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青春 正文 第一章(2)
    “你也抽煙?”

    “抽著玩。”

    “玩這個干什麼!”共青團書記的本能,使我下意識地認為年輕人過早抽煙是頹廢的表現。

    你雖沒有說話;卻仿佛也顯出現虧的樣子,抬進嘴裡致煙細..細地、慢慢地,甚至帶著點尷尬地吐出來,好半天不抽第二口。

    “祥啊,又抽煙啦’椰子裡,隔著布簾子,你姥姥大聲問你,既嚴厲又慈愛,你這才慌慌張張掐滅了煙,含混地應了一句:

    “沒”

    你為劉老頭兒的死難過,你為其他許多熟人的死難過,我那時批評你脆弱、小資調兒、感情用事,不符合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不利於准備打仗,等等,可也許我自己的靈魂深處也還有“性善論”的余毒,就是在一本正經地批評你的時候,也還是覺得你心善可貴。後來我好幾天晚上看到你和劉成德坐在一起,老氣橫秋地長噓短歎,心裡有些感動,可又說不清什麼道理。

    那天晚上我並沒發現你的大立櫃不在了,它已經做了劉成德父親的棺木,理進了黃土。據說當時劉成德感激涕零,幾乎要給你下跪,而你姥姥為這事則差點發作了心髒病,後來你還向人解釋說,那並非因為她私心太重,而是早先就有的老毛病。

    小洋,你可知道這兩年,當我和繼平吵了架,當我對他的這一點或那一點心生反感時,就想到這些事。我承認我實際上是以你的優點去比他的缺點,我也承認在道理上不該那麼比。雖然繼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時甚至給人委瑣之感,但他畢竟也給過我難忘的滿足和快慰。記得我第一次到他的醫院去,看到他一身潔白、忙忙碌碌,便也覺得他很可愛。他看病很認真,不厭其煩,病人們都對他感激萬分,使我從中感受到他的職業的高尚乃至神聖,由此也獲得了自己的一份驕傲。那天我特地買了雞、魚、素什錦和酒,大大地保養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卻不知我為什麼這麼高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准備辭掉醫院的工作,到∼家中外合資的大飯店去當按摩師的時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賞給縣光。

    我最初還不明白,“飯店裡有那麼多病人嗎?”

    “咳,保健按摩唄,外國人玩累了,我給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無分貴賤,我當然不反對這個道理,可他是醫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對那種只是讓人舒服舒服的活地曾是那麼鄙夷,那麼看不起,何至於變得這麼快呢?

    “我看得起錢呀。”他笑著說。

    可你一點也不缺錢,你從小就沒有面臨過任何生計問題。”

    也許錯就錯在我老是自覺不自覺地這樣拿小祥和繼平比。“其實你那個小樣根本是不存在的。”父親不止一次提醒我:“他已經不是歷史上的小樣了,而是你的一個理想的幻影,是你多年來按這個幻影不斷想象、淨化出來的‘白馬王子’。一個人心目中要是有了這麼個偶像,那就別想和任何人過日子了,沒有滿意的時候!”

    可能是的。一人有記憶,是幸而又不幸,記憶就象天真少年在書本裡夾著的殘花枯葉,是著意留春,緬懷過往的念物,而這念物又常使人舉目茫茫,仿佛失了什麼不可再得的東西,因為記憶總是濾掉了許多雜質,比實際的歷史要美好得多,所以就未免常常成為現實的反襯了。’

    父親真象個無所不通的老哲人。

    沒錯,假使當初我和小樣只是一面之交,假使沒有後來在八分場共同工作的那段經歷,我們不過是迎面匆匆的路人,我現在也就不會那麼想入非非了。

    德熱加調域等約爾機當官科徒告訴我;小祥將而我編在二個組裡到八分場去幫助工作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這就是緣分。

    我們這個小組一行三人,由肖科長帶隊,那天到八分場時天已偏黑。八分場的同志不知道還來了個女的,沒准備單人棚子,結果還是小樣找來幾個同學摸著黑現搭了個小帳篷給我住,離他和肖科長的大棚子不遠。

    到八分場的第二天就是參加八分場的黨總支委員會,聽前一段工作情況的匯報。

    會是在籃球場旁邊的樹蔭下開的。總支委員們基本上都是各中隊的隊長或指導員,知道我們是從北京來的,所以很鄭重,對我們,特別是對肖科長的發言和每一句插話,都認真用小本記上,會開得非常嚴肅、正規、一絲不苟。

    唯獨陸小祥,坐不穩屁股,進進出出,一會兒去換壺開水給大家續茶,一會兒又去找來幾把扇子,後來干脆上廁所不回來了。中午吃飯時肖科長不滿地對我說:

    “這孩子太沒耐性了,這麼游擊習氣可怎麼工作?”

    我替他解釋了一遍,可心裡也有點著急,尋個左右沒人的空子,找小祥做了一次簡短而嚴肅的個別談話,懇切地指出他上午的行為,實質上是對自己工作組組員身份的無視,是政治上不夠成熟的表現。他低頭聽著,最後嘴裡晤了一聲,表示接受。

    下午繼續開會,木料還不到一個鍾頭,他又故態復萌,說是上廁所,結果跑到球場對面幫人家修拖拉機去了。晚上,處理完事情,肖科長提議我們三人開一個小會,他一坐下來便把小祥批評了一頓。

    “工作要有工作的態度,不能覺得沒興趣,聽不懂,就到處亂路;至少作應全做做記利院:’

    小祥愣了片刻,開始反駁,沒想到他的論據竟會一下子把我們搞得無言以對。

    “我想我還木是黨員,哪能參加這種總支會呢!”

    肖科長尷尬地晤了半天,才說:“非常時期嘛,經領導同意也是可以參加的,算是群眾代表列席也可以嘛。”他說的領導,自然指他自己。

    後來又開了幾次總支會,小祥都“列席”了,不但安分多了,而且還擔負了會議記錄的工作。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鋼筆字居然極漂亮,行文也通順,准確,在那個文化枯竭的年代,我敢說連大城市的青年都很少有這樣的水平。小地方的人反而刻苦。

    開頭幾天,我們的大多數時間都泡在會議上,總支會、場務會、小隊會、中隊會、干部大會、家屬會,等等。可無論是研究生產還是研究管教,我們都是外行,插不上嘴,每次只好照例說些慰問和鼓干勁兒的話,久而久之,成了老生常談,也不大有人再拿小本子記了。在無會可開的時候,我們更其成為多余。

    於是我提議到監區去深入一下管教干部的生活,幫助他們解決些實際問題。提議的動機當然帶有一點好奇的成份,因為到這個勞改農場好多天了,我實際上還沒見過犯人是什麼模樣呢。肖科長大概覺得這在客觀上也能解決一下我們的無聊,便同意了。

    美國文壇上的“男子漢”傑克·倫敦就曾有過牢獄之災,為他後來的創作提供了某些難得的感受和依據。我後來每逢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有關監獄的描寫時,腦子裡便會浮出在八分場監區走馬觀花的印象來。

    因為地震,監區裡處處顯得破爛不堪,活象戰時的一個難民營。犯人們擠在用各式各樣材料拼湊成的防震棚裡,顯得無所事事。看守對犯人的態度,照我過去的想象也頗有不同,雖然常能看到厲聲叱責的情形,但總的感覺,不那麼嚴肅、凶惡,說話心平氣和居多。犯人中雖也有惡形於色的,老是斜眼看我們(特別我還是個女的),但多數人表情呆板、平靜、恭順,看上去完全是一群平平凡凡的人,只是他們身上清一色的黑衣服和統統剃光的腦袋,給人一種略帶恐怖的壓抑感。

    小祥畢竟是老場長的公子,和分場裡的干部都很熟,碰上年紀大的就叔叔大爺阿姨嬸子的叫一通,碰上年輕些的,便“嘿”的一聲,親熱半天,甚至有不少犯人也認識他,見面直打招呼。他完全沒有了總支會上的那種局促。然而對年輕姑娘卻從不饒舌。在八分場人的觀念中,他以總場干部兼領導同志子女的身份,屬於斯率的和見過世面的一類,再加上人物頗不丑,看來不大瞧得起分場裡那些土氣的姑娘們,連他中學的同學,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自慚形穢的謙卑。

    清河農場的干部之間,以兄弟姐妹相稱的隨處可見,使你竟會情不自禁地以為置身在一個血親氏族社會的部落中。農場擁有一個子弟中學和十個子弟小學,學生畢了業無處就業,大部分要靠農場自己來消化,久而久之,干部隊伍中形成了一大批“子弟兵”。“子弟”們到了成熟年華,於左右尋偶,內部聯姻極普遍,再加上此地有認干親的習慣,所以搞得人人沾親帶故,處處裙帶倫常。如果上級要來了解哪一個人的情況,那就非得先搞清提供情況人的情況,說不定誰和誰就有拐彎抹角的瓜葛。連他們自己都開玩笑說:在清河開大會都用不著喊同志們了,只須喊一聲父老兄弟姐妹子侄叔嬸舅舅們,就全有了。

    當然見事都有例外v。,八分場三中隊有個張工原.和祥眼熟,論年序小樣該叫他叔叔,可他不讓,說既然小樣已經參加了工作,彼此就是同志了,不必拘泥長幼尊卑。聽小祥說,張玉海在小祥父親當政時曾是全國勞改戰線的標兵人物,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批臭了,從教導員降到副中隊長,可工作照樣兢兢業業。白天帶隊下地出工,別的隊長找塊蔭涼一坐,喝茶看小說,連自行車都叫犯人擦,他呢,守著當標兵那會兒的老規矩,帶頭領著犯人在地裡流汗。晚上回來,又忙著找犯人談話、研究生產和管教計劃,夜裡還得查鋪。地震後監區的圍牆塌了好幾處,一天二十四小時,還得參加值崗加哨…,勞改單位就是這樣兒,工作強度的伸縮性特別大,想干,能累死你,不想干,那可就是個養大爺的地方,特別是那年頭,一切都靠自覺。

    說到管教干部輪流值崗,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籠罩在全場的那個恐怖氣氛。各分場的犯人之間完全是互相隔絕的,不知怎麼卻有一個聳人聽聞的謠言在各處犯人中同時流傳,說唐山的地震不過是一個更大的陸沉式地震的前兆,聯想到遠古時因大地斷層陷落而出世的五百裡滇池,似乎唐山一帶,不日也會滄海桑田,變成汪洋一片。犯人大都文化不高,孤陋寡聞,以致無知生恐懼,無不談虎色變。更兼少數反改造尖子有意興風作浪,唯恐不亂,使得零星犯人越獄事件時有發生。犯人們的心思:跑不出去就得淹在這兒了。

    監區圍牆多處塌毀,就算有干部輪流值崗,分兵把口,也難顧全萬戶ˍ。位嵐本來是學衛部血的墓.申請增加警衛兵力給報〔它早就打上去了,卻一直在北京衛戍區和河北省軍區之間踢皮球。清河農場的地理位置在河北省寧河縣境內,而行政隸屬卻在北京市轄下,該誰派兵,兩家推倭不決。就苦了那些管教干部,搞得終日疲憊不堪,逃獄現象仍然有增無減,甚至犯人的情緒,是否會升級為暴動鼓噪,誰也沒把握。

    我和張玉海談過一次話,他對管教工作波種被動依定的民面頗感焦慮,主張管教干部應更多地深入到犯人中去,掌握思想情況,對症下藥,主動控制局面。對管教工作我是門外漢,但聽他慢慢道來,也覺得有理,甚至也跟著直著急。

    “犯人跑出去,不敢回家,又沒經濟來源,只有作案,才能生活。現在又地震,北京、天津的人都住在街上,治安部門的擔子已經夠重了,我們這一關不能再松。”

    情辭懇切,令人感動。

    張玉海是回民,八分場沒有回民灶,吃飯得自己動手,工作就常常吃冷饅頭。

    他愛人盛子都在保定,是農村戶口,孤兒寡母日子也很艱難。雖然八分場家屬隊很需要勞力,可許多干部的家屬都進不來,因為清河農場用的是北京市宣武區的城市戶口,一切規矩都隨北京,就連當時北京市革命委員會關於禁止居民私養雞鴨狗兔的通知,這裡也尊此不另。領導干部帶頭開刀,一夜間殺得雞飛狗跳。至於說此地去京山水之遙,說大多數干部十年也撈不上一次逛京城的機會,那就沒人管了。既然這兒的北京戶口這麼純粹,這麼正牌,牛郎織女問題就不足為怪了。

    棚子拆了,地挖開,嚇得人頭皮直發麻,原來這些天我一直睡在一具死屍上。

    經人辨認,認出是分場食堂裡的一位老職工,地震遇難後就埋在這兒。八分場死的人多,當時都是東一處,西一處匆忙埋了的,沒有統一指揮。到底都埋在哪裡了,後來誰也說不完整,入土又淺,這幾天熱氣一蒸,屍身腐爛,便開始往上泛臭。因為這件事,分場才下決心專門組織人把幾個可能埋過遇難者的地方全部挖開,把找出的屍體裝殮好,找適當地方重新深葬了一遍。

    放假那天,小樣說要回家看看姥姥,所以早上五點鍾就起來幫我拆棚子,等我們把新棚子易地搭好,還不到正午十點鍾,他借了輛自行車,急急忙忙地走了。

    吃過午飯,肖科長乘了一輛分場的拖拉機,說要回總場匯報工作,我正好也想回去看看工作隊的熟人,於是搭車同往。

    路上難免是寂寞的,便漫天找話說。扯了會兒閒篇兒,話題突然扯到小樣身上,肖科長問:

    “你覺得,這小伙子怎麼樣?”

    匆忙中我一下搞不清他指哪方面,只好籠統地點點頭,說:“還行吧。”

    我看著那張諱莫如深的臉,揣摩不出他的含意,謹慎答道:“有時候在一塊兒隨便扯扯,他興趣很廣。”

    “嗅,”肖科長沉吟片刻,又問:“他是共青團員吧?”

    “中學時是團支部書記,現在是總場公安分局的團總支副書記。”

    “那他可是你的兵啊,你這個當團委書記的,要站得高些,多在政治上關心他、幫助他。啊,這年輕人還是有前途的。”

    真不知道肖科長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現在站得低了嗎?把自己混同於一個普通團員了嗎?小樣抽煙,我不是勸導過他嗎;他開會坐不住,我也批評過他,這些你知道嗎!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候肖科長已經意識到了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那個問題,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言外之意竟然是:男女有別!

    到了場部,肖科長匯報去了,工作隊的人大都下了分巍我一找不到什麼熟人,隨便盤桓了一會兒.看時間還早.就順著小河.往小祥家這邊溜達過來。

    小祥的姥姥和我雖然只是一面之交,卻象對待貴賓似的那麼熱情、鄭重,燒了認真濾過的河水給我沖茶,又專門打濕了一條像是還沒用過的毛巾讓我擦臉,這在當時災區的環境裡,已經足夠表現出老人的盛情和講究了。

    “小祥不在?”我的眼睛四下掃了一圈,然後看了看那座漂亮的白房子。雖然場裡已經根據北京市關於恢復城區(清河人自認為屬於宣武區)正常工作、生活秩序的通知,要求領導、黨員帶頭搬屋裡去島並且做了一系列科學指揮部思想動員工地位人們畢竟對地震的血腥記憶猶新,沒幾個膽大的敢進屋,後來又連續發生了幾次小余震,連少數搬回去的頭頭兒也都順勢又搬了出來。當地人講話:“一朝遭地震,十年怕進屋,”十年是虛,但直到第二年夏天還戰戰兢兢不敢進屋的,據說相當不少。

    小祥不在,原來他並沒有回家。“不是跟你們到八分場去了嗎?”老太太反而問我。

    “今天我們放假……”

    “喲,那他怎麼不回來看看我?”半晌歎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都沒良心。”

    “別是到哪兒偷著抽煙去了吧?”她又露出一臉放心不下的神色,猜測得卻那麼荒唐。

    據說小祥姥姥在鄰居中的人緣兒並不算好,B私、跋民襄咕叨,長相又干癟,像童話中的老巫婆。誰也奇怪只隔了一代,竟能“遺傳”出小祥這麼個俊秀的外孫來。她對外孫的嚴厲近於專制,常使旁觀者為之不平。但有一點是眾口一詞的,老太太獨自拉扯小樣快十年了,一粥一粟,就是自己天天喝稀飯,也沒讓孩子缺過一頓干的,算得上含辛茹苦,恩重如山了。

    小祥不在,老太太執意不讓我走,拉著東扯西攀,開始漫無主題,後來話茬兒便有些集中了。

    “小祥這孩子,傻!我說他最傻!跟他爹一個德行。你瞧人家的孩子,誰都比他活泛。”

    “他在我們那兒表現可好呢。”我說:“現在像他這樣肯吃苦的年輕人真不多。”

    “你可別誇他。”

    “真的,也挺懂事。”

    “你可別誇他。”

    “他老念叨您,可孝順呢。”

    “你看不是,人家都說他孝順,我就不說,他孝順誰了?孝順我了?我省吃儉用,啊,折騰來那麼個家什,啊,一轉手,讓他給人啦,孝順誰了?不成心氣我就成!”

    我知道她還在心疼那個三開門的大立櫃,讓小祥送給劉成德的爸爸當棺材了。

    “過後我得叫劉成德賠我,小祥還等著結婚呢。”

    ‘個祥這是做好事,學雷鋒,您也光榮啊。”我只好一味說大道理,否則跟老太太攪不清。

    “我不待見那份光榮,人家姑娘家現在都要這個(指立櫃),沒這個,哪有媒人踢門坎啊。”

    “小樣還怕找木著,又能干,心眼兒又好,長得又精神,將來身後得跟一大群,您就挑吧。”看看我,說:“要是能找上你這樣的城裡姑娘就好了,又懂禮,又體面,又白淨。小祥可佩服你呢,一回家就說你,說就你一個人,敢跟他一塊兒過西大堤,把那麼多爺們兒都壓了。咳,小樣可沒那福分喲。你今年多大啦?”

    沒提防老太太居然說到這兒來了,我臉上一燒,胡亂應了∼#合開播增《“您身體還規W”

    老太太病殃殃地搖搖頭,“腳疼,就這兒,老憋悶的慌,咳,要不是惦著他這事兒,我早早死了。”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又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地又繞得沒邊兒了:“將來也讓小祥上北京找事由去。”

    我不知道該表示什麼,坐了一會兒,估計著肖科長該找我了,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非留我吃飯不可,我當然不能留。

    和肖科長回到八分場,吃過晚飯,直到晚上十點多鍾,通往總場的大路早已被又濃又深的黑暗吞沒,卻仍舊不見小祥回來。我坐立不安,擔心他出了什麼事,肖科長也覺得不對,跑來問我:

    “這小伙子看來今天不回來了,他事先和你說了沒有?”

    “他倒說過……他姥姥身體不好,可能是他姥姥病了吧。”我胡亂編排,卻搞不清干嗎要替他遮掩。

    “晤——”肖科長沉吟一下,說:“要是他家庭負擔重,應該叫他們場裡換一個人來,咱本來人手少,不能再要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我沒說話,心裡不禁有點氣憤,小祥的姥姥雖然有病,可他這些天忙上忙下,從來沒耽誤過事,活兒干得比誰都多。你說人手少,可咱們都干什麼了?他今天不過超了點假,你就不能容忍,對人也不能這麼印尼.

    那天我很久沒有睡著,聽著草叢裡的蛐蛐聲、水塘裡的蛙聲,忽而想到小祥姥姥老態龍鍾、吩游叨叨的樣子,又想到我自己的父母,那保養得很有風度的體態,我們的長輩是多麼不同,有如天壤。我想象如小祥這樣的青年,居然守著一個如此古板。厲害,又丑陋的老太婆過了這麼多年,那該是既奇特又枯燥,既充滿溫情又難以忍受的漫長歲月吧!也像這個充滿矛盾的夜晚,既安靜又喧鬧,又這麼平凡。

    他沒回來也沒回家、一到底哪兒立了?.

    小祥是半夜回來的,輕輕放倒自行車,衣服也沒脫就睡在床上。早上我起來了,肖科長也起來了,他還睡得人事不省,臉上很髒,顯得有點憔懷,睡相中帶著稚氣未脫的疲乏。

    肖科長沒有叫醒他,但看得出不大高興,開飯時叫我替他打一份早飯,我沒打,也不知為什麼突然有點氣惱,特別是小祥竟毫無顧忌地睡到快上班才起來,更使我幾乎生出一種被辜負了的委屈感。大概他根本不會想到別人正在為他操著心,編了謊。他真是個粗枝大葉的孩子!

    吃過早飯,肖科長找分場秦教導員談話去了。小祥蹲在他的椰子外面洗完臉,潑了水,直起身,發現我臉色異樣地站在他面前,便眨了一下眼睛,不作聲。

    “你昨天上哪去了?”

    “我?回家去了……”語氣含糊。

    “回家去了?”我冷笑著把眼睛一瞇。

    他愣了片刻,笑了,“嘻——騙你呢。”

    我板著臉,“你到底干什麼去了?”

    “別告訴肖科長啊,”他壓低聲音:“我到唐山去了。”

    “唐山?”我當真嚇了一跳,“你怎麼去的?”

    “騎車呀,路可不好走呢,淨繞冤枉道兒了,來回小三百裡呢。嘿,你知道嗎,唐山那才叫真正的地震,五斗櫃都甩到電線桿子上去了……”

    “我,我和張隊長說了。”

    “哪個張隊長盧’

    “張玉海,三隊的。”

    “他管得著嗎,你現在是工作隊的人,上哪兒去應該跟我和肖科長說一聲嘛。

    一個人跑那麼遠,唐山又那麼亂出了事怎麼辦?你跟你姥姥說過沒有?”

    “沒有,”他嘟歎一句。

    “你也不小了,怎麼這麼不懂得老人的心?”我的口氣嚴然是個長輩了,這也許有點過分,可他居然一聲不吭跑到唐山去了,也實在是太膽大太隨便了。

    “到唐山到底子什麼去了?”

    “看人去了。”他低著頭,有點不高興,情緒抵觸。

    肖科長回來了,我們都閉了嘴。接著就是開會,然後散會。當著肖科長的面,我們都沒再提這件事。

    地震,這個滄桑交替的自然現象,把地層深處的水和沙翻上了光天化日,同時翻上來的還有人——人的靈魂。

    根據孔局長指示,我們開始在八分場徹查地震後發生的“壞人壞事”,深挖細查了三天,終於找出了一個壞典型。這人叫馬盛利,三十多歲,是分場衛生站的“醫生”,當然不是繼子那種正規的醫生,僅僅衛生員而已,不過八分場的人卻全部口口聲聲呼之為“馬大夫”,堂而皇之。,

    馬盛利的長相卻不夠堂皇,個兒矮、瘦小,臉上長疙瘩,雖然一副深邊眼鏡為他平添了幾分斯文氣,可那種從來有理、唯我高明的自負嘴臉,卻又味道難拿,讓人不怎麼順眼。

    情況基本核安局勸我小街E臉分場政工股船斷民三個人找他正面談了一次話。

    馬盛利被政工股長領來時,步態矜持,進門後點頭同我打了個招呼,一本正經,不卑不亢,對小樣則連理都沒理。

    “馬盛利同志。”我開門見山,“據群眾反映,地震發生後,二隊的老吳同志被一塊預制板壓住下身,食堂的邢管理員一個人搬不動,正巧你從那兒路過,老邢叫你幫忙一塊把老吳同志救出來,你拒絕了,有沒有這回事?”

    馬盛利慢悠悠地反問:“請問這是誰反映的,唆?”

    我被他的傲慢激怒:“馬盛利同志,我是代表工作隊找你談話的,群眾反映的是不是事實,你應當正面回答。”

    “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他的口氣之果斷,態度之委屈,之憤慨,足以令一切發問的人都心虛幾秒鍾,可是在我們掌握的材料中,既有邢管理員的證明,又有老吳的家屬根據老吳死前的話所做的揭發,似乎是鐵證如山的。於是我問:

    “你是說,不是那回事,還是說,沒有那回事?”

    他略略反應了一下,說:“不是那回事。”

    接著,他振振有詞地講開了:“毛主席說過,一切事物都要問個為什麼。我們是歷史唯物主義者,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是在研究一切問題時,都不割裂特定的歷史環境。嗅,光那麼一說,我路過那兒,老邢叫我救吳隊長,我說不救!能那麼簡單嗎?我路過那兒到底是干什麼去?”

    “馬大夫,你看,這不是向你了解情況嗎,沒有別的意思。”政工股長連忙拿出一副安撫的口氣。

    “這叫了解情況嗎?一上來就質問我。好像和犯人說話似的……”馬盛利反倒來勁兒了。

    “那麼你路過那兒干什麼去了?”我耐著性子。

    “我找我的褲子去了!那天晚上我把褲子洗了,晚在球場那兒了,我的宿捨塌了,我光穿著條褲子跑出來的。”

    天下真有這麼一種人,就是再沒理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受了一委屈。馬盛利滔滔不絕,一副正義在握,真理在胸的樣子,理直氣壯地說:

    “那時候的特定環境你們根本不知道,房子塌了,到處是死人,傷人,誰管誰呀,根本不像你們在北京想的那樣,死個人,多大事兒似的,我們這兒死人多啦。”

    一直沒吭聲的小祥忍不住了,厲聲打斷他:“你知道不知道吳隊長是怎麼死的?”

    馬盛利斜了小祥一眼,不客氣地說:“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他是出血過多,下肢傷口感染,引起高燒,造成心力衰竭,導致

    今盛利侃侃而現做著純粹內行路闡述。陳小作跳起粉紅著臉罵道:“你還算人嗎!吳隊長就不值你一條破褲子?你還是醫生呢,你連人都不配當!”

    馬盛利開始嚇了一跳,繼而鎮定下來,皺起眉頭,以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的口氣,擺擺手說:“坐下坐下,別像打架似的行不行,這可是工作隊找我談話,告訴你,嘴巴干淨點。”

    “我就說了,你不是人!”小祥把袖子都把起來了。

    我覺得沒有必要讓他們吵起來,便站起身說:“好了,今天就談到這兒,馬盛利,你可以走了。”這幾乎是用了對待犯人的口吻,馬盛利愣了半天,卻沒能發作,沉著臉走了。

    八分場的政工股長沒想到會是這麼個僵局,惶然不知該如何善後了。見我板著臉一言不發地收拾著桌面上的材料,不好說什麼,便轉而埋怨小樣。

    “你也太沒經驗了,談話哪兒有這麼談的,這件事,就是再大的錯誤也是人民內部矛盾,怎麼能出口傷人呢。”

    “人民內部?”小樣梗著脖子罵了一句難以形諸文字的髒話,然後說:“我根本不把他當人看。”

    小祥,說實話,我原來光是以為你生性老實、勤快,又特別拘束,沒想到你也會這樣骨梗激烈,說出話來也這麼噎人。哦,我想起來了!你曾毫無懼色地要獨自闖入那漆黑泥濘的三十裡長堤;你敢於一個人騎自行車往返幾百裡到唐山去,所有這些,連同你那麼熟練地罵出來的髒話,又提醒我注意到你和我們這些在城裡長大的青年存在多麼大的差別,你畢竟有著非常粗野非常強悍的一面。

    離開政工股的防震棚,小祥氣鼓鼓地不願說話,我主動問他:“你看該怎麼辦?”

    “媽的,清河水就喂了這群軟骨頭,一個大師傅,一個醫生,沒人敢得罪。”他答非所問,而且矛頭所指,似乎也轉移到政工股長的身上了。

    我們走到路邊路樹下’,沿著大路都是這種推綠俄綠樹根對.楊。太陽晃得人瞇著眼,可一到樹蔭下就立刻覺得涼爽起來。頭頂上的知了哇哇的聒噪,自近而遠,順著大路響去,給人帶來一種橡源脆航的振奮。

    “喂,你說怎麼辦?”我微笑一下,又問,像老師考學生。

    “u悄科長見識見識他吧。”他嘟囔一句。

    “肖科長到總場開會去了,明天也回不來。”

    “那你說吧,你是工作隊的。”

    “你現在也是啊。”””Wrf73bL。,

    他不知跟誰賭氣。

    沉默片刻,我說:“嘿,跟我去總場告他,敢不敢?”

    “告誰?”

    “你敢不敢?”他瞪起眼睛。

    我笑了一下:“我是工作隊的,有什麼不敢,怕他以後不給我開病假?”

    他也笑了,“走!”

    說走就走。我們當天就回到總場,三十多裡地,他騎車帶著我,車蹬得飛快,我從來沒坐過這麼瘋的“二等車”,可又不願露出害怕來,橫著心准備挨摔。我那時在他眼裡是個有經驗的老同志,老大姐,我要盡力保持這個形象。

    總場正在開頭頭們的會議。

    那幾天,犯人中流傳的那個謠言越來越稀奇古怪,情緒不穩已開始表面化。我們和馬盛利談話的前一天晚上,五分場幾個犯人居然把一個隊長打了,氣焰囂張。

    總場召集的緊急會議從第二天晌午一直開到傍晚。我們在開會的防震棚外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到洪場長從裡邊出來,我們把馬盛利的情況先向他匯報了一遍,他的反應居然比我們想像的激烈得多。

    “這簡直是犯罪!見死不救,國法難容!”他怒氣沖沖,當即領我們去找孔局長。孔局長開了將近一天的會,形容疲倦,無精江采地所幫們說完,開始並不太重視。,後來聽到洪場長吉說起馬盛利的行為實際上已構成間接故意殺人罪,不知是覺得事情嚴重還是聽了新鮮,總算動了點興趣。

    “怎麼叫‘間接故意殺人罪’?”

    “犯罪人明知如不采取行動將會造成受害人死亡的結果,而拒不采取行動,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就構成了一種‘不作為’的犯罪,馬盛利還不夠嗎!”

    孔局長是軍管干部,搞公安是半路出家,對法律幾乎一竅不通,但聽聽也有道理,於是說:“晤,我看處理他一家伙也不是不可以。”

    晚飯我們就在工作隊的灶上吃了。吃過飯,我和小祥在河邊洗碗,一邊商量著是趕回八分場去還是在這兒住一夜,看見肖科長在不遠處洗衣服,便過去把這事向他說了一遍。他說這事不能光這麼口頭說說,要想把馬盛利處理了,就得寫個正式的報告,交給孔局長批。因為知道了孔局長已經有了那麼個態度,所以肖科長同意報告就用駐幾分場工作組的名義寫。

    於是我們決定留下來寫報告。那時工作隊的大多數同志都下分場去了,棚子大部分空著,有的干脆把床板拆了當成放置救災物資的倉庫,堆滿了鐵鍋鐵勺塑料布之類的東西。整個駐地顯得冷冷清清。我們在工作隊那個女同志的棚子裡,隨便挑了個干淨些的空床,我寫,他抄,天黑前便完工了。我看著那幾頁抄得工工整整的報告,突然覺得被吸引了,哦,這是多麼灑脫、流利。有才氣的字啊,完全不像一個窮鄉僻壤出身的青年所能寫出來的字。

    “這還不錯?”他馬上紅了臉,露出難為情的樣子,可我知道每逢別人誇他的時候,他內心總是很興奮的,連眼神都會變得溫柔起來。

    我又說:“你姥姥說,將來要讓你上北京工作去。”

    他慢慢收起臉上的興奮和靦腆,搖一下頭,“聽她瞎說呢。”

    “你不想去?”

    “我哪兒去得了。”

    “要是去得了呢,你去不去?”

    “不去。我對這兒熟了,這兒的好壞我都知道,可北京是什麼樣兒,上北京我大概連馬路也不會過呢……”他笑起來,突然用一種朗誦式的聲音念道:“啊,我愛你寬闊筆直的馬路,愛你高聳入雲的樓房,愛你富麗堂皇的劇院,愛你五光十色的商場,啊;繁華美麗價城市……”“唉,那兒倒是好,可惜不屬於我。”

    小祥,你是個愛幻想的人,喜歡追求一種無缺陷的美,你又是個知足常樂的人,保持著中國人信天命而盡人事的古老本色。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有自己適應的生存空間,“花在樹則生,離校則死;鳥在林則樂,離群則悲”,皆同此理。可我又不全贊成你的克己精神,一個青年,如果完全沒有想入非非的、甚至不妨有點狂妄的向往,是不是太古板了呢?青春必與無窮盡的向往同在,所以青春才是玫瑰色的。

    但是和繼平相比,我又覺得還是你對,你並非沒有向往,只是你的向往更偏重於追求精神方面的寄托和感奮,至於其它方面,連古人都說:“知足不辱”。

    “知足者貧賤亦樂,不知足者富貴亦憂。”繼平如是。你出身於名醫之門,和新中國同時誕生,從小到大,除了在“文革”中受了幾年觀和“觸及靈路’均未“觸及皮肉i’的驚嚇外,幾乎沒,有吃過一天苦。你至今都不知道中國的農村究竟窮成什麼樣,這在飽經憂患的“同齡人”中是相當少見的。可你仍然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臉色,好象天下數你最倒霉似的。

    你每每提到你那幾個在體工隊或者京劇團裡當按摩師的學生,出國到了日本後,如何憑了那點粗知潦草的本事,搖身而成了名噪異國的“推拿專家”,口氣中的嫉妒多於不平。假使僅僅不平,倒還害了,中國人自己的學問,要是非得受到外國人的賞識,國人才肯跟著認數的話,終究不是個叫人痛快的事情,但若為此生妒,也就實在不值得了。

    有一次你興奮地對我說,有個英國商人對中醫發生了興趣,想邀請你去英國合開診所。為這事你幾乎一夜未眠,當真地計劃起診室該主治什麼病種、設些什麼科目、如何做宣傳廣告之類的ha$來了一v“關鍵是辦!潤分成問題。英.my講究外.tjgt色,不象日本鬼子那麼愛占便宜。”你對英國人的好感在那一天中翻了好幾番。計劃完了,你又鄭重其事地說,要帶我一起出去。

    去英國?啊,研究一下莎士比亞對美國早期文學的影響,倒是個不壞的題目。

    見鬼去吧!

    “我才不信呢,你就真的不想出國?”你總是想當然地笑笑,你並沒把虛偽看得多麼丑惡。可我憎恨虛偽,因此我應該承認:我想出國。

    就是那年,學院政治部找我談了話,也填了表,也做了體格檢查,去美國進修的一切手續似乎都辦齊了,連那位剛剛調到我們研究所才三天的“羅營長”也一本正經地祝賀過我了。可最後上飛機的不是我,卻是他。據說他父親是個將軍,雖已離休,但在戰爭年代和學院的黨委書記有過患難之誼。他調到我們這兒以前是部隊上的營級干部,再以前當過幾年“工農兵大學生”,我們這兒的人都叫他“羅營長”,絕不是恭維,當然也不全是諷刺,或者僅僅是自嘲吧,“咱們這兒都快成連隊了。”“他到美國可別露怯,別把福克納當成哪一屆美國總統……”背地裡都拿他取笑,那些最樂意當我面說的,或許還是為了給我出氣。

    不知是為了安慰還是為了補償,兩年後學院黨委在討論我們研究所領導班子的人選時,有人提了我的名。據學院人事部一個打字員的透露,提我為副所長的報告已經報到院黨委去了。不久,研究所的第一把手也非正式地向我“吹了風”,可最後結果呢?如同兩年前出國那件事的一個螺旋式的循環:所裡新班子一公布,高榜提名的,恰恰是那位剛剛從美國回來還來不及喘口氣的“羅營長”。

    提拔的根據是相當理直氣壯的:留美學生,中年知識分子為什麼不能提?

    可究竟學到了什麼?不甚了了,回來後召集全所做了次“學術報告”,言不及義,講的都是在外國如何利用課余去餐館洗盤子節省國家的學費;和美國人如何團結、如何斗爭、又如何皆大歡喜的“花絮”之類。他的一副相聲演員的腔調引得那些年輕的資料員和年老的科室干部們捧腹大笑。搞研究的人誰肯浪費這份功夫,一個個夾著書本溜了出去。

    他就這樣搬進了副所長的辦公室,甚至沒有經過任何“個人奮斗”。多少人為我不平,但當著同事們的面,我不露聲色,像沒那麼回事似的。回了家,才大哭一場,不是委屈,是氣,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這倒好,等七月份工資一改革,你起碼比他少拿三十塊。”

    “繼平,你一張嘴,就把主題扯歪了。”我幾乎沖你喊起來:“你知不知道銅臭是什麼味!”

    你撇撇嘴:“狐狸夠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我後悔跟你扯這些事。

    繼平訕訕地走了。等我也漸漸平靜下來,父親才慢吞吞地開口問。

    “一個副所長的交椅,有那麼大魅力?”

    “不。”我搖搖頭,其實我並不願意干,我只是心裡窩氣,這些人還講不講原則,講不講道理呢?

    “這事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你也這麼哭一場?”

    一針見血,我默然。

    “你有義憤,但這只是一方面,關鍵是,你首先覺得自己被侵犯了、被剝奪了,才會這麼氣不打一處來。你也想當官,也想出國,至少心裡有這種潛在的欲望和需要。你要真能超脫,就不會這樣了。

    對的。

    我畢竟是個俗人。

    我是什麼時候變成俗人的?

    “孩子,難怪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人不大看得起你們了。青年人本來應當滿腔熱血,勇於犧牲;視千金如糞土,視名利如浮雲;應該赤誠、忘我,以天下為己任!

    不不,這絕不是什麼抽象的老生常談,這些東西本來就代表了人的青春。我並不是從概念上說的,而是從感情上說的。我有時候想起自己青年時代的軍事共產主義生書引想起身邊死去的那些信奉到他主義的伙做一想起我們那種自找苦吃的、牛蛇式的、悲劇式的、浪漫主義加禁欲主義的熱情,還會激動不已,並且感百u充實和安慰。將來等你老了,也要回首當年,如果你的青春是壯麗的,那麼你會覺得一輩子的靈魂都是干淨的!”

    我真的忍不住奔湧的淚水了,我想起了我的二十歲,想起了小祥,我也有過短暫的,卻是真正的青春!

    就在場部留宿的那天夜裡,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把我,也把我們這一群人,猛然推上了生與死的關口!

    地震把全場的總播線攤破壞殆盡。工人來以後。只是在首場和機械廠之間現拉了一根線,接上兩部直呼電話,以溝通南邊四個分場和總場的應急聯系。那天電話打來時已是夜裡十二點鍾,值班員叫起睡眼惺松的孔局長,孔局長接過話筒,先是漫不經心地哈哈兩聲,嗓門陡然提高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你大聲點!”

    他的喊叫把大家都吵醒了,有人似乎預感到出了什麼事,探頭探腦地鑽出帳篷,面面相覷。孔局長放下電話,臉色緊張地沖大家說了句:“都起床!”便跑進自己的帳篷裡穿衣服去了。大家飛快起了床,全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值班員,值班員這才慌慌張張地說道:

    “八分場,八分場的犯人暴動了!”

    我當真嚇了一跳,“什麼,你是說八分場?”

    他幾乎來不及回答,幾秒鍾之內就有一大堆問題爭先恐後地包圍了他,“多少人暴動?”“怎麼引起的?”沒去過八分場的人老是弄不清八分場到底在什麼方向,離總場有多遠……當然,更多的人最關心的還是——現在局面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值班員招架不住了,“是八分場派人跑到機械廠打來的電話,現在鬧成什麼樣子,他也說不清楚。”

    我知謝\分場離機械場有十幾裡出,算算時周。心裡不禁養點發涼。到現在為止,暴動顯然已經發生將近一個小時了。幾百個年輕力壯的亡命徒一哄而起,誰都明白那將是多麼可怕和難以收拾的局面,說不定暴徒已經控制了監區,甚至占領了整個兒分場。他們手裡的勞動工具,鍬、鎬、扁擔,都是足以殺人見血的凶器。自然還有更壞的可能——他們已經血洗了八分場沖出來了,正向各處露宿的老弱婦孺殺去……

    不用說,這時候人人都在想的問題是:我們怎麼辦?警衛部隊來源的糾紛還在京直兩地的軍事機關裡扯皮,這會兒你就是罵出滾來也不趕趟王

    洪場長來了,和孔局長急急商量著對策,聲音雖低,但誰都能聽得見。

    “關鍵是我沒有武器,人又不整齊。”孔局長一臉焦灼,“我看應該迅速召集總場黨委緊急會議……”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洪場長打斷了:“不行,得馬上行動,什麼會都來不及開了。”洪場長的詞色幾乎是無可商量的,“叫那幫人沖出來不得了,各分場的老人孩子都睡在外面,這些人敢鬧就是不想活了,要是沖出農場往天津北京方向去就更麻煩了。”

    孔局長機械地不停點頭,卻說:“不過沖出去倒好,與其逼成困獸之斗,不如網開一面,叫部隊在沿途消滅他們,打運動戰是我們的傳統嘛。”

    洪場長仍然唱反調,“不行,按責任這個壓力應該是我們擔的;比他們沖出去我們就是失職了。得馬上派人通知各為占免把’所有路口部封鎖起來,應該把他們堵在清河!干部家屬都得動員起來,他們到哪兒就在哪兒跟他們干!我已經叫人通知場部的干部都到這兒集合了,八分場的同志說不定還頂在那兒拼呢,得趕快增援他們。”

    孔局長似乎沒有固定的主意,只是一勁兒點頭:“對對,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我們要號召大家發揚這個軍隊一往無前的精神,克服一切困難,堅決徹底干淨全部地消滅一切敢於來犯之敵。要動員每個黨員、團員,每個革命干部、職工,用行動保衛毛主席、黨中央,保衛抗震救災,保衛批鄧……”

    “對對,”洪場長抓住他換氣的片刻插進話來,“當前首先要把司機動員起來,這兒有幾輛車?”他轉身問左右,“四輛?好,馬上發動起來,大家上車!”

    大家呼隆呼隆地朝汽車那邊走,及時中斷了孔局長的長篇大論。

    正好那天從北京來了一輛准備接運傷員的大轎子車,便成了這一軍事行動的臨時指揮部。小樣急匆匆地趕來了,在開車的一剎那跳上車來。他氣喘吁吁,卻沒有忘記從堆在路邊的救災物資中綽來兩把漆黑的大鐵勺,大家這才想起赤手空拳,真應該拿點什麼家伙才好。

    最狼狽的是肖科長,他因為那天傍晚把襯衣背心全都一水洗了,所以只好赤膊上陣,挺著雪白虛胖的肚子,很是尷尬。他一上車就悄悄問小洋:“體裡邊穿背心了嗎?”

    “沒有啊。”小祥搖了一下頭,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當即把自己的襯衫脫下來了。

    “那,你怎麼辦?”肖科長接過來,有點不好意思。

    “我沒事,我們這兒夜裡特涼,您不習慣准凍著。”

    肖科長這才感激地點點頭,穿上衣服,苦笑著說:“哎呀,我今天不該把它們都洗了。”

    我們這輛轎子車一馬當先,從總場及沿途各分場開出的其它卡車和拖拉機遙遙隨後,一路燈火成龍,浩蕩東來。出發前的短短瞬間;全軍航實際標9似乎已從孔懇長轉移到議農村已穿上,後.者的果斷和強硬,有效地駕馭了整個兒局面。開車以後,孔局長有些自卑地一聲不響,洪場長則趁這個機會做了個簡短的動員,他的聲音沉重。莊嚴,帶著不容無視的權威。

    “大家都是公安干部,我不多廢話,呆會兒就得真刀真槍地干了。農場的同志情況熟,要組織個敢死隊,沖在前面。孔局長是總指揮,我是敢死隊長!今天,咱們都得清楚,在這個農場裡,在那些亡命徒面前,咱們這些人就是代表國家、代表無產階級專政的。首都的安全,天津和唐山的安全,咱們自己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的安全,就靠大家了;咱們今天就得把一腔子血都灑在這兒!公安人員不要孬種,清河的父老兄弟姐妹也不要孬種!現在我來組織敢死隊,有不怕死的沒有?”””有!””小群頭一個年起胳膊。

    “還有我!”

    連同我在內,幾乎所有的人都舉了胳膊,當然,有真正熱血沸騰舵;一也有猶豫鵬戰給;.舉了手,卻生倒u到A己u

    “不能都去嘛。”孔局長從座位上站起來,“我的指揮部也要留些人嘛。”

    洪場長高聲點卯,叫著那些個他熟悉的人名字,他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女同志一律留在車上!”

    可這時,我的整個兒身心已被沸騰的鮮血燒熱,我急切地叫道:“我不怕死!”那一刻我真的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洪場長顧不上再理我,只回了這麼一句便又忙於挑選他的勇士們去了。

    我擠上來,在雜亂的人聲中拼命抬高自己的聲音:“洪場長,洪場長,洪場長……”而他只顧向別人布置任務、安排兵力,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大家別吵,都住口!”他使勁揮著手,“聽著,我們就按剛才編好的組行動,四個人一組,不打死不散。天黑看不清,咱們的”口令是:——”

    我抓住地換氣的機龕.繁忙景簡其“洪場長。…··”

    “大家注意,等後面的車上來,也是按四個人一組分。到了那兒,要是犯人們已經沖出去分散逃跑了,就以組為單位搜索,組與組之間要拉緊距離,互相得呼應得上。”

    我又插進去:“洪場長,我也要參加到他們組裡去!”

    “要是八分場的同志正在和犯人干呢,咱們就一齊沖進去,但是打起來四個人一組還是盡量不散,在任何一個小的局部都要形成優勢,才能減少傷亡。”

    “洪場長……”

    “嘿,你就算我們組的。”小祥拉了我一把,小聲說了句,接著把全車僅有的武器——兩只大鐵勺,慷慨地分了一只給我,“拿著!”

    這句話洪場長卻聽得那麼清楚,劈手奪過那把鐵勺,“瞠”地一聲在小祥赤裸的肩膀上敲了一記,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厲聲吼道:“這兒是我指揮!”

    在車內黃暗的燈光中,我看不清小祥的表情,他准是被洪場長的盛怒嚇壞了,一聲不敢吭。我呢,被委屈和氣憤煎迫著,全身發抖。

    車廂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都看見了那堵著人的路口,那些人手執長短不齊的鍬鎬棍棒,面對著我們步步逼來。天地間那一刻忽地失去任何聲響,每個人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八分場完了!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我嗅到了血的腥味兒,隨之而生的,卻是一種身臨絕境的英雄感。啊,這不正是我夢求已久的幻想嗎?從少年時代起,我就無數次想象過能有一無英吉地去辦

    我意識到了死,同時又想到我的父母、老師、同學、我的家,腦海裡是一片溫柔多彩的重疊印象,我第一次發現世界和未來原來是這麼美好誘人,胸中不由充滿了純潔而偉大的對於生的渴望。然而我已決心去死,我知道自己那時候有多麼真誠,那是對溫暖人生的壯別!那種強烈而又深沉的激動,使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句:“給你!”

    是小祥光裸的胳膊,遞過來的,是他手上最後一把鐵勺。

    如果說,那是一個充滿了恐懼、苦悶、忿恨和失望的年代,那麼同時,又確是一個閃灼著幻想、激動、悲壯和狂熱的年代。

    可那個年代畢竟太愚昧了,以至於連許多本來是神聖的東西也被弄得荒唐、滑稽起來,令人不堪回首。而今俱往矣,誰還再有心總去翻找那些被玷污得失去了本色的情懷呢?今天的人有今天的課題,和過去早已遠隔了一個時代。今天十九、二十的少男少女們,未經“紅塵”而勘破“紅塵”,那麼早熟地沉涵和追逐在物質生活的升沉中,似乎完全毋須再到精神世界裡去尋找寄托、安慰、感歎和振奮了。大家更多地關心著工資、升級、房子和出國,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甚至小到沙發的樣式、紅燒魚的作法這類事情,也能成為一種重要的興趣。即便僅僅是從我自己的本行——文學研究的角度,我也不敢說這是否表現了某種“時代心理”。我只能說,在一己的感覺上,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常常被對生活地位的追求所代替,似乎確是一種令人迷惆的社會氛圍。

    還有勾心斗角!

    羅營長擠了誰的位置,心照不宣。他見了我總是客客氣氣,卻又急不自然,仿佛藏了多少戒備。

    “喲,下班啦?”

    在樓梯上碰見,總是他先打招呼,然後淡淡地側身而過。

    他每天總是最先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去年評上全院的勞動模范,這是材料裡最過硬的一條事跡。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就是這條,使我心生反感,理智上也知道不該這麼做。

    “嘿,你知道嗎,羅副所長和小唐住一個大院。”

    “哪個小唐?”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想起“羅營長”是住在他爸爸那個部隊大院裡的,高高的牆,森嚴的崗,放個車絕不怕讓人砸了玻璃。司機又和他是鄰居,上下班同來同往,利益均沾,豈不兩得其便?啊,怪不得他每天趁大家沒來就來,等大家走了才走,原來有這麼一段貓兒溺!

    對了,我又想起有個星期天去看一個“內部片”,一進電影資料館的大門,就看見研究所的那輛小“豐田”正端端地停在院裡,第二天中午就聽見他在飯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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