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幾乎全是辦理新民的後事。慶春的悲痛已漸漸被麻木代替。新民的辦公桌先是由隊裡清理了一遍,把和工作上有關的材料及屬於公家的物品取走。剩下私人的物品隊裡叫慶春來清理,慶春拒絕了。她和新民畢竟還沒有辦理結婚登記,法律上她無權以家屬名義清理遺物。於是隊裡就通知新民的父親來了。但是李春強把新民留在辦公桌裡的幾封信交給了慶春。這都是前兩年慶春出差時寫給他的。李春強同時給她的,還有從新民的皮夾裡找到的兩張去杭州的火車票。「要我找人幫你退掉嗎?還能退。」他問。
慶春拿過那兩張票,搖搖頭。這是她和新民最後的紀念,怎麼能退呢。她把那兩張票還有一張她本人在新民追悼會上和烈士遺像骨灰的合影,仔細地收藏起來。
她在那西洋樓對面蹲守的時候拍的那些嫌疑犯的照片已經沖洗出來了,最後幾張就是殺害新民的那個穿西服的嫌疑人。處裡從中選出一張面目相對清楚些的,印到通緝令上發出去了。畢竟罪犯沒有抓住,新民的犧牲因此缺少了壯烈而完整的色彩,無法像當年甘雷、崔大慶那樣熱鬧地公開宣傳。所以開完了追悼會,把烈士的骨灰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安頓以後,一個人的生命到此為止算是正式結束了。胡新民的名字也開始慢慢消失。新民的父母
取走了兒子的烈士證書、追悼會上的簽名簿和寫著「獻愛心、送光明、功德無量」的角膜捐獻紀念冊,以及總共不到兩萬元的撫恤金和各種捐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未及結髮的妻子,甚至沒有給她留下一件可供留念的遺物。這時慶春心裡想著的,只是新民留下的那雙眼睛。這是新民沒有死亡的唯一的身體組織,她覺得那雙眼睛就是新民的整個兒靈魂和象徵。
她去了醫院。
她去得也許太早了。雖然沒費什麼勁就在一間陽光充足的單人病房裡,找到了那個病人,但是她渴望看到的那雙眼睛卻還被紗布厚厚地蒙著。紗布幾乎纏住了那人的半個腦袋,但從那挺出的鼻尖和那輪廓分明的嘴唇上,能看出這張臉的年輕和俊朗。陪著病人的是一個年輕姑娘,不算漂亮但挺文靜,慶春進去的時候她正削了蘋果一塊一塊用叉子叉了往病人的嘴裡送呢。
慶春也帶去了一兜水果。
她把水果放在床頭的櫃子上,同他們寒暄。她的身份及與病人的關係,那姑娘似乎已從醫生那裡知道,臉上自然堆滿笑容,嘴上說著空洞而俗套的感謝的話。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不見她,不甚禮貌地沉默著。慶春坐在床邊的小凳上,和他們聊天,她很想知道那男孩子的情況。
「你在上大學二年級嗎?」
病人答:「啊。」
姑娘替他補充道:「應該上三年級了,他這一病都快半年了。」
「這病怎麼得的?」
「咳,給他們系裡一個輔導員教師家裡刷房子,他和另一個同學拿白灰打著玩兒,讓白灰迷了眼,把角膜給燒壞了。」
慶春看那男孩子只露了一半的臉,似乎看不出他是如此的頑皮,她問:
「你在哪個大學呀?」』
「燕京大學。」還是女的替他回答。
「他學什麼專業呀?」她索性就問那女的。
「法律。他是主修經濟法、民法的。」
「噢,那挺不錯,搞這個現在挺熱門的。」
「是嗎,其實他才不適合研究經濟法呢,他沒那個經濟腦子,又不穩重,幹什麼事都衝動得不行。」
「還年輕嘛,今年二十吧?」
「快二十二了,他晚上了一年學,到國外探了一年親。」
「還有海外關係哪?」
「他爸爸媽媽是搞科研的,都長期在國外。」
「那你是他什麼人呢?」
「我是他朋友。」
床上的病人一動不動地聽著她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當面議論自己,沒有半點反應。慶春看著這張紗布臉,心裡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憂傷,那紗布裡面就是新民的眼睛啊!她想,那雙眼睛還會是那樣沉穩、睿智、安詳嗎?
坐了一會兒,彼此便沒有更多的話。她起身告辭,對病人說了些好好保重早日康復之類的祝福,那男孩子依然無動於衷地說:「謝謝。」
姑娘送她出來,為男孩的少言寡語做了抱歉和解釋:「他剛和我吵完架,還賭氣呢。真對不起啊,其實他真應該好好謝謝你,要不是你們捐了角膜,他且等呢。」
慶春說:「那倒沒什麼。不過你跟他說,生這種病不能總生氣,眼睛上的病,最怕上火。」
她們在走廊上邊說邊慢慢往前走,姑娘說:「沒辦法,他就這脾氣,這些年他父母一直在國外,沒人管他。」
慶春笑笑,說:「那你管管他。」
姑娘很老實地說:「我可管不了,我一管,他就急。」
慶春站下了,看看他們這一對,都還是孩子,挺有意思。她問:「你和他是同學嗎?」
姑娘搖頭:「不是,我們兩家算鄰居吧。」
「他沒有兄弟姐妹嗎?每天只有你一個人照顧他?」
「他沒有兄弟姐妹,他動手術那兩天他媽從國外趕回來看了他一眼就又走了。現在只能是我一個人在這兒頂著。人沒了眼睛,什麼也幹不了。他們系的那個輔導員盧老師倒是來過幾次,每次給帶點水果、罐頭什麼的。肖童是給他家刷房子迷的眼,他不來也說不過去。他動手術之前他們同學也來過幾批,不過也就是陪他聊聊天。他們功課都挺緊的,也不能總請假出來呀。我在醫院都幾天幾夜了,我也快頂不住了,他還衝我發脾氣。」
姑娘文文靜靜地發著牢騷,精神上卻透著無怨無悔。慶春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晚上來替替你,你可以回去睡睡覺。」
「哎呀那怎麼行,這已經夠謝謝你們的了,哪能再讓你受這個累呀。」
「沒事。」慶春拿定主意,「這也算為了我愛人,為我自己吧,我也希望他早點睜開眼。」
姑娘不知是理解了她這份心情還是確實頂不住了需要有人替換,又客氣了兩句便說了感謝的話,兩人就這麼說定了。
那幾天隊裡沒怎麼給慶春派工作。新民屍骨未寒,他們考慮到慶春的心情,所以想讓她放鬆一段時間。而慶春卻很想找點事做,來充實新民走後的空虛。她想,這也挺好,親自去照顧一下病人,讓新民的眼睛早點睜開,這對她自己,確實是一個安慰。
下午她回家想睡覺,可睡不著。晚飯時她和父親說了這個想法,父親遲疑著沒有表態。他的曖昧使慶春剛剛興奮起來的情緒受到挫傷,她問父親:「這樣不好嗎?」父親低頭往嘴裡執拉著米飯,半晌才說:「我倒是覺得,你呀,應該早點振作起來。人固
有一死,更何況新民也算是死得其所。你總生活在懷念中,也不好。」
慶春低頭吃飯,沒有回答,吃著吃著眼淚珠子啪噠啪噠地掉下來,這似乎更證實了父親的擔憂。父親宏觀微觀地又說了許多道理,慶春心情煩亂,似聽非聽。到了晚上八點多鐘,她依然如約去了醫院。她和那位姑娘做了簡短的交接,熟悉了一下周圍環境,姑娘就千叮嚀萬囑咐地走了,臨走前又專門告誡慶春:「他要和你發脾氣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慶春笑笑:「放心吧,我這麼大了,哪兒能跟他一個小孩子生氣啊。」
姑娘走了。她告訴慶春她姓鄭,叫鄭文燕,一個非常非常大眾化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氣質倒蠻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聽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是有什麼特別的個性。
歐慶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著,紗布裡那雙眼睛不知是睜是閉。慶春在他身邊坐下來,問:
「吃水果嗎,我給你削個蘋果?」
病人搖搖頭:「不想吃。」
「吃個梨?」
「不想吃。」
沉默了一會兒,慶春沒話找話:「你叫肖童是吧?」
「啊。」
「我叫歐慶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
肖童應聲:「噢。」
慶春仔細看了看這間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見方,日光燈照在雪白的牆上,既寧靜又耀眼。靠床的牆上和天花板上,掛著吊著一些說不清是幹什麼用的醫療器械,窗戶上拉起藍色的窗簾,窗簾下擺著一隻很大的雙人沙發。總的來說,這是間挺闊氣的病
房。上次他們處裡的馬處長生病住院,慶春去看望過,也沒有這間病房那麼體面。
「這眼角膜,是你捐的嗎?」
肖童突然主動問話,慶春連忙答道:「不,是我愛人捐的。」
「你們挺有感情的吧?」
這話問得既天真又老到,慶春沒答,反問:「你說呢?」
「肯定感情特別深,不然你也不會到這兒來陪我。」
肖童的思維鮮明地帶著青年學生慣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極端,話說得讓慶春弄不清是舒服還是不舒服。她只好點點頭,說:「啊,也許吧。」
兩人的對話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動問:「他們說你是個警察,是嗎?」
「沒錯,你對警察印象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挺討厭街上那批警察的,沒什麼文化,有點權就倍兒橫。」
慶春心中不悅,這本來是她感興趣的話題,讓他這麼一說,幾乎沒法兒進行下去了。慶春想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可不像他這麼不會說話。
「但我喜歡女警察!」
肖童的這句話又使慶春心裡笑了一下,「為什麼?」
「女的幹警察,肯定有點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兩者為一,挺有意思的。女警察,女當兵的,女運動員,我都喜歡。」
慶春覺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幹什麼的?」
「你說文燕呀,」肖童嘴角帶出一絲不屑,「她是在機關裡當文秘的。」
從這短短的一兩次接觸中,慶春似乎已經能從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種多情,而從肖童的身上則體會到男人的無義。她
想,現在的年輕大學生,都不講什麼感情,就更別提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了。
又斷斷續續地聊了一會兒,肖童再也不出聲兒了。慶春一看,這孩子已經睡熟。這麼大一個小伙子睡熟時竟靜若處子,這一剎那慶春覺得他挺可愛。
早上,文燕不到七點就趕來了,她見了慶春就問:「沒事吧,這一晚上他沒使性子吧?」
慶春聽得出來,文燕的語氣與其說是關心她,還不如說是替肖童擔憂。她笑笑,說:
「沒有,他睡得挺早。」
「你沒睡會兒?沒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廁所要喝水自然會叫你。」
慶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實她晚上睡了一會兒。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飯前讓她牽著去了趟廁所,並沒怎麼麻煩她。早飯也是文燕帶來自己照顧他吃的,文燕說醫院裡的飯太沒味。
慶春直接從醫院到了單位,大家都在忙著,李春強和杜長髮他們幾個人還盯著那個販毒的案子。供貨的人跑了,線索基本上斷掉了。他們只能圍在從西洋樓裡捉來的那個毒販子市來審去。看來這人並不是什麼大貨色,只是個搞零售的小販子。在審訊中他交待他的貨源都是由那個穿西服的人供應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慶,——居然他也姓胡!——四川人,三十多歲,幹這行時間不短了。都說他原來也是一文不名,因為心黑手狠,這幾年靠大毒裊「羅長腿」的勢力發起來了。每次審訊回來,杜長髮他們都要把這胡大慶的情況跟慶春匯報匯報。也許因為這是殺她未婚夫的仇人!
「這小子,手裡說不定有幾條人命呢。整個兒一個亡命徒,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兒。」杜長髮的腳已經不瘸了。他抱著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他是從派出所剛剛調到
刑警隊來的,說話的腔調多少還帶了些基層片警的味兒,「他出給那小子的貨,要五佰塊錢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號海洛因應該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塊錢一克,那小子不敢惹他。只能高價收。這圈子裡的人,誰都怕胡大慶翻臉。不過話又說回來,也是圖著他的貨好,比較純,供應也比較穩。好歹他是替『羅長腿』跑貨的嘛。」
向處裡匯報這個案子的會,慶春參加了。儘管主要線索斷了,能抓的都不過是些自買自用的「癮君子」。但處長馬占福對這案子又出現了「羅長腿」這個名字,多少感到幾分奇怪。
「又是『羅長腿』,」處長說,「這些年幾個大案子的案犯都提到過這個人。」
李春強說:「所以,我們分析,這不是一般的團伙兒。可能確實有一個比較大的,組織系統比較嚴密的販毒組織存在。他們可能有自己的貨源渠道,有自己的運輸線路,有自己的銷售網弟,咱們還真別小看了他們,別把他們都想成土頭土腦的小混混。」
馬處長一根一根地抽著煙,慢條斯理地談了另外一種可能性:「也難說,這些吸毒販毒的人,我親自談過幾個,我瞭解他們。城市吸毒圈兒裡的大都是手裡有幾個臭錢的人,發了點橫財什麼都想試試。而且在他們那幫人當中,吸毒販毒,那是有身份的事。是高消費,大買賣,所以這幫人都愛自己吹噓自己,自己神化自己。什麼『羅長腿』、『羅短腿』,越傳越神。其實也許壓根就沒這麼個人,壓根就是江湖上的一個故事。」
杜長髮和其他幾個人—一點頭說沒錯。只有李春強沒有附和。
處長又問:「對那個供貨的,你們現在怎麼搞?」
李春強答:「通緝令發出了,這幾天還沒有情況反饋。」
處長閉上眼,仰臉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只能先這樣了,
要是不出現新情況,這案子只能先這麼掛著了。你們也做一點長期部署,在弄別的案子時注意一下有沒有這人的線索。」
處長最後的這番話讓慶春的心沉了下去,她腦子裡摹然間充滿了新民的那張臉。那張臉除了微笑沒有別的表情。但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在為他喊冤!慶春的心顫抖起來,這案子難道真就這麼掛起來了嗎,就這麼告一段落了嗎?
整整一下午她非常沉默,晚上下班的時候,在機關門口碰上也正準備回家的李春強。李春強說陪慶春走一段,兩人一起騎上車子出了大門。
路上,李春強問:「怎麼樣,現在好點兒了吧?」
慶春知道他問什麼卻答非所問:「隊長,這次通緝令,發的什麼範圍?」
「你說胡大慶嗎?」李春強說,「發得很廣,通過公安部發到全國去了。咱們本市的機場、車站、旅館、飯店都發了。」
停頓了一下,李春強又說:「不過你也知道,這通緝令是發了,可能明天就有線索傳過來,也可能永遠沒有消息了。」
慶春無話可說,兩人默默騎著車子。騎了一陣,李春強說:
「你眼睛有點腫,臉色也不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
慶春支吾了一下,沒有把她去醫院陪床的事講出來,她怕李春強派生出一大堆勸她的廢話。
到了一個路口,李春強應該拐彎了,但他說:「我不急著回家,再往前送你一段。」
慶春執意不肯:「不用不用,你這樣我心裡反而不好受。」
李春強不再勉強。「那好吧,」他說,「你最近心情不好,可以先調整一段,不急於上案子。過一段時間,你可以跟跟一般的小案子,多幹點辦公室裡的活兒。不用總出去跑。」
慶春看著李春強,突然問:「你相信真有『羅長腿』這個人嗎?」
李春強一愣,笑了一下,說:「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無吧。」
慶春點了點頭,說:「隊長,甭管是胡大慶還是『羅長腿』,只要有線索,你讓我上這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