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慶春和肖童說她出了幾天差,並非虛言,幾天前她去了天津和河北省的寧河縣。而且這次也並非一個人的獨往獨來,李春強給她派了個杜長髮做助手。他們倆用了三天的時間,在天津監獄和茶澱勞改農場提審了十一個販毒案的案犯,收穫不小。在這十一個服刑的在押犯當中,至少有三個人從照片上認出了胡大慶,並且供出胡大慶以往的一些行跡和他常用的假名。從他們提供的情況看,胡大慶確實不是一般的毒品販子,他販毒的次數之多,與毒販的聯繫之廣,販毒的數量之巨,都超過了慶春他們原來的估計。
於是,在他們回京以後,李春強專門安排了一次向處裡的匯報。處長馬占福親自聽了這個匯報,也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不大常見的涉毒巨案。
因為慶春在匯報結束時的結論是非常明確的:第一,胡大慶販毒的點線很廣。僅從幾個案犯的交待看,已經遍及北京、天津、東北和廣東,算得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了。第二,他長期使用數個假名以及假身份,進高檔酒樓,住高檔酒店。在康宏娛樂城繳獲的登喜路牌的西服,市價可賣到上萬元,可見他販毒已經非常職業化而且毒資巨大。第三,隨身攜帶武器,並且開槍殺人,手段凶殘且極有經驗。僅這三點,足以證明他不是一般的小販小倒。從那天在那幢西洋樓現場繳獲的毒品看,他一次出手就是上千克海洛因,說明他並不零售,而是那些批發商的供應者。
在慶春匯報的過程中,馬處長沒有提問和插話,但從他臉部的表情上,看得出是認真聽了。慶春談完之後,他沒有立即表態,而是讓李春強先發表看法。
李春強說:「慶春的結論我同意。現在提出的問題是,胡大慶之所以能夠在這麼廣闊的區域內進行這麼大數量的專業販毒,他顯然不是一個『個體戶』。只有集團犯罪,才能做到這種水平。我們現在可以假設這是一個內部系統嚴密並且有很好保護措施的販毒組織。他們有人進貨,有人儲藏,有人運輸,有人銷售,有人洗錢,甚至,有專門的製毒據點。那麼這個胡大慶,也許只是整個毒品銷售網絡中的一個骨幹銷售人員,也就是這圈子裡的人說的那種『批份兒』的角色。我們現在尋找胡大慶的目的,應該是要挖出這個毒品集團的主體,還有這個集團的首犯。」
處長點頭,臉上有了點笑容:「不錯。」他說。「你們隊這段搞得不錯,這本來是個線索不多的人物,你們能搞出這麼多情況來,而且推斷出一個集團犯罪的背景。不管抓沒抓到胡大慶,這都是個重要的收穫。」處長抓抓頭皮,接著說:「不過,推理可以大膽,論證須要小心。你們還是要多找些證據,不忙下結論先人為主。另外,你們抓緊把剛才匯報的內容整理成一份專題報告,我們向局裡報一下。我看,查清這個案子首先得找到胡大慶,找胡大慶光咱們一個處在北京地區常規的這麼查遠遠不夠。我們可以建議局裡請公安部協調,要求一些重點城市重點地區,一齊查找他的下落。」
處長對刑警隊的這幾句表揚,和對下步工作的這個安排,讓慶春的心情大為開朗。她這幾天的辛苦,算沒白忙。既對得起死去的胡新民,也給刑警隊和李春強叫了彩爭了光。李春強畢竟還算新官上任,她知道他對領導的評價還是比較在乎。
給局裡的報告是她連夜寫的,第二天一早就交到了李春強的手上,李春強幾乎沒改就轉呈了處長。因為處長對這個案子已經有了一個「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原則意見,所以李春強並不等著這份報告的批復,便著手佈置力量開始了對胡大慶的搜尋工作。慶春當然參與其中,到各分局部署排查,搜集線索,忙得起早貪黑,一連幾天連父親那邊都沒照過面。她早上出門時父親還未起,晚上回家時,父親已睡去,他們每天只是互相留條子問候一下。
週末又忙了一天,星期天的上午他們在一起開了個情況碰頭會,散會後,李春強下令:下午什麼都不幹了,休息!
等隊裡的同志大部分都走了,李春強叫住慶春,約她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飯。
「我媽叫我請你去的,她今天晚上做大蒜燒黃魚,你過去吃過的,我媽還記得你最愛吃她這道菜呢。」
慶春想了一下,回絕了,「下回再去吧,」她說,「我爸爸好幾天都留條子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吃個飯,我今天想陪陪他。」
其實,她回絕李春強並不僅僅是因為要陪父親。她覺得新民去世還未足月,她不應該和李春強打得火熱。
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家超級市場買了幾斤雞爪子,父親愛吃這個,做得也拿手。可還沒進家門,她的BP機便響個不停,BP機一響她就有點條件反射,每個汗毛孔都緊張起來。她猜不出又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和父親共進晚餐的計劃剎那間又變得遙遠了。
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電話號碼。她回家先跑到父親房間的門廳裡打電話。電話接通後,她的心情立即鬆弛下來。呼叫她的人原來是燕大法律系的那個大學生肖童。
肖童在電話裡的聲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樣,充滿青春的朝氣,這使慶春隱隱被某種已經遺忘的東西所感染。肖童問她下午是否有空,她故作老成地反問有什麼事嗎?肖童說沒什麼大事有點小事能不能見個面?她問到底什麼事大概是哪方面的事?肖童說這是公用電話不便久占最好見面再談。見他這樣神神秘秘,慶春心裡發笑,她本想讓他到家裡來找她,猶豫了一下,轉念約了另一個地方。
放下電話,又把買來的雞爪子放進冰箱。她看一眼父親的臥室。臥室的門是虛掩的,裡邊沒有聲響。她叫了一聲:「爸爸!』」依然無人應聲。她推門進去,見父親睡在床上,鼻息很重,她又叫了一聲:「爸爸。」父親才啞啞地應道:
「回來啦。」
父親的床頭櫃上,零亂地擺著藥瓶和水杯,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又看到了父親蒼白的臉色和像是幾日未刮的鬍子,她問:
「爸爸,您生病啦?」
父親側動了一下身體,把臉對著她,說:「『啊,有點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慶春坐到父親床邊,用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燒啊!」她說:
「怎麼搞的,什麼時候病的,去看了嗎?」
「好幾天了,可能快好了。」
慶春著急了,因為父親的額頭依然滾燙。她手忙腳亂地把父親扶起來,嘴裡一勁兒地埋怨著。
「您幹嗎不去看病呀,您起不來可以呼我呀,這都幾天了,非耽誤了不可。」
父親說:「你這幾天不是忙嗎。我想給你打電話來著,後來一想,算了。」
慶春說:「您每天不是都給我留條子嗎,為什麼不說呀。」
父親說:「我自己有藥。你媽不在以後,我生病還不就是這樣一頂就過來了。你整天在外面跑,出差,還能指著你?」
慶春幫父親穿鞋:「您這不是罵我不管您嗎。您又不說,您說了我可以請假。」
父親說:「你現在要奔事業,我老耽誤你幹嗎。你媽一死我就想好了,我自己能克服的,不拖累別人,……你給我穿鞋子嗎,我不去醫院,我有藥……」
慶春氣呼呼地說:「我怎麼就成『別人』了。」她硬給父親穿上鞋,打電話叫了出租車。在等出租車的時候,沒忘了在肖童的BP機上呼了一句話:
「我陪父親去平安醫院,見面取消,抱歉。」
半小時後,出租車來了。父親還不想去醫院,她強迫地扶著他下了樓。父親畢竟已經六十歲了,萬一拖出更大的病來如何了得,她想。
平安醫院是離她家最近的一個醫院,也是父親單位的合同醫院。從她家到平安醫院一共五分鐘的車程,出租車費加上來她家的空駛費也不過區區二十八元。但麻煩的是,她給了司機一張一百元的票子,那司機死活找不開。她把自己全身翻遍了,全部零錢也湊不足二十塊。司機說你讓這老同志在車裡等著,你去換。她說這附近也沒商店也沒飯館到哪兒去換?司機說,你可以到醫院裡的收費處去換。慶春說,收費處總是排大隊,給不給換錢還不知道。兩人正在交涉,突然有一隻手從敞開的車窗外把三十元錢鈔票遞進來,說:「這是三十元,不用找了。」
慶春抬頭一看,原來是肖童,不由驚訝地叫道:「你怎麼在這兒?」
肖童得意地一笑:「我無處不在。」
他們一起扶著慶春的父親走上醫院的台階。在整個兒看病的過程中,慶春一直陪著父親,而掛號、取單、劃價、交費、領藥等等一系列跑腿排隊的差事,全是勞駕肖童。父親得了肺炎,幸虧來了醫院,打了青黴素,否則弄不好就會轉成了別的。慶春心裡有些後怕,所以,儘管父親非常不願意,她還是堅持讓父親留下來住院。
醫生說:住也行,不住也行,不住就把針拿回去按時打。
慶春說:不能不住,萬一病情變化,在醫院裡每天有醫生查房可以馬上採取措施。再說回家打針也不方便。
於是醫院給安排了病床,並且馬上給吊了瓶子。慶春要回家替父親去取東西,肖童自告奮勇留下來陪著父親。慶春有些過意不去,讓他回去。肖童執意不走。他說你在醫院裡陪了我那麼多天,總得給我個機會報答一下吧。慶春只好不再客氣,她說:「那好,馬上該吃晚飯了,你回頭問問老頭兒想吃什麼,你幫他訂上。另外你盯著這個點滴的瓶子,要是打完了趕快找醫生來換。」
慶春囑咐完便匆匆走了。她沒坐出租車,而是乘公共汽車回的家。這時正是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時間,她在路上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才到了家。父親自己的東西都是自己放的,放在什麼地方慶春並不清楚。她翻了半天才把父親住院要用的牙膏牙刷、內衣內褲、半導體收音機和老花鏡等等一應物品打點齊全。剛要走的時候門鈴響了,李春強突然不速而來。
他拎來了一個飯盒,飯盒裡放著他媽媽做的大蒜燒黃魚。他聽慶春講了父親生病的情況,說那正好把魚送給你爸爸嘗嘗。
兩人沒有多談就出了門一齊往醫院來,慶春拎著給父親帶的東西,李春強拎著那飯盒燒魚。兩人趕到醫院,慶春的父親已經打完了吊針,正在喝粥。李春強不失時機地送上大蒜燒黃魚,口齒不甚利落地說了些慰問的話。父親看了魚,誇獎了幾句便讓他們帶回去自己吃。李春強堅持留下來並說這魚不用熱,冷著吃也別有滋味。父親說,我一不舒服,胃口就不好,不喜歡味厚油膩,我就想喝幾天粥,清清腸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肖童插嘴說:「伯伯現在就喜歡喝粥,已經喝了兩碗了。醫院的飯我知道,菜做得一點味兒沒有,就是粥熬
得好。」
李春強上下打量肖童,慶春一時不知該怎麼介紹:「這是肖童,我的一個朋友,一個小弟弟。」
肖童顯示出年輕學生那份特有的大方和交流的主動,向李春強伸出右手:「你好!」李春強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點了一下頭。慶春對肖重說:
「這是我同事。」
天色已晚,醫生過來轟人了:「不是陪住的都走吧,快點快點,明天再來。」他們不得不離開病房。走到街上,慶春飢腸轆轆,建議就近找個飯館隨便吃點什麼,兩個男的一齊說好。
他們轉了半條街,才找到一個說不清是個體還是國營的餐廳,進去坐下。推讓了一番,才由慶春點了菜。沒有要酒。在等菜的時候,肖童從背包裡取出早已為慶春買好的那個水晶玻璃的相框,打開來給慶春看。問她喜歡嗎?慶春說太好看了,既高雅又純淨。說得肖童臉上春天般的燦爛一片。他說,我一猜你就喜歡,這就是送給你的。慶春說真的嗎,那太不好意思了,不過你眼光不俗挺會買東西的。
菜上了,慶春去了洗手間。兩個男的便擱著筷子等她。李春強把那相框拿在手中把玩,隨口問道:「這是在哪兒買的,多少錢?」
肖重說:「你看不出來吧,告訴你這是水晶的,兩千八百塊錢呢,不過你千萬別告訴她,要不她該罵我了。」
李春強抬眼看著肖童,滿臉疑惑地問:「你是她什麼人呀,幹嗎送她這麼貴重的禮物?」
肖童並不掩飾自己的興高采烈,「沒什麼,朋友嘛,我覺得她好,所以就送她,花多少錢心裡願意就行。」
也許是二千八百塊錢這個數字使李春強格外不舒服,這居然和他送給慶春的結婚禮物同等價值。他皺著眉頭問:「你不是學生嗎?哪來這麼多錢,是不是跟你爸爸媽媽要的?」
肖童一愣,還沒想好怎麼回答,李春強又說:「小伙子,以後要送人這麼貴的東西,應該自己掙錢買,別伸手向家裡要。這個習慣不好。」
肖童似乎對李春強的這番教訓很反感,收起笑容,頂嘴說:
「我還沒有工作,我父母供養我是應該的。我把他們給我吃喝的錢省下來,給我自己喜歡的人買件東西,既合法又合理,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李春強有點板臉了:「你喜歡她?你多大了?」
肖童也有點頂牛的口氣:「我二十多了!怎麼了?」
歐慶春在這關鍵的時候回來了,笑著問肖童:「幹嗎呀,報戶口哪。」
兩個男的都住了口,一齊拿起筷子,但互相在感覺上已經有了點對立,誰和誰都不說話,要說話也都隨著慶春的話題。
慶春說:「你們知道我爸爸為什麼最不愛住醫院嗎?他每天必須看電視。醫院裡看不了電視。」
肖童馬上深有同感地附和:「沒錯,我住了這一段醫院,一出來就是喜歡看電視,連廣告都看不膩。你平常看電視嗎,你都愛看什麼節目?」他問慶春。
慶春還未答,李春強便鄙夷地回了肖童一句:「幹我們這行的,一天忙到晚,我們不能和你們這些有閒階層比,可以天天沒事守著電視。」
慶春看一眼李春強,一時不懂他的話裡為何帶刺兒。肖童不知是沒聽明白還是沒心沒肺,繼續發表議論:
「現在的電視節目看得多了也就不愛看了。歷史劇全是戲說,現代劇全是瞎寫,無論是寫男盜女娼還是寫無私奉獻,都是生活中找不著的,離現實太遠。」
李春強正色道:「男盜女娼是瞎寫,無私奉獻怎麼也是瞎寫?
生活中不容易看到的才更要寫,才更要提倡。現在的文藝作品,寫獻身精神的,寫高尚品質的就是太少了。」
肖童像是不屑與辯地笑一笑,臉衝著慶春說:「寫的少是因為現實中太難找,人人都是雷鋒你信嗎?」話音一轉,他的嘴又甜起來:「不過慶春我最佩服你了。你陪了我這麼多天,你圖什麼呀,就算是為了你以前的那個人吧,那也讓我挺感動的。所以我一直覺得你特偉大。」
慶春笑了,她是笑肖童的幼稚和天真。「肖童,你身邊的老師和那麼多同學,就沒有高尚的人嗎?肯定有,你不注意罷了。
年輕人熱血沸騰,最容易為什麼東西而獻身。」
肖童笑道:「你說的是『追星族』吧。」
李春強皺著眉頭對慶春說:「你別跟他討論這個,他聽不懂。
咱們上大學的時候也不像他們這樣玩世不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肖童一臉不服的樣子,眼睛依然不看李春強,只看著慶春,說:「可世界總得向前走!」不知何故,慶春竟覺得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無甚道理地互相頂牛,倒也十分有趣。她微笑著,用一種母性的寬宏和達觀的口吻,說:「一代不如一代其實就是一代看不慣一代,自古已然。處裡那些老同志還覺得咱們不如他們呢,可你李春強現在還不是當了一隊之長,也管上大要案了。你別看肖童現在這麼沒正形,也許說不定今後什麼時候,就成了一個壯烈獻身的英雄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不服不行。長江後浪推前浪,也是一條自然規律。咱們現在幹得再好,未來也是肖童他們的天下。」
李春強倒不去反駁慶春,肖童卻疑惑地瞪起眼睛:「嘿嘿,咱們年紀也差不多呀,你這口氣怎麼像比我大一輩兒似的?」
慶春不置一答,她笑咪咪的,端起飲料杯子,先向李春強,後衝著肖童,說:「為我們當前的英雄和未來的英雄,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