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起訴書
國營941廠翻譯員盧援朝充當外國間諜,竊取我國重要絕密情報一案,經南州市公安局偵查終結,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移送本院審查起訴。
本院審查確認,盧援朝充當外國情報機關特務,於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間,撬開國營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的住宅,非法竊取我國防工業絕密情報,危害了國家安全,後果是嚴重的,已經構成了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盧援朝犯罪事實如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盧援朝以串門拜客為借口,在國營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家中窺見江一明記載有關我國防工業重要絕密材料的工作筆記本之後,遂起意竊取,並在臨走前暗中拉開江家洗漱間窗戶的插銷,為行竊做了准備。當天夜裡二十三時左右,盧援朝乘江一明未在家中過夜的機會,攜帶外國特務機關提供的微型紅外線夜視照相機,從洗漱間窗口潛入江家,撬開存放筆記本的抽屜,竊拍了江一明的工作筆記本,並將與筆記本置於一處的肆拾元人民幣同時竊走。
根據941廠技術部鑒定,被竊拍的筆記本所記載的內容為國家絕密級文件材料。
根據南州市公安局的勘查、調查、鑒定和證人的揭發檢舉,以及從盧援朝家中起獲的特務用具等大量確鑿可靠的人證物證,本院確認:盧援朝觸犯了《懲治反革命條例》第四條,第六條,犯有反革命間諜罪,結合犯有盜竊財物罪,應當追究刑事責任,本院依法提起公訴。
被告人盧援朝,男,現年31歲,河北省保定市人,漢族,大學文化程度,捕前任國營941廠技術部翻譯員,在押。
此致
南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檢察長張浩明
公訴人莊嚴有力的聲音仿佛給整個起訴書的結尾打上了一記鮮明的驚歎號。他微微停了一下,向審判長行了注目禮,然後坐了下來。
按照審判程序,審判長宣布開始庭審調查。
“被告人盧援朝,”審判長一絲不苟地問道:“公訴人在起訴書中指控你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間,潛入南州市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家中,竊取國家絕密材料,你承認這一指控嗎?”
盧援朝用喑啞的聲音答道:“不承認。”
“你大聲回答。”審判長要求。
“不承認。”盧援朝把聲音抬高了一倍。
“嗡——”一片議論的聲浪在旁聽席上卷過。
“那麼你回答,那天夜裡你是否去過江一明的家?”
“江一明的家我是那天下午去的,是和我女朋友施季虹一起去的。晚上大約七點多鍾我們同江總工程師一塊兒離開那裡,然後我就沒有再回去過。”這段話大概在預審中講過很多遍了,所以他回答得十分流利。
“那天晚上七點半鍾到十二點鍾你在什麼地方?”
“回家睡覺,我經常不到九點鍾就睡覺了。”
部分旁聽者發出輕輕的嘩笑聲。
公訴人舉起了一只手,要求插話。
“審判長,被告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間潛入江一明家進行犯罪,是有充分證據可以證明的。我建議法庭宣讀有關的證據,並傳喚證人出庭作證。”
審判長微微點頭,然後說:“現在宣讀南州市公安局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現場勘查記錄。”
審判員左側邊角上的書記員開始宣讀,周志明對現場勘查記錄已經背得爛熟了,他毫不費力就能聽出所讀的是從哪一段落中節選出來的。勘查記錄讀完了,又讀了刑警隊調查鑒定材料中關於盧援朝的那一部分,讀完,審判長問:
“被告人盧援朝,以上證據材料說明從現場出入口到現場中心,都有你的鞋印和指紋,你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嗎?”
“用不著解釋,這都是我下午串門的時候留下的,夜裡我確實沒有去。”
“那天晚上你在家睡覺,是否可以提出證據加以證明呢?”
“證據?我沒有什麼證據。對了,我弟弟跟我睡一間屋子,你們可以叫他來問。”
審判長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這樣說,“傳證人段興玉出庭作證。”她把目光向審判席左側移去。
段興玉步態從容,從左側門走向證人席。
“證人,通報你的姓名和職業。”
“段興玉,南州市公安局科長。”
審判長面向證人席,“根據法律規定,證人在法庭上應當如實提供證言,有意做偽證或者隱匿證據的都要負法律責任,你聽清了嗎?”
“聽清了。”
“現在你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間被告人是否具有作案時間的問題,如實向本庭提供證言。”
段興玉耽了一下,說:“根據我們的調查,十一月十六日晚七點半鍾,盧援朝離開江一明家,七點五十分左右回到自己家裡。晚九點鍾和他住同室的弟弟盧躍進到杏花西裡停車場替人值夜班,盧援朝獨自留在屋裡睡覺,所以,他是具備作案的時間條件的。”
段興玉退下了證人席。審判長問道:“被告人盧援朝,剛才證人的證言證明你弟弟盧躍進那天沒有在家過夜,他顯然是不能證明你當天夜裡的活動的。”
“我……”盧援朝的聲音略略有點兒慌張,“我記不得他那天是不是替人看車子去了,平常他是睡在家裡的……”
“審判長,”公訴人又舉起了手,“南州市公安局在依法對盧援朝的住所進行搜查的時候,當場起獲特務用具,無可辯駁地證明被告人接受外國間諜機關的指使進行犯罪活動的事實,我建議法庭出示這些物證加以確認。”
根據審判長的命令,法警取出微型照相機、密寫藥、顯影藥,陳示庭前,引起不少聽眾的興趣,紛紛欠身翹看。
審判長目光凌厲,“被告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在預審的時候就說過了。”盧援朝的聲音很冷淡,“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也許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審判長,”公訴人有些憤然了,“在大量人證物證面前,被告人一味狡賴,拒不認罪,請法庭繼續傳喚證人出庭作證。”
審判長又將目光移向左側,“傳證人施季虹出庭。”
施季虹在左側門出現了。她一身素藍,在一名法警的指引下進入法庭,聽眾們的目光跟著她走向證人席。周志明卻坐直了身子去看肖萌,只有他,當然只有他才能明白肖萌的那副驚怔不已的神情。他看不見盧援朝的臉,但是那上面驚呆的表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證人,通報你的姓名和職業。”
“施季虹,南州歌劇院……演員。”她答得有些口吃。
審判長照例做了關於應如實作證的告知,然後說:“證人施季虹,你現在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間所見到的情況,如實向本庭提供證言。”
“我……”施季虹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緣故,一時說不出話來,梗在那兒好半天才發出一種細弱的聲音:
“我是……被告人盧援朝的朋友,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就是我和他到住在我家旁邊的江一明家做客的。那天晚上,我是十點多鍾躺下睡覺的,可是一直到十一點多鍾也沒睡著,我起來倒水喝,當我走到窗戶跟前的時候,突然看到對面江一明家的洗臉間的窗戶開著,可裡邊又沒點燈。我知道那幾天江一明不在家住,家裡是沒人的。開始我還以為是晚上走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呢,可這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影從那窗戶裡跳出來,當時月光很亮,我看清那人原來是盧援朝。”
“季虹!”被告席上的盧援朝突然叫起來,“你是在胡說,在欺騙!那個人不是我!不是我!”
叫喊聲引起全場嘩然,審判長用尖銳的鈴聲蓋過一片亂哄哄的議論。
“被告人不要打斷證人發言。”審判長嚴厲地注視了一下情緒激動的盧援朝,轉過臉對施季虹說:“你繼續講。”
“那個人是他!是他!我看得很清楚!”施季虹也失去了平靜,歇斯底裡地喊叫起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像死人一樣白,眼鏡的玻璃片一閃一閃的,他穿了件銀灰色的登山服,從江一明家跳出來,就是他!就是他!”
施季虹不知是激動、氣憤,還是緊張,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喘著氣,幾乎說不下去了。
“證人,他跳出窗戶以後怎麼樣?”審判長適時地問道。
“他關好了窗子,一眨眼不見了。當時我很害怕,心慌意亂的,沒看清他是怎麼跑掉的。再往後,再往後,我就縮到被子裡,不敢再到窗前去看。當時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人了,是幻覺,還一直把他往好處想。可現在,事實擺在了我的面前,事實是無情的,我不能再用自我安慰來欺騙自己了,我要揭發他,他是偽君子,是特務,是特務,他是個……”
審判長打斷她的話:“證人,關於你看見盧援朝夜間從江一明家跳出來這件事,還有什麼事實需要補充嗎?”
施季虹這才很疲倦地喘出一口氣,搖頭說:“不,沒有了,我知道的都講了,請法庭嚴肅處理。”
“好,”審判長把臉轉向右側,“公訴人有什麼要對證人問的嗎?”
公訴人:“沒有。”
審判長又轉向左側,“辯護人有什麼要問的嗎?”
施肖萌馬上欠了一下身子,聲音中略略帶著些緊張,“辯護人要求向證人提一個問題。”
這是開庭後辯護人要求提的第一個問題,旁聽者們都極感興趣地坐正了身子,在此之前,庭審的主角地位一直是由那位公訴人占據著,而辯護人似乎早已成為數學上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數點兒了。
施肖萌把目光正對著姐姐的臉,問道:“證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間,你從窗口望見有人從江一明家跳出來的時候,你的房間裡開著燈嗎?”
施季虹怔了一下,旋即說:“沒有。”
“江一明家有燈光嗎?”
“沒有,剛才我都講了。”
“在你家和江一明家之間有路燈嗎?”
施季虹眨著困惑的眼睛,隔了一下才說:“你不是都知道嗎?”
“證人,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路燈。”
“既沒有任何燈光,你在黑暗中怎麼能夠辨認出那個跳窗子的就是被告人呢?”
施季虹的口氣有些不耐煩,“其實我剛才都講過了,我是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當時月亮把外面照得很白。”
施肖萌向審判長點點頭:“辯護人的問題問完了。”
聽眾席上漫過一片失望的議論聲,周志明聽到自己身邊的一個年輕人嘟囔了一句:“這辯護人,瞎耽誤工夫!”
審判長示意法警把施季虹帶下了場。
接著,作為施季虹證詞的印證和補充,審判長命令宣讀了兩份證明材料。
一份是南州市氣象台提供的關於十一月十六日夜間的天氣情況——除傍晚有過一場約二十分鍾的雷陣雨外,全市天氣,晴。
另一份周志明很清楚,就是他們提供的現場偵查實驗的證明材料,這份材料證明:一、在十余米左右的距離內,在毫無人工光照的條件下,憑借月光是可以基本准確地辨別出所熟悉的人的輪廓,相貌,姿態和衣著的;二、橙黃色的尼龍綢登山服在月光下呈銀灰色。
這兩份證據材料是對施季虹證詞的強有力的支持,在聽眾席上引起了顯著的反響。審判長令法警取出從盧援朝家裡搜獲的那件橙黃色的登山服,向盧援朝出示。
“被告人,這是你的登山服嗎?”
盧援朝探著脖子辨認了一下,抬起頭說:“好像是我的。”
審判長不滿於他的模稜兩可,“你看清楚,究竟是不是?”
盧援朝又辨認了一下,說:“是,是我的,可那天我根本沒穿。”
“嗡——”聽眾們顯然對他的一味否認不滿意了,卷起一片嘲笑的聲音。
審判長簡短地向身邊的兩位陪審員征詢了一下,斷然宣布庭審調查結束。
審判程序進入了法庭辯論。
公訴人發言,他的辭色都是躊躇滿志的。
“審判長,人民陪審員:我的話很簡短,從剛才庭審調查中所看到的大量人證物證上,足以說明被告人犯有起訴書中所提出的罪名,被告人在事實面前拒不認罪,企圖逃避法律制裁完全是徒勞的。被告人接受外國特務機關的任務,出賣祖國、背叛人民,罪行是重大的,後果是嚴重的,為了保衛國家人民的利益,維護法律的尊嚴,被告人應當受到國家法律的懲罰,這是毋庸多言的。在此,我所要特別提請法庭注意的是,我國法律是包含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精神的,被告人在預審期間和剛才的法庭調查中仍然堅持反動立場,無理抵賴,只有負隅頑抗之心,毫無悔罪改過之意,這說明被告人犯罪的主觀惡性是很大的,請法庭在量刑時考慮到這一點,從重予以懲處,我的話完了。”
公訴人語句鏗鏘,台下有人竟忘記法庭紀律,鼓起掌來。
在這種情緒氣氛一邊倒的局面下,施肖萌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了她的辯護。
她拿起了寫好的辯護詞,又放下來,兩手撒開扶在桌沿上,周志明看出來,她緊張,也有點兒激動。
“審判長,人民陪審員……”她的聲音沒有放開,幾乎全被聽眾席上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淹沒了。
“肅靜。”審判長短短地打了一下鈴。
施肖萌用力把聲音放大了,露出了很清亮的本色。
“根據法律規定,我受被告人盧援朝的委托,為本案擔任辯護人。在開庭之前,我向人民法院了解了案情,仔細閱讀和研究了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並同被告人進行了會見談話,剛才又聽了法庭的庭審調查,現在,根據事實和法律,我就此案提出辯護意見如下:……”
她略略停頓了一下,接下去說:
“我認為,公訴人在起訴書中所使用的主要證據是虛假的,對本案被告人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被告人是無罪的!”
這一段石破天驚的開場白,像是在滾油鍋裡澆了一瓢冷水,頓時引起滿場轟然大嘩,好半天,審判長才想起打鈴來壓制沸騰的喧聲。
聽眾的強烈反響,不但沒有使施肖萌驚惶,反而像給她注射了一支鎮定劑,至少,她已經牢牢把全部聽眾,連同整個審判席都吸引了!
亂哄哄的人聲靜下來,仿佛只用了幾秒鍾就靜得連一聲輕輕的咳嗽都能傳遍全場,在鴉雀無聲的大廳裡,只留下她金屬般的聲音。
“審判長,人民陪審員,為了論述我的結論,請允許我對今天法庭調查的全部證據做一個簡單扼要的分析。
“第一,南州市公安局的現場勘查采取到了被告人的鞋印和指紋,這是不錯的,但是被告人在發案的當天下午曾有正當原因去過現場,一直到晚上七點半鍾才離開。而現場勘查記錄並不能肯定地確認,在這些鞋印、指紋中,確有一部分是在晚七點半以後留下的,因此,剛才宣讀的現場勘查記錄只能是一個間接證據,不能單獨發生法律效力;第二,證人段興玉關於被告人的弟弟十一月十六日夜間,因在停車場值班而未在家中過夜的證詞,只能證明被告當晚具備作案的時間條件,並不能得出他一定作案的結論,這是顯然的;第三,剛才在法庭上展示的特務用具,雖然是在被告人家中搜出,但並不能絕對排除他人陷害的可能性,因此嚴格地說,也沒有獨立的證明力。”
她收住話頭,身上的緊張感不但早就蕩然無存,甚至於還顯出了一些輕松瀟灑的風度來。她把目光在啞然無聲的大廳裡環視一下,繼續說下去:
“那麼,能夠維系公訴人指控的,能夠把這些不肯定或者不自立的證據聯結成一條完整鎖鏈的那個主要的、核心的證據是什麼呢?就是證人施季虹剛才當庭所做的證言。證人施季虹在十一月十六日夜間十一點半鍾左右,親眼目見被告犯下起訴書中所指控之罪。我承認,這一證言與其他證據之間並無矛盾和邏輯上的其他混亂,我所要提出的問題是,假如這個核心證據不過是一紙謊言的話,那麼僅僅依靠其他那些先天不足的證據,難道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嗎?結論顯然是否定的。好,下面就讓我來證實我的假設。
“審判長,人民陪審員:證人施季虹在證詞中幾次談到,在她家與江一明家之間沒有路燈,兩家的屋裡都沒有開燈;公安局的偵查實驗記錄也說明了當時的犯罪現場沒有任何人工光照,施季虹僅僅是在月光下發現被告從江一明家的窗子裡跳出來的,並且同樣是在月光下認出被告的面孔和他身上衣服的銀灰色的視覺效果;氣象台的證明材料又進一步說明,發案當天除黃昏一場陣雨之外,天屬大晴,所有這些證據似乎都絲絲入扣地自成邏輯。但是很遺憾,他們忽略了一條人所共知的常識——天晴未必有月,另外一條天文學方面的常識大概就更不盡了然了,那就是,在陰歷的二十七、二十八兩天,月亮是隨在太陽後面一起西落的,夜間絕見不到它的倩影,十一月十六日恰恰就是陰歷九月二十七,整夜沒有月亮,我這裡有一份南州市天文館出具的材料,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同時我也做了一次實驗,晚上在沒有月光的情況下,即便是晴天,在證人施季虹家與受害人江一明家的間隔地方也是漆黑如墨,看東西只有隱隱一個輪廓。毫無疑問,證人施季虹在她當庭所做的證言中,所謂銀灰色的登山服;一閃一閃的眼鏡;被月光照得很白的臉,等等,統統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杜撰。被告人正是在被這樣虛假地告發之後,他的住宅才被公安機關進行搜查的,在這種情況下搜出的物證,在證明被告有罪方面究竟有多少法律上的價值,我想是毋庸多言的。
“根據上述事實,我認為,起訴書中對被告的指控無法成立,被告人盧援朝不應負刑事責任。
“審判長,人民陪審員:我就要結束對本案的辯護,我最後所要強調的是,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是我國法律的一貫精神,也是人民法院的基本任務之一,我希望法庭對本案的判決能夠體現這一點。”
施肖萌敏捷干淨地收住話尾,向審判席和旁聽席微微欠身,各行了一個注目禮,然後坐下。
這一剎那,大廳裡依舊肅然無聲,但是頃刻之間,議論聲、感歎聲、爭辯聲,轟轟轟!像由遠而近的洶湧海潮席卷而來,整個會場被震撼了!
審判長的鈴聲連續不斷地響著,壓制不住一片喧囂。
在沸騰的人聲中,周志明一聲不響地呆坐在椅子上,他感覺出自己緊攥的拳心裡,已經捏滿了汗水。從心底到舌尖都泛著苦味,悲劇!對於一個偵查人員來說,辛辛苦苦地鑄成錯案是最大的悲劇!周圍的喧吵像是收音機裡放大了倍量的噪音,沖得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難受。盧援朝既是冤枉的,那麼跳窗子作案的人是誰呢?
那個人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他的思緒混亂一片,無法安定,然而,那一向靈驗的直覺很快就凝聚到了一個點上——施季虹!
鈴聲不斷地響著,“肅靜!”人們漸漸靜下來,目光一齊注向審判席。
審判長用超乎尋常的平靜口吻繼續主持著審判。
“公訴人要求答辯嗎?”
在急轉直下的形勢前突然處於敗勢的公訴人也力圖保持著冷靜的氣度,但卻似乎缺乏那種臨場應變的經驗,只是干巴巴地搖了一下頭:
“不,公訴人不要求答辯。”
審判長泰然注視著公訴人,沒有急著說什麼,周志明明白,她是有意給公訴人一個思考的時間,也許,他會要求撤回起訴,但是,公訴人沒有要求。
“好,現在宣讀南州市天文館提供的證據材料。”審判長不再等待了。
正在這時,周志明看見前面的旁聽席上一陣人頭騷動,一個聲音叫道:“有人昏倒啦!”後面的人們紛紛站起來,伸頭張望,從一層層人牆的縫兒裡,周志明看見宋凡被人扶著往外走,一面還有氣無力地擺手對扶她的人說著什麼,他嚇了一跳,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擠了出去。
出了審判庭,穿過過廳,下樓梯,還是沒能追上宋凡。在法院大樓的門口,他碰上了剛才扶她出去的那個女同志。
“勞駕同志,剛才那個人怎麼了?要緊不要緊?”
女同志看了他一眼,“沒什麼,可能是裡面空氣不好,悶的,她自己走了。”
“啊——”他松了口氣。
回到審判廳的時候,天文館的材料早就念完了,審判程序已經到了宣判前的最後一個項目。
“被告人盧援朝,根據法律規定,現在本庭給你最後陳述的機會,你要說什麼嗎?”
盧援朝僵直的背脊一動不動,半天才用幾乎是哭腔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了,事實都擺著,事實是根據,法律是准繩,請法庭公斷吧。”大概是由於過分的激動,他挺直的身體索索地抖起來。
緊接著,是約莫半個小時的休庭,當審判長和人民陪審員再度出現在審判席時,全場靜下來。
審判長站起來,略帶抑揚頓挫的聲音灌滿了肅然的大廳。
“現在宣判:
南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公訴人,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檢察長張浩明;
被告人,盧援朝,男,現年三十一歲,河北省保定市人,原系南州國營941廠技術部第一研究室翻譯員,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經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批准,被南州市公安局逮捕,現在押;
辯護人,施肖萌,南州大學法律系學生;
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以間諜罪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對被告人盧援朝向本院提起公訴。
本院組成合議庭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對盧援朝間諜案開庭審理。南州市人民檢察院分院派員出庭支持公訴。經過法庭調查和辯論,聽取了公訴人支持公訴的發言;聽取了被告人的辯護和最後陳述;聽取了辯護人的辯護;聽取了證人證言,對各種證據進行了審查。
本庭審查確認,證人施季虹關於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二十三時左右目睹盧援朝非法潛入941廠總工程師江一明住宅的證言虛假;南州市氣象台關於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天氣情況的證明與本案無關,其余證據均不足以證明盧援朝犯有間諜罪,因此,起訴書中所指控的罪名是不能成立的,被告人盧援朝不應負刑事責任。
本庭根據以上事實,特依法判決如下:
判決被告人盧援朝無罪。
本判決為第一審判決,如不服本判決,可於接到判決書第二日起十日以內向南州市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南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審判長俞澤珍,人民陪審員曹利平、聶鳳岐。”
判決書念完,審判長宣布將盧援朝當庭釋放。盧援朝轉過身子,臉上掛著勝利者的激動,高高地舉起兩只手,聽眾席上報以一陣熱烈的掌聲!
散庭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旁聽的人群走光了,法庭外面寬大軒亮的過廳裡只剩下周志明和嚴君兩個人,在等段興玉從裡面出來。
整個大樓裡靜悄悄的。
“我們又該忙了。”嚴君凝目窗外,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輕聲說:“現在這麼個局面,真不知道以後會是個什麼結果,真的,我一點信心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你呢?”
周志明半坐在寬寬的窗台上,雙手攏著一只膝蓋,他此刻只覺得累得不行,就像一個剛剛打輸了一場比賽的運動員一樣,身心交瘁,雖然干了這麼多年公安,但像今天法庭上的這種風雲突變卻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他沒有去答嚴君的話,腦子裡此時不知道是屬於混亂還是屬於空白,突然,他從堵在胸口的一團亂麻中看到了一個可以抽出來的線頭兒!
——萌萌……怎麼會對天文知識這麼熟悉呢?
大廳的門開了,出來的不是段興玉,而是施肖萌,嚴君先向她打招呼。
“祝賀你啊,辯得挺成功的。”
施肖萌只是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周志明說:“小萌,我正想找你談談呢。”
施肖萌把帶著些敵意的目光在嚴君身上瞥了一下,臉色慘白,說:“我也正要和你談談,你現在沒空吧?”
周志明絲毫沒有聽出後面這句話的雙關含義,說道:“等我找你吧,到學校去找你也行。”
施肖萌沒說什麼,下樓走了。嚴君臉上有些尷尬,看見周志明轉回臉看她,便扯開話說:“走吧,咱們到後面找找科長去。”
兩個人穿過一條細長走道往後面的休息室走,後面也同樣是靜靜的;只有靠頂頭的那間屋子裡能聽到有人在說話。
“老段,對這個證據的疏忽,我們檢察院也是有責任的,我們也了解到施季虹最近同盧援朝有過爭吵,可並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
周志明聽出這是那位公訴人的聲音,便和嚴君推門走了進去。
屋裡,只有段興玉和那個身材魁梧的檢查員,檢查員看著他們,收住了話頭。段興玉說:“這是我們處的偵查員。”他才又接著說下去。
“現在不少國家的訴訟法律都嚴格規定了證人資格的條件,對證人和被告人之間的關系進行嚴格考查,就是想保證證言的客觀性。”
段興玉說:“這主要是我把問題看簡單了。”
檢察員看了看手表,從衣架上拿下大衣,說:“她這也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我們是要追究她的誣告行為的。”
段興玉連忙抬起一只手,“哎,老羅,我看檢察院能不能先不采取什麼行動,我分析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誣告和偽證問題……”他沒有把話說下去。
“也行,”檢察員思索了一下,說:“先交你們偵查清楚也好,回頭咱們兩家再商量吧。”
他同段興玉握手道了別,先走了。段興玉臉色沉重地走到衣架前,默默地穿大衣,穿好,才低聲說了一句:“走吧。”
他們倆一聲不響跟在段興玉身後往外走,下樓梯的時候,段興玉突然回過身來,目光和周志明碰了一下。
“看來,我錯了,你對了。”
就在施肖萌為盧援朝的辯護轟動法庭的當天晚上,南州市歌劇院首場公演著名阿塞拜疆歌劇《貨郎與小姐》,華麗的紅旗劇場內外,燈火輝煌,盛況空前。
飾演“阿霞”的A組演員因為昨天突然患了急性咽炎,首演便臨時改由B組的施季虹替場。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作為職業演員登上歌劇舞台,然而這第一次就演砸了鍋。
在化裝室,她心慌意亂,差點兒將口紅塗到眉毛上;在台上,她神不守捨,幾次錯走了位置;輪到她的唱段,不是搶拍便是冒調,簡直還不如個業余的,氣得樂隊指揮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跑到後台大發脾氣,導演也惱火萬分,四周都是埋怨聲,說什麼的都有。她一面推說頭痛,一面連聲自責,因為這場演出畢竟關乎自己今後在劇院裡的前途,所以後半場的演出,她硬是強打精神,排除雜念,好歹平安地頂下來了。
散場以後,她身心交瘁地回到化裝室,用顫抖的手指卸了裝,和大家打了招呼正要走,演員隊長走過來告訴她,史副院長要她到後台休息室去一趟。
她胸口一陣跳,猜度不出史副院長突然找她,究竟是因為上午在法庭上的出丑,還是因為剛才在舞台上的失誤。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休息室。
史副院長是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她既沒有談起上午的審判?穴也許她不知道吧?雪,也沒有問及剛才的演出,而是一邊忙著別的事情,一邊指指放在桌邊的一只扁形的皮箱,對她說:“派你趟美差吧。”
“美差,去哪兒?”
“到北京去一趟怎麼樣,我們跟中央歌舞團借的那套獨舞的服裝人家馬上要出國使用,已經來電報催要了,原來准備派院部老黃專程送一趟,車票都買好了,可他愛人又病了。我看你去一趟,你父親現在不是也在北京嗎?你去了,住處比別人好解決些。”
她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她覺得這倒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用來細細考慮一下如何應付對她做偽證的必不可免的查究。她接過史副院長遞過來的介紹信和第二天清晨的火車票,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演出怎麼辦?”
“小芒可以替阿霞的角色,她就是還不太熟,不過在台上倒不怯場,你放心去吧,辦完事以後,在北京多呆些天,看看中央文藝團體都有些什麼新劇目,這算是一項任務吧。”
她點點頭,離開了休息室,史副院長剛才講到胡小芒上台不怯場,弦外之音豈不是說她怯場嗎?不怯場管什麼?胡小芒要樣兒沒樣兒,要嗓兒沒嗓兒,光不怯場就能演戲嗎?穆鐵柱不怯場,你叫他演阿霞去!
她心中隱然的不快只是這麼一閃,現在哪兒還有心思去跟胡小芒她們爭高下呢。
回到家,已是夜裡十一點半鍾了,她先走進廚房,用濕毛巾擦了把臉,對還沒回房休息的吳阿姨問道:“我媽睡了嗎?”
“剛剛睡,”吳阿姨小心翼翼地答道:“她和你妹妹一直等你來著。”
她端著毛巾發了一會兒呆,沒再問什麼,躡著腳溜進了自己的房間。
扭開桌上的台燈,發現燈座下壓著一張字條,拿起來一看,是母親草草的字跡。
小虹:
我和你妹妹等了你一下午又一晚上,你還有心思去演戲嗎?你不願意和盧援朝結婚,我們不管,可你怎麼能用這種陷害別人的手段達到目的呢!這會給你爸爸帶來什麼影響你考慮過嗎?你太使我生氣了,你應該馬上去向組織上承認錯誤,要求處分,要爭取主動,明天再和你細談。
媽媽
她把字條慢慢地在手裡揉成一個團。也許只有她才能體會出母親在字條裡那種既嚴厲又體貼的心情,她心裡一時亂了方寸。明天還走不走呢?要不要照母親說的那樣先跟組織上去談,或者干脆直接去法院認錯?她想了半天,最後拿定主意還是先去北京,她覺得這樣既可以得到充裕的時間來琢磨退身之計,而且在不得已時還可以先跟在北京開會的父親談一次。她想起父親,惶惶然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父親是南州市政法機關的總頭兒,只要他腦子裡還有一絲父女之情的顧念,就絕不會過分追究。一向,父親是最愛她的,他若是臉色好一點兒,下面那些人當然就會網開一面。何況她只要一口咬定誣告盧援朝的目的完全是為了甩掉一個愛情上的包袱,就是說到哪兒也無非是個個人道德品質問題,既然沒造成什麼後果,大不了就是把她拘留幾天,來個處分罷了。她呢,頂多臭上半年,上不了台,不給派角色。可這沒什麼,既走到了這一步,倒霉也是該著的,時間總會磨掉一切,厚今薄古是人的一種本性,就算是天大的丑事,一旦成了歷史,就會被人看得淡淡的,別說她了,就連蔣介石、日本戰犯,人們也不像過去那麼咬牙切齒了。對了,要問起從援朝家搜出的那些東西怎麼辦呢?實在不行,就來個“一問三不知,佛也怪不得”,只要和馮漢章的關系不被人知,是完全可以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有利的家庭地位安渡難關的。
想起馮漢章,她心裡不由燒起一把無名火來,他要她辦這件事的時候,是那麼躊躇滿志,說得是那麼萬無一失,可現在怎麼樣呢?差不多把她的前程全葬送了。主意是他出的,可出主意的卻在北京高級飯店的席夢思床上睡得正香,留下她這個幫忙的提心吊膽地在這兒熬日子,真是從來也沒有受過這份窩囊。她想好了,這次到北京,一定先設法找到他,攤開來談,要麼他實現那個幫她出國留學的許諾,要麼大家都別舒服了,要讓他知道,逼急了,她是什麼事都干得出來的!
越想越恨不得立刻就飛到北京去,這一夜她沒有睡著,睜著眼胡思亂想熬到天亮。為了避免跟母親和妹妹打照面,她還沒等窗戶上露出青色就匆匆爬起來,簡單地寫了一個條子,說明她有急事要去北京出差,仍舊壓在台燈座下,然後悄悄離開家門。
早上七點半鍾,南州至北京的直快客車徐徐駛出熙熙攘攘的站台。她坐在一個臨窗的座位上。當列車快要駛出市區的時候,透過明淨的車窗,她的視線向遠處伸展出去,在地平線上,941廠的灰色圍牆綿延西向,圍牆上“注意防火”幾個碩大的紅字在冬天的晨霧中依稀可辨。她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了盧援朝,他今天大概能回廠上班了吧?這一瞬間她禁不住回想起過去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時光,想起他的種種好處,一股歉疚感驀地浮了上來。憑良心,她知道自己是太無情了,太有負於他,而他對她卻一向寬容忍讓,當她在一年前正和馮漢章搞得火熱的時候,就看出盧援朝醋意十足,這本來也是難怪,人非草木,何況他在這方面又是個十分敏感的人,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大吵大鬧的公開干涉,這使得她甚至還曾經產生過一種感動的心情。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大概,盧援朝為了能當上市委政法書記的乘龍快婿,寧願對她的風流韻事睜一眼閉一眼……當然,不管怎麼說,他是愛她的。
車廂的擴音器裡,響起了廣播員十分做作的聲音,“各位旅客,列車七點四十五分到達西郊車站,請下車的……”她側著頭聽了一會兒,等思緒又慢慢飄回來的時候,似乎已經從剛才短瞬的良心發現中解脫出來。她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呢?為了成為生活中的強者,連自己的愛人都得犧牲掉,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呢?人獸同源,在生存競爭面前,誰也難保不帶著一點獸性,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啊。
列車的速度漸漸減慢下來,西郊車站快到了。這時候,一個扎小辮兒的女乘務員走過來,對著她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她座位上的號碼,問道:
“你是南州歌劇院的施季虹同志嗎?”
“是啊。”她困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姑娘。
“軟席車廂一位乘客請你去。”
她先是有些意外,但馬上想到可能是市裡哪一位她父親的部下從劇院裡知道和她同車,特地想照顧她一下。於是便從行李架上取下皮箱,跟隨乘務員向軟席走去。
軟席車廂位於餐車的後面,當她尾隨著乘務員穿過一條細細的過道走進很空的餐車的時候,一個身材寬大的中年人迎面攔住她的去路。
“是施季虹嗎?”
聽聲音很不客氣,她對那人打量了一下,突然認出他就是在公安局第二次聽她檢舉盧援朝時在場的一個,臉上頓時變了色,吃吃地答道:
“是,是我。”
那人向她遞過一張三十二開大小的白紙,說:“你看這個。”
白紙上眉頭橫寫的三個黑體字赫然撞進她的眼睛——逮捕證!
她張大了嘴想叫喊,喉嚨裡一陣戰栗,聲音卻全被從心底裡升上來的一股絕望的寒氣凝結住,發不出來。她的兩腿一軟,身子剛要往下倒,就被兩個像是突然從地裡冒出來的女民警從後面架住,推著向車廂門口走去。
列車在西郊站停了兩分鍾,又緩緩啟動,繼續向北京方向駛去,她卻被兩個女民警挾持著下了火車,鑽進候在站台上的一輛灰色上海型轎車裡,全速開回南州市來。
她被領進了一間寬大的審訊室。迎著南窗上射來的刺眼的陽光,她望見屋子當中孤零零地擺著一只方凳,在方凳的前面,有一張長條形的桌子,桌子後面逆光端坐著四個人。她定神辨認了一下,這四個人中,一個是早上在火車上抓她的那個大個子;一個是聽她檢舉盧援朝的那位負責人,另一個更熟,就是曾經去找過肖萌的那個女的,只有坐在桌角的一個胖胖的年輕人是以前未曾見過的。
她在表面上已經鎮定下來,雙手插在褲兜裡,沒等那幾位開口就先發制人地問道:“哎,你們抓我,告訴我父親了嗎?”
沒有人回答她,桌子後面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坐下。”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雙膝遲疑著彎下來,屁股就挨到了凳子上,但嘴巴上盛氣凌人的勢頭仍然沒有減下來:
“我父親到底知道不知道?”
坐在審訊台中央的那個人翻看著台面上的材料,眼皮都沒抬,還是那種冰冷而緩慢的聲音:
“回答你的姓名、年齡、職業。”
她張著嘴愣了片刻,終於像垮了一樣軟下來,用低回的聲音答道:“施季虹,一九五○年生,南州市歌劇院演員。”
段興玉這才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倦意,額頭上蒙著層薄薄的油汗,從昨天早上到現在,他和陳全有小組的幾個人一樣,還沒合過一下眼皮,吃過一口熱飯,神經似乎已經累得有點兒麻木了。
昨天中午散庭以後,正在局裡參加處以上干部貫徹市委工作會議學習班的紀真打來電話,要段興玉和陳全有小組認真檢查一下失敗的教訓。來電話的時候,他們正在開會,但並沒有把時間花在檢查失敗的教訓上。會上,段興玉只是用了短短兩分鍾,先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他覺得找原因、查教訓都應當先放一放,當務之急是要趕快確定出一個下一步的工作方案來。他提出了三點想法,一、從盧家搜出的特務用具極大可能是施季虹為達到陷害目的而放置的;二、施季虹不過是個提線木偶,她身後一定有一個指揮者;三、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誣陷案件,而是特務組織周密策劃的一次行動,行動意圖可能是為了掩蓋施季虹盜竊機密的罪行。這三點分析意見博得大家一致贊同,因為在11·17案現場采取到的鞋印中,如果江一明、杜衛東、盧援朝均可排除,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施季虹,看來,那個跳窗子作案的人,正是她。
會開得很短,結束的時候,段興玉做了這樣幾項決定,一、在對外保密的情況下逮捕施季虹;二、逮捕前,對施實行外線監控;三、著手搜集應當搜集的有關證據。會一散,陳全有、周志明、陸振羽,加上嚴君,立即兵分幾路,分頭去辦。一下午的時間,幾項工作都辦得挺順手,嚴君和小陸去歌劇院,和院領導及保衛干部共同商定了一個合乎情理而又簡單易行的密捕方案,連段興玉聽了也十分滿意;周志明去外線隊布置了監控工作,外線偵查員在上哨的頭兩個小時就有所收獲,發現施季虹下午三點十七分從歌劇院出來,在福來街的一家小雜貨店裡打了一個公用電話,偵查員近前觀察,只見她撥通一個總機號碼後,要求接一個分機,偵查員只聽清712三個數字,她拿著話筒等了半天,對方才有人接,但她只說了一句什麼話便啊啊地支吾兩聲掛斷了。從雜貨店出來,她神色匆匆地乘上六路公共汽車往南州大學的方向走,到岐山路站下來轉了一圈,又改乘九路無軌直接去了紅旗劇場,一路上沒有再做什麼。
712,這肯定是個分機號碼嗎?如果肯定的話,那麼南州市使用這種位數分機號的單位多不可數,范圍太大,難於篩選。會不會是個飯店或者招待所的房間號呢?這個念頭在段興玉腦袋裡閃了一下,立刻被他抓住了,他當即把正要下班的全科人馬統統留下來,簡單交待了一下,然後分別派往全市各大飯店,各大招待所去查證。到晚上七點多鍾,派出的人都陸續回來了,只查到六個地方有712這個房間號。他正在翻看著抄回來的那六個712房間的住客登記單,身邊的周志明突然失聲叫起來。
“是他!”周志明指著一張登記單抄件叫著。
這是從南州飯店抄回來的,段興玉不由念出聲來:
馮漢章,裡克有限公司代表,住進日期……
周志明顯然毫不懷疑找到了楔口,急急地說:“這人和施季虹認識,關系特別好的,為這個,盧援朝原來很不愉快呢,她爸爸也說過她好幾回,最近這一段,他們明面上不大來往了。”
段興玉把去南州飯店查證的那個干部叫來問了一遍情況,知道712房間是馮漢章作為裡克公司駐南州辦事處兼帶自己的住房長期包租的,他本人現在不在南州,兩天前因為一筆生意的事去北京了。
他心裡興奮地笑笑,沒想到外線偵查員聽來的這麼個孤零零的數目字竟引出了如此重大的發現。但另一個問題卻又使他迷惑,從福來街到紅旗劇場本來乘十一路無軌可以直達,可施季虹為什麼偏要吊個大三角,繞到岐山路去呢,她去岐山路干什麼?
晚上快九點鍾,大陳從杏花西裡回來了,帶回了更加令人滿意的消息,他從公文包裡取出幾頁紙放在桌子上,喘著氣說:“我同盧援朝談了,這是記錄。”
他從桌上拿起記錄,一邊看,一邊聽陳全有說道:“盧援朝情緒還好,對我們持諒解態度,他只是一再聲明他不知道施季虹還有什麼別的問題,他原來一點兒也沒想到她會干這種事。不過後來我們談開了,他在無意中倒是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情況。”
“什麼?”段興玉索性把記錄放下了。
“施季虹手裡是有一把盧家的鑰匙的,是盧援朝以前為了表明和她的關系給她的,至今仍然在她手裡。”
“噢?”段興玉點了一下頭,這對於認定他對施季虹的分析確是一個重要的證據。
“你再看這個,”陳全有把另外一紙材料遞給他,“這是住在盧援朝樓下的一個女同志寫的證明材料,我給她辨認了施季虹的照片,在咱們拘留盧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她看見施季虹從她家門前經過上樓去了。我就手查了一下,在那個時間裡,盧援朝在廠裡上班,他弟弟在停車場看車,家裡只有個昏聵半聾的老太太躺在自己屋裡睡覺。”
案情漸次理出了頭緒,陳全有同盧援朝談話的記錄,女鄰居的旁證材料,再加上712房間那個客人的情況,使他在坐上審訊席的時候胸有成竹。何況他的對手,不過是個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嫩毛兒”,和這類貨色斗法,連他這個一向謹慎的人都認為是件駕輕就熟的事了。
他把銳利的目光對著施季虹的臉,直視片刻,才說:“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真是冤家路窄呀。”
施季虹拼命想擠出一點笑容,卻弄成一臉哭相,她伸長脖子,舔舔嘴唇,用誇大的痛苦表情說:“哎,你們能不能先讓我喝口水,我渴得實在不行了,眼睛都發黑。”
陸振羽用桌上的瓷杯從暖壺裡倒了水,異樣地端詳了她一眼,才把杯子遞給她。她接過來端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皺起眉頭,從兜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非常認真地將一圈杯口擦了一遍,嘴裡叨咕著:“太髒了,太髒了。”
陸振羽恨不得能揍她兩下,一個渴極了的人見到水,哪兒還會有這麼多臭講究呢?他沒好氣地沖口說道:“嫌髒別喝!”
施季虹朝他翻翻眼睛,沒再吭氣兒,稀溜稀溜地把一杯子水喝下去了。
段興玉本想先殺殺她的架子,話到嘴邊又變了主意,只是用一種很隨意的口氣問道:“你告發盧援朝之前,最後一次去他家是什麼時候?”
“那我記不得了。”施季虹把杯子放在凳子腿旁邊,說道:“我早就想和他吹,所以一直躲著不去找他。”她顯然沒有識破這個提問的迂回用意。
“你知道你是因為什麼原因受到逮捕的嗎?”
“知道,我不該用誣告的手段來達到和他吹的目的,我是很痛心的,我本來是想利用這次去北京出差的機會找我爸爸談的,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的處理。可我想不通,你們為什麼非要采取這種方式不可,你們這麼一弄,我以後出去還怎麼有臉上台演出啊?再說,這對我爸爸影響也不太好。”
段興玉已經沒有耐心再和她繞圈子了,表情厭惡地說:“我知道你的職業是演員,可我這兒,不是舞台!”頓了一下,又說:“你們在演戲的時候,側幕不是有個提詞的嗎?如果你真的忘了詞,我可以當這個提詞的,你在告發盧援朝的前一天下午到盧的家裡去干什麼了?”
“不不,我沒去!”施季虹的眼神一陣發緊,低頭回避開他銳利的注視。
“真的沒去嗎?”他狠狠地說,“你可是有他家的鑰匙!”
“我、我,我是去拿我的東西,我要和他吹,想把放在他家裡的東西拿回去。”
“盧援朝現在還在,他怎麼不知道你拿走了什麼東西?你既然要和他斷絕關系,為什麼還要趁他不在到他的家裡去?既去了,為什麼不把鑰匙給人家留下?你究竟是去拿東西,還是去放東西?”他用一連串的提問使對手幾乎得不到喘息的機會。施季虹臉色蠟黃,鼻子上冒出了大顆的汗粒子,他知道她的心理狀態已經開始發生急劇的變化,是到了最後打擊的時刻了。
“施季虹,你犯的是間諜罪,罪證是確鑿的。如果你繼續表演下去,只能貽誤你自己。”
施季虹急促地喘著氣,雙肩抖動,嗚的一聲要哭,被他厲聲打斷了,“還要不要我給你提詞?”
施季虹哭不成聲,一副精神上完全瓦解的樣子,抽噎著連連說道:“你不要提了,讓我說,讓我說,是馮漢章,馮漢章,是他逼我,逼我干的,你們抓他來問,他就住在,住在,南州飯店,南州飯店……”她喘得說不下去了。
“712房間。”他冷冷地提示了一句,故意使對手感覺到他早已洞悉一切。
“是是,是712房間。”施季虹連連點頭,慢慢止住了哭泣。
“他還讓你做過些什麼事?”
“不,沒有。”她遲疑了一下,又說:“以前我在941廠倉庫工作的時候,他要我把每個月庫裡幾種零配器件進貨的數量告訴他,就這些,真的就這些。”
為了再印證一下外線發現的情況,他又問:“審判會以後,你找過他嗎?”
“我給他打過電話,可飯店的服務員說他去北京了。”
“打完電話以後你又去什麼地方了?”他緊追不放,這時候是決不能給她從容思考的時間的。
“馮漢章以前跟我說過,如果出了什麼事來不及通知他,就在岐山路西口禁止停車標志牌的紅白桿子上貼一塊膠布,貼在從底下數第三個紅道子上。打完電話以後我就去岐山路了,在那兒貼了膠布就直接去劇場了,晚上我哪兒也沒去,我參加了演出,真的哪兒也沒去,你們可以去劇院裡查。”
突然段興玉什麼也不再問了,叫人帶走了失聲痛哭的施季虹,他已經意識到全案破獲的機會迫在眉睫,施季虹的報警信號既然昨天便貼在了岐山路上,難保馮漢章不會聞風而逃,所以,他一刻也不敢遲緩地中斷了審訊。
他們從看守所匆匆趕回處裡,時間已是中午十二點鍾了,他叫人替他們把午飯從食堂打到辦公室來,一邊吃,一邊布置工作。
眼下的局面已經變得明白而簡單,施季虹報警已經將近二十四個小時,馮漢章這條長線不能繼續再放,必須馬上逮捕,結束11·17案。
他用筷子敲著一本攤開來的民航班次時刻表,說:“晚上五點,我看說什麼也得乘晚上五點這趟航班走,不能再耽誤了。”
距離晚上五點只剩下不到幾個小時的時間,可是要辦的事情卻很多,得去局裡匯報;得去檢察院辦逮捕證;得掛長途電話和北京市公安局聯系,還有一件按說不該成問題而實際上最成問題的事情——買飛機票。
“大陳在民航的路子最野,搞幾張票還不是手拿把抓?”小陸把大陳推了出來。
“得了吧,”大陳直擺手,“我認識的人都是保衛處的,賣票的咱一個也不認識,這種急茬的事,保衛處又不能對售票處下命令,下了也白搭,人家一句話就頂你一溜跟頭,沒票!票賣完了,正大光明……”他還想說什麼,看見段興玉皺起了眉頭,便把話吞了回去。
“剩余的機動票總還是有的,大陳想想辦法吧。”段興玉幾乎是下命令似的說著,“能弄到兩張就夠了,志明和小陸先飛北京,咱們倆坐明天早上的火車走,火車票好辦,實在買不到,搞張站台票也得上去。”
大陳沒再說什麼,事情一樁樁都算議定了。段興玉看看大家,說道:“都吃完了嗎?岐山路那塊膠布條得趕快去人拿掉。我看,從萬全計,還是得做好化裝掩護,別愣頭愣腦的硬去撕。”
周志明昨天下午在施季虹離開岐山路以後,曾隨幾個外線的同志去那兒觀察過一番,他說:“我昨天看了,那兒雖然算一條大街,但既不是商業區也不是居民區,行人不多,便道上有小樹林,挺安靜的,我看一對一對談戀愛的不少。”
“好,”段興玉說,“那咱們不妨也去湊湊熱鬧,讓嚴君跟誰去,撕掉膠布前要把它拍照下來,以後要入證據卷的。”
小陸的一口饅頭還沒有咽下去便站了起來,咕咕噥噥地搶著說:“這任務我包了,我熟悉岐山路。”說著,他當即從櫃子裡取出搞密拍照相穿的化裝服,就要往身上披掛。
大陳笑著說:“你怎麼熟悉岐山路?淨在那兒軋馬路了吧。”
小陸顧不得答話,手忙腳亂地脫下棉襖,只穿一件薄毛衣,將照相機固定在腰上,外面罩上那件衣服,挺挺胸說:“怎麼樣?”
嚴君第一個搖頭,“不行不行,這衣服你穿著又瘦又長,都繃在身上,遠遠一看就覺得肚子上那一塊鼓鼓囊囊的,太暴露了,志明穿還差不多。”
大陳哈哈笑,“這衣服本來就是比著志明的水蛇腰做的,你這什麼腰?水牛腰。”
小陸低頭看看自己腆起的肚子,上面一塊鼓起的疙瘩,的確過於觸目,他頗不情願地把衣服脫下來,對大陳反唇相譏道:“你呢,你老兄是雞腰。”
大家愣了一下,旋即哄然笑起來——按比例,雞腰倒真是比水牛腰還粗呢,連段興玉也忍俊不禁了,笑了一下,說:“算了吧,小陸別去了,本來就感冒,再不穿棉衣到外面吃風,不是雪上加霜嗎,還是志明跟嚴君去吧。”頓了一下他又說:“大家可都得注意一點身體,這個要緊的關頭,咱們可是病不起啊!”
在馬路縱橫如網的南州市裡,岐山路算不得一條長街,也算不得一條寬街,但它不失典雅的幽僻和寧靜卻是動人的,以此在周圍的繁華中獨占了一種別樣的魅力。
馬路西側的便道上,黃櫨淺淺成林,齊胸的松牆和攀膝的冬青密匝匝地構成高低相間的雙重綠陰,綠陰腳下,被秋風吹落的櫨葉還沒有全枯,把地面鋪得金黃耀眼。路東,幾株蒼柏懸根出土,老本生鱗,郁郁枝葉掩映著三兩幢別致的白色小洋樓,遠遠望去,在初冬的陽光下,頗有些油畫的情調。
嚴君挽著周志明的胳膊,像突然走進了神迷的夢境,她在南州已經生活七八年了,卻是第一次發現還有這麼一條恬靜美麗的街道,安靜而濃厚的風吹在臉上,使人醺醺然。她纖細敏銳的指尖仿佛感觸到了周志明臂彎上的強勁脈跳,感觸到他身上蘊漲著的青春氣息,久久以來強壓在心頭的愛像被什麼東西誘發了,從心底沖決上來,湧滿了全身,這一刻她恍然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幸福的戀人。
仰臉望望周志明,他卻是傻傻的全不經意,只顧往前走,她不覺又有點兒心酸,輕輕晃了一下他的胳膊。
“哎,我們……總得說說話吧,要不太不自然了。”
“行,說吧,……你說呀。”
她張張嘴,卻又無話可說,“你,你也說呀。”
周志明笑了,歪過臉來看她,“你今天怎麼啦?”
“沒什麼。”她連忙掩飾地笑笑。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沖動把身體推向前去,一種想對他表現出些異性熱情的渴望推動著她把身體靠緊他,但是只有一秒鍾,她忽又覺得自己非常可恥,“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這是在執行任務,這樣假戲真做是在欺騙自己,應該疏遠他,疏遠他,應該強迫自己……”她臉上像燒了一片火。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周志明的聲音就在耳邊,輕輕的,輕輕的,“發什麼抖啊?你呀,回去好好練習練習偵查員的單細胞動作,裝什麼得像什麼,要是過去搞地下工作,你這樣的早暴露了。”
“我該疏遠他……”她覺出生活的苦味,四周的幽美也不那麼可愛了。
“喂,自然點兒啊,前邊到了。”
自然點兒,自然點兒,這是工作!
她終於放得自然了,很有分寸地進入了規定的角色,在他拍照和撕下那張膠布條的時候,做著各種掩護動作。
他們離開岐山路,在附近不遠的一條僻靜小巷裡,找到了來時隱蔽在那裡的汽車,拉開車門鑽進去。嚴君把鑰匙塞進電門,正要發動,周志明突然從旁說道:
“今天執行任務,我對你有個新發現。”
“什麼發現?”她停下來。
他卻抿嘴笑,“這可不能告訴你。”
“你說你說,到底發現我什麼?”她急不可耐地直叫。
“你小點兒聲。”
她乖乖把聲音放得小小的,“發現什麼?”
“得啦,快開車吧,還有兩個小時飛機就要起飛了,我還什麼都沒收拾哪。”
她又把聲兒抬起來,“你說不說?”
他俏皮地動動鼻子,“不行不行,這得將來再告訴你。”
她威脅地拔下車鑰匙,“耗吧,看誰耗過誰!”
“那,”他軟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你說吧。”
他眼睛帶著笑,她心裡直緊張,簡直猜不出他會說出什麼話來。
“你該趕快找個朋友了,”他說,“別看剛才我說你單細胞偵查動作不行,其實我發現你還是很會談戀愛的,你……你看,我說你要生氣吧。”
周志明說這段話,完全是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她什麼也不再說,沉默地發動起車子,車身暴躁地跳了一下,轟地沖出了狹窄的胡同口。
周志明有些訕訕的,把話題扯開,“現在北京冷不冷,要穿大衣嗎?”
“我怎麼知道。”
“你是北京人嘛。”
“穿不穿,反正帶上點兒好。”她說完這句話,一個念頭驀然跳出來。
“哎,你去北京,到我家看看好嗎?”
“恐怕沒時間,”他搖搖頭,“現在連馮漢章在北京住什麼地方都不清楚,去了以後還得先找人,找到人就得馬上抓,抓完了馬上就押回來,哪有時間閒串門呢?”
“誰讓你閒串門啊,我有件東西要給家裡捎去,你有機會就去,沒機會就算,怎麼樣?”
“那呆會兒把你家的地址給我吧,你爸爸是不是也跟你似的,特別厲害?”
“我厲害嗎?”
“反正不善,不過還吃得消。”
她笑了一下,卻並不覺得開心。
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時三十分,北京,落日黃昏的時候。
奶白色的子爵號客機在坦蕩如砥的首都機場跑道上穩穩降落。
小陸和周志明乘民航的班車離開機場,駛進暮靄深沉的市區。
在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裡,一位姓王的中年干部接待了他們。
“下午接到你們打來的電話,我們就到幾個安排外國人住飯店的委托代辦單位去查了登記表,”他做了個遺憾的手勢,“沒查到。我看這樣,你們先去招待所休息,明天我們出幾個人和你們一起再查。”
志明斟酌著詞句問道:“我們自己連夜到幾個大飯店裡去查一查行嗎?時間拖久了,怕給這家伙溜了。”
老王面帶難色,“怕不行,現在已經下班了,你們去了不一定能找到管保衛工作的同志,直接到服務台去查恐怕不妥,因為那兒人來人往太亂,再說,服務員未必讓你查。”
志明無可奈何地和小陸對視一眼,只好又同老王商量了一下明天的查法,然後就離開了那裡。
從北京市公安局出來,他們早已饑腸轆轆,又困又乏。街上,華燈初上,人流如水,他們夾在熙攘的人流中沿路找飯館,幾乎所有的飯館都擁擠得下不去腳,一路走到東單,那個很熟悉的大棚子似的東單飯店跳入眼簾,因為這家飯店離公安局招待所很近,所以過去周志明每次到北京出差都免不了要光顧此處。現在,大約是因為占了臨靠長安街的地利,這座外表粗陋的大棚已經被油漆一新,門口還掛起了厚厚的人造革棉簾子,看上去比過去體面多了。
他們從厚簾子外面擠進去,裡面同樣人滿為患,小陸再不願走了,往牆上一靠,“得了,就這兒吧,湊合吃飽就得了。”
周志明擠到前面買了一斤機制水餃,兩人找了個牆根,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頃刻間便把兩大盤餃子席卷而光。他們抹著嘴巴走出飯館,在十字路口紅綠燈下,志明站住了,對著長安街明如白晝的華燈,看看表,猶豫了一下,對小陸說:“嚴君有一小包東西,趁現在有時間,你到她家送一趟怎麼樣?”
“是嗎?”陸振羽滿身的倦懶頓時跑到爪哇國裡去了,“什麼東西?”他興致勃勃地問。
周志明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個飯盒大小的軟囊囊的紙包,遞過去,小陸剛要接,突然又遲疑地縮回了手,扭捏了一下,說:“既然她托你帶來,還是你送去吧,我可不便越俎代庖。”
志明本來是想自己去的,只是因為在一分鍾前想起了小陸對嚴君的那層意思,才樂得把這個機會成全給他,小陸窘於嚴君沒把東西交給他而推托不去,也是意料中事,志明笑了笑,還是硬把紙包塞在小陸懷裡,“我頭暈得要命,一點兒勁都沒了,你就給送一趟吧。”他故意不說出自己的初衷,因為那樣反而會使小陸尷尬。
他們在東單路口分道揚鑣,周志明往北去招待所,小陸穿過寬闊的長安街向南走,按著地址,在崇文門附近的一個小胡同裡找到了嚴君的家。
這是一個長筒形的大雜院,院裡,一色老舊的灰磚平房,家家門前幾乎都能看到有一間“自行設計”、“自行施工”的小廚房延伸出來,把院子裡的空地宰割得只剩下一條九曲十八彎的過道。一個大學教授竟然住在這樣的院子裡,完全出乎陸振羽原來的想象,在他們家住的那個警備區大院中,營級干部都住得比這兒強!
他在院裡一個小姑娘的指點下,找到了嚴君家的門,從深綠色的窗簾下泛出熒熒燈光,說明主人正好在家,他上前輕輕叩門。
門拉開了,整個門框都跟著晃動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熱氣撲在他臉上,一個戴眼鏡的半樁小伙子探出滾圓的腦袋。
“找誰?”口氣真沖。
“對不起,這是嚴同方教授的家嗎?我是南州市公安局來的。”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小伙子眼睛一閃,立即向屋裡大喊:“媽,姐姐那兒來人啦。”邊喊邊側開身,把陸振羽讓進屋子。
嚴同方和他的愛人賀雯都在,聽到小伙子的聲音雙雙迎了上來,把陸振羽讓到沙發上,熱情寒暄,等給他泡上了茶,一家三口人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他帶來的那個紙包上了。
趁他們看東西的工夫,陸振羽把屋子環視了一下。這確是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角的檁木已經裸露變黑,天花板上漬著一塊塊暗黃的水跡,幸而四周牆上都糊了齊胸高的淡綠色暗紋牆紙,又錯落有致地掛了些字畫,好歹算給不堪入目的牆壁遮了遮丑。靠裡牆,一字排開三個老式的寬大書架,從上到下塞滿了書,連書架的頂上都摞著塵封的籍本。屋裡其他地方,擺著沙發、茶幾、寫字台、床,和一對古色古香的籐椅,清雅而不豪華,一望便知是個知識分子的家庭,只是屋子當中的一只蜂窩煤爐像是剛剛籠著,周圍煤灰狼藉,有些煞風景。
正看著,旁邊傳來嚴君母親嗔愛的笑聲。
“君君這孩子,也真是的,一件舊毛背心,帶回來干嗎?還麻煩人家專門送一趟,這孩子,咯咯咯。”
嚴同方說:“你看,這不是還有封信麼?”
毛背心兒裡裹著一封信,一家人的腦袋一齊湊了過去。
“啊啊,”賀雯一邊看信一邊笑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把眼睛瞇起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上下端詳著陸振羽,他被她看得發毛了,局促不安地站起來。
“快坐下,坐下。”嚴君的母親擺著手讓他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下來,嘴裡張羅著:“小民,把你的好吃的給哥哥拿來。”
半樁小伙子端來了點心、果脯,陸振羽笑著問他:“你工作了嗎?”
小民搖搖頭,“咱們,待青。”
陸振羽一愣,沒大聽明白,賀雯替兒子“翻譯”說:“就是待業青年。”
“噢,”他恍然地點點頭,又問:“那你想找什麼工作呀?”
“我想找什麼工作?”小民把“我”字咬得特別重,聳聳肩說,“哪有那個好事呀,等分配還等不著呢?”
陸振羽本想借著跟小民說說話,把氣氛搞得親熱隨便一些,沒想到這話問得這麼沒常識,正有些發窘,小民反問起他來:
“你和我姐姐在一塊兒嗎,你們主要是管什麼的,是‘雷子’吧?”
他又沒聽懂,求援似的望一眼賀雯,賀雯苦笑著說:“雷子就是公安局的便衣,現在的孩子說話真沒正形,管警察叫雷子,男警察叫公雷,女警察叫母雷,甚至管解放軍也不叫解放軍,叫什麼來的?小民吶,以後你那嘴上改一改成不成,都是些流氓話。”
陸振羽差點兒大笑起來,反問道:“你看我像不像……雷子?”
小民從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想了想才說:“不像。”
“為什麼?”
“一看你這身打扮就不是,人家偵查員都穿那種風雨衣,一個個都打扮得倍兒滋潤,人家工作需要嘛。你呢,你這頭發就不靈。”陸振羽摸摸自己的小寸頭,哭笑不得。也難怪小民對偵查員會有這種荒唐的印象,他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部描寫公安人員的新電影,偵查員的銀幕形象確實是……太洋了,其實在現實生活中,除了極罕見的特殊任務需要做一些身份化裝外,偵查干部們平常都“土”得很,即便是他們這種大城市公安局的人,要真像電影中的偵查員那樣留著大鬢角,衣冠楚楚走進辦公樓或者機關食堂的話,非惹得所有人側目而視不可。他對小民笑著搖頭說:“風雨衣?那是西方偵探的裝束。”
嚴同方岔開小民的糾纏,對陸振羽問道:“小君在單位裡表現怎麼樣,是不是很嬌?”
沒容他作答,賀雯接著話尾又問:“你們相處得還好嗎?嚴君這孩子從小倔慣了,不太懂事吧?”
他連忙搖頭,“不不不,她很懂事,很成熟,一點兒不嬌,干我們這行想嬌也嬌不了。”
賀雯笑笑,“這倒也是,你看,她爸爸是搞物理的,我是搞醫的,怎麼也沒想到女兒會搞上了公安,我老替她擔心,干你們這工作又緊張,又危險,唉……”
嚴教授打斷老伴的話,“你呀,多余操這份婆婆媽媽的心,我就覺得君君這工作挺有意思,保衛國家的安全嘛,你知道他們的符號是什麼?小民你知道麼?是盾!五十年代公安人員的胳膊上都佩著塊盾牌符號,可神氣呀。”老頭兒精神抖擻地說著。
賀雯點著頭,“我也知道君君不願意回北京,就是迷上那工作了,再說,她跟大伙兒,跟你,都處得挺好,也捨不得分開。你多照顧照顧她,我也就放心了,她南州還有個姑姑,對她跟親女兒似的,她姑姑家你常去嗎?”
陸振羽點頭,“去過的。”
“小君來信總提到你,我們雖然沒見過面,可對你早就熟了。”
“是嗎?”他激動得聲音發顫,賀雯的話像濃醇的甜酒,弄得他腦子暈乎乎的,刺激、迷惑、興奮和陶醉接踵而來,他萬萬沒想到嚴君早已在暗中對他有了這麼多好感,並且已經到了可以和父母直言的程度……可是她為什麼又拒絕了自己的求愛呢,是為了不讓別人過早議論,還是為了考驗他?
嚴同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你這次出差要在北京呆多久?”
“大概,兩三天吧。”
“你在北京還有親人嗎?”賀雯問。
“啊,沒有,連個熟人都沒有。”
“那你就住在這兒好了,你睡小民這張床,讓小民在這兒搭個折疊床,很方便的。”
他連聲推謝,“不不不,不麻煩你們了,我住招待所。”
賀雯執意地說:“你在南州沒少照顧君君,你到北京來,我們也總得盡盡地主之誼嘛。”
“不是,我是和另外一個同志一起來的,我們已經在招待所定了房子了,他還在等我哪,我這就得回去了。”他解釋著。
賀雯只好作罷,笑著對他說:“以後再來,可不要再去招待所了,就到家裡來住,教育部蓋的‘高知樓’馬上就完工了,等那時候你來,就寬敞多了。”
因為剛剛說了要走,他便站起身來,賀雯拉住他又說:“明天晚上你來,我們全家請你吃飯。”
這種非常鄭重其事的口氣,真使他有點兒不敢當了,他幾乎不知道該怎樣來感謝,來推辭了,“不用了,不用了,我臨走時一定再來一趟,你們要給小君帶什麼東西,我給帶回去。”
賀雯卻不讓步了,“不行,明天晚上你一定要來,小君在信裡一再讓我們好好招待你,我們要怠慢了,她可要怪我這個當母親的了。”
嚴同方也幫著說:“來吧,明天來跟我們說說嚴君在南州的情況,我們今天還沒有來得及談嘛。”
賀雯不等他應允,便像事已說定似的對老伴問道:“你說在哪兒吃好?”
老頭兒說:“問問小民。”
小民想都沒想便答道:“吃西餐。”
賀雯馬上點頭,“也行,這兒離新僑飯店近,幾步路。”
小民卻反對說:“別去新僑了,上‘老莫’吧,新僑的紅菜湯又漲價了,比‘老莫’還貴,奶油湯端出來就是涼的,直黏盤子,再說那兒也太亂,你還沒吃呢,後面就有人等你的座位了,吃著也不安心,沒勁!”
嚴同方苦笑不已,“你看小君這個弟弟,就像曹禺在《北京人》裡描寫的那個江泰似的,說起北京的飯館來如數家珍,現在的年輕人真要命,小民,你是不是最近又去新僑了?要不怎麼知道紅菜湯又漲價了。”
“啊,我們一個同學分了個好工作,我們幾個撮了他一頓。”
賀雯也對陸振羽無可奈何地笑笑,“我這兒子,可沒他姐姐那麼要強,咱們還是趕快把地方定下來吧,我看還是新僑好,近呀,吃便飯,新僑就行,小民明天早點兒去,占個座位,小周,你明天幾點鍾能來?”
主人盛情,實在是卻之不恭了,他只好說:“我盡量早來吧。”
走到門口,他又說:“阿姨,我不姓周,我姓陸。”
嚴家三個人都愣住了,嚴同方說:“你不是叫周,周……”
小民替父親說全了名字,“周志明。”
陸振羽望著三張愕然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幾分,心一慌,“不不,周志明是另外一個人,他今天在招待所沒來,我叫陸振羽。”
“陸振羽?”賀雯同老伴對視一眼,茫然問道:“你跟嚴君也在一塊兒辦公嗎?噢噢,嚴君倒沒說起過你。”
他如夢方醒,心裡完全鬧明白了,恨得直打哆嗦,臉上也頓時有些掛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尷尷尬尬地想欠身告辭。
“我該走了,真是打擾你們了。”他已經不能掩飾情緒的冰冷。直到他走出嚴家好遠,才聽見賀雯追出來喊道:“明天你還來呀,帶著你那個同志一塊兒來!”
他踉踉蹌蹌走到街上,夜晚驟起的寒風鑽進他的脖領子,使他連連打著冷戰,心裡頭,惱羞交迫,平日裡無意細顧的種種,此刻一齊兜上心來,他現在才真的明白這幾年嚴君一直冷淡他的原委,鬧了半天他是敗給了一個情敵!他回想起自己曾幾次同周志明推心置腹地談起對嚴君的想法,甚至還托他去做過“紅娘”,現在看來,實在是愚蠢極了。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飛機上同周志明的那一席閒談,當他對施肖萌在法庭上挽狂瀾於既倒的驚人之鳴嘖嘖贊歎的時候,周志明卻是那樣一種冷漠的表情,好像後來他還說了一句很特別的話,對了,他說想從施家搬出來,這話當時是信口說的,聽聽也就過去了,現在回過頭去看,周志明和嚴君之間豈不是早有默契了嗎?他越想越覺得憤憤,你周志明從監獄回來的時候,連個窩都沒有,人家施肖萌把你接了去,好吃好喝地供著,就說算不上雨露恩澤,畢竟也是待之不薄了,你這樣無情無義地另尋新歡,奪人之愛,也太不講良心啦!這倒也罷了,今天晚上又來這麼一手,明明是拿我耍著玩兒嘛!他覺得實在不能咽下這口酸氣,瘋狂地趕回招待所來。
他走進招待所大門的時候,是晚上十點鍾。
周志明因為困極了,一到招待所就倒在床上睡死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屋裡好像有什麼響動,他似醒非醒地感覺到桌上的台燈亮了,有個人坐在幽幽的燈影下一動不動,他恍惚記起該是小陸回來了,便又閉上眼睛,懶懶地問道:“幾點了?”
小陸像具僵死的屍影似的一聲不吭,他詫異地睜開發澀的眼皮,看清他,問道:“你怎麼了,東西送去了?”
小陸還是不說話,死人一樣,周志明有些恐懼地從床上支起半個身子,睡意全消,眼睛裡映出對面一副凶怨的面孔,燈光從下往上打著,看上去怪嚇人。
“沒找到地方?”他胡猜亂問,碰到的卻依舊是敵意的目光。
“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天下最笨的笨蛋!”一動不動的小陸開了口,卻全是些沒來由的話。
“怎麼回事,你說什麼呀?”
“我被當孫子似的耍了,行,你還有兩下子。”
他莫名其妙地張著嘴,恍若還在夢中。
“你不用裝得那麼清白了,我看你們搞反間諜還真有點屈才呢!你,還有嚴君,你們應當去當間諜,你們太會裝了。”
“你,你,怎麼啦?”他結巴著不知說什麼。
“你損我,沒事,我算什麼?可你對得起人家施肖萌嗎?良心哪,狗吃啦?”小陸恨不得用最惡毒的字眼來發瘋撒野。
他傻傻地用胳膊半撐在床上,干瞪著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你,你說清楚好不好,我怎麼啦?”
“行啦!不說了!”小陸站起來,牆上映出一條長長的黑影,“不說了,沒勁!我自己都覺得沒味道!”
小陸衣服也沒脫,拉開被子,頭沖牆倒在床上,他叫了他好幾聲,都沒得到理會,心裡既憋屈,又惱火,聽著小陸不知是真是假地打起了鼾,他忍著氣從被子裡爬起來,熄掉了台燈,可這一夜卻睡不著了。他還從來沒有被同事這麼撕破臉地辱罵過,覺得實在有點兒受不了。小陸的火氣從何而來呢?他前前後後想了一通,似乎又有點兒明白了,也許是他剛才在嚴君家裡聽到了什麼,誤會了自己和小嚴吧?可嚴君家也不會有什麼話呀,自己和嚴君本來就什麼也沒有嘛……又是一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