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兒以後,我開始有計劃地鞏固和加深同施季虹的關係。我先是求她替我做一些非常小的事,這些事小到讓她不好意思拒絕。有一次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求她把家裡的市委內部電話號碼本借我看一看,其實我並不需要這東西,只是想借此來逐步擴展她的『良心範圍』,因為從自己家裡拿出一個電話本雖然極為方便,但畢竟是件小小不然的違法行為。在她的『良心範圍』擴大到做任何事可以問心無愧的時候,我就開始讓她定期向我提供941廠倉庫裡幾種零配件的進貨數目。馬爾遜很需要這個數目,它可以使間諜機關的情報分析專家推算出中國空軍一些機型的生產能力和裝備數量。可是她向我提供這些數目的時間不長,就調到歌劇院去了。」
他停下來,把抽得很短的煙頭扔在腳下踩滅,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待著審訊者的提問。
「竊取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的筆記本,也是馬爾遜的部署嗎?」
「不,」他咂了一下嘴裡煙草的苦味,「這件盜竊案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並不是我們幹的。馬爾遜沒有給我這個指令,我也沒有讓施季虹去幹……」他還沒說完,就看出審訊席上是一片不信任的冷笑。
「徐邦呈,」姓段的把身體向前傾了一下,「你想在這件事情上隱瞞什麼是毫無意義的,這並不能減輕你的罪責。因為我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說明,在案發當天進入盜竊現場的人中,只有施季虹可能作案。」
他望著審訊席上那張緊繃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在姓段的那十分肯定的目光中,看不出一絲誘詐的痕跡。猛然間,他眼前浮現出兩個多月以前,在馬爾遜的第二次香港招見之後,他和施季虹會面的情形。當時她說的那些話,那種神情,的確有些古怪,可自己怎麼就沒有多想一下呢?對,看來問題就出在這兒!
那次見面是他打電話把她約出來的。為了保密起見,他沒有領她到南州飯店他的房間裡去,也沒有照往常那樣在某家飯店訂個雅座,而是開上汽車把她拉到郊外寬闊人稀的環城馬路上。那時天色已經擦黑,路燈的間隔又遠,公路上一片黑暗。他們的談話一直是在汽車裡進行的。
已經很久了,他們的關係就失去了初識時那點兒溫情脈脈的色彩,而完全繫於互相利用的心理狀態上了。開始彼此還都極力掩飾這一點,而現在,這種心理狀態已經漸漸表面化,有點兒開誠佈公了。他承認,他的確是缺乏和自己所討厭的女人相愛的本領。
不出他所料,施季虹在聽完他的話以後,沉默了一會兒,拒絕了。
「我不幹,」她的口氣淡淡的,「好歹他是我未婚夫,你們也總應該照顧我一下!」
他並不著急,沒有懇求也沒有威脅,只是矜持地轉動著方向盤。他是故意做出這副漠然的樣子,以防備她漫天要價。他清楚,施季虹顯然是不會硬推到底的,因為她剛才並沒有一下就斷然拒絕,而是先沉默了一會兒,這一會兒,等於一個沒有經驗的商人在交易場上把自己的老底露給了對手。
他們都沉默著,他把車開到路邊一個遠離燈光、四周荒涼的土堆邊上停下來。他想這個環境也許能在她矛盾和動搖的心裡發生一點兒孤立無援的恐怖感,他沉著臉,緩緩地問:「怎麼樣?我們可別鬧僵了,親愛的。」
她的視線從車窗外的荒土堆移到他臉上,攤牌似的反問:「我再問一遍,我出國留學的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過去許的願全是空頭支票嗎?」
「我們最好別這麼說話,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和你談這件事的。我雖然是個商人,可我不願意在朋友之間的友誼裡也摻進討價還價的商人作風。」
「哼,男女之間沒有什麼友誼。要麼是愛情,要麼什麼也不是。你當初向我求愛時說的話你倒忘得快。現在,我身子也給了你,你倒不認賬了。叫我怎麼信任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兒。」他換了副笑臉,伸手進懷裡,取出幾張疊了一折、白雪似的道林紙來,「你看,我都準備好了,巴黎音樂學院,聽說過麼?你上次給我的錄音帶,已經給這個學院的委員會聽了,還滿意,同意你自費進修。不過你得先去那兒的一個法文補習學校學一年,看,這是那補習學校的入學證書。還有這個,銀行出的財產保證書,還有移民局的入境簽證,你看看,這麼多手續,難道是一天兩天辦得過來的嗎?」
施季虹再也不能端著她那個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架子了,他看見她的手在抖,身子在抖,接過那幾張格格作響的證書,對著昏暗的夜色,看了又看,帶著一絲顫顫的哭腔,她壓抑不住咯咯地笑起來了。
「你……你怎麼不早說,行,夠朋友。」他這才把手伸過去,摟住她的肩膀,「親愛的,你什麼事都太性急了,其實,我怎麼能不希望你有成就呢?不過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出境簽證怎麼辦?這我可幫不上忙了。」
「這個不用你操心了。」施季虹胸有成竹,語氣變得異常興奮,「哎,怎麼謝謝你呢?我雖然不是商人,可我和別人相處,總希望能禮尚往來,公平交易,我覺得這樣才能使彼此的關係更穩固更長久,就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他把手從她的肩部滑向她的脖子,當觸到那鬆弛的皮膚時,他感到一陣麻扎扎的噁心,可還是把嘴巴湊了過去,閉眼憋氣地吻了她一下,「親愛的,如果你非要還我情的話,那就把那件事幫我辦了。」
施季虹也把嘴湊上來了,動作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我幫你,我幫你,可我不明白,你非要整人家盧援朝幹什麼?」
他竭力同她親熱,一邊又閃爍其辭地喃喃著,「虹,我愛你,你這麼聰明,總該不用問就知道的。」
她捧起他的臉,「是你愛我,還是你有什麼把柄叫他抓住了?」
他直起身,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這兒太黑了,我們走吧。」
「等等,」施季虹突然又拉住他,「我幫你辦了這件事以後,你要是不認賬了怎麼辦?」
他愣住了,好半天才搖頭苦笑,「怎麼,你真要當個商人?」
「哼,」她也笑了,「好吧,為了你,我可以捨了盧援朝,不過我出國學習的事,只要你還有一點……就算是朋友之情吧,就幫我辦到底,辦成!到時我還會再謝你的,我這兒還有貨,待價而沽!」
對!就是最後這句話,當時他沒有在意,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便把車子發動起來開上大路,他已經急著要向她交待具體的行動方案了。這句話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隨口無心的空談。
「好厲害的女人,過去倒小覷了她。」他一邊想著,神情一邊安定下來,對著審訊席說道:「我明白了,是她自己幹的,是施季虹,她想出國留學都快要發瘋了。我想她一定是發現了江一明有這麼個本子,又料定我一定需要它,就偷拍了下來,想用來作為我資助她出國的交換資本。她這種女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什麼都願意幹!」
審訊者臉上的氣候還是冷冷的,「那麼誣告盧援朝呢,也是她自做主張干的?或者還是你在幫她甩包袱?」
「不,這件事是我叫她幹的。這是馬爾遜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連我都不過是個執行者。這個陰謀的所有細節都是事先在D3情報局的辦公室裡設計好了的。馬爾遜在D3被稱作『現代諜報戰爭的計謀大師』,搞這一套陰謀勾當很有點名氣。這件事起因於我在香港的一次例行匯報,其中偶然談到江一明家被盜的事,馬爾遜很感興趣,認為可以用來做點兒文章,於是就設計了這樣一個行動,稱其為0號計劃。選定盧援朝做『替罪羊』,用偽造證據的方法,企圖造成你們的錯覺,把這個普通刑事案件當作間諜案件來偵查。這個行動的目的有三個:第一個,是想將南州市公安機關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注意力吸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消耗在一個永遠查不清的無頭案上;其次是通過這件事來觀察中國偵查部門的水平、素質以及偵查手法;最後,還可以使施季虹更加受到官方信任,可是……哼!」他的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什麼?」
他把苦笑收斂回來,突然覺得一股無法壓抑的惱怒和惡毒在胸中湧撞起來,真是混蛋!馬爾遜為什麼不放下架子考慮考慮自己也會失敗?為什麼!他現在才明白,他正是被馬爾遜的神化,被他那輕敵的自信和大意的樂觀沖昏了頭腦,才糊里糊塗地葬送了自己。「這不過是跟中國開個小玩笑,別讓他們太鬆閒了。」馬爾遜的幽默倒成了這位「大師」自身的悲劇。而霍夫曼呢,更是個沒用的傢伙,除了拍馬爾遜的馬屁不會別的,「馬爾遜先生的計謀一向是天衣無縫的,足以經住任何反間諜機關的嚴格調查。」真是見鬼!他們全都陶醉在過去的成功上,而根本不去考慮今後可能會出現的意外,不考慮中國完全不同於西方,更不會想到那個盜竊犯其實就是施季虹。結果怎麼樣?不但犧牲了他,同時也葬送了馬爾遜自己的名譽!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審訊席上傳來了最後的問話。
他搖搖頭,朝著那一排莊嚴而冰冷的面孔望了一眼,用很微弱的力量說道:
「你們很高明,是勝利者,我承認。」
笑聲,充滿著喜悅和激動的笑聲快把上海轎車小小的頂篷都要掀開了。
「科長,咱們南州市公安局破獲這樣重大的特務案,怕還是新媳婦坐轎頭一回吧?」陳全有樂滋滋的,頗有點兒明知故問。
「那還用說!」興奮使小陸一掃幾天來的陰沉,亮著嗓門兒說:「徐邦呈這小子受過長期的特務訓練,兩次來中國,特別是這次,是經過了輾轉的迂迴派遣才進來的,又有極好的職業掩護,像這號大鯊魚,在咱們局捕獲的特務分子當中,當然要掛頭牌了。」
嚴君嘲弄地沖小陸說:「那還不是虧了你,要不是你硬賴小周聽了11·17的錄音,這案子還不得八年持久戰呀?今天能一口氣突破兩案,這功勞簿上,我看你應該掛頭牌!」
「,。」小陸窘得臉漲紅,有氣也發不出。
此時,獲勝的狂喜也湧滿了周志明的胸間。他在剛才的審訊中,一直擔任記錄,全副精力都貫注在急速划動的筆尖上,無暇細細地顧及徐邦呈的供述對這兩個曾使他魂牽夢繫的案件,究竟意味著什麼。當徐邦呈把朱紅色的指紋壓在那一沓審訊記錄的結尾時,他的心裡才朦朧地升起一陣激動。直到現在坐在回機關的汽車裡,耳朵中灌滿同伴們的說笑,他才明確地意識到,他們付出了心血和艱辛的11·17案和311案,已經在剛才那個「歷史時刻」大白於天下了。他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起來,高興得直想叫幾聲。一個偵查員、一個保衛國家安全的戰士,當看到敵人的陰謀被自己頑強的戰鬥所粉碎的時候,那種無可代替的幸福感、那種對自己職業的自豪感,是怎樣隨著沸騰的熱血跳躍著湧遍全身的,局外人也許絕難體會得到!他擠在大陳和小陸中間,身子靠著身子,隨著車身的顛簸一同搖晃著。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快樂,覺得大家都是那麼可親可敬,連小陸,彷彿也突然變得可愛起來。共同的勝利會使人們拋開積怨前嫌,共同的歡樂可以使人相諒相親。這時,他想不起來應該說點什麼,憋哧了半天,才說:
「小陸的耳朵當真是有點兒實在的功夫,不服不行。一看外國電影,誰是畢克、誰是喬榛、誰是劉廣寧、蘇秀,一耳朵就能聽出來。看來干偵查的,還是得多預備些隨身本事,不定什麼當口就派上用場了呢。」
大家隨聲附和了兩句,話題就轉移開去。大陳像個預言家似的說:「這下,紀處長准又來精氣神兒了,戰況空前啊!你們等著吧,工廠裡現在不是有獎金嗎?我看咱們公安系統早晚也得實行論功行賞。」
小陸哈欠連天地說:「獎不獎無所謂,要獎最好能獎咱們幾天假。這陣子咱們就沒打過一個安穩盹,吃過一口囫圇飯;澡堂子的門朝哪開都忘了;身上髒得一打哆嗦就掉渣兒;衣服髒得都洗不出顏色來了,放咱們幾天假是真的。」
想是這麼想吧,放假當然是不可能的。紀真在聽完了陳全有他們幾個爭先恐後的匯報以後,臉上那凍住的笑紋非常難得地綻開了,一連聲地笑著說:「呵,這可是出人意料的大豐收哇!」笑過,他坐下來又說:「不過也不奇怪,你們多搞幾個案子就知道了,這種現象也是咱們這行的一個特點。某些小小的,看上去彷彿是很偶然的發現,有時候竟可以導致整個案件的全面勝利;反過來,一個不起眼的疏忽,也能使到手的勝利飛了。大陳,你們這一仗打得不錯。老段,我看311和11·17兩案可以合併,抓緊結案。結案報告和徐邦呈的起訴意見書都要盡快斟酌動筆;施季虹的勞教請示報告寫出來沒有?太拖拉了,要馬上搞。要是讓政法部領導再來催問就不好了,。」
段興玉躊躇了一下,「處長,這兩個案子,呃——,我倒覺得是不是可以不急於結案。馮漢章的來龍去脈雖然是清楚了,但他和施季虹的口供之間差距還比較大,從施季虹這個人的素質和墮落的程度來看,要說她半夜跳窗子去偷拍江一明的筆記本,這個……似乎不太像,她自己也是不承認的。可徐邦呈卻認為是她,這就複雜了。還有,從三月計劃的徐邦呈到0號行動的馮漢章,看得出這個人是個城府極深的老油子,他目前對我們仍然有部分隱瞞是很可能的。所以我的意見是不要輕易給這兩個案子打句號,還是讓我們接著往下搞搞再說,你看行不行?」
紀真低下頭,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天,抬眼對大陳問:「你什麼意見?」
大陳愣了半晌,「哎呀,這個,我還沒有仔細想過。不過,段科長講的道理是對的,我看……」
「你們幾個怎麼看?」紀真轉臉對其餘的人問。
嚴君、小陸沒吭聲,周志明先說:「我心裡也有很多疑點,我同意段科長的意見,這案子不能結,得搞下去。」
紀真盯著周志明,想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到局裡、到政法部去替你們說,案子,先不結,你們接著搞。但是,施季虹的勞教還是照常往上報,不然,我在政法部領導面前不好交待。徐邦呈的起訴意見也不能無限期地拖著,久押不判是違法的。」
紀真說完,看看表,走了出去。段興玉看看窗外早已黑下來的天色,表情似乎有點兒沉重,環視了大家一眼,悶悶地說:「今晚不幹了,大家回家去吧。」
大家都默默地離開了辦公室。
自從審判盧援朝以後,周志明就一直忙得沒有回過太平街了。明天以後不知又要忙成什麼樣子,所以他決定今晚上一定得回去看看。他剛把自行車推出機關大門,聽見段興玉在後面叫了他一聲。
「回施肖萌家去嗎?走,我們可以順一段路。」
他們並肩騎上車子,周志明以為段興玉是想和他談什麼事情,可是走了半天也不見他開口。從今天審完徐邦呈以後,他就明顯地察覺出段興玉的興奮中是帶著很大保留的,並不像他們幾個人那麼「絕對」熱烈。他猶豫著先開口問道:「科長,案子上現在的這個局面,你怎麼想?是不是覺得勝利來得太容易了?」
「啊,那倒不。」段興玉搖搖頭,停了一下,又說:「在現代反間諜戰中,突來的勝利是常見的事,隱蔽鬥爭嘛,雙方的勝負常常是難以預卜的。就像紀處長剛才講的,看上去是個勝局的案子,疏忽一步,就會滿盤皆輸;相反,一盤死棋,要能一下走到對方的漏洞上,也能轉手為贏,這都不奇怪。我只是覺得……」他又停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的字眼兒,「我覺得這案子還有些地方不大順,還得費點兒琢磨。比方說,徐邦呈對他自己為什麼倉皇出逃這一點,就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說實話,如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也湊合能結案,反正一個教養一個判刑,都算有了結果。我要求接著搞,其實也是自找麻煩,要是搞不出什麼新問題來,你看好了,保險有人要說難聽的了,紀處長那兒就滿意不了。咳,我也想開了,就像你說的那樣吧,偵查員嘛,本來就是個麻煩的差事,要幹就幹脆幹好它,別的,不管那麼多啦。」
周志明默然地笑了笑,像有了個主心骨。
車子騎到幸福路,段興玉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該拐彎了,你直走吧。對了,你上次不是說施肖萌並不懂天文學知識嗎?我後來琢磨了一下,這的確是個有意思的現象,她怎麼一下子就抓住了整個證據當中的這個重要環節了呢?真是夠有運氣的。你見了她,可以繞著跟她聊聊這事。啊!第一,注意別洩密;第二,別讓她反感。好了,明天見吧。」
和段科長分手以後,周志明騎車一直往北。南州的冬天,風總是這麼硬,無數細小尖利的砂粒被風捲起,直撞在人的臉上,麻扎扎地十分難受。不知為什麼,離太平街越近,他的心情就越加懸悠起來。
這些天,他之所以沒回來住,一來確實是工作忙,二來是有點兒……多少有點兒吧,害怕見宋凡的面。萌萌呢,大概因為近來常常和他有點小小的口角,加上他們在為盧援朝出庭辯護這個問題上的不痛快,顯然在越來越多地接受著她媽媽的偏見和猜疑。不然,何以一見到他和嚴君在一起便那麼警惕呢?和嚴君之間的關係,他以前並沒有想得那麼多,直到在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的那個晚上,陸振羽「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後,他對她才加倍地謹慎和檢點起來,絕不做半點過於親暱的言笑。但願嚴君最後能愛上小陸,而自己也和肖萌終成眷屬,皆大團圓,相安無事吧。儘管小陸有著令人難以容忍的偏狹,但畢竟也有許多長處,有許多能吸引住別人的優點,他也是應該在生活中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幸福的。
他進了施家的門,看見客廳裡幽幽地亮著燈光,略一躊躇,還是推門進去了。
在落地燈凝止不動的光影裡,宋凡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用一種極為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良久才冷冷地問道:「你還來幹什麼?」
這種冷峻的、充滿敵意的態度使他怔在門口,有點吃驚地眨眨眼睛,慌慌張張地問:「宋阿姨,您好像生我氣了?」
「那我怎麼敢呢?你是公安人員,手裡拿著刀把子,我敢生你的氣嗎?」
宋凡冷笑的臉被激怒扭歪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難看的樣子。口吃地問:「我做錯什麼事了?」
宋凡的眼圈忽地紅了,淚水打著轉兒,「不是你做錯了事,是我們做錯了事,我是勸你同我們劃清界限,既然我們都成了反革命家屬了,你還來幹什麼?」
他心中忽地一下明白了。是那封信,那封他寫給馬局長轉市委的信叫宋凡知道了。這下好啦!他心裡很清楚,與宋凡的這場衝突是絕躲不掉了。這一直使他惴惴不安的衝突終於來了,既來了,他反倒坦然起來。
「宋阿姨,我知道您生我的氣,說兩句氣話我也情願聽著,可是這件事只能怪季虹自己,這幾年她把施伯伯和您的話全當耳旁風,自己走上這條路,也是無可挽回的事情,我心裡也是同樣不好受的。」
「好吧,你既然這樣說,我再問你一句,你說心裡話,說良心話,你在我家裡也不是一兩天了,對小虹不是沒有瞭解的。你說,你是不是真心認為她是反革命?」
「從法律上講……」
「你不要跟我講法律,實事求是,你講真心話,她能不能是反革命?」
「是,她犯了反革命間諜罪。」
「好,好。」宋凡臉上的皮肉直打顫,聲音不大,卻發著狠說,「我參加革命這麼多年了,我們革命隊伍裡有那麼一批喜歡整人的人,我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你這樣敢把整盆的墨往別人頭上潑的。」
周志明簡直被噎得說不出話了。他竭力壓制著委屈和惱火,結結巴巴地說:「您,您這麼說就不對了……」
「我有什麼不對的?小虹是犯了大錯誤,很大的錯誤,給黨和國家帶來很壞的影響,我革命這麼多年,還能袒護她嗎?你在這兒住著,難道沒看見我老批評她嗎?可是組織上明明已經對她錯誤的性質做了認定,你為什麼還非要插一槓子,非要置人於死地而後快呢?你昨天還在叫她小虹姐姐,還和她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今天就能翻臉說她是反革命!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會是這樣一個人,要不是市委政法部的領導親口講的,我還不相信呢!」
周志明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直等她把話說完停下嘴,才開口說話:「宋阿姨,我完全懂得您現在的心情,可我覺得您這兩年並不那麼瞭解季虹了,她背著你們都幹了些什麼事,您並不完全清楚。她的問題構成什麼性質,怎麼處理,法律上都有明白的規定。難道因為她是政法書記的女兒,就可以減輕處罰嗎?那還怎麼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呢?」他頭一次這樣正色地同宋凡說話。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爭辯。我不懂法律,那市委政法部懂不懂法律呢?也不懂嗎?幸虧你才是個二十四級的幹部,要不然,你還敢把小虹槍斃了呢。告訴你,現在不是『四人幫』時期了,黨是有政策的,你這麼點兒水平的人,還是回單位裡好好學習學習去吧。」宋凡突然轉換了一種非常客氣的語氣,又說:「好了,你也不要再說什麼了,既然你這麼反感我們,這麼容不得我們,那麼應該有點兒骨氣,你可以搬出去嘛。」
志明渾身像燒了火,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氣悶得眼淚直想往下掉,「好,我這就搬出去,你們對我這幾個月的照顧,我是不會忘記的。」說完,一扭身,跨出客廳,跑進臥房,他忍著淚把自己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帆布手提包裡。他想給小萌留個條子,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後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推開房門,提著手提包走了出去。
只走了幾步,他便像根木樁似的在走廊裡定住了。施肖萌,也像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地在他面前僵立著,在日光燈慘白的光線映射下,呆板的臉上彷彿結了一層冰冷的霜。他不知該怎麼說,張皇地垂著手,費力地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來:
「肖萌,我要搬回機關去住。」
一股淚泉在施肖萌眼眶中閃了一下,湧出來。她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厲聲喊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吃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萌萌,你這是怎麼啦,是為了你姐姐的事?」
「你不是一直煩她嗎?這下她是反革命,你高興了吧?」
「萌萌,這種糊塗的話是不應該從你嘴裡說出來的,你難道還不瞭解我嗎?」
「不,我從前以為我瞭解你,以為你老實、善良、正直,可現在我不瞭解你!你把我蒙在鼓裡,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裡。我姐姐千錯萬錯,可有一件事她沒有錯,她說對了!你長得漂亮,你就憑著這個資本和那位女公安人員去奔你們的幸福吧!我決不妨礙你們,我自己的悲劇,我認了!」
「你,你聽到別人胡說什麼了?聽到什麼了!」他控制不住地大叫起來。
「你不用解釋,我聽到了,我也看到了,你們真會選地方,岐山路,那地方安靜,人少,正好談情說愛,我要不是偶然路過那兒,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哪!」
「啊——」他恍然大悟,語氣平靜下來,「萌萌,你誤會了,我們那天是有工作的,具體情況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
「你別再欺騙了,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就是再遲鈍,也不至於不明白你們那種親熱勁是怎麼回事,你的工作保密,談情說愛也保密嗎?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要聽了,你要走就快走,快走!」她的淚水不斷地湧出來,泣不成聲地把臉別向一邊,「我過去,愛過你,真心地愛過你,現在……我恨你!恨你!」
他的手一鬆,光地扔掉提包,痙攣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肖萌,你應該叫我說完!」
「別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猛地把他推開,「讓我忘了你!」
宋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客廳裡出來了,用平靜的、甚至還有點兒婉轉的聲調說道:「你現在後悔了嗎?晚了。我們一家有什麼錯待你的地方?『四人幫』那會兒,萌萌跑到自新河去看你,同情你。你知道,為這個我們一家替你擔了多大風險?可你,你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怎麼對待萌萌的?太忘恩負義了吧!」
對這種客氣而又居高臨下的聲調,周志明實在受不了了,木然鬆開掩面啜泣的萌萌,提起地上的手提包,他只說了一句話:
「友誼和愛情是共同創造的,不是一方給另一方的恩賜。」
他推開大門,向咆哮的大風裡走去。
他又搬回了機關西院的小工具房。
用了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收拾了這間荒置的「舊居」,把牆角、頂子都用舊報紙嚴嚴地糊住,糊完以後又找了個小推車去尋覓廢磚頭,準備盤上那個原來想盤而沒有盤的爐子。
組裡的幾個人對周志明從施家搬回來的事各有各的判斷,大陳以為他是因為迴避的問題才賭氣從施家搬出來的,免不了對他說了些「何苦來」之類的話;小陸則斷定他一定是主動和施肖萌吹了,所以一開始對這事的反應是冷冷的,直到後來看見他踽踽獨行地滿世界撿磚頭,才真地動了惻隱之心,竟挨過來扭捏地說了一句:「你到鍋爐房後面去過嗎?那兒有不少磚呢。」
「鍋爐房後面?」他有點兒詫異地看看小陸,隨口應道:「能過去嗎?」
「能,我陪你去。」小陸居然自告奮勇當了嚮導,這顯然是在表達一種和好的願望了。
對這件事始終不動聲色的,只有段興玉一個人,在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悄悄對周志明問道:「是那封信嗎?」
周志明垂下眼睛,點了點頭,隨即又說:「也不全是……沒什麼,我不後悔,本來就一直想搬出來呢。」
段興玉很帶感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彷彿想用手臂把力量和鼓舞傳導給他似的:「上我家去住,願意嗎?……好,不願意我也不硬拉,我知道你不想打擾別人,也不習慣和別人傢伙著過日子。那,等春天吧,局裡的宿舍樓到四月初就可以竣工住人了,咱們科就是分一間屋也是你的。」
頭兩宿,屋裡沒有火,實在是夠冷的,周志明穿著厚的毛衣毛褲,扣著棉帽子,還是在被子裡時醒時睡地篩了兩宿糠。第三天上午他開始盤灶,剛和好泥,嚴君來了。
「砌爐子?」她一進屋就脫下大衣要伸手幫忙。「我幹什麼?」
「別別,」他說什麼也不讓她拿傢伙,態度異常堅決,「你昨天就幫著糊了一晚上牆了,這活兒你也不會幹,別沾手,要不我就不盤了。」
嚴君無可奈何地放下手裡的一塊磚,呆呆地耽擱了半天,才說:「這幾年,你吃夠苦了,剛舒服幾天,又要過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我真不願意你這樣生活,你,你們幹嗎要吵架呢?我知道你是需要她的,不能再和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在嗓子眼兒裡咕嚕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他默默地幹活,見她呆站在旁邊看著,反覆想了想,終於說;「你,你走吧,現在人手這麼忙,我已經請了一天假,你再出來……怕不好。」
嚴君擺擺手,「沒事,小陸出去調查去了,大陳修改那份勞教報告呢,我這會兒沒事……對了,我借你那本《普希金詩選》看完了,什麼時候還你?」嚴君扯開話題。
他還想勸她走,沒來得及琢磨出一句合適的話,門外已經由遠及近傳過一片亂紛紛的腳步聲,夾帶著處長紀真大聲的說話。
「這兒的衛生歸哪個科管呀?這間屋子是幹什麼的?」話音隨著拉門的聲音走進屋來,「喲,還住著人哪?」
屋裡屋外站滿了十幾個人,周志明直起腰來看看,哪個科的都有,他明白這是全處查衛生呢。
「你現在住這兒?」紀真在屋裡四下打量著,問他。
「啊。」
「這是幹什麼,砌爐子?」
「啊。」
「你會砌嗎?」
「湊合吧,在自新河學的。」
「啊啊。」紀真上下又看了看,轉身對那些衛生委員們問:「還有哪兒沒檢查?」
「差不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應著,然後簇擁著紀真呼隆呼隆地走了。
下午四點來鐘,周志明接到了杜衛東打來的一個電話,約他下了班以後到西夾道去一趟。
「今天晚上?什麼事?」他笑著問,「是給我補你們的喜酒嗎?」
「喜酒?噢,不不,喜酒等過兩天我和淑萍請你到外面吃,九仙居修繕內部不開了,咱們上『砂鍋溫』,不過今天晚上八點我還得去廠裡值夜班哪,所以今天不成。」
「既然你八點鐘值夜班,還讓我上你家幹什麼?」他有點兒詫異。
「你七點以前來,我有事。」杜衛東語氣堅決,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
「什麼事?」他滿腹狐疑地又問了一句。
「喂喂,我這兒是公用電話,說話不方便。反正你下了班就來吧,到這兒來吃晚飯。這不算該你的那頓喜酒,行吧?」
他還想問個究竟,但轉眼看見段興玉手裡拿著一份材料在等他,只好匆匆結束了同杜衛東的對話:「好的,晚上見了再說吧。」
段興玉看著他放下電話聽筒,把手中的一張紙遞過來,問道:「小嚴說這是你裱的,這封信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沒做註明就放到副卷裡來了?」
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啊,這是從前門飯店徐邦呈房間的紙簍裡揀出來的,一共揀出三張,除了這封信,還有一個通訊錄,一個賬目單,後兩樣我都查過了,沒什麼問題。前幾天我到看守所提審徐邦呈的時候,把這封信的情況問了問他,據他說,這個寫信的劉亦寬是北京的一個中學教員,曾經在今年暑假期間給他做過幾天義務導遊,他送過劉一支帶電子錶的圓珠筆,香港貨,不值錢。後來聽說劉的父親住醫院了,就又給了劉二百塊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來往。」
「劉亦寬住在什麼地方問了嗎?」段興玉問。
「住北京甘雨胡同,在中學教書,這都是劉對他說的。」
「這些情況你核查了嗎?」
「已經打電話請北京市公安局幫著查了,不過,北京八九百萬人,叫這個名字的恐怕不止一個,再說,接受外國人的饋贈,大概不會用真名實姓和確切住址,所以,從戶籍卡片上查可能不會有多大意思。北京還沒有回電,所以對這封信的註明就還沒有填。」
段興玉沒有表示什麼態度,轉臉對嚴君說:「把剛才志明說的一段審訊錄音拿來聽。」
一盒TDK磁帶從木櫃裡取出來,裝進了錄音機的卡盒裡。因為是周志明自己剛剛審過的情況,記憶猶新,所以他很快就在這盤磁帶中找到了段興玉要聽的那一段對話。
喇叭裡先跳出來的是他自己的聲音:「……還有一個問題,你在國內還和什麼人有過來往?」
隔了片刻,徐邦呈的聲音才出來,「除了生意上有來往的,再有就是……就是住飯店認識的服務員。還認識什麼人呢?……不記得了,我想我都講過了。」
又是周志明自己的聲音,「你聽到過劉亦寬這個名字嗎?」
徐邦呈的聲音,「劉亦寬,這名字有些熟,啊,……他,給我來過一封信……」
「是這封信嗎?」
「是的。」
「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
「你問什麼地方?啊,在北京。」
「他在北京是幹什麼的,你們怎麼認識的?」
「啊,我們是萍水相逢……」
「卡!」段興玉伸手關掉了錄音機,倒回來,又把這段重聽了一遍,然後往椅背上一仰,眼睛看著志明,說:「聽到了嗎?你的問話有個很大的空子,給這傢伙鑽了。」
周志明渾身一激靈:「什麼空子?」
段興玉說:「現在很難說劉亦寬是不是北京人,而要判斷出他是什麼地方的人,最直接的根據是信封上的郵戳。既然信紙沒有徹底毀掉,那信封一般也不會單獨毀掉,說不定讓他信手塞在什麼地方了,但是徐邦呈並不一定知道我們沒有搜到信封,如果你在審訊中始終不讓他摸到這個底細,他是斷然不敢胡說八道的,那樣,主動權就在你手裡了。」
周志明恍然大悟,「哎呀,對了,我不該問他是在什麼地方認識劉亦寬的,也不該問劉是在北京什麼地方工作,哎呀……」
「是的,因為你第一個問法,讓他察覺出我們根本不知道劉的所在地區;第二個問法,等於告訴他你已經對劉在北京工作這樣的供述不懷疑。」
「對對對,真該死,我當時只想把這封信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好裝卷,沒想太多。怎麼,難道這封信會有問題?」
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嚴君插了一句嘴,「信文上好像還看不出什麼破綻來。」
段興玉用食指敲敲那封信,「你們好好看看。」
兩個腦袋湊到一起,看了半天,嚴君先把頭抬起來,「我看不出什麼。」
周志明遲疑了一下,說:「文筆不錯,可為什麼字寫得這樣差?歪七扭八像個小學生,我看像個低年級小學生。」
段興玉看著那封信,不動聲色地說:「筆跡是經過偽裝的。」
「有偽裝?」嚴君驚叫起來。
志明連忙把信又抓過來看,果然,筆跡確實帶有明顯的偽裝痕跡。他雖然把這封撕得爛碎的信從紙簍裡揀回來,實際上卻並沒有對它抱多大希望,除了粗粗研究了幾遍信文內容就是準備打入副捲了,竟至對筆跡上的顯著問題視而未見。他帶著點兒慚愧,連連說道:「是有偽裝,是有偽裝。」
段興玉從抽屜裡取出一隻放大鏡,貼近信紙,說:「看嘛,筆畫順序混亂,不規律;比例搭配失調;運筆僵硬,你們看這兒,還有這兒,凡是收筆的地方都有個小倒勾,典型的左手書寫。不過看起來這個人並不具備文字偽裝的專門知識,雖然把自己的真實筆跡掩蓋了許多,但是做得太露骨了,不高明。」
周志明臉上發熱,「哎呀,我險些把它放過去了。」
段興玉話裡帶著明顯的責備口氣,「這樣的信應該早跟我說一聲,怎麼能當一般材料自己隨便處理呢?你們想想,徐邦呈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鐘離開前門飯店去機場的,我們當天下午搜查他的房間,發現這封信還在紙簍裡,飯店的紙簍一般一天倒一次,那麼這封信很可能就是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號當天或者是二十八號收到的,換一句話說,徐邦呈是在收到這封信不久才倉皇出逃的,那這封信是否和他的逃跑有關,就不能不格外懷疑了。」
周志明思索一下,說:「科長,這封信會不會就是你估計的那個向徐邦呈預示危險的確實信息呢?」
段興玉沉吟著沒有回答,嚴君說:「會不會是信封上有密寫或者顯微點,他看完以後把信封毀了?可如果要是特務信件的話,為什麼不把信紙也銷毀了呢?」
段興玉點點頭,「當然,按道理是應該銷毀的,間諜鬥爭發展到現在,已經成為很高的藝術,許多間諜行動都被精心設計得天衣無縫,但任何人都難免會有紕漏,反間諜部門的水平常常就體現在能不能不失時機地一把抓住敵人的疏忽和紕漏,然後順籐摸瓜,揭開全案。哎,對了,徐邦呈的危險信號是什麼來著,1127,對吧?」
周志明他們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對。」
「你們看看信上有沒有這個數字。」
他們在信上仔細尋找了一遍,「沒有。」
段興玉拿起信來看了看,又放下,在屋裡來回踱了兩趟,突然站住,說:「信文裡會不會有漏格密碼?」
周志明和嚴君的腦袋又湊到一起,按「漏格密碼」的拼譯方法,先試著把每句話的第一個字拼連起來。信的全文是:「你寄來的錢,已經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於前天脫離危險後,即命我代為執筆,速寄一信與先生,以轉達他的謝忱。他下周便可以移榻回家了。看來他的病,訖今無大漸,你付予的幫助,使他在自己殘燭之年又得到了一位熱心的朋友。」他們拼成:「你已病於即速以他看訖你使」十二個字,怎麼看也是無機聯繫,不成話。
「可能是『亂碼』。」嚴君直起身,不無掃興地嘀咕著。
周志明又把每句第二個字拼起來了,拼成:「寄經危前命寄轉下來今付他。」他洩氣地在紙上捶了一下。
段興玉擺了下手:「算了吧,實在不行送到技術部門讓專家們破譯去吧。」
周志明無精打采地把這封信又放回到卷裡去。段興玉又拿起另一份材料,對嚴君說:「嚴君,這是你寫的吧?這種材料不光要寫上徐邦呈這個原名,他那個馮漢章的化名也要注上,還有代號2711,危險號1127,還有……」段興玉指點著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呆怔了片刻,突然像發現了什麼大鑽石那樣,叫了一聲:
「他的危險信號是1127!」
「是呀。」周志明和嚴君莫名其妙地同聲答道。
段興玉指著周志明手上的副卷,「拿出來,那封信,按他的危險信號拼,按1127拼,試試看!」
周志明如夢方醒,飛快把那封信又取了出來。他們按1127的順序,先把第一、第二句的頭一個字;第三句的第二個字;第四句的第七個字拼連在一起,眼前不由豁然一亮,這句話拼成:「你已危險。」
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段興玉也幾乎不能保持固有的矜持,叫起來:「往下拼!」
按1127的順序,他們拼完全信,拼出的十二個字端端正正寫在一張白紙上。
「你已危險,即速轉移,看訖付燭。」
他們激動得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一種既慶幸又後怕的心情在周志明心裡交錯起來,這是在他不算短的偵查員生涯中從未有過的一種複雜感觸。他慶幸能把這包碎紙片帶回來而沒有被飯店的服務員當垃圾倒掉,又為自己把它當成普通信處理的疏忽而後怕,差點兒就是無頭案了呀!
大陳和小陸去市檢察院聯繫工作回來了。當他們聽完嚴君興高采烈的敘述之後,自然也是驚訝不已。誰能想到這個近於掃尾的案件又突然節外生枝,重開了一片神秘莫測的天地呢?
段興玉臉色凝重,環視眾人,說道:「都談談看法吧。」
陳全有的目光在那封充滿了撲朔迷離的未知數的信上停了一會兒,順口說:「會不會是施季虹發的?」
這個懷疑馬上被段興玉搖頭否定了,「不會,施季虹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多鐘還給南州飯店打電話找徐邦呈,說明她在此之前不知道徐已經去了北京,在此之後一直到在火車上被捕,她始終是在我們的監視控制之下的,沒有發現她發過信。我想這封信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發的,而且一定是在南州發的;發信時間只能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半到下午六點半這幾個小時裡。」
周志明的腦子裡也做了同樣一番推斷,他點頭附和著說:「對,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午已經買好飛機票要逃走,那最遲得在二十八日下午接到這封報警信,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半是法庭散庭時間,下午六點半是咱們市裡郵局對當天發往外埠信件的最後銷郵時間,所以這封信只能是在這其間的六個小時之內發出的。」
大陳撓撓頭,「有道理,呃——我倒想,南州會不會有一個秘密電台,由這裡的潛特先向北京使館裡的特務組織報警,再由使館的特務在京給徐邦呈發這封信呢?」
「也不會。」段興玉指指這封信,「如果是使館在京發信,就用不著煞費苦心地做文字偽裝了。你看,費那麼大勁兒,寫得歪歪扭扭,還不就是為了逃避我們的調查嗎?有句俗話叫『燈下黑』,我看這個人肯定就在南州市,就在我們燈下的黑影裡。」
大陳拿起這封信,仔細審視了一陣,說:「這是用普通橫格紙寫的,看來得從查這張紙入手了。」他把信紙嘩啦嘩啦晃了兩下,笑著對周志明說:「你小子啊,有運氣,拾破爛還真拾回個金娃娃來,說不定,全案大白就在這張薄薄的紙上了。」
天色已經晚了,嚴君早已把屋裡的電燈拉開。下班的鈴聲不知什麼時候打過了,機關裡業已人去樓空。段興玉不慌不忙地踱了幾步,在屋子當中站定,說道:「我們手頭的所有調查工作、材料工作全部停下來,從明天開始集中力量查這種紙,還要提審徐邦呈。今天晚上,周志明跟我去找紀處長匯報,噢,對了,小周還得回去給屋裡生火,那就大陳……算了,大陳也回家吧,省得你愛人又欺負你這個大丈夫,小陸晚上跟我去吧。明天,明天是星期天,我看……」段興玉略略停頓思考了少頃,「上午也算了,休息一下,個人的事抓緊辦了,明天下午,大家都來。」
報警信的破譯,使整個案子變得複雜和急迫起來,但大家還是打心眼兒裡希望能有一個喘口氣的機會,哪怕只有半個星期天,也好鬆弛和調節一下長期緊張的神經。周志明穿上大衣,心裡盤算著是先去西夾道找杜衛東還是先回去把爐子生上,他行色匆匆地正要走,電話鈴響了起來,小陸接了,問了一句便把聽筒衝他一杵,「找你的。」
見鬼!這麼一會兒接了兩個電話了,他有點兒煩躁地接過聽筒,毛愣愣地問道:「誰呀?」
聽筒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使他全身悚然抖了一下,「是,我就是。」他的語氣似乎也膽怯下來。
他沒有再問那人的名字,他已經聽出是誰了。
低垂的夜幕下,風在肆虐。
街上,下班人流的高潮已過,一些臨街住家的窗戶裡,透出點點落落溫暖的光。這會兒,正是一家人圍在火爐邊上吃週末團圓飯的時辰了。
周志明騎車到了幸福路,沒有拐彎去西夾道,而是頂著帶哨的寒風一直往北,經南州飯店,奔太平街來了。
從施伯伯在電話裡的聲音中,他幾乎想像不出那該是怎樣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施伯伯是第一次用這樣低沉和鄭重的語氣同他說話的,「還沒下班嗎?哦,我是上午從北京回來的。下了班,你到家裡來一趟好嗎?我……想同你談談。」他沒有再問什麼,要談的問題當然是可以猜到的,除了季虹的問題還能有什麼呢?儘管他在給市委寫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做了和施家鬧翻的精神準備,但施伯伯在回到南州的當天就打來電話約他去談,卻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在內心裡意識到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膽怯和緊張。是覺得有負於施家嗎?不!他做這件事情從來沒有自慚過,他自信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但是在感情上,當然,多少還有面子上,他是不願意,非常非常不願意和施伯伯直接衝突起來的。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放棄了去西夾道同杜衛東的約會,到太平街來了。
施家的門口停著兩輛小轎車,示意著家裡正有客人。果然,當他在走廊裡脫大衣的時候,就聽見客廳微掩的門裡傳來一陣親熱的說話聲。
「老喬哇,老馬已經在這兒談了半下午了,你這一來,我看萬雲也別想休息了,我這兒快成了你們的第二辦公室啦。」
「老宋,這你可就冤枉我啦,我是下班順路來看看,保證不談工作,不談工作,啊。」
周志明推門走進客廳。
客廳裡,除了宋凡和喬仰山之外,施萬雲和馬樹峰也在座。他們中斷談話,一齊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來。他拘束地欠欠身,問候說:「施伯伯回來啦。」
宋凡把意外的目光盯在他臉上,皺起眉,冷冷地問:「你來了,有什麼事嗎?」她還沒等回答就下了逐客令:「啊,今天我們這兒有客人,他們要在這兒談工作,你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好不好?」
施萬雲悶悶地開了口:「是我叫他來的,志明,你坐下吧。」
他在牆邊一隻折疊椅上坐下來,屋子裡的空氣剎那間有些尷尬,只有馬樹峰偏過頭來跟他簡短地打了個招呼:「才下班?」他點點頭,轉目注視了一下施萬雲,他彷彿今天才剛剛發現施伯伯的面容是那樣蒼老,帶著似乎永遠去不掉的疲憊和憔悴,鼻子不由酸了一下,原來那種膽怯和畏縮的心情一下子竟被一種無限的憐憫所代替。他深深地感觸和體會到了施季虹的事,給這位鍾愛她的父親帶來了多麼大的刺激和創痛。
馬樹峰從沙發上站起來:「老施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告辭了。你今天一回來就沒顧上休息一會兒,難怪老宋要罵我們了。」
喬仰山也站起來,「好,有話下星期再談。」
施萬雲擺手讓他們坐下,「先不忙走。既然都來了,我有幾句話想對你們說。」
宋凡細聲細語地勸道:「你累了,今天早點兒休息吧。再說,大星期六的,人家老馬老喬還沒回家呢。」
施萬雲沒有說話,眉宇間凝結著沉思。屋裡難堪地靜了一會兒,馬樹峰和喬仰山只好又坐了下來。
「今天回來,」施萬雲眼睛勾在自己的腳尖上,啞聲說道:「李直一同志找我談了季虹的事,把有關材料給我看了。我知道,對季虹的處理問題有人是向市委寫了申告信的,直一同志雖然沒有告訴我,但我心裡明白,有些群眾是不滿意的。我想,我想……」
「咳,老施呀,」喬仰山截住話頭,說,「我看這件事你就不要親自過問了。老馬剛從廣州回來,季虹的處理問題一直是我抓的,辦案單位的意見是勞教三年,政法部也是同意的,等過幾天他們就會把請示報告報到市公安局法制科去。唉,有什麼辦法呢,孩子糊塗嘛,出了這樣的事,我們考慮不處理一下的話,下面群眾也要有意見,我看這樣吧,老馬,」他轉臉對馬樹峰說,「季虹的身體比較弱,還有……」他把目光飄向宋凡。
「還有風濕性關節炎,」宋凡歎口氣,「這都是在『文化大革命』那幾年坐下的根子。我和老施那時候都在『住讀』班裡,家裡就是虹虹帶著她妹妹過。唉,弄得一身病。」
喬仰山連連點頭,接著說:「是啊,那些年咱們都一樣,我,老馬,還不都關起來了。大人挨批挨整住牛棚,孩子們也跟著受罪,熬過來不容易。老馬呀,我看根據季虹的身體狀況,將來可以叫勞教所安排她保外就醫嘛。」
馬樹峰手裡機械地轉動著一隻茶杯蓋,沉吟了片刻才答話道:「季虹的案子,我原來一直沒有怎麼過問,最近因為有人對她的處理問題向市委寫信提意見,所以前幾天我也調捲來看了看。勞教三年嘛,我看還值得研究一下,過一兩天可以叫他們具體辦案的同志一塊來開個會。……啊,我們今天不是不談工作嗎。老施也累了。」施萬雲的話題卻依然執著在這個案子上,說:「對施季虹的處理,我是要迴避的。我現在同你們談這件事,不是作為工作而談的,而是作為一個瞭解季虹的人,也作為一個老法律工作者,同你們二位主管這項案子的同志談談個人的看法。我想這總是可以的吧。」屋裡靜下來,馬樹峰和喬仰山都沒有再打斷他的話,他疲乏的聲音繼續說著:
「季虹小時候,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和宋凡都是很喜歡她的。我們愛她勝於愛萌萌。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當中,你們都知道,家裡全靠她了,她一個人帶著萌萌過,還偷著到隔離班來給我送過炒辣椒……」
宋凡插嘴說:「還給我送過味精呢。」
「從我打隔離班一出來,我就感覺出她思想上有些毛病已經很深了。偏激、絕對、目光短淺。十一廣場事件上她是很勇敢的,但實際上並不算一個十分清醒的革命者。她當然也是為了國家的命運而恨『四人幫』的,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不滿於自己當時的生活現狀。這些弱點,公允地說,是很難怪她的,連我當時心裡也都是有不少矛盾和痛苦的。她是一個孩子嘛,在那個亂世荒年沒有隨波逐流地墮落成壞人,已經是不容易了。我是個共產黨員,革命快一輩子了,我多麼希望我的後代能繼承父業也做一個革命者,所以季虹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們給孩子起的名是繼承的繼,紅色的紅。後來,她自己嫌這名字太俗太左,給改了。改就改吧,名字嘛,不過是個符號,不能說明多少問題。做革命的人,不在乎是不是一定要起個革命的名字。可是,可是,今天,當有人對我說,施季虹,你的女兒,是個反革命的時候,我是不願意相信的,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的!我的女兒,她本來應該是一個革命者的呀!」
喬仰山的目光在施萬雲情緒激動的臉上動了動,似乎覺得此時應該出來說幾句寬解的話了。
「老施呀,你不要太激動,誰說季虹是反革命啊?這些年讓『四人幫』搞得,有些人還是那些習慣,對犯錯誤的人,不看全面,不看歷史,動不動就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反革命那不又成了汪洋大海了嗎?季虹的問題,不管有什麼這樣那樣的說法,不管有誰上書言事,組織上總要實事求是嘛,是不會輕易把反革命的帽子扣在一個受過黨的培養教育,又有很好的家庭熏陶的失足青年身上的。」他說完,用嚴峻的目光掃了周志明一眼,然後把眼皮悻悻地耷拉下來。
「直一同志找我談的時候,我是很意外的。但是當我現在冷靜下來,當我讓自己只用法律工作者的客觀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的時候,我只能承認,他是對的,那個寫告狀信的人,他是講了真話的。我的女兒,是反革命,她的的確確是犯了反革命罪!」
「萬雲!」宋凡滿臉疑惑地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施萬雲,像是在望一個陌生人。她驚慌地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你今天怎麼了,不舒服?老馬、老喬,你們先回去吧,他今天太累了。」她用懇求的口吻說。
「也好,今天不談了吧。」喬仰山附和著說。
「老宋,」馬樹峰反倒在沙發上坐穩了,「你不用擔心,我知道老施現在是最清醒的。」
施萬雲把目光移到宋凡臉上,良久,才說:「宋凡,你還記得我去北京之前和小虹發的那次脾氣嗎?你仔細想一想她這兩年思想發生的變化吧,我們的女兒,已經不是過去的虹虹了。我這次在北京想了很多,本來想這次回來認真和她談一談,可是,已經晚了,宋凡,我們給黨找了麻煩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唉——」喬仰山用厚厚的手掌慢吞吞地向後梳抹著像年輕人一樣濃密的頭髮,斟酌著詞句說:「你是政法書記,老施,對自己的孩子犯錯誤的事承攬責任,這個心情我們是理解的。」他說著望了一眼馬樹峰,似乎表示他的這句話自然也是代表了馬樹峰而說的。但見馬樹峰沒有做出任何響應的辭色,只好繼續說下去,「但是,但是,在組織處理上,還要根據全面情況進行分析考慮嘛。季虹這孩子,我還是熟悉的。這幾年可能是沾染了些壞思想,犯錯誤當然不是偶然的。可是錯誤該是什麼性質就是什麼性質,現在對認定反革命的限制是很嚴格的。老施、老馬,你們不要看我過去不是搞政法工作,對這件事我可是專門查了有關規定的,只有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為目的的犯罪才構成反革命犯罪。施季虹無非是羨慕西方那一套生活方式嘛,想出國留學嘛,出於這個目的洩露了一些國家機密,誣告了別人,情節當然是嚴重的,但還算不上什麼反革命。我們同被害人盧援朝也談了,他也表示了對季虹的寬恕。按照法律規定,對尚未成事實的誣告,是可以從寬或者從免的,啊。」他又向馬樹峰投去了尋求支持的目光。
馬樹峰這回開口說話了,「老喬,你知道我一直是搞公安的,對法律嘛,粗知一點兒實用條文,理論上也不大精熟。可是搞公安的和搞法律的人都有一個同樣的性格,就是認死理,絕不違心地苟同別人的觀點。你剛才講的條文是不錯的,可是對這些條文怎麼理解,恐怕就各有不同了。比方說,為了滿足個人利益而出賣國家機密的,究竟該怎樣確定這種犯罪的目的性?屬於反革命的,還是屬於刑事的?這種問題恐怕還需要斟酌。如果按你剛才的觀點,那恐怕誰也不能算反革命了。所以我說嘛,還是要請幾方面的人坐下來,開個會,統一一下認識再處理。你說呢,老喬?」
喬仰山沒法接這個話茬,故意把帶著苦笑的目光轉向施萬雲。施萬雲的聲音仍舊很低沉,卻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口吻:「季虹這件事,我看不必再開會了。事實是根據,法律是準繩,她明顯是犯有間諜罪的,犯間諜罪所使用的手段又犯了誣告罪,這類罪犯在法律上叫牽連犯,處理的原則是『從一重處斷』,你們公安局可以依照法律程序向人民檢察院起訴,政法部對這類具體案件不必干涉。你們不要考慮我和她的關係,否則就是我在你們眼裡的覺悟太低了,那才真正叫我難受呢!」他停頓了一下,轉過臉來對喬仰山說:「老喬,講法律,我是個老資格的檢察長,吃了十幾年的法律飯,在這間屋子裡總算得上是個內行了。過去『四人幫』人為製造階級鬥爭,天下沒好人,物極必反,現在千萬不要走到另一極端去,好像反革命都成了出土文物了。不不,因為事實並不是這樣,你看,我的家裡不就是出了個反革命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他的喉嚨發哽,不得不停了下來。
「萬雲,」宋凡聲音顫慄著,「難道你,你也認為虹虹內心裡就是為了反革命才幹那種事嗎?」
施萬雲冷靜下來,口氣堅定,就像當年的檢察長在進行著臨庭演說:「一個罪犯,當他進行危害國家的反革命犯罪活動的時候,如果他的文化程度、知識水平和智力狀況足以使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發生什麼樣的客觀後果的話,那就說明他在實施犯罪時對這個客觀後果是抱著故意的心理狀態的。既是故意犯罪,他所追求的目的就應當被認為是反革命的。至於他為什麼這樣做,是為圖財;是為貪利;還是像季虹那樣是為了出國,都不過是促使他犯罪的內心起因,法律學上叫犯罪動機,老喬,你在季虹這個問題上是把犯罪的動機和目的混為一談了。」
喬仰山張口結舌,尷尬地啊啊兩聲。
「萬雲!」宋凡爆發了,「你這是幹什麼?組織上已經定下來的事,你為什麼還要推翻。你太過分了!你願意當反革命的父親,我可不願當反革命的母親!」
「宋凡!」施萬雲用力擊了一下沙發的扶手,厲聲喝斷了宋凡的責怒。宋凡被這突然一喝嚇住了。望著他那張震怒的面容,愣了片刻,嚶嚶啜泣起來,屋裡出現異常難堪的氣氛。
施萬雲把情緒緩和下來,慢慢地說道:「宋凡,你是她的母親,我知道你不願看到她這個下場。可你僅僅是一個母親嗎?對於她的墮落,能僅僅憑著母親的感情來說話嗎?不,不能夠這樣。你是黨員,幹部,你首先應當站在黨的利益上、黨的原則上說話。宋凡,季虹這幾年確實是變了,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不認識她了。我們是愛她的,可是她連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社會主義都不愛了,她和我們在政治上有了這麼大一個距離,難道還會愛你嗎?她的那些話,那些牢騷,你不是也聽見了?她甚至已經羞於做一個中國人了。為了到外國去求取一點兒物質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開放,她竟可以拋開一切,連祖國、父母、妹妹、愛人都可以割捨掉、出賣掉、犧牲掉!這就是我們的女兒嗎?這樣一個只愛她自己的、自私自利的拜金者,難道還值得我們去寬恕嗎?我們過去寬恕她太多了,這樣下去,人民就不能寬恕我們了。」
宋凡用手掩著臉,壓抑著哭泣跑進臥房裡去,臥房的門砰地響了一聲,給客廳裡的空氣中加上了一點兒沉悶的重壓感,大家各自沉默到自己的思緒中去。好一會兒,喬仰山淡淡地說:
「有些事情,也怨不得孩子,在他們長思想長知識的黃金時代,正是『四人幫』橫行時期,季虹也是這段歷史的受害者和犧牲品。所以,對這些青年,我總不主張嚴厲過甚,總希望能拉他們一把,他們是很可憐的,這一代青年,是很可憐的。」
馬樹峰正色地說:「老喬,我又要唱反調了。現在青年的主流不是可憐,而是可喜。歎息的、埋怨的、彷徨的、空談的,有;像季虹這樣背叛自己國家民族的,也有。但是這些落荒者、敗壞者絕不是青年的主流,而那些勤奮的、實幹的、進取的青年才真正代表了這一代人,他們不是同樣從十年浩劫中走出來的,同樣經歷了這一段歷史嗎?像他——」馬樹峰指指坐在牆邊的周志明,「是坐過監獄的呀,也沒有就變壞了嘛,我看關鍵還是在於自己。周志明,你是年輕人,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周志明被問得猝不及防,咳嗽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沒想那麼多。」他憋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反正,我們年輕人……大家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我想,我覺得,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那段歷史如何亂,大概只有對我們國家的今天和今後都絕望了的人,才會徹底變成一個完全自私的、完全不愛祖國的人……我,沒想那麼多……」
「哎,有道理。」馬樹峰很興奮地說。
「啊,道理當然是這樣,當然是這樣。」喬仰山應了兩句,轉臉對施萬雲說:「今天實在是晚了,你還是休息吧,我們告辭了。」
馬樹峰站起來,「好,走吧。」
喬仰山撓撓頭皮,感慨地說:「啊呀,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以前老施當檢察長的時候,鐵面無私,執法錚錚的名氣就很大,現在看來,果然不虛。這樣吧,季虹這件事我和老馬再根據你剛才的意見研究一下,然後再向你匯報啊。」
施萬雲沒有站起來,只是很疲倦地搖搖手,「我已經迴避了,你們依法辦事,不要向我匯報。另外,老喬,等下星期上了班,我們找個時間好好談一談,就談談這件事。作為施季虹的父親,我有失教育之責,給國家造成損失,我是準備向市委請求處分的。我覺得你在這件事情上也有不公道、不妥當的地方。我們可以交換一下意見。你想想,你是政法部長,我是政法書記,如果把我們之間的人情關係帶到我們的執法工作上來,那不真叫『官官相護』了嗎,老百姓會怎麼樣?是要罵我們腐敗的呀!」
「啊,好,好,可以談談,談談。」喬仰山難堪地和施萬雲握了一下手。
咯咯咯的皮鞋聲在門廳裡消失了。門外,響起汽車門沉悶的碰撞聲,發動機嗡嗡了一陣,又靜了下來。
周志明等了一會兒,見施萬雲默默地坐在沙發裡發呆,似乎並沒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了,便站起來,輕聲說道:「施伯伯,你休息吧,我也走了。」
施萬雲沒有挽留他,從沙發上站起來,一直把他送出了客廳,又送到了大門那兒。對這位老人的敬意使他怎麼也不能憋住那句幾次衝到嘴邊的話了。
「施伯伯,那封信,給市委的信,是我寫的。你……別生我的氣呀。」
施萬雲似乎毫不感到意外,微微點點頭,「我知道,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對你表明我的態度。」
他心裡直抖,來以前對施伯伯的畏懼和來以後對他的憐憫全都蕩然無存,現在他只覺得他是那麼可敬,那麼好,那麼……偉大!
走廊裡的那盞日光燈斜照在施萬雲的臉上,顯出一種衰弱的蒼白。他有些顫顫巍巍地站在周志明面前,魁偉的身軀變得佝僂起來,似乎有什麼話欲言又止,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你,同萌萌……究竟怎麼樣了,算完了麼?」
周志明勾下頭,「我也不知道……」
一隻溫暖的手掌在他頭上輕輕撫了一下,又放下了,「你們,唉,好自為之吧。」
自從他認識了施伯伯,在一所房子裡住過,在一張飯桌上吃過,但像今天這樣深的感情交流卻從未有過。他甚至恍若覺得父親站在了面前,他真想叫一聲「父親!」然而他沒有叫,只是向施伯伯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不知道這樣行大禮意味著什麼,是尊敬,是感激,是安慰,還是歉意?他轉身打開大門向外走去。
他一直走上了太平街的馬路,才回首顧望,那被白楊樹陰影掩映著的窗口,露出螢火一般的燈光,暖暖的,暖暖地熨在他的心上。
從太平街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他又在工具房裡凍了一夜。清晨,早早地爬起來,帶著牙膏手巾跑到辦公樓廁所裡的水池這兒來洗臉。樓裡有暖氣,畢竟舒服多了。他正刷著牙,行政科老萬披著個大衣進來解手,他見老萬下面光著腿,便打著招呼問:
「昨天沒回家?」
「我值班。喂,昨天晚上你上哪兒去了?找你半天也沒找著。」
「昨天晚上?出去了一趟,幹嗎?」
「941廠一個姓杜的給你打電話。」
「說什麼?」他滿嘴牙膏沫子,直起腰來問。
「沒說什麼,我說你不在,他就把電話掛了。」
老萬解完手走了,他用水杯裡的水慢慢地涮著牙刷,心裡懸悠悠地有點兒放不下了。杜衛東昨天兩次來電話,看樣子頗有些急切,他這人難道還會有什麼重要事情嗎?他倒掉水杯裡的水,決定趁上午的空閒,到941廠找他一趟。
因為是星期天,處裡食堂要到九點鐘才開飯,他便在街上隨便吃了點兒,然後騎著車一路順風朝941廠而來。
在廠門口,他意外地碰上了盧援朝。
盧援朝也正推著車往大門裡走,笑著對他打招呼,「怎麼,到我們廠嗎,有何貴幹哪?」
這是他在那個審判會以後第一次見到盧援朝。盧援朝的口氣中雖然多少有點兒戲謔的味道,但似乎並無嘲諷的意思,於是他笑著應道:
「找杜衛東,私事,星期天你也不休息嗎?」
「我加班,有個外文資料,廠裡急等要的。」
兩個人說著話,走進大門,門衛室的老頭兒一聽周志明是公安局的,也沒讓他費事登記,飛快地在他手裡塞了一個進門牌,並且主動地指點著說:「順這兒一直往東,走到頭一拐就是。」
周志明不覺有些詫異,他並沒有對老頭兒說過要找杜衛東,可老頭兒所指的方向恰恰就是杜衛東的管子工值班房。他無暇仔細多想,只顧得要和盧援朝分手道別。盧援朝卻說:「我陪你走一段吧,到我們那個辦公樓走這條路也行。」
兩個人沿著廠內的大馬路騎著車,默默無話。走了一會兒,盧援朝突然問了他一句:
「聽小萌說,你們鬧意見了,你已經搬出去了?」
他猝然未及思考,隨口答了一聲:「啊。」
盧援朝笑笑,「你別看小萌平常挺溫存的,真要耍起小性兒來,硬是誰的也不聽。不過她有一點倒是難能可貴,她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你忘了她還去自新河看過你嗎?那時候你可是個實打實的『階級敵人』呢,還有我的這件事。」
他未置可否地唔了兩聲,沒有多解釋,因為他從施家搬出來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而且要說清楚就非得涉及到季虹,現在跟盧援朝說季虹的事,那不是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壺嗎?不過他也知道,盧援朝似乎倒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痛恨季虹,從他這會兒輕鬆的情緒上看,甚至對這個使他翻天覆地的事件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連一點痕跡都不留,這也真是難得的寬宏大量啊。
他們順著馬路拐了個彎兒,管子工的值班房就在前面了。但是不知出了什麼事,不遠的地方,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把道路嚴嚴堵住,有人衝他們喊:「繞道吧,繞道吧,這兒不通啦!」
他們走到近前,只見堵在後面的人都拚命踮起腳尖,徒勞地伸著腦袋往裡瞧。周志明順著人們張望的方向看去,發現在攢動的人頭前面,露著一輛現場勘查車的藍色頂篷,心裡不由一沉。他把自行車鎖在路邊,撥開人群,拚命要往前面擠。盧援朝向身邊一個熟識的工人問道:
「這兒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周志明聽見一個又老又啞的聲音在回答:「誰知道,可能是煤氣中毒了。」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幾分誇張插上來,「什麼呀,準是這兒被偷了,你看公安局的都來了,那車就是公安局的化驗車,裡面什麼傢伙都有。」
「屁!」另一個聲音咂了一下嘴巴,「要偷偷財務處去,偷管子工宿舍幹什麼?」
他顧不得理會那些爭執,一鼓勁兒擠到前面。幾個幹部裝束的人一面把圍觀的人攔住,一邊大聲嚷著:「別看了,別看了,都上自己的班去,有什麼好看的呀。」
他認出其中一個半熟臉是廠保衛處的幹部,連忙向他招呼說:「我是公安局的,出什麼事啦?」
「哪兒的也不行。」那人顯然沒認出他來,仍舊不客氣地把他和擠在前面的人往後推,「散開,散開,別圍著啦!」
他正在著急,突然看見安成和刑警隊的王玉山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杜衛東的屋裡走出來,便急忙衝他們喊了一聲,把兩個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王玉山驚訝地說:「你怎麼來啦?進來進來。」
安成叫維持秩序的保衛幹部放他進來,然後說道:「你的消息倒是真快呀。」
他愣愣地問:「到底怎麼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王玉山扯了扯他的胳膊,「來,進來看。」
他們走進屋子,屋裡光線很暗,擺設也十分凌亂。幾個刑警隊的現場勘查人員正在忙著清理剛剛用過的器具,他一看就知道,勘查工作已經收尾了。
屋子正中站著馬三耀,指手畫腳地正在指揮著什麼,看見他進來,先是意外地一愣,隨即說:「你來得正好,你看。」
他順著馬三耀手指的方向,朝擺在牆根的床上望去,一剎那間,他的呼吸幾乎都停頓了,後背上有股森森的涼氣直往上躥。他看見杜衛東硬挺挺地伏屍床上,像觸電一樣打了一個劇烈的戰慄!
「啊?這是怎麼啦!怎麼回事?」他痙攣地叫起來。
馬三耀用冷靜的聲音只說了一句,「我們來的時候,他早就無法搶救了。」
他全身哆嗦,一股生理上無法壓制的心慌意亂牢牢地佔據了他。杜衛東那雙由於瞳孔擴散而變得灰暗混濁的眼球,一動不動地凝止在半開的眼皮中間,臉面微微有些青紫腫脹,口唇發紺,舌尖於齒列之間略略挺出,眼瞼結合膜上的出血點清晰可見,任何偵查員都能從這副屍相上毫不費力地判斷出,他已經窒息而死多時了。
周志明從十五歲起吃公安這碗飯,也算是經過不少戰陣了,在刑警隊工作時,出人命現場也不止一次。他也曾扒過死人水腫的眼皮;也曾用手指按壓過屍斑;甚至還曾捏著腐屍的雙頰從臭氣熏天的口腔裡往外掏過髒東西。他做這些事,從來沒有覺到過一點兒恐懼和噁心,而完全是作為自己職業的一部分,以坦然冷靜的心情去進行的。但是,眼前的這具殭屍,是自己的朋友,是一個不久前還活生生地在電話裡交談的朋友!他的頭皮酥酥地發麻,怎麼也平靜不了了。
「他是怎麼死的?」他神經質地抓住馬三耀的胳膊。
「勒死的。」馬三耀冷靜得像尊會說話的泥佛,手裡下意識地擺弄著剛剛脫下來的白紗手套,說道:「從屍體的僵冷程度和屍斑上看,約莫已經斷氣十個小時左右了。」他環顧著雜亂無章的屋子,又說:「可惜,原始現場沒有保護,進來的人太多,嗅源也破壞了,除了屍體沒動,其它都叫廠裡的工人們搞亂了。」
周志明胸口發堵,良久,低聲又問:「是他殺?」
「不。」馬三耀對著杜衛東那張醜陋變形的臉孔瞟了一眼,說:「根據我的經驗,是自殺。」
「自殺?」周志明抬起臉,眉宇間凝聚著毫不掩飾的懷疑。
馬三耀把兩隻拳頭半握起來,向上舉到胸部,兩手之間好像有條繩索似的往兩邊拽了幾下,說:「死者身體仰臥,繩結在前,死後雙手還鬆鬆地攥著繩子,典型的自勒姿勢。」
「你僅從姿勢上判斷嗎?」他露出極不信服的神情。
「當然,不能那麼簡單,你看這兒——」馬三耀戴上白手套,輕輕托起死者的下巴,說:「頸部索溝的深度較淺,皮下的軟組織看上去損傷不重,至少,從表面上看沒有嚴重的外皮剝脫現象。」他直起身來接著說:「你過去不是學過的嗎?如果是自勒,有十公斤的重力壓迫頸部就可以致死。但是他勒的情形就不同了,索溝深、皮下組織損傷嚴重,往往有皮下出血,甚至甲狀軟骨骨折。因為自勒和他勒的心理狀態不同,所以勒力上的差別是很明顯的。再說,杜衛東這樣一個七尺漢子,當要被人殺害的時候,豈能束手待斃?可是你看,他的衣服這麼整齊乾淨,不要說身上找不到任何抵抗傷,搏鬥傷,就是連一點兒掙扎的痕跡也沒有,如果不是死於自勒,又該做何解釋呢?」
周志明無言以對,只得默然點頭。馬三耀又說:「不過現在只是初步斷定為自殺,還不是最後結論,最後結論還要等法醫鑒定和一些化驗的結果出來才能做。」
杜衛東的屍體被一條白色布單從頭到腳地蒙住了。周志明最後向那觸目驚心地半開著的眼睛投去一瞥,覺得連呼吸都不能通順了。那雙沒有瞑閉的眼睛,朝天仰望,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要吐訴什麼……
他腳步發僵地跟著馬三耀走出這間光線昏暗的屋子,戶外明晃晃的陽光刺激得眼睛發酸。不遠,仍然有不少人圍著沒有散去,一隻無線電喇叭還在不厭其煩地高叫著疏導人們離開。在他們身後,幾個刑警正用一隻細窄的擔架把全身素裹的杜衛東從屋裡抬出來,塞進勘查車尾部的裝屍盒裡。馬三耀碰碰他,說:「我該回去啦,你今天休息嗎,怎麼想起到這兒來了?」
他若有所思地啊了一聲,握住馬三耀伸過來告別的手,猶豫一下,說:「最後的結論,能告訴我嗎?」
馬三耀笑笑:「你又要找事了。」他晃晃周志明的手,「好吧。」
帶著金色「公安」字樣的現場勘查車在圍觀的人群中緩緩擠出一條縫,昂昂地鳴了一聲喇叭,走遠了。周志明推著自行車,夾在議論紛紛的人群中尋來路往回走,身邊幾個工人大聲的說話,把他的心情搞得難過萬分。
「喂,究竟是誰啊?」
「行政處的一個管子工,新來沒一兩年,可能是上吊了。」
「死沒死?」
「死了,你沒看見用白單子包著抬出來的嗎?」
「是不是偷江總家的那個呀?職工處那幫人幹什麼吃的,怎麼淨招這號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