院我幫不了你,找你姐我可以幫你一起去找,你找到哪裡我陪到哪裡,你打算到哪去找?」
保良望著眼前無波無瀾的河水,河面上反射的夕陽卻隨風飄移,像他心裡的思緒一樣,一直流淌,卻沒有方向。他說:「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跟著她的丈夫也許已經去了外省,也許再也不會回我們老家去了,更不會來這個地方。」
菲菲說:「也說不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天你在街上正走路呢,突然碰上一個也戴這樣耳環的女人,上來就和你抱頭痛哭,就像韓國一個電視劇裡演的那樣……」
這只是菲菲的猜想,只是李臣劉存亮這些朋友的願望,或者,只是他們的調侃。但無論是什麼,畢竟說出了保良的夢境。人心都是善良的,都期待過程無論多麼艱辛,結局都該團圓美滿,如果把它設計成一部電視劇的話,那應該連保良的母親都復活回來,一家人相聚甚歡,重返鑒寧那座美麗的小城,就在那座古堡似的磚窯旁邊,面對晝行夜伏的鑒河流水,建起他們新的家園……
省城的鑒河與鑒寧的鑒河完全不同,兩岸的風光景物很難比擬,但同樣均速而下的河水卻不斷撩撥著保良的想像,讓他不止今日地無數次想起家鄉河畔的風吹雲動……
岸邊的路燈亮起來了,鑒河的水面沉入夜幕之中,到了不能不回家的時候保良怏怏走回家去。他沒有吃飯,但一點不餓。
保良回到家時知道父親病了,不是急病,而是血壓又上去了。楊阿姨在廚房裡給父親熬著什麼,嘟嘟一個人在餐桌上吃飯。保良走進父親的房間問安。父親心情顯然不好,用不滿的眼神盯著保良左耳的耳環,說了句:男不男女不女的,你能不能摘了!保良就摘了。父親病著,他不想惹他心煩。父親歎了口氣,又說:你幹什麼去了,怎麼總這麼晚回來?保良說:我在學校補課。父親的臉色這才慢慢平緩,不那麼紫了,聲音也心平氣和了一些:保良,你能不能幫爸爸辦個事去?保良說:什麼事?父親說:嘟嘟想吃漢堡包了,現在太晚了女孩子上街不安全,你能不能幫她買一個回來?
保良怔了片刻,點頭說:行。
不止一次了,嘟嘟要吃什麼,父親都是再晚也出去給她買回來,酸梅湯冰淇淋什麼的,還有讓她越來越胖的巧克力奶昔之類。嘟嘟總是這麼嘴饞,買回來也只是一句「謝謝爸爸。」一臉受之無愧,理所當然樣子。也許父親覺得楊阿姨也是這樣照顧他的,也許因為嘟嘟很早就叫他爸爸了,所以父親為嘟嘟幹這幹那,從沒怨言。
父親倒是從來不讓保良去買,一是怕耽誤保良做功課,二是不想加深他和嘟嘟的矛盾。只有碰到生病或者颳風下雨的時候,才會例外勞駕保良一回。
不過保良有時也能公允地自我平衡,楊阿姨來了以後,確實減輕了父親的家務負擔,買菜做飯之類平時大多由父親來做的家務,現在都由楊阿姨為主承擔。父親在家裡的笑臉也的確多了,身體狀況也好於從前。甚至性格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至少對保良的性子比過去好了不少,過去保良要是敢戴耳環父親肯定強迫他摘了,而現在,只要保良能跟楊阿姨和嘟嘟和平相處,父親頂多嘮叨幾句,然後睜眼閉眼。
所以,保良也知道要盡量和她們搞好關係,有看不慣的地方就躲進自己房間。他在這個家裡的地盤,一步步退縮在自己臥室的十幾米見方之內,聲音也必須限制在臥室的門裡。過去他在家聽音樂總喜歡把聲音放大,有些曲子聲音不大就聽不出音箱該有的震憾感來,可現在他一把音響開大父親就會敲門進來限制:嘟嘟看電視呢,你小聲點不行!在父親安排的不成文的家庭秩序中,嘟嘟成了家裡的頭號人物——因為嘟嘟是女孩,因為嘟嘟還小,也因為嘟嘟——至少相對保良來說——還有點客人的意味。
保良挺恨的,他在這個家裡已被擠在邊角,越來越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自由呼吸,大聲喧嘩。
保良第一次和嘟嘟吵架也是因為一隻漢堡,那是一個週末假日,保良沒睡成懶覺就讓父親叫起來去商場拉魚缸去了。在那個週末之前,公安廳的領導找父親談了退休的問題。父親的年齡已過五十八歲,身體又有殘疾,再提拔肯定不現實了,按有關政策的規定,可以拿全薪光榮「內退」。父親也就此和廳領導談了「條件」:同意「內退」,但再次要求公安學院方面確認,只要保良的成績達到了大學錄取的分數,學院保證招收錄取。廳領導也再次做了保證:陸為國同志是全省聞名的公安英模,他的後代子承父業理所當然,就是考不上大學,可以第二年再考,省公安學院的大門對陸為國的兒子將永遠敞開!
父親從此在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面,開始了退休的生活準備。買了魚桿,學了麻將,又在客廳裡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落,量好尺寸,去商場訂了一隻大號的魚缸。保良和父親租了輛小貨車,把魚缸拉回來安裝在客廳裡,灌好水,調好氧氣泵,放進顏色不同形狀各異的觀賞魚之後,楊阿姨也把燒好的一條大鯉魚擺上了餐桌。
保良和父親洗了手,保良在餐桌前坐下,楊阿姨擺好碗筷繞過餐桌去客廳看那一缸彩色的魚。父親喊臥室裡的嘟嘟過來吃飯,嘟嘟人未過來聲音過來:「爸,我想吃麥當勞!」
楊阿姨走到餐廳門口,哄她女兒:「嘟嘟,快過來,今天媽媽做的是糖醋魚,你最愛吃的,快來!」
嘟嘟仍未出來,仍喊:「我不吃魚,我吃麥當勞!」
楊阿姨還想哄勸,哄勸其實就是把腔調拖長:「嘟嘟——」而父親開口勸住了嘟嘟的母親:「孩子要吃就讓她吃吧,長身體的時候……我去買。」
父親瘸著腿一歪一歪地走到自己的臥室去穿衣服,保良只好從餐桌前站起來,沖父親說:「我去買吧。」
父親看一眼保良,也許是看到了保良眼中的慍怒,於是不敢勞動兒子,息事寧人地說:「我去買,我正好沒煙了,也正好想走走。」
保良沖嘟嘟的臥室大聲說:「讓她自己去買好了!她又不是沒腳沒腿!」
父親想制止保良,但一時找不到適當詞句。保良喊出第一嗓子,心中壓抑的不滿便失控般地決堤而出。
「她又不是什麼大小姐,別人也不是她的傭人,幹嘛要這麼伺候她?幹嗎慣她這個毛病!」
嘟嘟終於從臥室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她氣急敗壞的叫聲:「我又沒讓你買,你插什麼嘴!你插什麼嘴!你欺負女孩子算什麼了不起,我才不怕你呢我告訴你!」
兩個孩子一直各有不忿,父親和楊阿姨誰都看得出來,但如此撕破臉皮大聲爭吵,在這個新家還是頭回。父親大聲制止兒子,楊阿姨小聲拉勸女兒,但無效,保良已經被嘟嘟的無賴激得面紅耳赤。
「我爸腿有病你看不見嗎!你不心疼我心疼!」
嘟嘟也喊:「我媽也有病,我媽憑什麼要給你做魚,憑什麼要給你做飯,我媽做的飯你不許吃!」
嘟嘟眼淚快要汪出來了,保良頭上也冒了青煙。他大步離開餐廳,不顧父親的呼喊,從自己的臥室拎了件上衣便離開家門。他當時心裡只有一句憤怒的誓言:我再吃你媽做的飯我是王八蛋!
當然,這事風平浪靜之後,保良當天晚上還是回了家,第二天還是照常吃了楊阿姨做的飯。和嘟嘟之間雖然很久都不說話,但也很久沒再公開對峙。嘟嘟顯然也收殮了一些,再不當著保良的面指使父親。父親在保良的屋裡也和保良做過長談,批評保良對嘟嘟的蠻橫態度。他對保良說:「嘟嘟不管怎樣還叫我一聲爸爸,你什麼時候叫過人家楊阿姨一聲媽媽,人家楊阿姨是來照顧我的,可你不也是吃人家做的飯。楊阿姨來以後你什麼時候收拾過客廳餐廳,什麼時候擦過一次地,還不都是楊阿姨干。我們不讓你幹這些活兒還不是為了你集中精力準備考大學,你怎麼從來沒對人家說個謝字!」
保良沒和父親分辯,他低頭聆訓,心情混亂。父親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保良情緒還轉不過彎來。他看得出來,父親是離不開楊阿姨了。可他也不想承諾今後就把楊阿姨當做母親。他知道由於他對嘟嘟的態度,楊阿姨並不喜歡他,雖然從不當面說他,但私下裡也沒少在父親身邊抱怨。楊阿姨從外形到內心,都與母親無法比擬,相差太遠,他很難違心地叫她媽媽。如果他叫她媽媽,在夜深人靜的夢中,將如何與自己的母親相見?
保良也看得出來,在他與楊阿姨母女的矛盾中,父親更多地站在了對方一邊。父親現在不與保良衝突,很大程度是因為保良正處於高考的衝刺階段。也許父親明白,一旦保良考上了公安學院,無論是保良個人的心情和目光視野,還是他與楊阿姨及嘟嘟的接觸時間,都會發生改變,原有的裂痕就會漸漸消彌,原有的矛盾就會慢慢化解。
高考的日子終於來了。
高考的第一天,父親找公安廳的熟人,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別克轎車,讓司機開著,親自送保良去了位於城北的考場。在保良考試的全程,父親始終坐在烈日炎炎的街邊,等著保良考完出來。楊阿姨雖然並不喜歡保良,但表面上還是全力支持,那幾天燉雞燉鴨,把保良的口味和營養,調理得相當周全。嘟嘟也看出這幾日對保良和父親來說,真的重要無比,所以也閉氣息聲,不生事端。那幾天李臣、劉存亮和菲菲雖然和保良沒有相聚的機會,但他們之間的話題,總會提到保良的考試,都知道此役關乎保良一生的命運前途。
保良從小到大,特別是和楊阿姨母女組成新家之後,從沒受到這樣的重視,一下成了這個家庭關注和嬌寵的中心,這種感覺讓他覺得生活真好。他的這個新家,他的這個後媽,也是那麼親切,連嘟嘟那張胖胖的臉蛋,也能看出過去從未注意到的可愛與單純。
還有他的父親。
每當保良從考場出來,看到等在街邊的父親,看到父親擠在陪考的家長當中,手裡拿著冰鎮的冷飲,翹首張望著考場的大門,保良就忍不住心中感動,兩眼濕潤。
考完之後,很久很久,保良與父親一起,度過了等待的煎熬,就像一個囚犯在等終審的判決。那些天保良天天幫家裡幹活,買菜擦地清理院子,既是排遣焦慮,也是對家庭支持的一種回報。因為考試,因為回報,他和這個家庭的關係得到了緩和。他和嘟嘟也說話了,雖然都是些生活中必須的交流,但彼此的口氣,都已變得親切和客氣。
等待是一種囚禁,是一種苦刑,在這期間父親幾次去公安學院打探情況,結果總是不甚了了。在這期間公安學院給父親辦理了內退手續,還搞了一個內退儀式。儀式很隆重,在儀式上公安廳的領導感謝了父親為公安工作和學院建設做出的貢獻,也含蓄地感謝了他能給年輕幹部讓出位置的高風亮節,並且再次提到了以前的許願,只要保良分數過線,學院保證率先錄取。這個保證在這個儀式上得到重申,多少有點正式承諾的意思,所以父親很高興,剩下的擔憂只是保良的分數問題。分數高低父親無能為力,只看天意了。
在父親退休的一周之後,也許是八九天吧,保良記不清了。父親去公安學院取回了他最後一批個人物品,茶杯毛巾和筆記本之類的。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很反常地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一條魚,一隻雞,兩斤雞圍蝦,還有其它一些吃的東西。自從楊阿姨來了以後,父親幾乎從沒獨自上菜市場買過東西。父親回家後把這堆雞魚蝦菜放在桌上,保良剛要幫楊阿姨拿進廚房,父親叫住了保良。
「保良你坐下。」
保良坐下了,他在父親略顯反常的臉上,猜不出禍福吉凶。
楊阿姨以為父親要罵兒子了,迴避地往廚房裡走,還沒走到廚房門口就聽見父親莊嚴的聲音:
「保良,你考上了!」
好運和成功使人善良。好運和成功使人開朗,好運和成功讓人不再計較一切前嫌後怨,一切過往的得失,連楊阿姨和嘟嘟這樣曾被保良視之為敵的人,那些天也都變得慈眉善相。好運和成功也使人謙讓和寬容,其實楊阿姨還像過去一樣,有看不慣保良的地方就在父親耳邊嘀嘀咕咕,嘟嘟也照常撒嬌懶惰支使父親幹這幹那,但在保良眼裡心裡,一切都變得可以容忍,可以原諒。
保良後來知道,他的高考成績其實並不理想,分數雖然過了大本的錄取線,但過得相當驚險,相當勉強。而且,離警院的招生標準也有差距,但警院從照顧公安英模的後代考慮,還是破格錄取了保良。可以說,保良今後人生道路的第一步,就是踏著父輩的功績開始的。但無論如何,保良終於走進了他日思夜想的公安學院。
保良走進了公安學院,他的兄弟朋友和他同樣欣喜若狂。但對於「鑒寧三雄」之間的關係來說,保良這一步就像邁過了一個界碑——李臣還在夜總會裡做服務生,每日晝伏夜出,辛辛苦苦;劉存亮在一家小餐館裡當了一個星期的傳菜員,某日和大廚吵了幾句讓老闆開了,又重新回到失業狀態,他們的未來究竟怎樣,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保良就不同了,保良在省城有家,那是多好的一座院落,多好的一幢房屋,保良又考上了大學,而且馬上就要穿上警服,保良的人生道路從此鋪就,未來一片光明。站在公安學院的門口極目遠舒,就能料想五年之後十年之後,保良子承父業,肩上有星有槓,管轄一方領土,而他的「大哥」「二哥」說不定還在哪個餐廳酒吧辛苦打工。那時人已半老,連這口青春飯也許都難保住,盲流到哪裡都說不定了。十年後的「鑒寧三雄」,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肯定會有天壤之別,其情其景已可想見。
所以,在祝賀保良中舉及弟的聚會上,李臣和劉存亮半醉之後,不免紛紛淚灑樽前。菲菲那天也喝醉了,當著劉存亮的面摟著保良又親又笑,狎暱得相當過分。劉存亮雖然喝多了但神智尚清,雖然神智尚清但情緒失控,他幾次想把菲菲從保良身邊拉開,但菲菲不知因為醉了還是從不把劉存亮的權威放在眼裡,怎麼拉都照樣粘著保良。她叫著保良的名字,誇獎保良真棒,誇保良比劉存亮強多了,還說保良你將來當上公安局長我可找你去,你不會把我忘了吧?保良你還找你姐嗎,你將來放假我陪你找你姐去咋樣?
劉存亮終於忍不住了,抬手給了菲菲一個耳光,還罵菲菲太賤。菲菲則綽起桌上的茶碗扔了過去,劉存亮低頭閃避,躲開了眼睛沒躲開額角。居然,茶碗沒碎,劉存亮額角也沒破,有驚無險。李臣和保良都上去拉架,把雙方的身體拉開,卻拉不開彼此的咒罵。那一頓飯鬧得不歡而散,雖然都是醉酒撒瘋,但也傷了雙方感情。第二天菲菲酒醒後只記得劉存亮打了她的耳光,對劉存亮頭上那塊青腫的來歷,則昏昏然沒有記憶。於是她向李臣並通過李臣向保良宣佈和劉存亮吹了,並且真的搬出了李臣和劉存亮合住的小屋。
在菲菲宣佈與劉存亮分手的當天晚上,劉存亮來找保良。他打電話把保良叫出家門,就在保良家的門外劉存亮痛哭出聲。保良聞出劉存亮身上又沾了一股子酒氣,但言語好歹還算清醒。他說保良菲菲跟我吹了。保良說我聽李臣打電話說了,菲菲可能也是一時氣話,過了這段也就好了。劉存亮說她不是氣話,她早想跟我吹了,因為她看上你了!保良嚇了一跳:你瞎說什麼!但劉存亮擦乾眼淚態度真誠:真的,我不是瞎說,她就是看上你了,你比我有文化,比我有錢,比我漂亮,女孩還圖什麼!保良不知該說什麼,沒想到火能燒到自己身上。他結結巴巴想洗清自己:不是,存亮,你別誤會,我跟菲菲……但被劉存亮打斷:你要真喜歡菲菲,我就把她讓給你,真的,咱們哥們弟兄多少年了,不能為一個女人壞了情份。我劉存亮是個重義氣的好漢!女人,不算什麼,三弟你要喜歡,拿去!
保良嘴笨,一通擺手:「沒有沒有,菲菲我是喜歡,可我……」
劉存亮不容他說完:「你喜歡,好,她是你的人了!」
保良不知怎麼解釋:「我不是喜歡,我是說菲菲那人不錯,但我從來就沒想過和她……」
劉存亮說:「三弟,二哥跟菲菲什麼都沒有過,最多摟摟抱抱親親嘴,菲菲還是乾淨的。你要喜歡她,我去跟她說,你要願意上她,她肯定同意的,菲菲的心思我絕對摸得透。」
保良幾個回合沒有說清,有點渾身是嘴說不清了。他只好把父親抬了出來:「我爸不讓我談戀愛的,再說我馬上就要上學了,也不可能交女朋友。」
劉存亮又掉了眼淚,抽抽噎噎地說:「保良你真是熬出頭了,你比我們愛學習,你爸又給你使得上勁兒,你這輩子算有著落了。李臣至少也有了合適的工作,我來省城這麼久了,到現在還沒地方找飯吃呢。」
的確,劉存亮不愛學習,又吃不了苦,家裡也幫不上手,前途當然一片渺茫。他又不如李臣潑辣敢闖,能在夜總會那種地方如魚得水,聽說夜總會的經理有意思要提李臣當領班呢。
兩周之後,當保良在父親的護送下,在一片敲鑼打鼓的歡鬧中,穿著一身薪新的衣服走進公安學院巍峨的大門,踏上學院內筆直的林蔭大道時,眼看著迎新生的標語彩旗迎風獵獵,平整的操場壯觀坦蕩,他興奮喜悅的心裡,竟忽然飄過一絲惆悵。他不能不客觀地承認,在這座學府高牆之外的大哥二哥,還有喜歡他的女孩菲菲,肯定離他越來越遠了。也許他們長大變老之後,很難再像過去一樣,坐在那座廢窯的窯頂妄論天下,聚在一個街頭的餐館一醉方休。
在保良十八年的經歷當中,他只愛過母親和姐姐這兩個女人。
在這十八年的經歷當中,保良接觸的女性很多很多,比如他的老師和同學,比如他的鄰居和街坊。但老師是老師,同學是同學,鄰居是鄰居,街坊是街坊,他在下意識中並沒有把她們當做異性,除了母親和姐姐,如果也除了嘟嘟和楊阿姨的話,保良生活中出現的女性,只有菲菲。
而菲菲對保良來說,不知因為什麼,並沒給他心動的感覺。也許因為他從認識菲菲的那一天起,菲菲便是劉存亮的戀人。
菲菲對保良的仰慕,儘管並未激起保良的感動,卻無意間喚醒了他對異性的好奇。被女孩喜歡的感覺竟是這樣美妙,讓人體味到男性的自豪!
在他走進大學校門之後,他也並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津津樂道於哪個系哪個班哪個女生的身材相貌,他更敏感的是哪個女生對自己有所關注,不知這種心理是否屬於自戀類型。
學院裡第一個關注他的異性留給他的印象自然最深,那是一個剛剛畢業尚未分配的幹練的女生。那天她幫助總務處的老師給新生發放警服,保良試了好幾個尺碼的帽子才覺合適,那女生百試不厭的態度讓保良對她有了好感,她在保良最終選定二號警帽時還眼神亮亮地說了句:「好帥!」讓保良久久為之快意盎然。
這女生的長相和她的個性極為吻合,大大方方,平靜自然,五官端正,但不嬌艷;皮膚細潤,但不蒼白。在新生第一次實彈打靶時她再次出現,她讓老師叫來擔當教學示範。她的姿態標準,動作穩健,表情鎮定,彈無虛發。那幾天這女生的颯爽英姿成了新生們興致勃勃的談資。保良從同宿舍的新生口中,很快知道她名叫夏萱,本地人,偵察專業畢業,本來分到省廳刑偵處坐機關的,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一直留校未走。
男生們對夏萱的關注給了保良極大的自豪,因為他能清楚地記得夏萱看他的眼神,顯然帶著欣賞與好感。他後來在學生食堂打飯時又看見過她,她站在另一個窗口的隊列裡,排在保良前邊,中間還回過頭來,朝這邊隊列看他來著。保良記得,在夏萱做完打靶示範走回隊列的那個瞬間,微笑的目光也似這樣有意地,在他臉上停頓了一下。保良馬上想像,他大概成了這個英氣勃勃的女生心目中的一個角色,白馬王子那一類的。保良有時也清醒地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夢囈與臆想,大概到了恬不知恥的程度,但他還是樂意放任自己的想像,不設疆域地隨心馳騁。
沒過多久,保良在學校裡再沒見到過這位夏萱。聽人說她到省廳報到去了,又有人說她分到市公安局的一個分局去了。無論怎樣,留在保良腦海裡的,只剩下那個挺拔的身姿,和那個回眸一笑的完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