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黑晚中紅光如豆。
紅燈無力地散發著朦朧綽約的暖意。一束輪廓含混的青光自遠而近,冰冷地映出一顆跳動不安的心。
當青光消失的瞬間,豆瑩般的紅光充滿了整個空間,勾出一個少女柔和的臉。
失神的紅暈裡,凝固著一雙失神的眼。
一紙薄薄的體檢表裝進病歷袋。
透視室外是一間破舊的門診室。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醫生放下病歷袋,抬起頭來,向面前一個三十來歲的魁梧漢子問道:
「你妹妹今年十九歲?」
魁梧漢子未及回答,一位老者已顫巍巍挨過來,急切問道:「什麼病?同志,她已經考上軍區文工團了,這病不礙事吧。
「她沒有病。」醫生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她懷孕了。」
老者被震驚了。魁梧漢子轉過頭來,目光凶狠地射向屋角的女孩。
依然是少女柔和的臉,和那失神地凝固著的雙眼……
片名漸顯:墮落人間
「片頭不錯。」
那男的終於坐下來了,坐的姿勢很老練。他誇我,卻不看我。
我已在肖琳家住了五天,和這位導演還是初次見面。這時正是晚飯後七點半鐘,電視新聞剛剛播完。那男的矮矮的身子不失滯灑地歪斜在竹皮圈椅裡,右手一直不停地晃著那本雜誌。這是我有生第一次與一位電影導演直面而坐,不免覺得神秘和不安。
「劉敏,你喝什麼,咖啡還是茶?」肖琳的高跟硬底拖鞋敲出的刺耳的節奏,似乎成了我與那陌生男人初識的拘謹中一種最不可少的排遣。「嘿,孫導喝什麼?」
「我喝茶吧。」那男的禮貌地向女主人瞇起一雙笑眼,隨後轉過頭來,目光總算對準了我的臉。
「片頭還算新穎,也注意了懸念。能把片頭寫到這個程度,對你這樣的初學者來說,確實是件出人意料的事。當然,以後是不是就用這個片頭,還值得研究。」
「劉敏,你要拖鞋嗎?屋裡熱。」
「聽肖琳說,這劇本的情節,就是一部『你的前半生』,看得出來,確實不是憑空瞎編和臨時採訪來的東西。」導演繼續冷漠地誇我。
「劉敏,你來點『雀巢』吧,是真貨,火車站一個小伙子送的,他要去加拿大留學,托我在使館裡找熟人……」
「我就佩服肖琳,朋友多多益善,忙於禮尚往來。」導演衝我苦笑著搖搖頭,說。
肖琳在我身邊坐下來,快五十歲的人,身子居然很苗條,「跟你說劉敏,我跟孫導演是老朋友了,你那小說一發表,我就想到他了。」
那男的恢復了矜持,繼續說道:「和劇本相比,我還是更喜歡原作的開頭,你在小說一開始寫的那段內心獨白非常好,你看——」他翻開手上的雜誌,穩健地讀道:
「『我們這群貼窗花的小姑娘下了場,接下來該是大春和喜兒的雙人舞了。準備登場的毛京從我身邊擦肩而過,臉上的妝化得很美,人顯得小也顯得極是秀氣,頭上包著雪白的羊肚毛巾,看上去猶如一個英氣勃勃的女孩,只有尖尖的下巴勾勒出一筆陽剛之氣。我衝他笑一下,他一點沒注意,像王子一樣旁若無人地昂著頭,向著燈光燦爛的舞台,向著準備假戲真做的盧倩倩走去。』瞧,幾句話,把一個少女對一個男孩子的單相思摹寫得簡潔明瞭,進入得也很自然。」
「可這畢竟是一段內心獨白,」我困惑地皺起眉毛,「如果影片從這裡開始,該怎樣把這種心理描寫用人物的具體動作轉達給觀眾呢?」
「這個好辦,給女主人公幾個面部特寫就行了。我是考慮,如果把攝影機的機位設在舞台的側幕,鏡頭可以在前台和後台兩面擺動,視角就顯得很大很活了,—
—演員上上下下,後台忙忙碌碌;音樂時緩時急;燈光忽明忽暗,在這種緊張忙亂的外部背景下來展現女主人公。這本身就能一下子把觀眾帶回到一九六七年那個特定的時代中去。」
導演內行的闡述弄得我啞口無言。十九年過去了。那個心驚肉跳的黃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那無疑是我一生中一個最重要的轉折,在醫生做出了那個令父親令大哥令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咬牙切齒的宣告之後,我就開始步入地獄了。
如果說,這個報應就是偷食禁果之後的罪與罰,那在這個苦難之前的快樂也必然是巨大的。我同樣也忘不了毛京第一次呼著嘴親我額頭時那叫人渾身顫慄的暈眩。
那年我們十八歲。我們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只敢互相親吻對方的額頭而不敢親嘴。
「不過,小說中描寫男女主人公愛情的筆墨還是太弱。」導演一邊有條不紊地往一隻木製煙斗裡填煙絲,一邊一板一眼地說:「非改不可,男主人公難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愛上女主人公了麼?」
蒼天作證,毛京就是這樣愛上了我的;蒼天作證,劇本裡的這段描寫完全是對生活照像式的再現。我還記得那天我們卸完妝已是正午,毛京穿一身半舊的將校呢軍裝從後台出來。那年正興這個打扮,如同今年流行蝙蚨衫一樣時髦。他腳上的高統皮靴和那身將校呢都是他爸爸的箱底,褲子腿放下來而並不掖進靴子裡,在那年也是時髦。他穿過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往後面的太平門走去,靴子上的鐵釘敲出充滿生機的音律,雖多年過去那腳步聲我卻依然記得,我記得那聲音有如天籟一般清澈、曠遠、神秘……
劇場。
舞台上方的橫幅上寫著:「晴川市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
毛京掀開紫色的天鵝絨簾幕走出太平門,休息廳窗外射進正午的陽光,晃得他瞇起眼睛,他幕然看到一個少女修長的剪影,雕塑般默立於刺目的光侵中,他驚訝地停住腳步。
「小敏?」
少女一動不動,毛京遲疑片刻,從她身邊走過。
「毛京。」
毛京在門口站住,沒有回頭。
小敏背對毛京,問:「看了我的信嗎?」
毛京沒有.開口n
小敏轉過身來,挑戰般地盯著男孩的背脊:「嘿,我對你的態度我都說了,就看你了。」
毛京張煌地回了一下頭:「小聲點,軍代表沒走呢。」
休息廳一端果然傳出了腳步聲,毛京慌慌張張說了句:「我先走了啊。」身影便消失在門口,宣傳隊的蘆軍代表從後台出來,走到小敏身邊,隨口說道:「怎麼還沒走?」
郊區公路。
一輛大轎車在慢慢爬坡,宣傳隊員的笑鬧聲充滿了整個車廂。小敏向側後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麼,小敏只好轉回頭來,她不知恰是她回過頭的同時,毛京不期然抬起雙眼,目光向這邊一閃。
食堂。
小敏興沖沖把飯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來。恰巧鄰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離去,小敏掃興地長吁一口氣,食慾全無。
黃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滿頭大汗地寫大字報,見小敏進屋放下書包直奔涼水瓶,皺著眉說了句:「怎麼才回來,快幫爸爸做飯去。」
小敏父親兩手沾滿麵粉從廚房裡探出身來,說:「剛才來了個男生,找你。」
小敏驚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個條子。」
小敏急不可待撲向桌上的字條。
毛京畫外音:「小敏,紅衛中學宣傳隊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喜兒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誤咱們自己的演出,只是別叫蘆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導演的煙斗在空中有力地揮舞了一下,「電影藝術要求比小說更濃縮更戲劇化,更惜墨如金,你劇本中這一大段生活寫實太平淡了,在小說中用文字表現可能還看得下去,電影卻不能這麼拍。」他翻動著桌上的劇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練舞啊、演出啊這些場面,你說明了什麼呢?你應該用更典型的細節集中筆墨寫出男女主人公相愛的思想基礎和社會歷史原因!』
我不明白。
我那時愛毛京,一見到他就面紅心跳,呆在一起就興奮快活。毛京也喜歡我,只是靦腆不肯說,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約我去練「私活兒」?我們那時從沒想過什麼愛的意義。
而導演依然堅持他自己的邏輯:「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軍區後勤部長的兒子,你是個普通工人的女兒,在宣傳隊裡他又跳主角兒,平白無故就愛了你?」
導演你要我怎樣答你?你是在談現實還是在談歷史?那一年我們十八歲,時代和年齡都不曾提醒我們追求門當戶對。如果非要門當戶對,我們也確實比過——都是「紅五類」。
「你再想想,宣傳隊的女主角是盧倩倩,她又是盧軍代表的女兒,毛京沒有愛她而愛了你,這本身就有意義。」
是的,我承認盧倩倩的芭蕾功還可以,可惜她的長相難說是「喜兒」倒近似「黃母」,她的脾氣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學中沒幾個和她投機。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這位導演,你究竟是在說生活還是在說藝術?
「也可能你是剛剛踏上創作之路,你要知道,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是兩回事。
如果你不去表現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點,譬如,對文化大革命的困惑和反感,對老幹部的同情和保護,諸如此類,那麼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絕對出不來。
你寫東西時間不長,這些毛病也難免。你得多看看書,從一些中外文學名著中汲取養料,譬如《紅樓夢》,寶黛的愛情並不僅僅是兒女情長,而首先是他們在反封建這一點上的統一,《紅樓夢)的偉大思想意義就在於此。」
木,你錯了導演,那時我們很年輕,和幾乎所有熱血沸騰的「紅五類」一樣,衷心地、狂熱地,毫無保留地擁護那場革命,我們相信大字報裡對老幹部的一切指控都真實無誤,我們自己被大字報和高音喇叭煽起的義憤也真實無誤。我愛毛京,和這些無關,他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他脾氣好也單純,也對我好,這就夠了,一個女孩子有這些就足夠了。難道你不明白嗎導演?
難道你沒經歷過十八歲?
「瞧,就是第四個,聽說毛成放很喜歡他這個女兒,從左往右第四個,大概也有十八歲了。」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我已有十幾年沒進劇場,快二十年沒上舞台了。這時天幕上紅紅綠綠的燈光閃爍不定,只斷續將依稀遙遠的感覺瞬時綴連,…
…幾個伴舞的少女在歌手身邊扭來扭去,做些令人不解其意的動作,而唱的,卻恰恰是我最熟悉的那首情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願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當我十八年後終於看到這女孩的時候,居然聽到這首歌!
「你們這些舞的」肖琳又湊近我的耳朵,「無論過去和現在,都早戀,毛小律現在也有男朋友了,也是個『衙內』。」
肖琳的意思我明白,她的話只有我才能心照不宣,這既是歷史的偶合又是歷史的循環。然而我依然感到意外,「她才十八歲,毛成放是否知道她在早戀?」
「當然知道。那男的就是他現在的老伴兒帶過來的兒子。那女人神通廣大,靠了她哥哥的門路,毛成放離休好幾年又當上了軍事學院的什麼研究員。他這位後妻的哥哥雖說現在當顧問了,在軍隊還是有些影響的。」
對、就是第四十。
「劉敏,你的女兒要是活到現在,大概也有這麼大了。咳,那個時代,人不可能有幸福。」
也許僅僅是因為突然提到了幸福這個字眼,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兒,使我的兩眼都禁不住濕潤起來。從那年我們幫紅衛中學跳了那場(白毛女)之後我就懂得了什麼是幸福。「喜地」和「白毛」都是我跳的,演群眾時我暗中學暗中練已不止一天,連毛京都驚奇我居然跳得這樣熟練。也許就為這個他真的喜歡上我了。跟毛京跳舞真舒服,他的靈氣全都發揮在跳舞上了。當我第一次跟在他身後踏進毛家那氣派非凡的大門時我感到了幸福;當我們牽著他那只名叫「淘氣」的心愛的猴子在林蔭道上漫步時,我感到了幸福。
秋天,烈士陵園。
金色的林蔭路。
毛京和小敏牽著那只可愛的獼猴悠然倘祥,腳下的落葉如錦繡般萬紫千紅。
小敏:「毛京,市宣傳隊馬上就解散了,你打算怎麼辦?」
毛京凝目遠望,大路盡頭花崗岩塑就的英雄群雕使他陷入一種莊嚴神聖的還想。
小敏:「你爸爸說沒說今後讓你幹什麼?」
毛京未及答言,猴子忽然拽住繩子不走了,毛京用力拽兩下繩子,猴子索性躺倒耍無賴,狡猾地眨著一對圓鼓鼓的眼睛觀察著毛京的反應。
小敏奇怪地:「它怎麼了?」
毛京:「要吃的,別理它。」
毛京故意看也不看那傢伙,像拖死狗似地拖著「淘氣」蹭著地皮走,只六七米,猴子耐不住,老老實實地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路了。
小敏樂不可支地:「哎喲,這傢伙,真逗死我了。」
毛京:「你知道嗎,大牛參軍了,立明和小衛也決定去北大荒了。」
小敏收斂笑容,「北大荒,我真想像不出那兒有多冷。」
毛京:「要是我去,你去不去?」
小敏:「你決定去了?」
小敏抱住毛京,拚命親他的臉,「毛京,我的毛京,你別離開我,我也不離開你,毛京。」
毛京用力把小敏樓進懷抱,兩隻嘴唇壓在了一起。
和毛京親嘴真刺激,你想像不到他那張稜角分明的嘴唇,是多麼柔軟濕潤。而那結實的雙腿一貼上來,我就忍不住渾身發抖。最讓人著迷的,是那滑膩膩的舌頭,在我嘴裡跳出忽而溫柔忽而歡快的舞蹈。我才發現毛京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愚蠢。沒人的時候,只要我的目光一停在他的臉上,他那個紅潤潤的嘴唇就湊過來了,手也放肆,並且總是不停地嘟吹著:「別怕,完了咱們就結婚。」那時我真的下了決心,管他嚴寒酷暑,管他邊遠荒涼,就是他走到天邊,我也跟了去!
就如同此刻舞台上那歌聲唱的:「我願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嘿,你看,那就是毛小津的男朋友。」
肖琳用胳膊桶桶我,我看見前面不遠,一個身材不高的青年從觀眾席中艱難地擠出來,光線暗,看不清眉眼。
「大湧到後會找她去?。
「這人的母親你見過嗎?兒女這麼早談戀愛,他們做長輩的都同意?,,
「當然同意,毛成放巴不得成全這門婚姻,好和他那位後妻的哥哥親上加親,再說這年月,兒女的事,老的管得了嗎。你和毛京不也是十八歲就談上了,二十歲就生出下一代來了。」
是的,我們十八相愛,二十歲生下後代。幸福那麼短暫,結果又那麼沉重。而現在,無論怎樣證明我們的純潔與清白;無論向誰述說那永緒百年的真誠與鄭重,當人們,哪怕是最親密的朋友最無意的觸動,都能使這個永不封」目的傷疤流出鮮紅的血乳那個充滿著藥味,重壓著沉悶的醫院,那個預告了苦難和悲劇的黃昏,總是怦然撞擊著我的靈魂,把黑色的記憶撕開。
也許我最先應當想到的,是另一個凜冽的清晨,當毛京的母親幾乎不敢相信。
氣得欲哭無淚,欲罵無聲,幾乎昏厥過去。她萬沒想到她的獨生兒子,她的優秀的兒子,她的最最聽話的兒子,她的希望之根,竟會幹出這種大逆不道,辱沒家門的事體來。她氣急敗壞哆噱著身子站在我的面前聲嘶力竭:「你們這些女孩子呀,怎麼可以這樣住到別人家裡呀!怎麼這樣不懂規矩呀!」毛京插在我們中間護住我:「媽,是我留她住的,天太晚了她回去不方便。」母親打了兒子一個耳光,毛京紅著臉哭了,母親也哭了。然而她畢竟把這事瞞下了,沒有向毛京那位嚴厲的父親稟報。這位舊式婦女是毛成放參加革命前的原配,雖是父母包辦,畢竟給發夫妻。解放後她進城找到毛成放,並且為他帶來一個極俊秀的兒子。是毛京維持了這對不那麼般配的夫妻,是毛京鞏固了毛成放對這個家庭的責任和義務,一晃十九年。
從那次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毛京不敢再領我回家。他被他父母連嚇帶哄地弄成了一個可憐的馴服工具,甚至有幾個星期連話也迴避和我說。他大概一點也不知道我是多麼想他,想他的眼睛,想他的身子,想他的撫摸,那雙忽而溫柔忽而魯莽,忽而膽怯忽而放肆的手啊……毛京,我愛你我恨你,你幹嗎躲著我?你害怕了?你要害怕當初就別碰我,你要是個漢子就什麼都別怕!我知道你幻想著北大荒,幻想著高唱進行曲去闖天下,當一個無私無畏的紅色青年,那麼你放心好了,我們的事我不會說的,不會連累你的,我只要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在我整夜整夜輾轉反側的那些天,在我最苦悶最寂寞最七上八下的時候,我最不能忍受你在排練場上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你興高采烈地和人有說有笑,故意不向我這邊看上一眼,那一刻我竟會突然生出一種被欺騙被玩弄的痛恨,你幹嗎這麼輕鬆,幹嗎這麼高興!
男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只能回家痛哭,發誓再不理你。毛京,你應當原諒我,我正是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心情下,才私自做出那個重大決定的。
我決定接受哥哥的安排,去考北京軍區文工團。文工團管招生的老馬,大哥認識,大哥已經替我寄了報名信,並且恨鐵不成鋼地罵了我不止一次。他長我十歲,比父親還嚴厲。
「告訴你,好多人想報名還輪不上呢。現在年輕人都想搞文藝。我告訴你,過這村沒這店,將來你沒工作家裡可沒人老養著你。」
於是,我一手接過父親給我的盤纏,一手揣起兄長塞來的介紹信,心神不屬地擠上北去的列車。毛京,這不能說明我背叛了你。
大概是托福於大哥的介紹信,考試之簡單幾近走過場。我在北京住了四天,考試之外,還看了場(白毛女)。那時上海舞蹈學校芭蕾舞團正風靡一時,天橋劇場門庭若市。二十年過去,我那時當然不會想到今天,為了看毛家那位女孩的一段伴舞。
「人的命運真偶然,」肖琳從半舊的座椅上站起來,劇場裡已經燈光大亮。她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萬千感慨,「當初你要是參軍了,到現在當不上歌舞團的團長,至少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編導了。」
我也站起來,散場的人群面無表情地向後方的太平門擁去,塞滿了美美眾生的過道顯得死氣沉沉。我想,這就是大城市,胸貼胸。背靠背,誰也不認得誰。
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經脫胎換骨,已經注定離不開那片養了我多年的山區。那山區總是多雨,煙一樣的雨總把山崗染得濃綠,那濃綠總執拗地顯示著自然和生命的原色,總與孩子們的歌聲笑聲和諧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運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團長,不是編導,更沒有小有名氣我只是—個教書匠。
不過二十年前天橋劇場的那場(白毛女)確實使我著了迷,他們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嚮往之。那一夜夢境,幾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麼律,也是那樣富麗堂皇的劇場,毛京,那時我也許真的忘了你。
因為我已經懷疑你是否還需要和珍視著我的愛,你似乎已決意離開我也離開你心愛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個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夢。
即使如此,在市宣傳隊解散的前一個月裡,大家閒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個事由到劇場去,盼著能碰巧見到你。
小敏家,晚飯時分。
一個剃寸頭的半樁男孩冒冒失失推開小敏的家門,喊了聲:「嘿,你們家來信啦!」
「是戰友文工團老王來的!」
正在桌上擺飯模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腦袋鐘擺一樣晃動著:「信上說小敏參軍的事沒什麼大問題啦—…
·呢,叫你耐心等待,別著急,哦,還有,要你寄四張一寸的照片去……」
父親:「小敏上次考試不是交照片了嗎?」
哥哥:「可能弄丟了,四張照片值幾個錢,小敏,趕快,吃完飯你抓緊把照片給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胡同前,夜幕將臨,華燈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郵筒,從口袋裡掏出裝好照片的信,遲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後忽有人喚。
小敏回頭,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頭說:「我在這兒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來。」
小敏的眼淚奪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領著小敏走進自己的臥室,小敏帶著幾分闊別重返的激動環視著這間熟悉的屋子:整整齊齊的書架被各種政治書籍排滿,牆上掛著毛京自己的劇照——英姿勃勃的大春嚴肅地凝視遠方;劇照旁邊,掛著亮晶晶的彈簧拉力器。床上是錦緞的被子,卻疊得如軍營般方正規矩;桌面上的大紅色巧克力糖盒上,擺著雄文四卷…
…
『響氣」坐在留聲機的蓋子上,見毛京進來便跳下地牽住他的手,孩子似的乖得可愛。
小敏抱起猴子:「還有它。」
毛京:「我已經報名去東北建設兵團了。我們還寫了一封致全市紅衛兵戰友的倡議書,已經有六個人簽了名,你簽不簽?」
小敏遲疑地放下猴子:「你們家就你這麼一個寶貝,你爸媽真捨得你走?」
毛京打開留聲機的蓋子,「淘氣」笨手笨腳幫他拿唱片,巴結討好之態可掬。
毛京說:「我爸同意了,就是媽還不太願意,不過我會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一他兩眼看定小敏,微笑說.「你難道不跟我走?」
小敏被毛京的熱情感染了,她抱住毛京:「我不離開你,毛京,我天天想你,可你一點也不想我。」
毛京輕輕親著她的嘴唇:「跟我走吧,到廣闊天地裡去,我們會快樂的。」
唱機徐徐,歌聲悠悠: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願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小敏伏在毛京的肩上,潛然淚下。她忽覺暈眩,欲嘔又止。
毛京:「你不舒服?」
小敏掏出手絹捂嘴,那封裝著照片準備寄往北京的信不巧掉了出來,毛京彎腰去撿,小敏急忙奪過,揉成一團。
毛京:「一封信?」
小敏把信揉爛,「一封沒用了的信。」
這是一封沒用了的信,但關於這信我必須永遠瞞著毛京,他這種理想主義的青年,木能忍受一點虛偽和欺騙。我不能想像當他沉醉在與我共赴北大荒的浪漫的夢境時,如果發現我竟暗自去K@g——
二十年後我也不該責備肖琳,人的經歷不同,現狀不同,因此有不同的懷念和不同的遺憾。每個人都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平衡著價值天平的槓桿。肖琳為我始終沒能小有名氣而遺憾,而我,我始終丟不掉對初戀的懷念。
「可你總該現實點,這是你的一個機會。」肖琳挽著我的胳膊往不遠的公共汽車站走去,車站上擠著剛剛散場的人群。天橋劇場俗艷的霓虹燈呆板地亮著,每個人的臉上都鍍著一層漠然的紅暈。
「我看你們今天談得好像不大投機。孫導演對電影這門藝術很有經驗,你得多讓讓步,我看只要能把這個作品推上銀幕就行。一般導演和編劇打架,輸的總是編劇,即使兩敗俱傷,片子拍不成,吃虧的還是你,那又何必呢。」
依然是這間舒適的屋子,依然是肖琳熱情好客的忙碌,我依然隨了那位導演,向主人要了熱茶。
導演今天穿了件細軟如緞的綢衫,褲子寬鬆得如晚間床上的睡散已他相聚腫的身子依然佔據了那個拮据的圈椅,手裡晃動著肖琳那把女人用的香扇,如掌中玩物一樣逍遙。
「我兒子這次暑假回家表現不錯。」他對肖琳說,「看來,大學裡的集體生活對年輕人還是有好處的。」
肖琳動作煙熟地徹茶倒水,笑道:「現在這些年輕人啊!叫做『抱大的一代』。」
導演哈哈一笑:「我可從小沒撥他。」笑罷轉臉,對我嚴肅起來,「咱們接著談戲吧。我看你第二次重返毛家時把那封信掉在地上的細節安排得很好,女主人公揉碎了那封信,表明她已決心拒絕其兄長為她走後門安排的前途,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觀眾立刻就能看明白,這就是所謂鏡頭語彙,這就發揮了電影的特點。但可惜有一點你沒能把握好——毛京對去東北太狂熱了,顯得有點缺乏政治頭腦。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文化大革命中所謂再教育的產物,其社會歷史作用究竟怎樣,至少要以批判的眼光加以研究。當時很多青年和他們的家庭對上山下鄉的政策是牴觸不滿的,造成了大量的個人悲劇和家庭痛苦。毛京對此卻那麼熱衷,給人的感覺太左了。這樣寫勢必會損傷這個人物的可愛與完整。」
我迷惑了,甚至隱隱地,有些反感。你究竟要我怎樣寫毛家?寫他以今天全國上下痛定反思的冷靜來看待那場上山下鄉的革命狂潮?寫他以「論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那般恢宏深刻的歷史眼光來評價領袖也評價自己?不不,他那時才十九歲,是任何神童也無法徹底超越的年齡。毛京就是毛京,要寫他就必須忠實。那時上山下鄉運動方興未艾,這個運動所引出的種種個人悲劇和家庭痛苦還尚未形成,無數青年認定自己的一腔熱血,只有在廣闊天地才能噴薄。所不巧的恰恰倒是毛京的父親,那時不知出了什麼問題,砸爛毛成放狗頭的大字報突然一夜間鋪天蓋地,上山下鄉辦公室立即宣佈撤銷毛京進軍東北的資格,要想去軍墾兵團或者退一萬步去農村插隊,還得毛京自己去奔波去爭取。
上山下鄉辦公室,「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的標語口號。進進出出穿梭不停的男女青年,使這座繁忙的樓房頗有些風雲一時的味道。
毛京正纏著一位軍代表模樣的中年人求情:「王主任,我什麼苦都能吃,早就下決。必當一輩子北大荒人了,您就讓我去吧。」
王主任公事公辦地微笑著向門外走去:「我們再研究研究吧,體貼地出主意說,「不過,如果你現在就宣佈和你父親劃清界線,斷絕父子關係的話,那也行。」
毛京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王主任寬宏地笑笑,「好吧,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再考慮考慮吧,思想鬥爭也允許有個過程。」
那是個兒子控訴老子,妻子告發男人的時代,也許只有毛京這種一向依賴父母也畏懼父母的孩子才會有那樣的遲疑和痛苦。
毛京家。
毛京在向母親哭鬧:「爸爸到底幹了什麼壞事,你告訴我,為什麼瞞著我!」
毛京發洩地:「我寧可要個沒錢的窮爸爸,也不願要走資派的富爸爸。」
毛母幾乎是哀求地:「好孩子,你爸爸現在夠難過的了,你最孝順,就別再惹他生氣了。」
毛京:「可現在誰也看不起我,連兵團也不讓我去,我怎麼跟小敏說!」
屋外突然響起毛京父親重重的腳步和依然嚴厲的咳嗽,毛京下意識地收住了聲音,不敢再哭鬧了。毛京母親戰戰兢兢地看看用力擦淚的兒子,又望望虛掩的屋門,提心吊膽地壓低了聲音:「別傻了孩子,小敏的大哥現在當上市革委的委員了,你爸爸現在又成了這副樣子,她怎麼還能跟你……?」
毛京:「我們早就約好了一起去東北的。媽,您就別操心我們的事了。」
「你還在做夢,人家小敏早就考了北京的文工團,說不定過幾天就該走了。你就是太實在了,你什麼都跟人家說,可人家什麼都瞞著你!」
毛京像被一聲霹靂震呆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淘氣」不識時務地湊過來,討好地仰臉看毛京。毛京兩眼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淘氣」扯扯毛京的袖子,甚至放肆地把手伸進毛京的衣兜裡翻吃的。毛京呆呆地看看猴子,如同惡夢初醒,發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喊。一腳把「淘氣」踢得飛了出去。
儘管如此,毛京還是毛京,他心太軟也太善了,連平時看書看電影都常常能感動得哭起來,幾乎不是一個男人的所為。他實際上並不懂得發怒和仇恨,他對誰都狠不下心來,更不用說對父親,對母親,哪怕是,對「淘氣」……
毛京家。
毛京到處尋找著「淘氣」,心神不安地喊著:「『淘氣』,『淘氣』,出來吧,我不踢你啦。」他再一次找回到自己的臥室,撩起床單往床下看,沒有。他直起身,靠在立櫃上喘了口氣,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拉開櫃門,他笑了。
立櫃裡,「淘氣」小人兒似的腆著肚皮,睡態正酣。
導演也笑了,笑得很矜持,他歪過頭對肖琳說:「男主人公的性格倒是滿可愛的,就是不夠成熟,這就妨礙了作者把這個人物放到一個典型的政治歷史高度中去表現,而只能局限在個人悲歡離合的小圈子裡了。當然,原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年齡也太小,才二十歲,木,十九歲,也不可能有太高的政治水平。十九歲懂什麼?我兒子二十二歲了,還是什麼也不懂。男主人公的這個年齡肯定得改得大些,況且不滿二十歲就發生兩性關係,作為一個作者權力同情的正面人物,也是個問題,至少這樣寫社會效果不好。」
啊,導演,你是說劇本還是說生活?我們擁抱在一起是為了愛,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毛京,我相信我們那時的純潔與忠誠。儘管那個時代充滿了瘋狂和愚昧、欺騙和盲從,但是畢竟,那急風暴雨的生活使我們迅速忘掉搖籃曲走向成年。我們雖然不能如你兒子這代人那樣,可以滔滔不絕地談論電腦、信息、愛滋病、第三次和第四次浪潮,但我們已經懂得真誠的愛、忘我的犧牲,懂得以天下為己任,我們和你那位二十二歲才學會疊被子的公子,完全是兩回事。
「劉敏,喝茶,喝茶。」肖琳像老大姐似地招呼我,在本來並未動過的茶杯裡又加了點水,「你可別多心,孫導是在說劇本呢,說裡邊的人物,不是說你。」
導演坐正了身子,正色說:「哎,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咱們是說成你別老把自.已擺進黨那樣我可就沒法地說話了/
「不過孫導,劉敏我瞭解,她就是這麼個人,·她也知道這是戲,可都是她親身經歷的事,有時候感情上不知不覺地就把自己擺進去了。你說對不對,劉敏?」
我無話。
導演很體諒地點點頭:「咱們都是一個目的,都是為了盡快把這個作品推上銀幕,而且還得打響。」
肖琳興奮地鼓了一下掌:「沒錯!行,你們聊著,我給你們包餛飩去。」
「等等,」導演攔住她,「勞駕把我的皮包拿來,我今天把合同帶來了。」
合同?
「我以前和你說過的,我看今天就先辦了吧,」導演從他那半舊的黑皮包裡取出兩個劇本實是編輯室的差事,他們懶得跑一趟,就撂給我了。你看,他們代表製片廠已經簽了字蓋了章,你代表你自己,在這兒簽一個字就行,這也是例行公事,手續而已。」
我接過那紙已經打印好並且在下角已經蓋了個模模糊糊的淡紅色公章的合同,心裡不知為什麼不是滋味,「今天就簽嗎?」我問。
「你先看看,」導演很鄭重地梳理了一下頭髮,「我們只是收買拍片權,也就是說,這部中篇小說,不能再給第二家製片廠了。我上次說過,現在各家製片廠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防止少數作者一稿數投,在決定採用作品的時候,都要和作者簽這樣一個合同,現在都依法辦事嘛,對你來說,其實也就是個手續而已。
我心慌意亂,是的,我知道這不過是手續而已,卻突然覺得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時刻,就像一個人獨處迷津,要立即決定向左還是向右那樣發慌,我甚至下意識地想到,我就要把我的毛京交給一個不可靠的陌生人,永遠地帶走了。
「你看看,看看條款中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沒有。不過這都是統一格式的合同,和誰簽都是這一份。拍片權的收買費是六百元,你是不是覺得少?這不要緊,反正劇本是你寫的,還能另有一筆稿酬。」
居然談到了錢,我心中不免惶然,毛京,我要對你萬分的抱歉,我完全無意用六百元就將你賣掉,我並沒有拿你和人交易,也許導演說得對,這不過是例行公事,是手續,是規矩。毛京,你千萬別介意。
我顫顫抖抖地,簽了字。
毛京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母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們沒有說話卻帶著醒世駭俗的嚴肅
我放下筆,站起來,我說對不起我要到洗手間去。我進了洗手間沒有洗手,我望著鏡子裡的我,望著那陌生的我,拚命想從那張面孔上找回自己。我徒勞地想用想像把鏡子裡那蒼老疲憊的皺紋抹去。我憎恨那六百元人民幣,因為不管怎樣它彷彿劃了個句號,我哭了。
肖琳疑神疑鬼地擠進來:「喲,你怎麼了,別這樣劉敏,你這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擰開水龍頭把水拍在臉上,清涼的冷水觸到發燙的雙須,反而使眼淚不可抑制地湧出。肖琳用手撫摸著我的肩頭,小聲勸著:「六百就六百吧,我也覺得有點欺負人,可還得大局為重啊。只要能拍,錢是小事。要知道電影的影響總歸比小說大多了。我是想,這個片子要是成功了,對你的處境有好處。全年你們那批學9哪個還像你似的粘在山海裡吃粉筆來呢;也·該挪動挪動啦,以後日子長著呢。」
我不想要錢,也不想出名,我只覺得對不起毛京。
不止是為這張合同,二十年了,我覺得我對不起毛京。
四
我們沿著淡黃色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迎面而來的大廳富麗堂皇,雕花圓柱排列有序,青銅的反光輝映出宮殿般的古典氣派。肖琳像是這裡的老主顧,輕車熟路地找到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桌面的白布上灑滿陽光。
「這兒專做俄式大菜,所以叫莫斯科餐廳,老北京人都管這兒叫『老莫』,顯著親切。」
而我卻打了個冷戰,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淒厲的雨夜。多麼巧,也是西餐廳,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裡生離死別。
「劉敏,你對西餐怎麼樣?今天主要是為了見毛成放的女兒,所以我就選擇這兒了,這兒安靜。」
西餐我一向吃不慣,而毛京卻很喜歡,那時他不止一次地帶我到白禪林餐廳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廳,過去是一個白俄開的貴族俱樂部,字號很老。我們到那兒去也是圖安靜。我們的最後一面,也是在那兒——二十年來始終伴隨著惡夢的白禪林餐廳。
白燁林餐廳門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來走去。
暴雨持續不止,街頭路斷人稀。忽然,毛京睜大雙眼,他發現小敏從茫茫雨霧中,踉蹌而來。
毛京吃驚地喊了一聲:「小敏!」
小敏渾身濕透,精疲力盡地扶著雨棚的柱子,胸口劇烈起伏,毛京跑過去抱住她:「小敏,你這是怎麼啦,連傘也不打,你怎麼啦?」
小敏全身發抖,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縱橫一片。毛京掏出手絹給她擦臉,那臉上青紫傷痕赫然可見,毛京的聲音顫抖起來。
「這是怎麼啦小敏?」
「他們,他們打我,往死裡打我。」
「誰,誰打你?」
「我寄,我爸。」
「為什麼,就因為你不去文工團嗎?」
「咱們倆的事,他們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們拉我上醫院,醫生告訴他們了。」
「告訴他們什麼?」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你有孩子了?你說是我的嗎?」他被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說,「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小敏反而鎮定下來:「毛京,你敢做敢當,敢不敢帶我走?」
「去哪兒?」
「去東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著你!」
「他們不讓我去了。」
「我們自己去,找個山溝溝插隊落戶當農民去,永遠不回來,你敢不敢?」
「我是走資派的兒子。你不後悔?」
「不後悔!」
毛京又緊緊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會養活你的,還有孩子,我一定能養活你們,相信我!」
風吹雨斜,空蕩蕩的雨棚裡,只有他們互相溫暖著對方的身體,遠處似有歌聲隱隱飄來:
「……我願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點菜嗎?」
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問我們。肖琳要了菜單,「你想吃什麼?」她問我。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自從動筆寫這篇自傳式的小說,在字裡行間與毛京幽幽重聚之後,對任何珍餚美味我都打木起咀嚼的興趣。此刻,只有那穿過白色窗縵傾瀉進來的正午的陽光,使人異常留戀,甚至使回憶中的徹骨的寒冷也變得遙遠。那寒冷給我的餘悸太深了。那時代把人變成猛獸!比我大十歲的哥哥從小給過我許多溫暖和愛憐,但那時的凶狠使他在我記憶中永遠是個猛獸。他當時正想要擠進革命組織大聯合籌備委員會而拚命表現正紅得發紫,而醫生對我的診斷幾乎打破了他的夢想,他將失委自見他要維護自,已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惱羞成怒從而就:.變成了猛獸。我記得在那個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許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現了反對派的大字報,說XX的妹妹與人通姦和人亂搞是個妓女,而他卻企圖混進革命的指揮部,實在是對革命聯合的極大嘲弄云云。反對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談話,不讓我回家,希望我說出有利於他們的情況,但是無論哪一派,他們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裡的那孩子,究竟是誰的!
我不說,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歲就已經成為一個不乾淨不貞節不清白的,人所不齒的女人了。
後來反對派把我弄到一個秘密的地方,他們似乎決心從我身上打開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為正待組成的全市革命組織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事實上成為後來晴川市的政權機關——市革命委員會的前身,所以市裡幾大派群眾組織都玩兒命似的想在這個委員會裡佔上一個席位。大哥三生有幸,這個僅僅喝過六年墨水卻能大喊大則衝鋒陣陣.成為劉家祖輩唯一紅頂參政的大官了。偏偏這時家門不幸,出了個辱沒門風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幾乎要功敗垂成了。大哥的謀士們審時度勢,在對立面的輿論攻勢間歇之際,後發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報,說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禮實屬無辜受害,與其父兄名譽毫無干係。此說一出,反對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釋純係此地無銀三百兩,自欺欺人,不攻自破…指如此類的大字報變本加厲地貼滿了晴川!
就在對立面們忙於組織文章,搞得洛陽紙貴的時候,大哥的夜襲隊乘虛突擊廠反對派的秘密款條,。我被「解放」回家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打,大哥幾乎急紅了眼,「這肚子裡的野種兒是誰的,是誰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認這段公案就難以了結。反對派被搶走了人不肯善罷甘休,也醞釀著組織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裝行動作為對等報復,事態大有惡化的危險,就在這時,毛京突然站出來了。
誰也沒想到這時候竟會有這樣的傻瓜站出來認頭。
我也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能如此有種!
毛京說你們別打她了是我幹的我愛她!
這場雞飛狗跳的鬧劇驟然間安靜下來。大哥不再打我了,紅旗派紅造派延安派砸三舊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剎那間愣住了,都辟不及防地愣住了。緊接著第三天,大哥的紅旗公社派帶著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張旗鼓地來到「軍內一小撮製造群眾斗群眾的罪魁禍首,毛京。
人們說,毛京是被五花大綁帶走的。
人們說,他父親在屋裡沒敢出來,他母親哭暈在拉走他的吉普車前。
人們說,毛京沒哭,他在被推上囚車前的一瞬間,甚至還往圍觀的人群裡認真地望了一眼。
「你在望什麼?」
肖琳順著我的目光回了一下頭,「啊,她來了。」
她來了,穿著一件奶白色的連衣裙,短髮,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潑美麗的雙眼,圓潤高貴的頸項,又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顯得更美。
「嘿,在這兒哪!」
肖琳亭亭玉立,肖琳幫她拉開椅子:「來,坐這兒,路上堵車吧?」
女孩撒嬌地皺出苦臉:「哎呀,別提了,我們排練出來晚了,幸虧後來有個認識的出租車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臉,嚴然長輩口氣:「出租車司機就愛和漂亮姑娘會辭,你別當是好事。」
女孩歪歪頭:「我知道。」她說著向我飛快地膘了一眼,目光隨即移開。
「你們現在排練什麼節目呢?」肖琳隨口問。
「還是給那幾個獨唱伴舞,沒勁兒透了。」
「是那個『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嗎?」
「蘇聯的老歌子,沒勁兒透了。」
直到飲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嚴肅地放平了聲音。
「嘿,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會算命的。」
女孩用一種玩世不恭的,甚至有點不敬的目光,在我臉上打量了一下,然後像在騾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樣,沖肖琳點了點頭。
「你的情況我一點也沒告訴她,」肖琳對她說,「本來我知道的就不多,連你姓什麼叫什麼都沒告訴她。我就說我有個小朋友,挺信這玩意,求她給你算算。」
「她算得準嗎?」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著。
「算你生前死後,八九不離十,好多人慕名而來,她還不結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誇張地聳聳肩:「是嗎。」她終於認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臉上,「算算我吧,都說我這人命亂,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撲克牌,撲克是新買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經生了。在毛家集插隊落戶的漫長的苦悶中,彷彿只有那攤滿炕頭的骯髒的紙牌,才給人帶來一線命運的幻想。如今手已經生了,撲克牌發出不規則的聲響。我的指尖止不住顫抖,這不是在為一個陌生人製造幻想,而是在觸動我自己靈魂深處的沉病,它們就要發出甦醒的呻吟。然而我強迫自己聲色冷漠:
女孩被這些數字神秘的屬性吸引了,收回了臉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攤牌。」
女孩鄭重起來,遲遲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來,上面抽一張,下面抽一張,是一對的便擺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湊足了四對兒,一字排開,是:
對人對三、對八、對四。
「四!」女孩叫起來,「四就是我的未來嗎?人呢,八是什麼來著?」
「尊者。」
「三呢?」
「現實。」
「J呢?啊,對了,J是男朋友,看來我的命不錯,都是好牌。」
「別急,」肖琳提醒說:「這幾對牌好壞沒有用,關鍵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麼樣,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釋這幾對牌的,這才要看你的手氣呢。」
「是嗎?」』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個均勻的扇面,該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說明使女孩興趣倍增,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張命運的指示。竟是一張鬚眉皤然的民擺在了那對J的下面。
是紅桃兒
女孩笑起來:「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這牌?」
「我喜歡紅桃,紅桃見難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輕鬆的表情,把食指按在那一對J上面,冷冷地說:「你正在談戀愛,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傾倒,你們熱戀。」
肖琳歪頭看那女孩:「對嗎?」
女孩猶豫一下,俏皮地點點頭:「就算對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動,停在那張紅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個」」」」、行內、,,
「衙內?」
肖琳向女孩擺了一下手,「就是高幹子弟。剛才不是說了嗎,K代表祿,衙內就是食祿階級的公子。」
「你是說,這紅桃K上的老頭,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搶先答話:「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親屬就行,應該說,這老頭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還是准的。」
女孩點點頭,算是認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援成扇面的撲克牌中,抽了第二張。
「方塊二。」
方塊二依序放在了對三的下面。三代表現實,二代表通達。
女孩顧影自傳地聳聳肩,「我這人,最不順利了。」
肖琳嘻笑道:「你還不順利?剛剛上了舞蹈學院大專班,現在又要出國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還不順利。」
「去法國留學的名單還沒最後定呢,好多人都爭著去呢。」
肖琳說:「木是定了你嗎,你們老師都跟我說了。」
「沒——有,」女孩一臉憤憤不平又萬般無奈的樣子,「還要審查啦,討論啦什麼的。咱們國家真事兒多,出個國也得審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軍隊老幹部,查什麼?」
「查去唄,反正我們家也沒別的親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著算。」
女孩抽了第三張牌,又是J,一張梅花J。她驚疑地看著我,笑笑:「啊,我真走運,又出來一位男朋友。」
那滯灑的,華光閃閃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對牌下,那是一對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補充道:「比方說,你的父親。」
「這梅花J代表我父親?」女孩好奇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