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他在心裡罵了一句,鼓起全身的力氣,兩條長長的胳膊把住小車的鐵把,一挺腹提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只走了四五步,控制不住,車身一歪,從窄窄的木板道上翻了下去。險些連他也一起翻下去。
犯人們都冷眼看著,沒有人嘩笑,也沒有人過來幫忙。他跳下木板,把小推車扶上來。杜衛東二話沒說,又給他裝了個冒尖滿,他使出全副力氣來把握車子的平衡,走了七八步,重心一偏,仍舊翻了下去,這樣一連翻了三車,杜衛東說話了。
「裝什麼孫子,成心的是不是?」
他壓住火兒,「你裝的土比別人多一倍,要不你推試試看。」
鄭三炮一臉蠻橫地湊過來:「呵,還當著你小子是便衣呢!頭一天就竄秧子。告訴你,這兒可不是你拔份的地方,叫你干你就得干,臭他媽便衣。」
他看出來他們是在故意尋釁找碴子,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把車子光地一扔,「我找隊長去。」
丁隊長來了,皺著眉頭,先朝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的田保善問:「你們是不是給他裝得太多了?」
「不多。」田保善肯定地回答,「剛才我看見了,裝得不多。」
丁隊長把目光向其他犯人掃去,鄭三炮惡人先告狀:
「他是故意耍奸搗蛋。」
另外幾個犯人也都眾口一調,隨聲附和,丁隊長把周志明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我可警告你周志明,你的態度要放老實些,這兒可不是讓你擺架子養大爺的地方,勞動改造嘛,不吃苦還能改造好!」
周志明氣急敗壞,「你相信他們,他們串通……」
「好,真要是他們串通了整你,你再找我來。」丁隊長又轉臉對田保善說:「他新來的,給他車裡裝少一點兒。我可提醒你,對新犯人不能再來你那一套。」
「行啦,您放心。」田保善點頭哈腰,然後揮揮手,「大家散開幹活兒吧,抓緊時間。」他吆喝著。
周志明沒辦法,又回到小車旁邊,雖然他是敗訴而歸,但杜衛東畢竟也收斂了些,第四車裝得不是那麼滿了。
昨天下了透雨,今天換了毒花花的太陽,才六月天氣,卻燥熱得出奇,還不到中午他就已經出了幾身透汗,彷彿全身的水分都出空了似的。小車的鐵扶把曬得灼手,一身黑布服也被烤得極燙極硬,可他又不敢脫下來,那樣身上保險會一下子曬脫了皮。中午飯是在工地上吃,他好像頭一次嘗到餓急了的滋味,還沒容其他老犯人來搶,他的兩個窩頭就已經狼吞虎嚥地下了肚。菜湯是蘿蔔和茄子煮在一起的,說不清是股子什麼怪味,他盡量不讓它在嘴裡多停留,囫圇吞下去,整整一下午就不停地打著這種菜湯味的臭呃。晚飯是回監區吃,吃的是高粱米,這是種雜交高粱,嚼在嘴裡又麻又澀,非得伸脖打噎不能嚥下去。剛剛放下碗筷,鄭三炮蹓躂過來,乜斜著眼睛說:「嘿!田頭有令,今兒你倒泔水。」
他筋酸肉麻地從鋪上爬起來,盡量把口氣放得友好,問道:「到哪兒倒啊?」
卞平甲放下碗筷,湊過來:「我跟你去一趟,我告訴你。」
卞平甲帶著他到伙房推了泔水桶車,又陪他挨班去收泔水,然後再推到伙房後面的豬圈去倒。卞平甲在前面推著車,他跟在後面走,望著卞平甲窄削的肩背,他直想大哭幾聲,把一腔感激之情有力地表達一下,「好人啊,真碰上好人啦!」他心裡喊著。
在午飯後休息的時候,卞平甲湊過來同他閒聊,他這才知道了卞平甲的案由。他原來是南州市第二醫院的一個化驗員,因會塗兩筆仿宋,六七年在一次給單位寫標語的時候,筆下一糊塗,竟把萬壽無疆寫成了無壽無疆,意思弄了個滿擰,結果以書寫反動標語罪判刑七年。在刑期臨滿的前兩個月,正趕上普及樣板戲電影周,在看了《紅燈記》回來討論的時候,他說他最愛聽「獄警傳,似狼嗥」那段唱,還說李鐵梅要是活到文化革命怕也要打成叛徒,奶奶和父親都死在獄中,她一個人讓敵人放出來,幾十年後在毫無旁證的情況下如何說得清呢?這兩段話被其他犯人匯報了,最後以「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影射咒罵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加刑四年,所以一直在監獄裡呆到現在。
他們來到豬圈,把泔水桶從車上抬下來,卞平甲見他很吃力的樣子,歎了口氣說:「這一天,真夠你受的,明天還行嗎?」
周志明臉上露出一點兒笑容,說:「湊合吧。」
「這是給新犯人的下馬威,杜衛東剛來的時候也是這麼給整服的,新犯人,都得當幾天孫子輩兒的。」
周志明默默把泔水桶往豬圈裡倒,倒完,他問:「田保善算幹嗎的,好像老犯人也怕他。」
「他呀,是廠裡的雜務。」
「雜務?」
「就跟班長組長差不多,管教幹部不在的時候,他負責。」
「那幹嗎不叫班長組長,要叫雜務呢?」
「犯人中間是不能分三六九等,不准封官掛長的,所以就叫雜務。就跟前些年外面有的群眾組織的頭頭不叫這個長那個長,而叫『勤務員』一樣。」卞平甲停了一下又說:「他解放前是鄭莊煤礦的大把頭,坐了二十多年監獄,老獄油子了,你別惹他,鄭三炮、林士傑都是他手下的。」
「鄭三炮犯什麼罪?」
「他叫鄭三波,鄭三炮是外號,搶劫犯,混小子一個。」
「林士傑呢?」
「桿兒犯。啊,就是流氓強姦。」卞平甲說完,特又補充了一句:「你提防他一點,這小子不正經。」
「田保善那麼狂,隊長們知道不知道?」
「隊長?兩眼黑,知道個屁!這兒的幹部不怎麼樣,從教導員那兒就沒水平,連話都不會講。我在三分場漁業隊那會兒,他還是全場革命組織大聯合籌備委員會的哪。有一次到三分場來給犯人講話,講什麼來著,我想……反正稿子是別人給他寫的,咳呀,他念都念不好,那個笑話大了。」
他們推著倒空的泔水桶從豬圈往食堂走,西面天際,晚霞把雲靄燒得一片通紅,金燦燦的十分耀眼。監房年久變黑的房頂被火燒雲映上了一層絢艷的色彩,一眼望去,倒也有幾分動人。周志明站下來,向房頂上跳動著的光暈望著,卞平甲卻還在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連人家那稿子上有個括弧,裡面寫著『少舉幾個例子』,他都愣給念出來了,『括弧,少舉幾個例子,括弧完。』當時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問我們笑什麼,大家都不敢吭聲,那時候田保善我們都是三分場的,唯獨他站起來了,他說大家是因為聽見有人放了個屁才笑的。田保善老獄油子明明是罵他哪,他不但沒聽出來,還訓斥說:『放屁有什麼好笑的!』」
「田保善既然這麼耍他,怎麼還叫他當雜務?」
「咳,田保善什麼人物啊,見風轉舵快著哪,於教導員一當上磚廠的頭兒,他立刻就糊上去了,舔屁股溜溝子這份兒拍,別提多露骨了。教導員只要一到工地,自行車往辦公室門口一支,他准過去給擦得珵亮,結果還真給提了個雜務。」
「於教導員怎麼不提防他一點兒呢?」
「也就是於教導員吧,要是在三分場,他這一套誰吃呀,三分場文化革命前是勞改系統的紅旗單位,雖說現在不那麼香了,可實際上就是比這兒強。丁隊長就是從三分場調來的,在磚廠就吃不開,連犯人都看得出來。」
卞平甲這一席話,使周志明在後來幾天裡心情格外沉重,他越來越明白地看到,在這個磚廠裡,幹部隊伍渙散,牢頭獄霸橫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質量……當然更談不上了。十五年!他將要在這裡度過十五個寒暑年頭,前途茫茫,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甚於一天地折磨著他。那麼急切地想使自己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強者,那麼天真地想不辱沒一個共產黨員的坦白和責任,結果怎麼樣呢?連黨員的稱號也被剝奪了,而自己也並沒有成為一個強者,說不定將來還會變得更加軟弱和猥瑣,他得服從田保善之流的支配,連杜衛東,一個扒雞摸狗的偷兒,也敢公然從他碗裡搶飯吃,他還得賠笑臉,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來。十五年!在這群歷史的和社會的沉澱物的包圍中,他也許會被這幫人淹了,溶解了!
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裡的「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的新聞,農業戰線一片大好,工交戰線一片大好,教育戰線一片大好,可在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勢下,這個辦了二十多年的大農場,為什麼連一點葷腥都聞不著?為什麼連段科長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硬漢,在一次偶爾聽到群眾中流傳的總理遺言中周總理為老百姓的苦日子難過這話時也要掉眼淚?為什麼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謹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長的安成,本來自己就是弱者還要同情弱者的萌萌,還有許許多多相識不相識的人們,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們,都要到十一廣場,天安門前,去潑著命地鬧事呢?難道那麼多人都錯了,都瘋了嗎?大家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替自己的國家著急,替自己的黨著急嗎!他曝毀膠卷為什麼?從根兒上說,難道不是為公安事業本身嗎!
可是,國家,黨,現在到底是怎麼啦?為什麼看不見老百姓的心呢?我沒有做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的事,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兒和田保善他們擠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枉的,可跟誰說去,誰承認!
一次在窯上休息的時候,他和卞平甲去推開水,路邊沒人,他忍不住問:「老卞,你說,外邊那麼亂,裡邊又這麼糟糕,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卞平甲沒聽明白似的。
「你說咱們國家,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咳!」卞平甲笑起來了,「你這都是操的什麼心哪!」
「老卞,」他猶豫了一下,「你過去是黨員嗎?」
「我?哪兒夠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黨的,你知道,我們搞公安的人就愛認真,我實在不願意我們國家老是現在這個樣子。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廣場,還有北京的天安門!」
「哎哎,咱別說這個了,咱別說這個了。」卞平甲膽戰心驚地前後看看,「你呀,將來非得跟我一樣不可,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你不是黨員了,不是公安幹部了,你是犯人,犯人說這個有什麼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氣地叫了一聲:「我沒罪!」
「得得,說這沒意思,沒意思,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卞平甲實在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他也不再說了。也許因為卞平甲關的時候太久了,對外間的民情已經十分隔膜,所以才沒有他這種強烈的苦悶?可卞平甲是因為寫錯了個字而蹲牢的,豈不是比他更委屈嗎?大概正像卞平甲第一次見他時說的那樣,他是從小就沒有受過委屈,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委屈感的。其實卞平甲並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說,他也是經歷過一些委屈的,至少當過幾年「可教子女」吧,而且父親因那個壞保姆推脫責任,也錯打過他,還關了他一整天呢,可父親是愛他的,非常非常愛他的。想到這兒他心裡突然轟一聲亮起來了!是的是的,黨是愛他的,公安隊伍也是愛他的,但是,就像父親也有受騙錯打他的時候一樣,黨,有時也會被壞人蒙騙而一時委屈她的兒女們,而實際上,他仍然是一個黨員,仍然是一個公安戰士,不會永遠被拋棄的。
他知道,這也許純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騙,但是這麼想著,心裡便能好受一點,有時連臉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綻出一絲笑來。
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搾去,使他無暇去做更深的思考。杜衛東每天還是那麼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體力的消耗。他心裡的火兒已經越積越旺,不過他明白,杜衛東並不是他的直接對頭,他不過是一桿槍,使槍的是那個田保善,至於這個封建把頭幹嗎要這樣和他過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他私下裡琢磨,也許是他沒有像其他犯人那樣俯就他;也許是他身上那點兒不和其他犯人同氣合群的孤傲勁兒刺激了他;也許僅僅是出於一種折磨新犯人的虐待狂的習性。連著一個星期,他咬著牙幹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發狠地不願屈服,不願逆來順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車的鐵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時累得幾乎一鬆勁兒就能昏過去,但他仍然支撐著,支撐著,連他自己都驚奇,在他缺乏鍛煉的筋骨裡,何以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韌性和耐力來!
人很快就瘦下來,瘦得脫了相,筋骨歷歷可數,手撫在上面,只能覺到隔著一層薄薄的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菜裡沒有一點油水。這也難怪,這幾年連南州市都見不到什麼菜,更不要說這個主產糧食的勞改場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開飯的時候,田保善便以雜務的身份支派他出去幹這幹那,等回來,飯盆裡常常只剩下一個窩頭或者半碗高粱米了。晚上睡覺也睡不好,鄭三炮和杜衛東故意從兩邊擠他,翻個身都彆扭,也虧了田保善安排這個舖位的苦心。饑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虛得兩眼發藍,差不多每一車土都要經過拚命掙扎才能推上通向制磚機的小坡。因為餓,吃飯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開始搗亂,腹內常似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攪動,疼痛越來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來幹活的體力。
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輛小車前,田保善突然攔住了他。
「從今天起,你裝土吧,杜衛東推車。」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張陰險的老臉,放下了車子。
林士傑笑微微地把那張大疤臉挨近了他,嘴巴裡一股子口臭味兒直竄他的鼻子:「喂,小傢伙,輪你報仇了。嘻——」
杜衛東一臉喪氣,蔫蔫地把車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裝土。
他裝了一平車,便直起了身子不裝了。從感情上講,他倒是真想報復杜衛東一下子,出出前幾日的惡氣。他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想到自己到底是個共產黨員、公安幹部,不能隨了他們的樣子行事,連點正氣也不要了。
杜衛東卻完全是一副挨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這一車平平鬆鬆的土,凝聚著警惕說:「裝不裝啦?不裝我可推了啊!」
「推吧。」他態度隨便地說。
杜衛東遲疑著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走到小車跟前,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一提把推走了。
鄭三炮在一邊直嘬牙花子,「嘿!你小子怎麼那麼蠢吶,他前幾天怎麼給你裝的?還不趁機會整整兔崽子,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衛東把空車推回來,他還是那麼平平鬆鬆地裝了一車。
田保善提著把鐵鍬,陰陰地踱過來,說:「這車裝得太少了吧?」
他一翻眼皮,答道:「別人不都是裝這麼多嗎?再多裝,他頂得下一天的活兒嗎?不信你來試試,我給你裝。」
田保善給噎得僵在那兒,也沒法發作,只好咧咧嘴說:「行,行,你還夠仁義的。」
鄭三炮用鐵鍬在土塊上打著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無四兩肉,此人必難斗……」周志明知道是在罵自己,裝做沒聽見。到了晚上收工的時候,他悄悄去問卞平甲,「田保善今天怎麼黑上杜衛東了?」卞平甲看看近處沒人,輕聲說:「昨天杜衛東倒泔水,偷著撈泔水桶裡的剩菜吃,挨了田保善一頓狗屁呲,不服氣,頂了兩句。」
「吃剩菜有什麼,好多人都吃,我看見林士傑倒泔水的時候也吃過。」
「大概還因為一本《水滸傳》的事,杜衛東前兩天在圖書館借來看的,田保善要先看,他沒給是怎麼的,咳,別管他們,狗咬狗。」
收工的隊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頭頂上壓著一大塊黑而厚的陰雲,朦朧發亮的落日餘暉沿著它那一直鋪向天邊的參差不齊的邊緣傾瀉下來,宛如給大地罩上一層薄紗。隊伍裡傳來三兩句小聲的猜測,「聽,有雷呢,雨不小。」「下也下不長,明兒准晴,照樣出工。」更多的人往天上觀察了一陣,又低下頭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長的雨比不下還要討厭!
剛剛跨進監區大院的門,犯人們突然霍地抬起頭來,鼻子一齊拚命地抽動著,周志明也聞出來了,空氣中飄溢著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飯的香味兒!他自從被捕以後,還從來沒沾過一粒大米,這久違的香氣對他那轆轆飢腸的誘惑,簡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日的犯人端飯去了,其他人都捧著自己的飯碗屏息靜氣地等待著,屋子裡沒有了往日那種污穢的插科打諢的笑罵,寂靜中能聽見遠遠的地方滾動著沉悶的雷聲,活像是預示著一場大戰的將臨。
偏偏這個時候,田保善說院子裡有一堆垃圾得馬上清,把杜衛東硬給支派出去。杜衛東剛走,飯就端回來了,熬豆角的菜盆裡還夾雜著幾塊豬腔骨。犯人們嗡地一聲撲過去,眨眼間擠成一個人疙瘩,碗、匙、手一齊伸向飯菜盆子。
卞平甲一邊往裡擠,一邊揮手招呼周志明,「來呀來呀,要不你就吃不上!」
周志明下意識地往前挪動了兩步,又站住了,他簡直見不得這種場面,一陣酸嘔從胃裡急泛上來,把食慾破壞殆盡,心裡頭彷彿有一道深溝在攔阻他,溝的那面是一群野獸在爭食,不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獸,站在這兒,你就是人!此刻,他覺得以前自己並未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種最基本的尊嚴竟是這麼難能可貴。他一隻手叉在腰上,冷眼望著那一堆人團兒,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
不過最後他還是吃上了,雖然半飽,但總算嘗到了大米飯的甜膩。他發現,田保善、林士傑這些老犯人的確是有經驗,頭一碗都不盛滿,只盛個七八成,然後守在飯盆邊上悶聲不響地大口吞嚥,趁盆裡還有剩的,用驚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這第二碗就像杜衛東給他裝的那一車土似的,盛得滿滿的,用力壓瓷實,然後端著菜,找個舒坦地方一坐,再細嚼慢咽地品味兒去。
周志明悶悶地站在屋門口,向南牆下的隊長辦公室望了一眼,一個念頭突然在心裡衝動了一下,「幹嗎不找隊長談一下?在我們的監獄裡,歪風邪氣這麼盛行,這是合法的嗎?」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大步向隊長辦公室走去,心裡坦蕩蕩的。田保善他們能怎麼著,大不了是再叫他推車,前一個星期他不是也照樣挺過來了嗎!走到值班隊長的屋門前,他鼓鼓氣兒喊了一聲:
「報告!」
「進來。」
他走進屋子,一個只有三十來歲的隊長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報告隊長,我有點兒想法,想談一談。」
他充滿希望的目光所接觸到的,卻是一張冷漠的面孔,「我馬上要交班兒了,呆會兒你跟丁隊長談吧。」那個隊長說了一句便又埋頭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呆愣著沒動窩。
「你出去吧。」隊長又抬起頭,不耐煩地看著他。
從隊長值班室出來,往回走了幾步,他突然看見教導員於中才獨自從監區外面踱進院來,猶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嗎?」於中才嘴裡嚼著什麼,頦下的肥肉一轉一轉地晃動著,纖細的嗓門變得混沌起來。
「教導員,我想同你談談。」
「你說吧,什麼事?」
黑雲越壓越低,雷聲越滾越近,他遲疑了一下,覺得站在院子當中說話很不方便,但看看於中才那張等待的面容,只好說出來。
「教導員,我覺得這兒的犯人中,歪風邪氣很盛,有人成了牢頭獄霸,蒙騙幹部,欺壓犯人……」
「誰呀?」於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這幾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簡單吶,才這麼幾天就能把一個人看透嗎?」
他還沒來得及悟出於中才話中的滋味兒,不知怎麼那麼巧,田保善遠遠地向他們跑過來。
「報告教導員,」田保善像個演員似的,聲音捏得異常溫馴,「報告教導員,杜衛東要鬧監。」
「想幹什麼?」於中才問。
「誰知道,可能是嫌今兒晚上的大米飯沒吃飽,又吵又罵的。」
「少吃一點兒就要鬧,像什麼話!」於中才的臉沉下來,「你們幫助幫助他,再鬧,就找值班隊長。」
「是是,」田保善諾諾連聲,臨走,還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還有別的事兒嗎?」於中才又對他問。
「教導員,我想能不能以後找機會跟你詳細匯報一下,像剛才大米飯的問題,實際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們……」
「周志明,我告訴你,田保善坐了快三十年監獄了,改造得是有成績的,你才來幾天?,自己的罪惡又比較大,改造任務還是很重的,我勸你把主要精力放在自身的改惡從善上,這才是你到這兒來的主要任務,至於別人怎麼樣,自有政府管教,不是你操心的事,!」
這時候,常松銘跑過來,說是場部有人來了,於中才同他一起往監區外面走了。周志明木頭似的愣了一陣,心裡像被刺了一刀那麼難受,雖然穿這身黑皮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可於中才的這番話仍然狠狠地挫傷了他的自尊,讓他覺得有口氣梗在喉間怎麼也嚥不下去。
下雨了,雨點疏而大,乾燥的土地上頃刻間印滿了雞蛋大的雨斑。他心緒敗壞地走到監房門口,屋子裡亂吵吵的似乎有些異樣,突然,一記驚天動地的響雷在頭頂上炸開,幾乎同時,一聲慘叫從半開的屋門裡爆發出來,又被什麼東西悶住了,他吃驚地推開了屋門。
靠西牆的床板上,被褥狼藉不堪,像是剛剛經過一場搏鬥。杜衛東被臉朝下按在床上,嘴裡塞著一團枕巾,鄭三炮和林士傑正用背包繩捆他,他們把他的手反綁在背後,拚命往上吊,幾乎夠到了後脖子,然後把繩子齊胸橫繞兩圈,兩人各拽一條繩頭,用腳蹬著他的身子,像捆背包似的用力一殺,杜衛東猛地弓起屁股,又撲地趴下去,嘴裡唔唔地一陣掙扎。田保善像個鬼判官似的,高高地在被垛上正襟危坐。嘴裡罵著:「不捆你小子,你還要翻天呢!你服不服?」
鄭三炮扯開杜衛東的口銜,一聲嘶破的慘嚎從他嘴裡迸放出來。
「服!服!田頭,饒了我吧,哎呀!田頭,田大爺……」
田保善板著臉,「什麼田頭田大爺的,渾叫什麼,咱們都一樣,都是犯人,你小子破壞監規,大伙不整整你?你說你該不該整!」
「該該!放了我吧。」話沒說完,嘴巴又被塞住了。
周志明眼睛冒火,全身都滾燙起來,胸中所有積恨一下子噴發了,嘴唇上像炸了一顆雷!
「放開他!你們都住手!」他穿著鞋就跳上床,寬寬的肩膀猛一橫,搡開兩個打手,伸手去解杜衛東身上的繩子。
鄭三炮冷不防被他一搡,一屁股坐在牆角里,惱羞成怒地跳起來,正想大打出手,被田保善叫住了。
「算了算了,」他的目光陰陰地在周志明充血變紅的臉上停了片刻,又看看腳下的杜衛東,說:「教育教育他也就行了,我看他鬧不起來了,解開就解開吧。」
杜衛東嘴裡的枕巾被拿了出來,從喉嚨眼兒裡透出一陣顫動的哭泣。繩子解開了,可雙臂仍舊僵僵地向後背著,麻木得動不了。手腕子上被繩子勒出的血紅的溝印深得近骨。周志明俯下身想要扶他起來,剛一觸及他的胳膊,他就哎的一聲怪叫,聲音慘瘆得嚇人。
杜衛東呻吟哀叫了一夜,第二天,兩條胳膊仍舊動彈不了,皮下的淤血片片可見。早上起床的哨聲響過好一陣,他才掙扎著爬起來,用身體蹭著牆往起提褲子,周志明過去幫他穿好衣服,又扶他上廁所,幫他脫褲子,繫褲子,他的手連飯碗也端不住,周志明又餵他吃飯,其他犯人冷眼旁觀,誰也不說話。吃過飯,周志明扯過毛巾給他擦嘴,他突然晃著腦袋嗚嗚地哭起來。
「痛得厲害?」周志明問。
「嗚——,不,我不是人,不是人!」杜衛東晃著腦袋,聲噎氣斷地哭著。
上工之前,丁隊長被周志明找來,看了看杜衛東的胳膊,板著臉把田保善狠訓了一頓,走了。沒一會兒又領著於中才回來,於中才又把杜衛東的兩條傷臂上下審視一番,目光凶狠地在每個犯人臉上環視了一圈,沒說什麼,只是叫廠裡的三輪小「東風」把杜衛東送到總場醫院去了。
捆傷了人,田保善沒有受到任何制裁,照樣神氣活現地在工地上發號施令,故意做出滿不當回事的樣子。周志明果然又重操舊業,推起了小車。不過這次和他搭組的犯人沒敢給他車上過量裝載,裝多一點兒他也不客氣地拿鐵鍬給鏟下去。跟這幫人不能太老實,不能擺出一副受欺負的架勢來,該犯渾也得犯渾!他讓自己像塊燒紅的鐵疙瘩一樣灼然不可侵犯!
晚上,在廁所裡,他見左右無人,便悄悄對卞平甲說:「老卞,我要寫材料告他們!」
「告誰?」
「告田保善。」
「我看你消停著吧,他們飽狗餓狗亂咬一通,你犯不著摻和進去。」
「這難道是我們共產黨的監獄嗎!簡直成了他們為所欲為的小天下了,這是犯法,我非告不可!」
「哼,告他也白搭,田保善當雜務是於教導員『欽准』的,他還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我可以越級告,往總場告,往勞改局告,犯人是有這個權利的。我們聯名告怎麼樣,我負責寫。」
他用鼓勵和期待的目光望著卞平甲,卞平甲的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總場也不行,你告到哪兒也不行,到時候還不是把你的狀紙轉回來請原單位解決。去年來了位新場長在這兒搞整頓試點的時候,就想抓個犯人打犯人的典型,結果怎麼著,典型沒抓成,連那個整頓試點都給批流產了。要我說,咱們一個犯人,身外之事少管,慢慢熬自己的刑期,熬到頭走人。」
卞平甲不肯和他聯名,他沒有生氣,甚至覺得這事兒本來就該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要別人勉為其難。卞平甲的規勸,他自然也聽不進去,既然不屈服這個環境,不屈服這些個混蛋們,不使自己隨波逐流地墮落下去,就不能僅僅像卞平甲那樣潔身自好。他橫了一條心非告不可,發下的一元五角零用錢全買了信紙和手電。夜裡,犯人們呼嚕呼嚕地睡著了,他蜷在悶熱的被子裡,在手電筒的微照之下,寫起來,汗,把被子都濕了……
他堅信,四兩正理能壓千斤邪!
施萬雲家的小屋裡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聽見笑聲了,日子垂頭喪氣地過著,嚼不出一點兒快樂來。一聽到收音機裡傳來「人民大眾開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的一類廣播時,一家人便相顧無言。最近幾天,在沉沉不起的氣氛中又增添了些不安。
最讓宋凡不放心的是大女兒季虹。941廠作為全市的重點單位已開始了大清查,像季虹這類老走資派的子女即便什麼事也沒有,也是當然的涉嫌對象,何況她在廣場事件中又是那麼活躍呢。前些日子,安成被停職辦了學習班,誰能保險他不會為了保全自己而牽連別人呢?這幾天,季虹每晚下班回到家,宋凡便先是緊張地觀察著女兒的神態,繼而又忐忑地詢問著她在廠裡一天的吉凶,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和丈夫都被揪斗隔離的那陣子,似乎也不像現在這般惶惶不可終日,那會兒是群眾運動,大轟大嗡,反正一切都是亂的,而現在卻截然不同了,北京的天安門事件是中央定的性,十一廣場上的鬧事當然也得以此類推。季虹若是真給查住,那就是「正式」的反革命了,不但她一輩子翻不過身來,做父母的也難躲一頂「背後操縱教唆」的帽子,真要那樣,全家怕要永無寧日了。
昨天,季虹下班回來,總算帶回一個叫人寬一口氣的消息,安成從「走讀」學習班「畢業」了,雖然尚未正式宣佈恢復工作,但顯然已經渡過了審查關。下班的時候,季虹在工廠門口碰見了他,他用難以察覺的動作頷首同她打了個招呼,似乎是暗示一切平安,她則把自己的心領神會連同潛意的感激全都安置在一個隱約的微笑裡了。
「安成這人很成熟,他當然不會亂說的。」宋凡捧著一隻熱水袋議論著,看了女兒一眼,又問:「盧援朝一直沒出什麼事吧?」
「他?哼,書獃子,一貫不關心政治,誰會懷疑他,再說,他只是去廣場看了看,又沒抄詩又沒貼詩,他有什麼事。」季虹說。
「唉——」宋凡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好多天沒來了,大概也是害怕了。不過,這一段彼此還是少來往的好。看江一明,就比較懂事,這些日子一直大門不出,避嫌嘛,省得人家背後說三道四,疑神疑鬼。倒不是我們有什麼事不可示人,就是犯不著讓某些人捕風捉影地亂說。」
「哼!」施季虹憤憤地哼出一口氣,「又跟前幾年文化大革命似的,搞得人人自危。批鄧,轉彎子,說人家鄧小平是天安門事件的總後台,誰服呀!反正現在人們也皮了,叫批就批,哄事兒唄!」
宋凡一聽到女兒這種大大咧咧的腔調就有點兒發急,「小虹,你這張嘴呀,沒深沒淺的,以後非出事不可,人家準會以為這些都是你爸爸的觀點。」
施季虹瞥一眼低頭默坐的父親,不吱聲了。
這些日子,施萬雲又恢復了原來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鬱,脾氣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著頭便是板著臉。當著孩子們的面,他對十一廣場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事件被鎮壓,沒有表示出半點不滿情緒,甚至還言不由衷地批評過季虹的牢騷怒罵。
「你太偏激了。」他對女兒說,「要是都像咱們那樣真心悼念總理,當然是好事,可在天安門廣場上又燒又打,性質就變了嘛,咱們十一廣場上不是也有人亂來,要衝這兒沖那兒的嗎?壞人還是有的……」
幹嗎要這麼說呢?是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說出什麼出格的話,給她的激憤潑一點兒冷水呢,還是為了寬慰自己那顆被惶惑和疑慮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獨感中,覺得自己像個遠離母親、孤立無援的孩子,迷途的恐懼使他戰慄得痛苦萬分。
「黨啊,毛主席啊,這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嗎……」
宋凡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輾轉反側的倒並不是如同丈夫那樣痛苦焦慮的思考。她只是覺得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經已經越來越脆弱,再不想折騰,也再擔不起驚嚇了。她已經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個出版社是個撤銷單位,人員還都閒著等分配,大概再等幾年也不會有人來管,那時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齡,就可以像現在這樣,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倫、度晚年,這對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種奢想。可眼下似乎又是一個不祥的關口,真是多災多難。現在就只能巴望著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我寬解地往好處想,「這股清查風也許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沒有去操心的小女兒,卻突然提出一件事情來,把她,也把全家都震驚了。
這一天吃罷晚飯,萌萌把桌子收拾乾淨,洗罷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說:「媽,給我點兒錢行嗎?」
她覺得詫異:「你身上不是還有錢嗎?」
「我,想多要點兒。」小女兒吞吞吐吐的口氣使她警惕起來。
「你想買什麼?」
萌萌的話自然也引起了父親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萌萌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果決起來。
「看誰?」宋凡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瘋話!你到哪兒去看他。」
「我打聽了,他現在在自新河農場呢,我要去看他。」萌萌的堅決幾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來!」宋凡叫起來,她覺得萌萌的想法簡直是匪夷所思。
施萬雲這一刻也覺得女兒的決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說:「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是勞改農場,是監獄。再說離南州幾百里遠,偏僻極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嘛。」
施肖萌自從那次參加了全市公審大會以後,這個強烈的願望就佔滿了她的心。她悄悄四處打聽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夾道問過鄰居,去派出所問過民警,連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過了,結果一無所獲。直到昨天她不得不又使用了那個嚴君不讓她打的電話,才算知道了他的確切行止。家裡的反對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臉上毫無退縮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爸爸,媽媽,你們給我一點兒錢就行,只要二十塊。」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憑什麼去看他,你算他什麼人?我身體不好你知道不知道?還要氣死我嗎!」
施肖萌的眼淚奪眶而出:「媽,他和我什麼關係,你問我?那時候你是怎麼跟我說他的,你,你,現在人家一倒霉,你就這麼絕情!」
施季虹覺得妹妹實在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腦子裡還存著這麼多浪漫得近乎荒誕的夢想,本來想譏諷幾句,現在見她真的動了感情,便改用一種委婉的口氣勸導說:「萌萌,這不是絕情不絕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麼罪,你完全瞭解嗎?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廣場事件的反革命,那不過是明面上的罪名,其實詳細內幕你也不瞭解,你忘了上次在咱們家他對廣場事件的態度了嗎?我估計一定是他干了別的壞事了,要不幹嗎一判判了十五年?且不說你們原來就沒確定關係,就是定了,為這麼個全不托底的壞人,值得去殉情嗎?」
「好,好,別說了!」施肖萌抹了把淚水,「我不求你們!」
施萬雲皺著眉頭,勉強勸說:「萌萌!你冷靜一點兒,這不是幾個錢的事,是政治問題嘛。你爸爸,你媽媽,是共產黨員,我們不能允許你和一個反革命保持關係。你想為了那點兒卿卿我我就什麼都不管了嗎?」
施肖萌痛哭起來,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撕開了,父親、母親、姐姐……在這一瞬間,親人們的臉都變得那麼疏遠陌生、那麼冰冷可怖,她抬起淚痕道道的面孔,盯住了父親。
「爸爸,你難道,難道一點兒不瞭解他嗎?你不是說他是個有出息的青年嗎?他現在是反革命,可你,你難道沒當過反革命嗎?他怎麼沒在政治上,在政治上嫌棄……我們?」
女兒的目光像是哀求,卻又那麼固執;滿含著可憐的淚花,卻又包蘊著一絲怨恨;聲音抽噎斷續,卻如重錘砰砰地叩擊著施萬雲的心,那常在不眠之夜襲來的惶惑又籠罩在他心頭。他垂下眼皮,避開女兒針刺一般的直視,好半天,才用幾乎覺察不出來的聲音輕輕歎了口氣:
「好,你大了,你的終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讓步,一連三天,天天盯著小女兒,連上街買菜都陪她一道去。肖萌雖然一直悶悶不樂,少言寡語,但也再沒重提去探監的念頭,宋凡也稍稍鬆了口氣,她想那天晚上孩子不過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心氣平靜下來也就完了。到了第四天,她的腰疼病又來了一次小小的發作,焐著熱水袋蜷在床上,只好讓肖萌一個人出來買菜。
肖萌隨便買了點兒黃瓜、西紅柿,便從神農街把口的菜市場出來,她並沒有馬上拐進自家的胡同。站在路邊躊躇少頃,過了街,乘上了一輛從南往北開的公共汽車,坐了三站路,在校場口下來,往東走了幾十步,進了那家全市最大的信託商店。
在收購部的櫃檯前,她摘下腕子上的手錶朝裡遞過去。
「委託呀?」一個年逾半百的老營業員看了看那表,又放在耳邊聽了聽,說:「這表可賣不了多少錢。」
「您看值多少錢就給多少吧,我急等用錢。」
「這表你是什麼時候買的,有發票嗎?」老營業員從花邊眼鏡後面透過懷疑的目光。
這塊半舊的「上海」表原來是姐姐的,姐姐參加工作以後,就更新了塊「梅花」,這只「上海」便傳到她的手上。至於表是何時所買,發票是否還在,她都說不出。
老營業員想了想,招招手對她說:「來,你跟我到裡邊來,商量商量值多少價。」
她跟著他走進櫃檯後面的一間屋子,老營業員並沒有跟她談什麼價錢,而是向一個中年人耳語幾句,便扭身出去了。
中年人走過來,手裡掂著那塊表,表情嚴肅地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沒工作。」她說。
「你住什麼地方?」
「你們收不收?不收就拿來,又不是查戶口,問住哪兒幹什麼?」
「這表是你的嗎?」中年人不再繞圈子,直言不諱地問了一句,見她瞪大了委屈的眼睛,解釋說:「我們這兒有規定,委託表呀什麼的,得憑買表的發票,沒有發票就得開具單位證明或者街道辦事處的證明,可你什麼都沒有……」
這是她頭一次典當自己的東西,當然不明規矩,愣愣地不知所措。正在這時,有幾個人從屋外大聲爭辯著走進來,其中一個穿著民警制服的女同志突然跟她打起招呼來。
「咦,施肖萌,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肖萌也認出她來,大喜過望地叫道,「嚴君!」
嚴君的一身警察制服爽挺可體,顯出一副英武俊麗的體態。她略帶驚奇地問肖萌道:
「你是來賣東西的?」
中年人把表遞給嚴君,說:「她想賣這塊表,可什麼證明也沒有。」
嚴君拿過表看了看,隨口問:「怎麼了,賣它幹嗎?」
肖萌垂下頭,對於嚴君,她從內心裡是信賴的、感激的,甚至覺得嚴君是她現在唯一可以與之傾吐的人,只是眼下人雜,無法啟口。
嚴君審視的目光在肖萌臉上轉了轉,挽起她的胳膊,輕聲說:「走,咱們出去說。」
嚴君對這裡像是很熟,領著肖萌推開屋子的另一扇門,穿過一個不大的院井,在通向信託店後門的一條闃靜的夾道裡站住了。
「出了什麼事嗎?」嚴君的臉上並無多少表情。
「我要去看他,家裡不同意。」
不用解釋,嚴君完全明白這個意思了,她斷然地搖了一下頭:「不,你別去,別幹傻事。」
嚴君的果斷看上去是毫無商量餘地的,肖萌想笑一笑沖淡一下這種嚴肅的氣氛,嘴角咧了咧,眼淚卻先湧上來,她連忙把臉別向一邊。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現在他是弱者,需要溫暖,需要同情。」
「可你不想想,你又不是他的家屬,你去了人家會讓你見嗎?就是家屬去,也得先和勞改部門聯繫好了再去呀。再說,你去了能解決什麼問題呢?說不定反而會給他帶來煩惱,帶來痛苦的。」
肖萌搖著頭,不讓她說下去,「不不,他需要我,我知道他現在需要我去看他,需要同情、需要安慰,他太倒霉了,太慘了!」
前面房子裡,有人在高喊嚴君的名字,嚴君把手錶塞在肖萌手裡,說:「你別想得那麼容易了,自新河農場的情況,你完全不瞭解。今天晚上七點半咱們在建國公園門口見面,正門。我詳細跟你講,表,千萬別賣了。好,晚上七點半。」說完,她匆匆扭身朝前屋的喊聲跑去。
施肖萌站在夾道裡怔怔地發了陣呆,茫茫的心緒沉甸甸地堵在喉嚨上。她從後門走出去,坐車尋原路回到神農街。這一天,做飯、收拾屋子、看書,她機械地、發癡地幹著照例要幹的事兒,而真正的思緒卻陷入深深的彷徨之中。嚴君的意見同家裡是一致的,但比起家裡來,她的話似乎又格外有份量。「難道我真的是在幹傻事嗎?」她開始懷疑自己了,「我這到底是不是一時虛妄的衝動?我的決心真的那麼牢固嗎?在一個有十五年刑期的囚犯身上去尋覓無法實現的愛,去寄予菲薄的同情,對他有什麼意義,對自己又何以為了結呢?這些,自己以前並沒有認真地考慮和權衡呀!也許,嚴君是對的,家裡是對的,而我,我就是去了,就準能名正言順地見到他嗎?要是不去……不不!」公審大會的情景又浮現在她腦海裡,周志明那被人揪住頭髮而仰起來示眾的臉是那麼蒼白,那麼憔悴,那麼悲慘不忍一睹。這張臉在她心裡刺下了抹不掉的印跡,一想到這張臉,一股義無反顧的責任感便填滿她的胸懷,「他需要同情,需要憐憫,需要我,我得去!」
整整一下午,兩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裡此起彼落地翻覆著、摩擦著、鬥爭著,一會兒,她覺得應當實際些,一會兒,又覺得種種顧慮實在是一種市儈的計算。一直到去建國公園赴約的時候,她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她無法預料如果嚴君再說出什麼危言聳聽的勸阻話來,她此行的決心會不會徹底崩潰掉。
她是找了個去同學家串門的借口才出來的,母親用戒備的目光在她臉上審視了好久,總算沒有攔她。來到公園門口的時候,離約好的時間還早十分鐘,她便站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等待著。
節氣已經過了立夏,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晚上進公園消夏納涼的人群紛至沓來,公園門前的空場上熙熙攘攘。天色慢慢幽暗下來,遠處電報大樓的大鐘已經敲過了七點半的一記示響,鐘樓的頂尖也被天邊餘下的一片黃昏薄暮的深紫,襯出一個近灰的輪廓,不一會兒,路燈亮了,青晃晃的光線水一般地潑在反光的馬路上,有種陰森森的視感。她就著路燈看看手錶,已經快八點鐘了,仍然不見嚴君的人影,她決定不再等下去了。
她離開公園大門,正要沿迤西的馬路走到公園汽車站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她,扭過身,只見嚴君穿一身便服,拎著一隻顏色素淡的尼龍布兜,朝她跑來。
「忙到現在,好不容易出來,車又不順。」她微微喘著,並沒有說什麼抱歉的話。
她們順著街往西走,都沒有急於說話,沉默在兩個人之間蔓延、擴展著。拐過街角,在路燈光照不及的暗影裡,嚴君停下腳步,說話了:
「我,呆會兒還得去市西分局,你拿著這個。」她從尼龍兜裡掏出什麼東西,在黑暗中塞到肖萌手上來。
是錢!肖萌手指觸在那硬挺光滑的紙面上,她看到手上握的,是三張十元面值的簇新的人民幣,不由慌亂起來。
「不不,我不能拿你的錢,我自己有辦法,我不要……」她一迭聲地把錢推回去。
嚴君根本不去理會她那伸過來的捏錢的手,用一種極為果斷的口氣說:「我打聽了,得坐慢車,每天早上七點二十從南州郊區站發車,中午就能到自新河了,然後還要換坐公共汽車。來回路費十二三塊錢足夠了,剩下的,你給他買些東西吧,他不抽煙,買點兒糖吧,別買太高級的,犯人有規定的食品標準,太高級了就不讓他收了。」她頓了頓,聲調有點發顫,「你,多費心吧,……謝謝你!」說完,扭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過了馬路,一輛剛巧進站的無軌電車把她帶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肖萌手裡攥著那幾張已經被捏得發燙的票子,木然站在馬路邊上。從嚴君最後兩句話的聲音中,她察覺到了她內心的激動,而自己感情的波瀾也似乎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牽動起來,決心和勇氣終於重新凝結在一起,她毅然向車站走去。
但是,嚴君的某些細微的表情又使她困惑不解,「她幹嗎反要謝謝我呢?」在公共汽車上,她這樣想著。
小火車「光當」響動了一下,開走了。施肖萌茫然站在清清冷冷的站台上,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同剛才那輛小火車一樣老舊的小小車站。在一排簡陋的磚房旁邊,有些木欄杆向左右延伸,欄杆上早已膠滿了狼藉不堪的灰垢,唯一新艷的,是貼在上面的用粉紅紙寫的一條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標語。
她提著一隻不大的提包隨著零落的乘客走出站台。按嚴君的告誡,她沒敢買什麼高級食品,提包裡只裝了兩包普通糖塊,一包點心和幾斤蘋果,顯得空晃晃的。刨掉回去的車費,身上還剩下十幾塊錢,她不知道這些錢能不能被允許留給他。
出了車站,不知該怎麼走,手搭涼棚,四處望去。這裡,除了幾段被蕪草蔽沒的年深殘毀的斷牆之外,便全是光禿禿的莊稼地了。收割後的麥田在暑氣蒸烤下散發出異常乾燥的氣息。遠處的大道上,一輛大約是慈禧太后年代的大鼻子汽車停在那兒,她盲目地隨了人們向汽車站走去。
汽車的拉門前,站著一位身材矮胖的姑娘,脖子上挎著皮製的售票夾。高聲叫著:「快點兒,跑兩步,開車啦!」
準備上車的人跑起來,她也隨著加快了腳步,到了車跟前,她對售票員問道:「同志,去自新河農場,坐這車……」
「上車吧。」胖姑娘不等她說完就揮揮手,「這就是農場的環行班車。」
這可真是輛老古董車了,柴油機引擎發出劈里啪啦的響聲,開動起來,整個鐵皮車身都在左搖右晃。肖萌緊張地抓住一隻座位的扶手,顯得有點兒狼狽。售票姑娘靠在油漆斑駁的拉門上,身體隨了車子的晃動,倒融合進一種特別的節奏感之中。她老練地招呼著乘客買票,不住地同熟人談笑風生地閒扯,肖萌好容易湊了個她低頭數錢的機會,問道:
「同志,我是來看人的,請問該在哪兒下?」
「那個人是哪個分場的?」胖姑娘反問。
「自新河農場……」
「我知道,一下火車就算踩上自新河農場的地圈了,我問的是哪個分場,這兒有八個分場,還有幾個工廠……」
「我也不知道哪個分場,可能……」
「那個人是幹嗎的?」
「……」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說,「你是不是來探視的?」
大概滿車的人都把鄙視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無數小刺作怪,臉上燒起一片火來。
那售票姑娘倒是見慣了似的,毫不在意,給她打了張五分的車票遞過來:「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先到總場場部下車吧,到場部打聽打聽。」
於是她在場部下了車,問了三個人,才輾轉找到了獄政科的接待室,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幹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麼人呀?」她一邊翻著卡片櫃一邊問她。
「我是,他愛人。」她生怕關係遠了不讓見。
「愛人?」女幹部抽出一張卡片看著,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沒填呀?」扭過頭來,又對她說:「你這次來,事先跟磚廠聯繫好了?」
「什麼?」
「我們這兒有沒有給你發通知書,或者是他本人給你寫了信叫你來?」
「不,我不知道,沒有。」她緊張起來。
「沒有?」女幹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皺起眉毛,「沒通知怎麼就來了。你的介紹信哪,我看看。」
「我沒帶介紹信,我不知道要介紹信的。」
「那你的工作證哪,也行。」
「我沒工作。」
「戶口本帶了嗎?」
她愣在那裡。
女幹部有些不耐煩了,關上了卡片櫃子。
「規定帶的證明你都沒帶,那就不好辦了。這樣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見,等我們跟磚廠聯繫了再說。」
磚廠?女幹部幾次提到了磚廠,顯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兒。施肖萌接過一張介紹住招待所的條子,走出了接待室。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詢問結果,頭一天得到的答覆是:「還沒聯繫上。」
第二天的答覆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終於有了個能摸得著的說法,「最遲明天做決定,你明天來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蹤」了四天,不敢想像家裡頭,特別是母親該是怎樣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明天一定要見上他,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門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讓她在屋子裡坐下,先給她倒了杯開水,然後才慢慢開口問道:
「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麼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這樣吧,你把通訊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探視,我們給你發通知。」
她臉色蒼白地站起來,用全部力氣克制著自己憤怒的眼淚,一句話也沒說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門檻才在身後說了一句:
「地址也不留了嗎?」
她連頭也沒回,渾身發抖地走到大路口,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覆!她恨得胸口發悶,覺得這兒的一切都是那麼可憎。
大路從腳下伸向遠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著虛抖的熱氣。在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北京吉普,司機把頭埋在揚起的前罩蓋下,背上的衣服漬出一片汗漬,一個六十來歲的幹部在旁邊來回踱著步子。她向他們走去。
「同志,請問去磚廠怎麼走?」
那個幹部揚起一張瘦瘦的臉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啞的聲音答道:
「往西,一直走,再往北,遠得很哪。你不是農場的孩子吧,到磚廠去做什麼呀?」
「找人。」
「你是從南州來的還是從哪兒來的?磚廠有你什麼人呀?」
她沒有回答,轉身向西走去,心裡頭感到厭煩。在這些公安幹部眼睛裡,好像誰都是壞人似的,都得接受他們刨根問底的盤問,她討厭這些盤問,也害怕這些盤問,她雖然背著家裡跑出來,像個衝撞了閨戒的姑娘不顧一切地去私奔,但她畢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細而連累家裡,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無事吧。
加快腳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遠遠的,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突然在她身後戛然而止,顯然是衝她來的。她心驚肉跳地轉過頭,只見剛才那位給她指路的老頭子從吉普車裡探出身來,招呼她說:
「喂,小鬼,要不要我們給你捎個腳啊?我們也是去磚廠的。」
她猶豫起來。那人又笑著說:「憑你這兩條腿呀,怕要走到後晌去了,上車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車。不知道這老頭兒還得問她什麼,她低著頭,不說話,車子又開動起來。
「姓什麼呀,小鬼?」
看,來了!「姓史。」她靈機一動,話到口邊把施音念成了史音,這樣就算以後給查出來,也還可以圓。
「磚廠有親戚?」
「有,是犯人。」她索性自己先說了。
「噢,叫什麼?」那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地飄向車窗外邊。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思索著說:「是原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個嗎?」
她點了一下頭。老頭兒顯然有了點兒興趣:
「你是她什麼人呀?」
老頭兒的表情沒有半點兒惡意,但她仍然不願多說話,「未婚妻。」
「啊——」老頭兒點點頭,又把視線移向車外。
一路上他們沒再說什麼。到了磚廠,老頭兒領她找到了一個姓常的幹部後才辦他自己的事去了。
這個幹部有三十多歲,一副闊邊眼鏡給他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添了些文質彬彬的風度,他把她領進一間辦公室裡,問道:
「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嗎,場部沒跟你說?」
施肖萌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別人,「同志,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求求你讓我見一面吧,哪怕一分鐘半分鐘也成,求求你。」她望著那人的臉,心裡有點兒急了。
那人扶扶眼鏡,鄭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說:「你先坐一會兒吧,我們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滿心焦急而又無可奈何地坐下來。屋子裡的擺設不多,辦公桌、文具櫃,都是那麼簡陋、陳舊,牆皮上暴起一塊塊白花花的硝漬,叫人看了挺噁心;房頂大概是被冬天裡取暖的爐子熏的,烏黑一片,早已埋沒了原來的本色。
四周圍很靜,靜得讓人害怕,空氣中重壓著透不過氣來的悶熱,有人從房前跑過,咚咚的腳步聲沉重地砸在地上,在寂靜中格外震耳。屋子的門吱地響動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看時,卻不見有人進來。一會兒,有兩個人在門外說起話來。
一個細得像女人一樣的聲音:「馬樹峰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管,連犯人家屬探視也得插一槓子,真他媽的……」下面罵的髒話她沒聽懂。
另一個聲音斷斷續續:「……跟他一起坐車來的,可能認識……」這是那個戴眼鏡的幹部。
細嗓門兒又說:「……認罪態度那麼壞,就不該讓他見,況且……」越說越細,怎麼也聽不清。
戴眼鏡的幹部附和著說,「馬樹峰既認識那女的,可能也認識周志明,要是讓那女的見他,說不定她會把那份誣告材料直接捅到馬場長那兒去。而且昨天小丁也問我周志明是不是寫了份材料,我問他幹嗎,他又不說,哼,他對周志明倒是挺關心的……」
「讓他們捅去,我怕個什麼,別說馬樹峰這麼個掛名副場長,就是捅到陳政委那兒去,我也不怵。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擊性言論,過兩天我還想在犯人中公佈出來呢。這傢伙一來我就看出來了,那副公安幹部的架子還端著哪,典型的『亂說亂動』,非好好殺殺他的氣焰不可。」
這一段話,細嗓門兒也把聲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雖不很瞭解其中的原委,但卻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周志明似乎面臨著某種危機,她心裡害怕!
戴眼鏡的聲音又低下去,「……那你看……」
細嗓門兒賭氣般地抬高聲音,「叫他見,革命的人道主義還要講嘛。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後又靜下來,施肖萌抬起手腕,那塊沒有賣掉的手錶嘀嘀噠噠響著,時針斜指在十一點的位置上,一陣煩躁襲來,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蟲,她魂不守舍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往窗外張望。
「哎,」身後突然有人出了聲,回頭一看,戴眼鏡的幹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屋,他拉開桌子的抽屜,一邊找著東西一邊對她說:「我們研究了,決定特殊照顧你一下,讓你見,現在我先把情況和你介紹介紹。哎,你坐吧,坐吧。呃,周志明到這兒來……來了一個月了,認罪態度一直沒有端正,表現是不好的,這樣下去有什麼前途呢?一點兒沒有。你見了他,也可以從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說說外面各條戰線的大好形勢,也可以好好勸勸他脫胎換骨,認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新人嘛。啊——」他拿出一個拴著小木牌的鑰匙,「走吧,跟我來。」
她跟他出了屋子,繞過這排平房,又穿過一條斜坡路,一個用電網高牆圍繞起來的大院子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們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打開了離大門不遠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門。這是一間十幾米見方的屋子,裡面除了幾張條凳和一張沒塗漆的長形桌子外,一無所有。
「在這兒等一會兒吧。你先看看牆上貼的探視須知,——接見時間只有十分鐘,你先把想說的話考慮好了,談的時候不准涉及案情;不准說不利於犯人改造的話;不准使用外語、暗語;不准打手語,不准……你自己看吧。」
戴眼鏡幹部推開屋子的另一扇門走了,在這扇門一開一閉的剎那間,她看見了門外面的大院子,看見了那一排間隔整齊的黑鐵門,一股心酸泛起,「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
那人一去不回來,時間一分一秒地熬過去。屋子的窗戶都嚴嚴地關鎖著,空間散發著一股霉腐的氣味,悶熱得幾乎像個大蒸籠。已經十二點了,她耐著性子等下去。
那扇門終於又開了,戴眼鏡的幹部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她緊張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張皇地從凳子上站起了身子。
這就是他嗎?
他那種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膚色從臉龐上褪去了,雙頰變得粗糙黧黑,滿頭潑墨般的軟發也只剩下一層被曬乾了油色的刺毛兒,還遮不住黃虛虛的頭皮,那對深不見底的眼眸現在竟是這樣憔悴、疲憊和呆滯,從滿是灰垢和汗漬的黑色囚衣領口伸出來的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幾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觸目驚心地蜿蜒在皮下……這就是他嗎?她滿眶淚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來了……」只說了一句,喉嚨便哽咽住。
周志明並沒有表現出她原來想像的那樣激動和熱烈,他只是在一見到她的瞬間發了傻,嘴唇微微張開,不知所措地喃喃著:「你來啦,你來啦……」
她哭了。從他的聲音中,一切期待和犧牲都得到了滿足和報償。她不顧危險來奔他,是因為要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憐憫給予他嗎?不,她現在才明白,她來這兒不光是為了給予,同時也是為了追求,為了得到。因為內心的感情已經無可否認,她自己是多麼需要他,需要他的愛和撫慰,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她撲到他的胸膛上,雙肩抽動,有百感而無一言。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泥土和汗酸的混雜氣味,她的手觸在他單薄的脊背上,那肩胛瘦得幾乎快要從汗漬板結的黑布服裡支稜出來了。
她盼著他能緊緊地擁抱她,但是他沒有,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砰砰砰!」一陣惱怒的響聲壓過她的欷歔,戴眼鏡幹部用門鎖在桌上用力敲著,以十分看不慣的神情干涉了。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個在押犯,這兒是監獄,不能那麼隨便啊,又摟又抱的成什麼樣子!坐下談行不行,這不是預備凳子了嗎,要說話抓緊時間,!」
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緩緩地往後退了退,她也趕緊往後退了一步,生怕由於自己的失當而致看守人員移怒於他,使他今後在獄中的處境更難。
他們隔著長桌坐下來,她說:「志明,我很想你。」
「你……」他很拘謹,直挺挺地坐著,「你好嗎?你爸爸媽媽,他們都好嗎?」他的聲音輕得近於耳語。
「他們都好,你怎麼變成這樣兒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問的話都問了。
「還有你姐姐呢,她怎麼樣?她和援朝他們都好嗎?」他仍然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聲音問著。
「志明,你快說說你自己吧,你在這兒怎麼樣,你身體怎麼樣?」
「我挺好的。你找到工作了嗎?最近又去過知青辦嗎?我看如果……」
「別說我了,快別說我了,」她幾乎是哀求地說著,「我這麼遠跑來,我多想知道你的情況啊,你怎麼這樣瘦啊?全變了樣兒了,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呀,你以後可怎麼辦呀……」她說不下去了。
「我沒什麼,我沒什麼,你趕快回去吧。」他喃喃地、發呆地說。那個常幹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進來說:「行了,到時間了,周志明,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