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進入了角色,就必須忘掉自我!」當肖童不得不反覆體會這句話時,他早已厭倦了自己的角色。
這些天的晚上,他被盧林東強迫著,已經連上了兩堂朗誦訓練課,卻始終沒有搞懂如何按照那位朗誦教師的要求,把演講詞念得更加鏗鏘有力,抑揚頓挫。那演講詞本來已經寫得滿篇慷慨激昂,一詠三歎,再朗誦得如此聲嘶力竭,在肖童看來,實在是抒情得過分了。但盧林東不知從哪裡請來的那位專家仍不盡興,不斷地啟發他「忘掉自我進入角色」,致使肖童的「忘我」,不知不覺到了一種瘋癲的程度。難怪路過教室的同學常要把一張受驚的臉從門口伸進來,看是不是誰在這兒犯病了!
他演講的題目是:「祖國啊,我的母親」。稿子是盧林東請人寫的,又經過系裡其他教師七改八改,最後改得幾乎成為一連串政治口號和情感辭藻的排列組合。肖童總在想,要是誰真把自己的母親感慨得這麼肉麻,母親肯定會覺得你並不愛她。
為了提高他的積極性,盧林東總是以畢業分配和入黨來引導他學會順從。說實話肖童並不想畢業留校或者分配到什麼熱門單位去,也並沒有急著入黨。他畢業後是要到德國去的,如果是共產黨員的話也許簽證什麼的還不方便呢。他一連兩天在這裡違心地聲嘶力竭,主要是不想掃眾人的興。系裡這麼看得上他,對他一炮打響寄予如此厚望,盧林東又是奔前跑後,每次排練都不離左右,這都使他受到感動。他因為代表系裡參加比賽而受到的多方面的關注,也無形中激發了他的集體榮譽感。他必須盡力為之,才能不辜負領導和老師們的一片苦心。
於是他既順從又賣力,甚至一個人在宿舍裡壓著嗓子背詞的時候,也是表情豐富全神投入。周圍的同學都說他做作,但朗誦教師說過:你只要往台上一站,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誇張一點絕不會過!
於是在曲徑通幽的樹林裡,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在太陽落去的湖水邊,總是斷斷續續地響著他一絲不苟的朗誦聲:
「我們每個人都熱愛自己的母親,是母親給了我們生命。養育和溫情。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就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壯麗的山河,是世界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我們中華民族一樣,在漫長的生存歷程中充滿了災難。坎坷。危機和厄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成為我們中國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遺傳。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恆的精神。」
就像唸經也能陶冶靈魂一樣,朗誦得久了,他對祖國母親的愛戴和仰慕,也真地變得虔誠起來。除了練習朗誦外,還要應付考試,他的時間每天都佔得滿滿的。星期六的晚上,文燕到他家來找他,看見他赤膊伏案,面前全是攤開的書本,臉上的表情立刻寬慰了許多,立刻一聲不響地幫他做了頓飯。飯後他說,你在這兒我看不進書去,文燕又立刻心甘情願地走了。
除了看書、背詞、排練之外,下了課他連球都不踢了,剩餘時間全都用去學車。他明明知道和歐陽蘭蘭這種女孩兒交往如同濕手沾麵粉,將來想甩也甩不掉。但他還是經常在黃昏時站在校門口,等著那輛墨綠色的「寶馬」740來接他。
歐陽蘭蘭是個極稱職的教練,既耐心又嚴厲。每次課程從黃昏一直安排到晚上十點,他可以在郊外的一個空地上,愛不釋手地開上三個小時。蘭蘭說,你學車其實不該用「寶馬」,「寶馬」太好開了。你開慣了好車,只知道無級變速,你就開不了差的了。所以有時她也開一部手排擋的桑塔納過來,讓肖童感受一下物質生活的品質一旦高了,再低下來是多麼的難以適應。
歐陽蘭蘭的心計就像她駕車一樣,超乎尋常的老到。她精心為他倆安排了多次情調浪漫的晚餐,以加深肖童對一種溫情的記憶。她甚至迫不及待地安排了肖童和她父親的「邂逅」,以使他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她的生活和家庭。
肖童和她一起學車,一起出去吃晚飯。但對吃晚飯他堅持了一個以每頓為單位的AA制原則:如果上頓是歐陽蘭蘭請客,那麼下頓則必定由他付錢。他不想給人一種佔便宜吃大戶的感覺。
無論如何忙碌,這些天他心裡還是不斷地想著歐慶春。他呼叫過無數次歐慶春的BP機,回答卻總是「對方沒有開機」。這是他和女人交往的不算長的經歷中,第一次感到失敗和無望。像對待文燕一樣,他又常常不自覺地將這種沮喪和氣惱喜怒無常地發洩在歐陽蘭蘭的身上。好在歐陽蘭蘭無論怎麼受不了,第二天照舊會開著車子,在學校的門口等他。
歐陽蘭蘭給他買了一件皮爾·卡丹的襯衣,他不要。他說這襯衣是配著西服穿的我又沒有西服。結果第二天歐陽蘭蘭又給他買了一套同樣牌子的西服。他仍然推回去,說我一個學生穿什麼西服,穿了讓人笑話。歐陽蘭蘭橫眉怒目地瞪著他,哆嗦著說:「肖童,人說為師一日,終身父母,好歹我也教了你這麼久的車,你就不能跟我說句人話!」
兩人立即吵架,肖童說:「是你非拉著我學的。你不教,我花幾千塊錢找個有鐘點課的駕校。人家是正規教練,一樣隨叫隨到!」
歐陽蘭蘭氣急敗壞地掄起胳膊要抽他耳光,被他一把抓住,他們倆就這樣在車子裡扭打。最終歐陽蘭蘭甩開他的手,眼圈紅紅地說:「肖童,我這樣低聲下氣地教你,你覺得就是給你省了幾千塊錢嗎?你就是為了省那幾千塊錢才讓我教你嗎?」
這是肖童第一次看見歐陽蘭蘭的哭相。他心軟了想勸勸她,但面子上軟不下來。他拉開車門,看也不看她,說:「算我欺負你了,你可以不再教我了,算我欠你的。」
他用力關上車門,走進學校。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那「寶馬」是停在原地還是已經開走,他不想讓歐陽蘭蘭察覺他心軟。
但是第二天黃昏,當他有意走出校門時,不出所料地看到歐陽蘭蘭的車子又停在那裡。他知道她在反光鏡裡看著自己,故作漫不經心地溜躂過去,拉開車門,坐進車廂。歐陽蘭蘭衝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下,昨天的爭吵,誰也不再提起。
他有時寬慰自己,他和歐陽蘭蘭是有言在先的,他和她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學車也罷,送衣服也罷,活該她願意。他用不著為此而承擔什麼。可他有時又想,男女之間是沒有友誼的。要麼是愛,要麼什麼都不是。儘管他們之間約定了「遊戲規則」,但還是應該注意距離。至少要把距離搞得清晰明確。和文燕也一樣,也應該早點說清楚。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就要把話講清。如果還願意來往就以普通朋友的關係來往,不願意就拉倒!
星期五下午通常沒有課,他終於忍不住按著慶春以前給他的地址找到她的單位去了。他清楚地記得她答應過有事的話可以到單位去找她。於是他編好了一個事由就去了。可傳達室不讓他進。他們問他是她什麼人,他說是弟弟。他們說沒聽說歐慶春有個弟弟呀。他說是表弟。他們說歐慶春不在她出差了。他問什麼時候走的,他們說早走了,他問什麼時候回來,他們說且回不來
沒有見到人,可他的自信心又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原來她是出差去了,怪不得總是「對方已經關機」。
他那幾天又變得格外快樂,常常忍不住在宿舍裡大聲地朗誦:「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恆的精神!」這些激昂的段落配合著他的心情,被念得聲情並茂,動人心魄。有同學疑心地問:「肖童你是不是傍上個女大款呀?」他愣了,「女大款?」同學說:「可不是,每天用『寶馬』740接出去爆撮,你本事可大了。」
同學說的這個「本事」他承認,只要他是認真的,還沒有哪個女孩兒會不愛他!
他期望的這一天來得比預想的要快。在一個炎熱的下午,他上課時腰間的BP機突然振動,上面有人呼了一行字:「歐女士請你晚七點在學校門口等。」他當時沒有在意,以為歐陽蘭蘭原來約好是晚上六點半來的,大概有事要拖到七點。晚上七點他走出校門,上了歐陽蘭蘭的車。一問才知道歐陽蘭蘭下午並未呼他。他突然猛省到那歐女士會不會是歐慶春?心頭不禁狂喜,連忙對歐陽蘭蘭撒謊說另有急事,今天的訓練取消以後再約。
歐陽蘭蘭敏感地詰問:「下午是不是有女的呼你了?」
肖童說:「沒有沒有。」
歐陽蘭蘭說:「你還能騙得了我,女人和女人隔著一千里,也能聞出味兒來!」
肖童生氣地說:「對,是有個女的呼我了。」
歐陽蘭蘭問:「誰?」
肖童仰起臉,說:「我女朋友!」
他的肆無忌憚的態度激怒了歐陽蘭蘭,還沒等他下車站穩,便一踩油門疾馳而去。他顧不得生氣,便往校門方向張望。一眼便看見歐慶春正站在那邊已朝他注視良久。
他快樂極了,見了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說:「嘿,你回來啦!」
歐慶春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出去了?」
他開心地說:「我偵察過你。」
慶春像大姐姐一樣用手指指他:「我說呢,業餘警察都是你這麼鬼頭鬼腦的。」
這種嗔愛的口氣讓他感到週身溫暖。他問:「你怎麼想起來看我?」
慶春說:「看看你的眼睛有沒有犯病。」
肖童說:「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你未婚夫的眼睛?」
慶春說:「眼睛已經長在你的臉上,已經是你的了。」
肖童說:「那你是關心我啦?」
慶春說:「允許嗎?」
肖童說:「我會失眠一星期的。」
兩人邊說邊走進校門,肖童說:「想不想去看看我的宿舍?」他很想讓同屋的人看看慶春。他們一定會覺得她非常體面。
但是慶春提議:「你不是說你們學校裡有一個湖,很漂亮嗎,我們可以去那邊坐坐。」
這主意也不錯,湖邊會很涼快。肖童興致勃勃地引路,兩人到了位於校園中心的內湖。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幽藍的湖水泛著夕陽的金輝,岸邊的垂柳風止欲靜。他們沿著湖邊的矮欄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湖並不大,也許這樣走一圈也用不了半小時。但慶春還是對校園裡能有這樣一個美麗的湖景讚歎不已。
他們談著這裡的景致:湖邊的樹,石凳,湖面上泊著的一隻小船;談了醫院裡的氣味和伙食,還談了已經開始的期末考試和將要開始的政治演講……,總之這是肖童出院後第一次單獨和慶春這樣從容地聊天,全是輕鬆愉快的話題。他們圍著美麗的湖水轉了一圈後,慶春站下了。她問:
「你最近是不是和文燕吵架了?」
肖童被這個看去無意卻很突然的問題弄得一愣。他敏感地說:「沒有。我和文燕的關係你可能誤會了。其實我們只是鄰居,只是普通朋友,是很不錯的普通朋友。」
慶春笑笑,說:「噢,我還以為你又有了一個新朋友,所以對文燕冷淡了呢。」
肖童說:「我可沒有新朋友。我這個人,不走這個運。我看不上的人,人家哭著喊著要跟我;我看上的人,人家心裡又未必看得上我。」
慶春刺探地說:「啊,我知道了,你看上了一個有錢的女孩,而那女孩並沒有答應你,對嗎?」
肖童說:「你說什麼呀,我才不會看上那些有錢的闊妞呢。」
慶春說:「能開一輛大『寶馬』,總不會是擺地攤兒的『攤兒妹』吧。」
肖童萬般委屈地擺著手:「你是說她呀。我們是假戀愛,做戲給他爸爸看的。現在是普通朋友。她教我學開車呢。」
慶春說:「我剛才都看見了,你們兩個在吵嘴,你下了車她好像很不高興。普通朋友不致於這樣吧?」
肖童有些急了:「是她一廂情願,我對她從來沒有這個意思。你要不信,我可以發誓!」
慶春似是非常關注地再問:「你真不喜歡她嗎?她長得也不錯。」
慶春對這事的重視和敏感,令肖童心中暗喜。同時也讓他有了一個機會可以說清和聲明:「我絕對不喜歡她這種類型的。」他盼著慶春能問他喜歡哪種類型的,但她沒問。她只是思忖片刻,出人意料地用一種工作性的口吻,對他說道:
「肖童,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我們一個忙。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肖童沒聽明白似的,愣愣地問:「幫你們一個忙?你們是誰?」
慶春說:「公安局。」
肖童心裡一冷,臉上飄過一絲陰影:「這麼說,你今天來找我,是因為公事了?」
慶春圓滑了一下:「公私兼顧吧。」
肖童臉上的笑容頓時失去了光彩,顯得十分勉強了,他說:「我能幫你們公安局什麼忙。」
慶春從皮包裡取出一張照片,遞給他,問:「認識這個人嗎?」
肖童一看,疑惑地說:「這是歐陽蘭蘭的爸爸。」
慶春問:「他叫什麼你知道嗎?」
「好像叫歐陽天吧。他怎麼啦?」
慶春說:「我們懷疑他和一起販毒案有關。我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們調查。」
肖童驚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他很有錢啊,公司也很大,怎麼會去販毒呢?」
慶春:「我們只是懷疑,所以想請你協助我們獲取必要的證據。」
肖童問:「你們怎麼知道我和他們認識?我們剛認識沒幾天呀。」
慶春想了一下,說:「有人看見你和他們在一起。」
肖童面露反感地盯著慶春:「你們是不是在跟蹤我?」
「我們是在跟蹤歐陽天!」
「那他女兒呢,歐陽蘭蘭,她有沒有事,她是不是也攪進那種事裡去了?」
「目前我們還沒有發現。」
肖童低頭沉思,其實他什麼也沒有想,他的腦子全亂了。
慶春說:「你要是真的關心歐陽蘭蘭,就更應該協助我們搞清這件事,避免她陷進去,甚至可以把她解脫出來。」
肖童抬頭看了慶春一眼:「不,我不是關心她。我討厭她。而且她是她我是我,你別把我們倆攪在一起。」
慶春說:「那你更不應該再有什麼顧慮。是的,他們很有錢,可那些錢是怎麼來的?歐陽天二十年前還一文不名,後來自己做生意也是一波三折。可現在,連他的女兒都開著『寶馬』。也許他手上的每一分錢,都沾著罪惡!你應該幫我們查清他。」
但是肖童搖頭:「不,我不想參與這種事,我也幹不了密探這種事。我也不打算再和歐陽蘭蘭有什麼來往了,我以後也沒法知道她爸爸的事。」
天色已經黑了,身邊的湖變得暗淡無光,像一潭死水。肖童看不清慶春的臉色,他知道她很失望。他自己也很失望。他原以為慶春是出於對他的好感和掛念才來學校看他的,結果他自作多情。她是為了一樁實際上和他毫無關係的公案而來。這一刻他心情敗壞,恨不能立刻跑回家去,蒙頭哭上一場。
但那位女警察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他的沮喪,仍然不遺餘力地忠實於自己的公務,對肖童循循善誘地做著說服動員:
「你是大學生,你應該學過中國近代史吧,你應該清楚中國近代的民族衰落和毒品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吧。你看過《中華之劍》嗎?你知道毒品在中國現在扮演著什麼角色嗎?如果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一下戒毒所。你可以看看毒品毀了多少人,拆了多少家庭。你可以瞭解一下在你周圍有多少家破人亡的真人真事,你要是瞭解了,我相信你會明白的。你會勇敢地站出來,為禁毒出一份力,盡一份責任的。我希望……」
肖童突然粗暴打斷慶春的「希望」,他啞著嗓子說:「對不起警官,我不是吸毒者,我沒有必要去戒毒所!你來看我,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但是對不起我剛才不知道,你陪我在這兒散步,聊天,是在佔用你寶貴的工作時間,你是為了你的公務,才這樣耐心地陪我……,我很抱歉!」
肖童說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種戲弄和譏諷刺傷了。他向慶春狠狠地鞠了一躬,轉身跑開,頭也不回地把慶春一個人丟在突然降臨的夜幕和湖水的寒意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