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慶春記不得她和肖童的聚散離合使她落了多少眼淚,她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變得脆弱易折。如果說,和胡新民的感情是一種心平氣和的幸福,一種常規而默契的生活,那麼和肖童的相愛,就是一條讓人牽腸掛肚,死去活來,而又欲罷不能的心路。
當她走進那家山村的小飯館一眼看見肖童時,他那又黑又瘦的臉使她幾乎不敢確認。無論是因為兩個多月的顛沛流離,還是因為那頑固不化的毒癮,肖童那幾分脫形的樣子,都讓她心疼不已。她強迫自己心情平定,靠深深的呼吸控制了情緒。在稍後和他接頭時她表現出異常地沉著鎮靜,直到在古榕樹下肖童那依然有力的一抱,她的眼淚才破眶而出。她本不想流淚,但他那傾力一抱,誰能不哭!
兩個月來,他們在歐陽天可能會去的省份和城市,動員大批警力進行了搜索,一無所獲。處長還親自帶人去了趟吉林,參與搜捕的組織工作,同樣沒有線索。也許是處長對短期內找到他們不再抱有幻想的緣故,於是在天津行動取得成功的一個半月後。處裡終於向局裡做了6.16案的總結匯報。經過了半年多細緻浩繁地調查取證,內外結合,主動出擊,他們使這個規模龐大,隱藏很深的販毒集團受到連續重創,終於土崩瓦解。它的物質基礎已經崩潰,主要網絡已經癱瘓,重要據點已經摧毀,繳獲毒品及毒資數額之巨,居全國之最。雖然主犯尚未抓獲歸案,但戰果之顯著之輝煌,亦可載人史冊了。
這個匯報會慶春是參加了的,會上自然談到了肖童。處長說,從目前的情況分析,肖童很可能已經遇難,否則,不會這麼長時間沒有和我們取得聯絡。
這是這麼多天來一直被避諱的話題,第一次被處長說破了。慶春知道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共識。但處長此話一出,她的心還是忽悠一下提到了喉嚨。會議為此暫停了十幾秒鐘,像是為肖童默哀。慶春想哭,但眾目之下,無法落淚。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當眾為他而哭的話,大家一定會覺得她太感情化了,因為除了李春強外,沒人知道她和肖童的故事。
這一天恰是李春強傷癒出院。下午她和刑警隊的幾個同志到醫院去接他。她親自開車把他送到了家裡。李春強讓她上去坐坐。她心情鬱悶,說不上去了,我身體不舒服想早點回家。她此時確實渴望能夠一個人獨處。
李春強點點頭,並不勉強她下車。他說:「肖童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別太難過。跟毒販子打交道,還不就是這樣殘酷。包括你我,都是提著腦袋,朝不保夕,這次那傢伙的槍要是正一點,我不也一樣完了。干咱們這事,必須放鬆點,生死談笑間,隨他去了。不能像電影小說裡那樣,死個人一詠三歎。」
慶春看看他,表示理解地笑笑,但依然感歎了一句:「咱們都是公安幹部人民警察,咱們出生入死為國犧牲,理所當然。可肖童不是,他上大學上得好好的,被我硬拉出來幹這事,他死得太冤。將來還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在國外的父母交待。」
李春強只能勸慰,又說了些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只要死得其所之類的話。慶春聽了點頭,但心裡的傷痛一點沒有減輕。她一連幾天徹夜不眠,肖童和她相識相處時的每一句話,都依次浮上心頭。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每一個憤怒,每一次哭,都歷歷在目。她至此才後悔以前對他的冷淡和輕視。她對他的愛,他為她的事業所做的犧牲,回報得太少了,太被動了。以致於現在,肖童的全部音容笑貌,都出來纏繞她,折磨她。他的率直和好鬥,熱烈與開朗,男子氣和孩子氣,都不肯甘休地盤踞了她的腦海,無時無刻地刺痛著她那些已經傷痕纍纍的神經。
父親是敏感的,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發現慶春不知什麼時候在自己的皮夾裡放上了她和肖童在司馬台長城的相片,那是一張把兩個人單獨的相片剪貼在一起的「合影」,他沒問緣由。直到客廳茶几上那個水晶相框裡的照片也換上了肖童,並且在照片的一角,壓上了一支枯萎的玫瑰時,父親才小心地問了慶春。
慶春沒有隱瞞,如實告訴父親,肖童失蹤了。
父親問:會出事嗎?
她說:會。
父親沉默了,他的沉默是對她的一個撫慰。也許父親和她一樣,非要待到此情此景,才會想起肖童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可愛之處。
父親和肖童顯然也有一種特別的緣份,他是在肖童失蹤後,第一個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而且證明他還活著的人。他接到肖童那突如其來沒頭沒尾的電話後,馬上打電話告訴了慶春。慶春幾乎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她在當天傍晚帶了一個小組離開北京趕赴廣州,又在第二天由廣東省廳派出偵察員和她一起趕到了離汕頭不遠的新田村。在與肖童順利接頭之後,她馬上用手機與廣東省廳和北京進行了聯繫,建議改變當晚逮捕歐陽天的方案,等待香港販毒組織與他交接毒品時一網打盡。當一切還沒有決定的時候,散在村東的便衣警察就緊急報告說,歐陽天帶了好幾個人突然離開了新田化工制劑廠,駕車不知去向了。
她沒想到案子到了最後關頭,居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失誤。她幾乎已經把他們肯定地抓到了手裡,一眨眼又得而復失無影無蹤了。經過請示,廣東省廳要她呆在新田村不要動。晚上她就把車子開到新田村附近的隱蔽處,在車上和大家一起過了焦灼的一夜。當地公安局對新田化工廠進行了一夜的監視,未再發現異常動靜。第二天早上廣東省廳發來消息,說肖童剛剛打了慶春留給他的那個電話,他和歐陽蘭蘭已經到了五百公里外的廣州,現在住進了廣州的白天鵝賓館。
她立即帶人趕到了廣州。傍晚她登上廣州市局的一隻小艇,順著珠江開到白天鵝賓館外的岸邊停靠,等待著與肖童接頭的機會。市局的偵察員看見肖童與歐陽蘭蘭在西餐廳裡吃了一半的飯,歐陽蘭蘭突然棄席而走。肖童一個人草草吃完獨自到河邊散步,一個化裝成賓館清潔工的便衣從他身後走上來,在超越他時小聲說了句:「向前走!」肖童便遠遠尾隨著他走,一直走到了泊在岸邊的那艘小艇上。
那小艇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用於拉貨和牽引的機動船。船艙裡只亮著一盞罩子骯髒的頂燈,發散著蠟燭似的昏昧的光芒。船艙的正中擺放著木箱拼成的桌子,桌子上放著幾隻喝過的茶杯和吃剩的快餐盒。一隻用可樂聽截成的煙灰盒裡,堆滿了狼藉不堪的煙頭和廢紙。除了慶春之外,木箱上還坐著兩位一看就是本地人的便衣。
肖童一見到慶春便急不可待地說了歐陽蘭蘭被叫走的情況,慶春說:「不用擔心,我們的人已經盯上去了,她跑不了。」實際上她現在唯一不清楚的是歐陽天此時藏匿的地點。關於他將要與香港黑社會組織14K的海上接頭,公安部今天中午已經把一份翔實的情報材料發到了廣東省廳,時間地點人數都已掌握,這個情報也分析歐陽天一夥正是準備搭乘香港那條接貨的船偷渡出去。
她沒有讓肖童坐,也沒有為他介紹她的兩位本地同事,這本身就預示著這次接頭的短暫。慶春說:「今大晚上如果歐陽蘭蘭給你電話,你盡可能問清楚他們在什麼地方。也可能他們會讓你過去,也可能會來接你。你能不去盡量不去。」
肖童說:「不用我跟著他們了嗎?」
慶春說:「對,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看出肖童愣了一下,隨即身上便有種釋然的鬆弛。他咧開嘴笑了一下,說:
「我就知道你該說這句話了。」
「你怎麼知道?」
肖童低頭想了一下,有些靦腆地,想笑,又沒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預感。昨天我在車上半睡不睡的還做了一個夢呢,夢見我又回學校了,還參加演講比賽呢。我的朋友,老師,我的爸爸媽媽都去了,你也去了。熟悉我的人都去了。我朗誦的還是『祖國啊,我的母親』這個題目。我發揮得特別好,特別投入。我念到『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一段時,我自己都把自己感動得哭了。我也不知道想起什麼來了,也許想到我自己受的那些苦,在夢中就大哭了一場,結果沒朗誦完就醒了。」
船上的兩位廣東省廳的同志都為肖童的孩子氣暗暗發笑。慶春也笑了一下,卻是一種很溫暖很理解的笑,她說:「不,你已經朗誦完了。你朗誦了很多遍,一遍比一遍好!」
她說了這話,和肖童久久對視著。目光裡交流著互相的感激。她想像得到肖童這兩個月來都經歷了什麼,一切都不難想見。肖童的臉紅著,他想用話語來掩飾自己的激動。
「我現在也理解了,一個人為國家為社會而犧牲而奮鬥,也是有快樂的。他自己會覺得很神聖,很光彩,很充實,很滿足。以前報紙上這樣說我覺得特假,現在我理解了。我幫你們幹了這一段事情,我就明白了你們這些人,包括你們李隊長,你們的『老闆』,都特別偉大!」
慶春笑道:「那你下次再參加演講比賽,就把我們也寫到詞兒裡去。連你自己,也可以寫進去。」
肖童眼裡閃著興奮的異彩說:「歐陽天他們不是還沒抓到嗎,如果需要我,我可以繼續。」
慶春說:「真的不用了。明天早上海上的抓捕任務主要由武警部隊承擔,連我們都是配角兒。而且,他們那邊也來不少人,說不定戰鬥會很殘酷。你這方面沒經過訓練,槍子兒可不認人。」
肖童低了頭,像在想什麼,慶春說:「你別在這兒呆太久,說不定歐陽蘭蘭會很快打電話找你。我在你隔壁租了一間客房,你有情況找我很方便。」
肖童點了頭,告辭轉身,走到艙口又站住,回頭看慶春,又看看那兩位本地的便衣,欲言又止。慶春問:
「還有什麼情況嗎?」
他囁嚅著,甚至把臉低下,迴避開慶春的注視,他說:「我有一個要求,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答應。」
慶春用一種輕鬆的口吻,鼓勵地回答他:「你說吧,什麼要求?」
肖童抬了頭復又低下,不知如何開口似的。慶春又說:「沒事,你儘管說。」
「你們,你們,在海上,明天早上你也去嗎?」
「我不去。」
「那你,能不能,讓他們,讓那些武警,別傷著歐陽蘭蘭,他們可以活捉她。」
慶春不明白肖童的表情何以如此鄭重,而出語卻又如此躊躇。她說:「當然,如果他們繳械投降,我們優待俘虜,將來怎麼樣由法律決定。」
肖童的目光仍然躲閃著,說:「我是怕,歐陽蘭蘭那個性子,她手裡有槍的話她會跟著她父親和建軍抵抗的。她做事不顧後果的。我希望,你們,你們能保護一下她。」
歐慶春疑惑地說:「你要知道,歐陽蘭蘭也是有罪的。」
肖童說:「她有罪可以判她刑,如果可以的話,別打死她,她是女的。」
肖童的這副表情,歐慶春已經看不懂了。那閃避的目光,歉意的眉毛,牽強的借口,和吞吞吐吐的措詞,幾乎暗示出一種隱私的成分。她用和緩的,卻是堅決的口氣,說:「肖童,告訴我原因,好嗎?」
肖童不說。
慶春說:「你跟她呆了兩個月,是不是覺得她還不錯,還有不少優點,是嗎?你們在一塊兒呆長了,多少有了點感情了,是嗎?你用不著說不出口,其實這是挺正常的事情,我能理解。和一隻小貓處長了都有感情。」
肖童搖頭,「不是,我跟她沒有感情,一點沒有,你不信就算了。」
「那為什麼?」慶春抬高了聲音。
「因為,她肚子裡有孩子了。」
連那兩位旁聽的便衣,也面面相覷起來,整個船艙都愣了半天,慶春也半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但她終於還是用了一種鎮定的聲態,直截了當地問:
「是你的嗎?」
肖童僵直地站著,沒有回答,這顯然是一種明確的默認。
慶春低頭咬了一下牙,然後,抬起頭,她想笑一下,臉上的肌肉卻擠得十分難看。
「好的,我會通知武警部隊,盡量不傷害她。」
肖童當然看到了她臉上那被極力掩飾的震驚。他因此而有些無措,也有些絕望。因此而使自己的聲音軟弱無力,幾乎讓人聽不見。
「謝謝。」
他說完這句就走了。
慶春站在原地,發著呆,幾乎聽不清兩位同船的便衣如何跟她評論著這位年輕帥氣的「特情」,他們問她這小伙子是不是跟歐陽天的女兒在談戀愛呀?能這麼大義滅親還真是覺悟不低……
慶春想,他對她沒感情為什麼有了孩子!
十分鐘後她走進賓館,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在路過肖童的房門時她留意地聽了一下,裡邊沒有一點動靜。
進了房她先打電話向馬處長匯報了剛才和肖童接頭的情況。處長囑咐她別讓肖童離開房間,因為剛剛接到市局的報告,歐陽蘭蘭在省體育場外面動作明顯地測梢甩梢。市局怕暴露了影響明天早晨海上的圍捕,所以放棄了跟蹤。那個出租車司機只知道歐陽蘭蘭在體育場下了車,不知道她具體去了哪裡。估計她還會給肖童打電話的,也不排除她返回去找肖童的可能。慶春一一點頭,說我知道了處長。
處長是今天下午趕到廣州參加此案最後一役的指揮工作的。李春強、杜長髮來了,他們這會兒都在離廣州六十多公里遠的一個漁村裡,對明天清晨的海上圍捕做最後的檢查部署。這次行動將動用十來條快艇和上百名武警,此時應已進入了各隱蔽點整裝待發。不要說肖童,連慶春自己,作為6.16案的主辦人之一,現在也已經算完成任務,只須靜候佳音了,但她心裡卻突然黯淡下來,沒有一點喜迎收穫的興奮,沒有一點勝利在望的心情。
沒感情可居然有了孩子!
她搞不清肖童是怎麼回事,他對歐陽蘭蘭沒感情是可信的,因為正是由於他的一次一次的情報,才將歐陽蘭蘭和她的父親推上了滅亡的邊緣。可他居然讓她懷了他的孩子。慶春怎麼也想不通,難道愛和性,靈與肉,真是可以這樣截然分離的嗎?也許像肖童這種二十歲出頭的人,才可以並且樂於去和自己完全不愛的人睡覺,圖個生理的快感。但這對於她來說,真是最最難以接受的行徑。
電話鈴響了。是肖童在隔壁打來的。他說,慶春我想和你談談,是我對不起你,希望你給我機會。慶春說,現在不是談這些事的時候,你馬上把電話掛了,萬一他們打進來你佔著線他們會懷疑的。肖童還想說什麼,慶春自己把電話掛了。
她想,也許事情就是這樣,永遠沒有兩全的結局,向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托以終身是最激情也是最不牢靠的事情。她想自己和肖童這半年多來的分分合合。她的所有的彷徨和苦悶,其實都是在激情與理智間的選擇和猶豫。一方面她曾經幾次試圖甚至決心離開他,但最終還是離不開。另一方面她常常以為自己瞭解他了也適應他了,但又不斷發現他的新的缺點和惡習,好像永遠離不開他同時也永遠適應不了他似的,永遠永遠。
她想不出肖童以後將怎麼處理他的這個孩子。一想到這個孩子慶春便心情敗壞。明天早上,只要歐陽蘭蘭不是負隅頑抗自取滅亡,肖童就必然地,成了一個父親。即使歐陽蘭蘭被判死刑,按法律規定,也要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並度過哺乳期,才能執行。作為父親,肖童對這孩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慶春自己,她能接受這個現實嗎?
很晚的時候,電話的鈴聲又響了。又是肖童,他說歐陽蘭蘭來電話了,她現在在她父親的一個朋友家和他們一塊兒打麻將呢。慶春問,她說她還回來嗎?肖童說,她說明天早上回來,慶春說,明天早上他們已經在六十公里以外的海上登船走了,看來她就沒想帶你走。這樣更好,省得你攪在裡面我們的人更不好下手。肖童說,慶春,我想過去和你當面談談,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慶春說,你還是好好休息吧,關於這兩個月來的情況我們會找機會認真聽你說的,現在你應該好好休息。她用了一種非常事務性的口吻結束了他們的通話,然後就把電話掛了。可過了沒多久,肖童噹噹噹地過來敲她的門。她問清楚是他以後,猶豫半天才打開了門。肖童一進屋她就先發制人,她說肖童,現在我們都是在工作,現在不是談私事的時候。她沒料到肖童居然說,我不想談了,我只是想,抱抱你。
慶春愣了一下,還是拒絕:「我說了,現在我們是在工作……」
肖童打斷她,聲音突然有些哽咽:「我知道,可這兩個月來,我以為我不會活著再見你了。這兩個月一直在支撐我的就是你,是你給了我堅持下去的信念。現在,我只想再抱一下你,然後我就走。」
慶春有些感動,她點點頭,說:「好,肖童。」
他們兩個抱在一起,肖童只是緊緊地,一動不動地抱住她。她感覺到他流淚了。她聽到他在她耳邊說:「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緣份了。」說完,他鬆開手,轉身離開了她。她聽見那扇沉重的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住!
然後,她徹夜未眠。
她希望他還能再打電話來,她希望他能和她談談。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個把他們倆連結在一起的案件就要勝利結束的時候,在他們久別重逢的時候,隔著一堵牆,為什麼突然會有這種離散的淒涼?他為什麼就不能再打個電話來,細說原委,商量商量?他真的絕望了嗎?
凌晨,天還沒有全亮,電話響了。靜了一夜的電話在此時叫得異常尖銳。果然還是肖童。他的聲音急促而慌亂:
「慶春,是我,剛剛歐陽蘭蘭又給我來了電話,她沒去海上,她說她現在在火車站附近。」
慶春心裡一怔,問:「她在那兒幹什麼?」
「她說她要走了,向我告別。」
「她又在騙你,她一定和她爸爸在一起,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在海上了。」
「也許吧,可我覺得,她沒必要騙我。」
慶春想了一下,說:「你馬上下樓,在賓館大門口等我。」
她放下電話,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邊下樓一邊用手持電話向省公安廳報告,請求支援。儘管她這時仍然認為這個突然的變化有百分之八十是虛驚一場。
省公安廳在賓館的車庫裡給她留了一輛車。她把車開出來,在大門口接了等在那裡的肖童和一直守在大堂的兩位市局的便衣。他們向著破曉的霞光,穿過清晨冷清的街道,直奔火車站駛去。
他們趕到火車站時,站前的大鐘剛剛敲了沉重的一響。他們幾乎沒顧上看是幾點了便跑進了候車大廳。已經有幾個線路的早班車開始檢票了。市局的同志出示了工作證,檢票員便讓他們全都進了站台。慶春說,咱們得分開找,如果誰發現了他們,能抓就抓,不能抓就跟蹤他們上車。注意別傷了群眾,她又對肖童說,要是你發現了,你就纏上歐陽蘭蘭,要她帶你一塊兒走,然後你有機會還是打那個電話!肖童說好!
她和肖童分開了,他們分頭在兩個站台上尋找。提著大包小包操著各地方言的乘客從她身邊爭先恐後地跑過。因為是剛剛檢票,列車上倒是空空的還沒上去多少人。
這是開往柳州的車。
在這個站台上她沒有找到歐陽蘭蘭,卻在人群中找到了剛剛趕到的省廳和市局的同志。市局至少進來了十幾個便衣。省廳的同志說,火車站的各個出口已經封鎖,歐陽天只要進來了,就是甕中之鱉。各出口的同志都看過通緝令上的照片,對他的相貌早就爛熟於胸。現在關鍵是別傷了群眾。
車站派出所的同志也來了。介紹了情況:西邊的站台是廣州至湛江的「普快」,再往西那個站台還沒有車,在那空著的站台的右鄰,是廣州至福州的特快,也已經開始檢票放人了。
便衣們四散而去,慶春跳下站台,穿過路軌向西邊的站台走。時間還早,大多數站台都還空著,發著寒光的鐵軌靜靜地把軀幹延伸進稀薄的朝陽和青白的晨霧中,越遠越顯得朦朧。
慶春這時還不知道,她和肖童等人一進站台就被歐陽天他們發現了。他們一直在站台的柱子。樓梯。貨亭的掩護下,和便衣們進行著一場驚心動魄的捉迷藏的遊戲。歐陽天本來決定他們三個人分散開走,但由於歐陽蘭蘭撕心裂肺地目睹了肖童帶著便衣警察追殺過來的一幕,精神已經崩潰,他只能和建軍架著她往前走。去福州的站台上,便衣重重,要上車顯然已不可能。於是他們就往天橋上走,因為在另一個站台上,剛剛有一列客車到站,天橋一端的出站口已經打開,他們顯然是想從天橋走出車站。但他們剛剛走上空無一人的樓梯,身後突然傳來肖童的喊聲:
「蘭蘭!」
歐慶春和另兩個便衣這時恰從另一側走上天橋,她一方面想站在高處向下看一看,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歐陽天會從這裡往外走。肖童的喊聲使她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樓梯,她看見歐陽蘭蘭絆倒在樓梯上,回過頭來與肖童四目相視。肖童的喊聲也驚動了周圍的便衣,空蕩蕩的樓梯上,三個被搜尋的目標立時暴露無遺。歐陽天和建軍都張皇地沒有動,反倒是歐陽蘭蘭從懷裡拔出了一支手槍,兇惡地對準肖童。肖童躲都沒躲,依舊坦然地向她走去。他面目平靜地向她說了一句什麼,但慶春聽不見,因為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不許動,把手舉起來!」許多支手槍從不同方向對準了樓梯上的人。
慶春看到,歐陽天首先舉起了雙手,接著建軍也舉起了手。但這時她聽見了槍聲,像小孩子玩兒的那種麻雷子,那種在北京禁放煙花炮竹後就再也沒有聽見過的麻雷子,響得那麼震耳,那麼突然。連續的幾聲之後,她才看清歐陽蘭蘭手上還平端著一支槍,而肖童已經癱在了天橋的樓梯上。慶春嘶聲大喊,同時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像是離開了自己的軀殼。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她只是下意識地竭盡全力想挽留住那個東西。
這時便衣們的槍聲也響了,歐陽蘭蘭靠在樓梯的欄杆上坐著,已被擊斃。歐陽天和建軍拔出槍向天橋上掙扎逃去。便衣警察們從上至下兩個方向奮勇地追擊攔截,喊聲和槍聲響成一片。歐慶春則反向地衝下去,她衝下去抱起了躺在台階上的肖童,她哭喊著肖童肖童!肖童的面容一片寧靜。他胸口上全是血,嘴巴動動,已經說不出話來。他把插在胸前衣服裡的手拿出來,慘白的手上像花開一樣點染著血的紅色。那手上拿著厚厚的一卷錢,一卷簇新的美元,遞到慶春的懷裡。他的嘴拚命翕動著,想要說什麼,但聽不見聲音。從他的表情和動作的配合上,慶春聽懂他是在說這錢,他在說這錢是給她的,讓她收好,收好。然後,他就不動了。市局的同志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七手八腳地抬起他來。戰鬥顯然已經結束了。她看見他們抬著肖童磕絆著飛快地向外跑去,有人打著手持電話呼喊著急救車。人們把她拋在身後,她孤獨地佇立在天橋的樓梯上,手裡拿著那一萬美元,她知道她的肖童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