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隊也叫反省隊,設在監獄西北角。在天監的犯人中,禁閉隊就俗稱「西北角」。
劉川剛從公大分到天監工作時,曾經來過「西北角」,那是跟著遣送科的新幹警一起來參觀的。他那時怎會想到,當時令他非常好奇的這種方格似的蝸室,一年之後竟會成為關押自己的囚牢。
劉川真想死啊。
可在這間禁閉監號,想死也死不了。
這裡的四面圍牆,都用軟塑包著,就算找到上吊的繩子,也找不到掛繩子的地方。這間小屋長不過兩米,寬不過一米出頭,卻很高,活像個深淵般的天井。這樣侷促的空間,還裝了一隻抽水馬桶。在這個天井的上方,還開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樓的筒道,管教幹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臨下,隨時隨地把這間小屋一覽無餘,看個底掉!
劉川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學歷史的時候,書上講過,北宋滅於金,宋徽宗和宋欽宗被投於深井苦熬餘生。昔日君臨天下,今日坐井觀天。劉川想,那也比他強呢,他觀的,只是管教幹部的褲襠和武警的鞋底,和他們俯身監視的冰冷目光。
剛關進來的時候,死是惟一的念頭,他一天到晚發狠地亂想,一旦走出這座「天井」,將選擇怎樣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淚流滿面啊!他哭著和她們告別,告別了好多次啊!
他哭著說奶奶你原諒我吧,我沒法再陪著您照顧您給您盡孝啦,沒法再熬出去為您養老送終啦!下輩子我還是您的小孫子,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聽您話。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淚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流,更是泣不成聲了:文竹你還愛我嗎?你還想我嗎?認識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氣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個好的吧,找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找一個讓你一輩子幸福的人,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萬別為了出名讓人騙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點怕死了,那份牽掛真讓他放不下!
一連三天他天天和她們告別,可三天之後,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卻之後,他竟然渴望管教幹部能找他談談,哪怕訓斥、責罵一頓,也不願一人默默無聞。可一連五天沒有任何人理睬過他,除了每天有半個小時監號的電動門砰的一聲自動打開,他可以拖著坐麻的雙腿進入門外同樣不到兩米見方的放風區去,看一會兒天空陰晦的顏色;除了每天兩次有人從門下的小窗把飯食送進監號之外,再也沒有一點人間的聲響。他以前在遣送科時就聽老幹警說過,犯了過錯的罪犯關進反省號一般三五天不會理他,三五天一過,再暴躁的犯人也會自己蔫下來的,再死硬的犯人也會求饒服軟,再沉默的犯人也會渴望有人過來,讓他發出聲音。
第六天,來了一個隊長,也沒找他談話,只是送來了紙筆,讓他寫認識。他就寫。寫了一個小時,寫滿了正反兩頁,然後就使勁敲門,迫不及待地交了。交完之後又是一整天沒人理他,他又敲門,一個隊長過來問他要幹什麼,他問隊長我的認識行嗎?隊長說你那叫認識嗎?你那叫辯解,你打架怎麼說也不對,講那麼多理由幹什麼,把責任都推到人家頭上幹什麼,人家的問題讓人家自己去講,你就講你的問題不就完了。劉川說:那我重寫。隊長說你呀,你再好好冷靜兩天吧。劉川一看隊長要走,連忙隔著門叫:我冷靜了,隊長,我已經冷靜了。隊長沒再廢話,關了門上的小窗,還是走了。
隊長說話算話,真的過了兩天,才又給他送來紙筆。劉川還是僅用一個小時,還是正反兩頁,密密麻麻把白紙寫滿。只說認識,不談過程,只說主觀惡習,不談客觀原因,把打架的危害性,造成的惡劣影響,從根子上發掘了一番。從他當初用熱粥潑了單鵑的媽媽和那位無辜鄰居的行徑開始挖起,把自己的問題做了歸結,從思想上歸結為法律觀念極其淡薄,從行狀上歸結為好勇鬥狠心毒手辣,這個毛病如不徹底改造,將來出去對社會仍是極大禍害云云。
檢查交了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監號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隊長站在門口,讓他出來,不是到放風的天井,而是出了環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隊的院內。那一天太陽很暖,光線刺目,院子雖然只有百米見方,但劉川卻感覺開闊有如天河監獄巨大的中央廣場。
他在院子裡被戴上了手銬,然後帶進一間談話室裡,他一進屋子就喜出望外,因為他看到屋裡坐著的並非反省隊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監區那位慈眉善目的鍾監區長。
鍾天水的現身至少說明,他的第二份檢查已被反省隊基本認可,否則一監區的人不會匆忙過來找他談話,更不用說鍾大親自過來找他。鍾大一上來的表情還是那麼和藹可親,開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讓劉川頓時眼圈發紅。
在他聽來,鍾大這樣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兒子說話。
鍾大讓他坐下,說:「你的兩份檢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過程說清了,第二份談了思想認識,寫得都還可以。我本來想早點找你談談,可你這次進反省隊,上面批了至少十天,頭幾天聽說你的情緒還很激動,所以我就沒來,來了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關禁閉的日子確實難過,但對你現在的情緒來說,在這兒冷靜一下也有好處。」
鍾大說完,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劉川禁閉第九天了,九天裡沒有洗過一次臉,他的臉又黑又糙,整個人似乎都比過去小了一號,真有脫胎換骨的模樣了。鍾大問:「反省號滋味怎麼樣,好受不好受?」
劉川低聲說:「不好受。」
鍾大又問:「你具體跟我說說,到底怎麼不好受?」
劉川低著頭,悶了半天,說:「想死。」
「死?」鍾大說,「沒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鍾大提到奶奶,劉川哭起來了,他一直想忍來著,但忍住了聲音沒忍住眼淚,他索性出聲地抽泣起來。鍾大說:「行了別哭了,自打你剛從公安大學分過來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訴你,人的一生總會犯錯誤,一個人的本事不在於犯不犯錯誤,而在於,犯了錯誤怎麼對待。每個人都會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谷,在挫折面前,低谷當中,如何表現,才反映出一個人有沒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麼水平!」
劉川的抽泣平息下來,他說:「鍾大您讓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鍾大說:「我來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讓你回去。」
劉川說:「我想通了,我都寫兩份檢查了,我都深刻認識了,您就讓他們放我回去吧。」
鍾大點頭,說:「這次打架,主要責任在孫鵬,是他先挑釁的,所以他不把這個問題認識清楚,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他回去。但你也有責任,開始你把湯灑在人家身上,沒有按照《規範》使用歉語,起了一點激化矛盾的作用。當然孫鵬那天激動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天他老婆來探視,提出和他離婚,才一歲的孩子也扔給他媽了,那天也沒帶過來讓孫鵬看看。其實孫鵬的毛病和你一樣,一碰到不開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靜處理,就要發作出來,就沒有尺度了,就不惜傷及無辜。假如你當初不自己去找單鵑私下解決問題,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機關去解決問題,儘管肯定會慢一些,會在一段時間內拖而不決,但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惡治惡,結果事情反而搞糟。單鵑的母親是個渾不講理的人,但畢竟不能代單鵑和范小康受過。即便按你的說法是她先用粥潑你的,可你年輕力壯又不是跑不動了,你應該先避開嘛。能夠避開而不避開的,能通過法律途徑解決而不通過法律途逕自行解決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認定為正當防衛。這些常識你在公大都應當學過,怎麼一輪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過身去潑她,還傷了一個勸架的鄰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觀理由,你的做法畢竟是有過失的,而且,畢竟造成了嚴重的惡果。單鵑的母親和那個無辜的鄰居,已經終生殘廢了你知不知道?單鵑的母親今後生活不能自理,還能活多久都很難說,你能說你沒觸犯法律嗎?按說新入監的犯人,都應當寫一份認罪悔罪書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寫,也不勸你寫。我的觀點,寫悔罪書一定要自覺自願。但我今天必須告訴你,你那個衝動的脾氣,必須改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看你不愛說話,不愛出風頭,還以為你是個挺沉穩的年輕人呢,沒想到你是一發不可收拾,脾氣這麼暴躁。你在檢查裡說你心狠手辣那也說過分了,但你這個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毀在上頭。」
鍾大談完話,並沒帶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間一人橫躺都躺不直的禁閉室裡,又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二十多小時之後,十天的禁閉期才算滿了。
又過了五天,孫鵬也從「西北角」回來了。兩人見了面,雖然都刻意迴避著對話和目光,但劉川能感覺到,孫鵬多少有點怵他了,知道對他來硬的不行。
劉川回到監區後,處遇等級從新犯人的二級嚴管降為一級嚴管,掛在床頭和胸口上的牌子由白色換成了紅色。按後來七班的責任民警向杜劍匯報的說法,劉川的表現稍有進步,至少一直沒再發生和其他犯人的糾紛和明顯抗拒改造的現象,但他的情緒依然不高,平時很少說話,性格和過去相比,似乎更加內向。
杜劍也是這樣向鍾天水報告的。鍾天水這天去找了小珂。
鍾天水跟小珂商討了這樣一種可能——能不能讓劉川的奶奶來一趟監獄,探望一下自己的孫子。
他們要討論的問題是,劉川的奶奶如果知道孫子沒去外地掙錢,而是犯事坐了監獄,她的精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惡化。
那一陣每個月第二周的週一,小珂都要推著劉川的奶奶到醫院去做檢查,為此小珂專門和其他同志換了班次,換成了週一、週二休息。鍾天水就在劉川奶奶做檢查的這個日子,也到醫院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景科長是到北京出差來的,到京後給老鍾打了個電話,原本只想問問劉川的情況,聽到鍾天水要去看劉川的奶奶,就跟著一起來了。
劉川的奶奶見到老鐘,高興得喜笑顏開。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這些天已見好轉,只是還不能站立行走,還需要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
她和老鍾寒暄,又問老鍾景科長是誰,他是你們監獄的人嗎?景科長自己接話說不是,我是東照來的,過去和劉川一起做過生意。奶奶狐疑地說:東照,劉川什麼時候去過東照?
陪老太太檢查完身體,又聊了一會兒家長裡短,話題不可迴避地,很快說到劉川。奶奶問老鐘,劉川跑南方掙錢去了,他這一段跟你們有電話來嗎?我住的地方現在沒有電話,劉川可能沒法跟我聯繫。老鍾說,他走以前跟我聯繫過,走以後沒有。奶奶說:劉川一個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誰能照顧他,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體又不壯,在外面可別受人欺負。老鍾說:您放心吧,劉川現在練得行了,會兩套拳腳,能把比他壯的壯漢都打得鼻青臉腫,他留神別欺負別人就行。奶奶說:嘿,他哪會欺負別人,這孩子膽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鍾沒再接話。
小珂推著劉川奶奶打針去了,老鍾和景科長一起去找醫生談了會兒話。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醫生,想讓醫生根據老人的身體情況,幫他定奪取捨——要是能讓老人去看看孫子,對她孫子在獄中的情緒,一定會有好處,但若如此有損老人的健康,那也萬萬不可勉強。
醫生反覆想了想,說:現在病人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精神問題,她現在惟一牽掛的,就是她的孫子。每次來看病都沒完沒了地說她孫子,擔心她孫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車呀游泳淹了呀出什麼事情。這樣擔憂下去對她神經系統的恢復,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實情說了,可能她反倒踏實了。讓他們祖孫見個面談談,她可能反倒踏實了。
老鍾高興地說:好,那我有數了。
這一天上午,入監教育分監區安排上大課,由獄政科的教官講授犯人記分考核辦法的實施細則。沒開課前,一個隊長走到已經整齊坐好的犯人前面,叫了一聲:
「七班劉川!」
劉川應聲:「到!」然後站了起來。
隊長說:「出來一下。」
劉川又應了一聲:「是!」隨即走出隊列。
劉川被帶到管教辦公室裡,分監區長杜劍正坐在裡面。杜劍沒讓劉川坐下,便開口說道:「劉川,今天我們把你奶奶接過來了,讓她來看看你。」
劉川有點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著杜劍。杜劍沒細琢磨劉川的表情,接著往下說道:「呆會兒見到你奶奶,精神面貌要振作一點,要讓你的親人看到你這兩個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讓親人為你擔心。不利於改造的話不要說,讓家裡人聽了不放心的話也不要說,聽清了沒有?」
杜劍還以為劉川一定大喜過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會大聲而又激動地回答「聽清了!」他哪料到劉川竟然哆哆嗦嗦地發出了質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麼會到這兒來?」
杜劍說:「我們告訴她了,你不是想念家裡人嗎?你奶奶不是你惟一的親人嗎?你不想見見她嗎?」
劉川突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誰讓你們告訴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們幹嗎非把她弄到這兒來!她要氣死了你們負不負責任!」
杜劍愣了,一個隊長正好推門進屋,也愣了。杜劍厲聲喝道:「劉川,你這人怎麼回事,你是瘋狗啊,怎麼對你好你也咬啊!咱們監區對你這麼關心,咱們鍾監區長專門去你們家看你奶奶,專門陪她去醫院看病是為了什麼,啊!我們不為了你好好改造,不為了你爭取好成績早點出去和親人團聚我們為了什麼,啊!我們這麼多隊長在這兒沒黑沒白地工作為了什麼!為了陪你玩兒是吧!你挺大的人怎麼好賴不知啊!你要這樣的話你今天還別見了。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從小把我養大的親奶奶,你非不願意見我們也不能強迫你。小齊,你把他帶回監號去,他這個態度,今天課也別聽了,回頭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齊隊長把劉川帶出去了,把他帶回了監號,讓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說了句:「你坐這兒,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時看到,劉川眼睛發直,不知在想什麼。他走回管教辦公室裡,看到杜劍還在生氣,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幾句:
「這小子也太渾了,不是為他好嗎,怎麼發那麼大火!」
杜劍喝了口水,說:「關鍵還是身份沒有擺正,一般犯人哪敢這麼明著頂撞的,何況又是為了他好。」
齊隊長問:「他原來在遣送科那會兒,脾氣就是這樣?」
杜劍說:「遣送科他沒干幾天,誰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家裡有錢的孩子,脾氣都好不到哪去。」
齊隊長說:「那今兒這事怎麼處理呀,這麼大吵大鬧當面頂撞的,按說又該送十天禁閉了。」
杜劍用手撥弄著杯子,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出了口氣,說:「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過來了,還是得說服他去見面,你叫他來,再做做工作吧。」
齊隊長搖頭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鐘後,劉川被齊隊長押著,走出監號,重新進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裡。十分鐘後,又改由杜劍親自押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一監區的樓門,朝遠處空曠無人的操場走去。
這是劉川入獄兩個月來,第一次獨步橫穿整個監獄操場。如果算上看守所羈押的那段時間,他已很久沒像今天這樣,獨自置身於如此廣闊的空間,如果忽略了身後杜劍的腳步,整個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風與陽光中自由地行走。
劉川的奶奶是鍾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來的。這天一早小珂親自把她媽做好的早飯送到這套租給劉川的房子,讓老太太吃了,然後又親手給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鍾來的時候老太太的頭還沒有完全梳好,老鍾還在客廳裡等了半天。
打扮停當之後,他們把老人連人帶輪椅一起抬下樓去,抬進了鍾天水開來的一輛汽車。老人今天穿得非常體面,根根白髮一絲不亂,臉上掛著鄭重而嚴肅的神情。若不是這副神情,那些看見老人上車的鄰居,準以為今天是子孫們接她出去過節。
車子一直開到天監,奶奶一生見多識廣,監獄卻是頭回造訪。小珂跑去辦了會見的手續,領了會見證,今天不是親屬會見的日子,會見廳裡安靜得很。如果在會見廳裡會見,犯人和親屬還要隔著一層玻璃隔斷,通過受到監控的電話,才能述說家長裡短。鍾大和小珂推著劉川的奶奶,在會見廳的門前未做停頓,逕直走向裡面的一間大屋。那間大屋像個機關的會議室似的,居中擺著一張亮漆長桌,兩側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規規,劉川的奶奶被推進屋子的時候,劉川已在桌邊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著,向劉川緩緩走去。她看到劉川站起來了,聽他剛剛叫出一聲「奶奶」,臉孔就因強忍哭泣而扭曲變形。
和劉川奶奶一樣,這也是小珂第一次見到劉川,劉川比她想像的還要黑瘦,荒蕪的臉色黯淡無光。劉川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試圖讓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對奶奶做出輕鬆的笑臉,但笑在此時猶如苦刑。
劉川的奶奶同樣沒笑,她的面目非常嚴肅,她那堅強的語氣有點像單位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但說出的內容卻讓小珂為之心酸,為之感動。
奶奶說:「劉川你不許哭!奶奶想看你笑!」
於是劉川就笑了,嘴咧著,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說:「劉川你是個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來,要有本事笑,有本事開心地笑!要讓大家全都看見,看見你在笑!」
這次親人會見,效果很好。劉川在會見以後情緒明顯提高,學習和訓練的成績也都變得正常起來。鍾天水從杜劍及其他入監中隊的幹警口中,聽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評,都說這小子就這麼下去就行,否則,連劉川這樣底子並不壞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說出去可不是監區的榮耀。
犯人當中對劉川的反應也說得過去,據隊長們側面瞭解,多數犯人覺得劉川雖然不愛與人交流,但從不惹事,背地裡從不發牢騷,不挑是非,俗話是:沒那麼多事吧,你不惹他他不惹你,跟一般人都能和平共處。
只有和劉川打過架的孫鵬,還有點耿耿於懷似的,公開在班務會上批評劉川沒放下過去的架子,沒擺正犯人的身份。具體例子都很小,比如從來不拿正眼看人啊,對同號犯人愛答不理啊,等等,沒什麼實質內容。
鍾天水又找劉川談了一次話,讓他談談會見親人的感受。劉川就一本正經地說了些感激監區領導感激政府的話,但鍾天水擺著手不屑一聽:你別說這些,就說說你見了你奶奶是怎麼想的。劉川說:心裡很難受。鍾天水問怎麼難受啊?劉川說:我奶奶從小對我抱了很多期望,管我特別嚴格,每一步都得按她定的路線去走,可我走到現在這步,我沒臉再見她了。我不是她心裡最喜歡的劉川了,我很失敗,她也很失敗。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的爸爸媽媽,我爸爸媽媽要是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在地底下準會抱頭大哭,準會抱頭大哭……
劉川的眼窩又湧了些眼淚,他仰起臉,不讓它們流下來。鍾天水沉默良久,並沒有像常規那樣,好言相慰。此時此刻,任何好言相慰也許都沒效果。一個人的痛苦、一個人的處境,別人永遠無法代替。惟一能使之消磨平復的,大概只有時間。
鍾天水於是結束了這次談話,但在結束前還是提了幾點要求。他說劉川,你的心情我都瞭解,剛剛進入監獄這種地方,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感到壓抑,感到恐懼,感到緊張,對未來感到幻滅,這都是正常的。劉川,我別的先不多說,我只要求你做三件事情,第一,你得接受現實,適應現實,這個現實你遲早都要接受,都得適應,早比遲好。第二,你得向我,向你們分監區的民警,把心敞開,民警不會害你,只會幫你,你自己封閉自己,你會活得更難。第三,一個人無論到哪兒,都必須處理好人際關係,都要禮貌待人,都要能忍,更不要說在監獄這種地方了。到這兒來的人在社會上都狂慣了,內心都非常自我。所以監獄這個地方,就必須要求每個人都講禮貌、守規矩,養成這個習慣對你沒有壞處。我說的這三點你能做到嗎?
三個月的入監教育馬上就要結束了,犯人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分到其他監區或者其他監獄去。劉川的去向,原定是分到清河監獄去,清河監獄關的犯人,大多刑期較短。為這事鍾天水找監獄長鄧鐵山和主管的副監獄長強炳林都談過,他的意見是,把劉川留在天監,最好是留在一監區,完成為期五年的服刑改造。
鄧鐵山表示可以考慮,劉川在入監教育階段雖然進過一次反省隊,但後期表現尚可。對劉川這種犯人,應當「教」大於「管」,一監區對他瞭解比較透徹,有利於今後採取針對性強的教育方法。但副監獄長強炳林對留下劉川有些異議:因為劉川以前曾在天監工作,和許多幹警都熟,按照迴避的原則,似乎不適合留在天監服刑。但鍾天水說服道,根據監獄局一三六號文件第七條的規定,只有親屬、同校的同學、戶口所在地由同一派出所管轄街區的鄰居,才在規定迴避之列。劉川是公大畢業的,和咱們這兒的幹警既不是同學,又不住鄰里,非親非故,應當不在明文迴避之列。而且在入監教育中隊三個月的改造生活中,也未發現有幹警偏袒甚至徇私枉法的現象,所以留在一監區改造應該不違反原則。最後鄧鐵山拍板:那就留下吧,只要有利於犯人改造,這不算什麼原則問題。
其實,鄧鐵山同意劉川留在天監,還有一個不宜明說的理由,那就是:當初讓劉川取代龐建東執行放單成功脫逃的「睡眠」行動,就是由他做出的決定。當然,那次「睡眠」與劉川現在的噩夢,並無必然的因果關聯,其主觀上法律觀念不強,個性過於衝動,才是導致他後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主要內因。鄧鐵山同意讓劉川留在天監,倒也並非想分擔一些心理上的責任,而是希望劉川能在五年的刑期之內,有一個良好的改造環境,有利於這孩子順利度過人生低谷,將來回到社會上還是一個心理健康的好人。
鄧鐵山知道,鍾天水又何嘗不是這個想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這個「理」,不宜與外人道罷了。
入監教育結束後,劉川被留在了一監區。
儘管,他的入監教育結業考試的各項成績都在中游,不上不下,有些項目還不及孫鵬。孫鵬的隊列訓練成績還評了個八十五分,比只得了七十分的劉川高了一大截呢。但劉川還是和其他犯人一樣,在入監教育結束後,考取了罪犯計分許可證。也就是說,可以按照罪犯考核辦法的規定,按照每天的改造表現,積累自己的分數了。罪犯今後在獄中的一切生活待遇、享受何種處遇等級、能否得到減刑假釋,都要依據分數高低,公開公平地排名決定。所以,分數對於一個服刑人員來說,要比考大學的學生還要重要,還要命運攸關!
從反省隊回到入監教育中隊後,劉川的處遇等級被降到了最低,在入監教育將要結束的時候,又恢復到原來的二級嚴管。取得計分許可證後,又從二級嚴管升到普管。牌子也從紅色換成了白色,又從白色換成了黃色。從入監教育分監區出去的服刑人員,大部分都換上了黃色的胸牌。
孫鵬也留在了一監區,和劉川一起分到了一監區的第三分監區。孫鵬能留下來的表面原因是他的刑期偏長,實際上是因為他曾在監獄的籃球賽上露過一手。他上中學那會兒是北京少年籃球隊的前鋒,基本功相當扎實。其實劉川的籃球也打得不錯,中學大學都是校隊的投手,監獄搞球賽那陣他的心情正逢低落,所以沒有報名,休息日的時候也從來不去球場。他不像孫鵬那樣,自己坐了牢老婆要離婚孩子沒人管了,可還是照舊玩兒照舊吃,而且玩嘛嘛成吃嘛嘛香。
留在天監,留在一監區,劉川並沒當做是件好事。天監的幹警都是熟臉,一看見他們劉川就特別彆扭,就難以忘掉過去,難以忘掉自己過去是幹什麼的,難以忘掉過去的一切理想和榮耀。
劉川最不願意的,是分到三中隊,因為龐建東就是三中隊的。
劉川最不願見到的人,第一是小珂,第二就是龐建東了。幸好龐建東不是劉川的責任民警。按照鍾天水私下的建議,劉川的責任民警由分監區長馮瑞龍親自擔任。馮瑞龍快四十的人了,和劉川過去同事時就不是一輩,這讓劉川心裡多少好受一些。
劉川分到第三分監區後,馮瑞龍也對他一直不錯。後來監獄為犯人辦了一個日用品超市,要抽人去超市幹活兒。這種活兒犯人們都是搶著去的,幾乎人人報名,後來經馮瑞龍提名,分監區研究決定,選中了劉川。也因為劉川那時候的處遇等級又升到了二級寬管,胸口和床頭,也換上了藍色胸牌,分配他去超市這種地方工作,在資格上已不構成爭議。
劉川也挺高興,因為在超市幹活,那感覺就像回到了社會,就像是在社會上找到的一份自由的工作,那種感覺讓人愉快輕鬆。可劉川一到超市才知道,超市的主管部門,就是監獄的生活衛生科,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生活衛生科的幹部鄭小珂。
如果說,劉川不願意見到龐建東,是因為他知道龐建東一直討厭他,那麼他不願意見到鄭小珂,則是因為他知道鄭小珂一直喜歡他。
在遣送大隊工作時他就看出小珂喜歡他,言談話語,行為舉動,都看得出來的。讓女孩喜歡向來被劉川當做一種享受,是他的一份虛榮,所以劉川在小珂面前,一直比較端著,比較注意形象,舉手投足,有點裝酷。他當然不願意讓小珂整天看見他現在這副倒霉的模樣。
超市就設在犯人伙房旁邊的一個大房間裡,劉川在那房間的玻璃隔斷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都嚇了自己一跳——光光的腦袋,尖尖的下巴,兩眼跟燈似的,早已不是能讓女孩追逐的那種形象。而且,奶奶現在就住著小珂家的房子,他在裡面無論犯了什麼違紀的事情,小珂都能回去向奶奶學舌。
到超市幹活的頭幾天裡,主要是幫著卸貨拉貨,幫著建立賬目,再把入完賬的貨品,分門別類擺到貨架上。超市正式開張那天監獄領導都來了,各監區還派了些犯人代表,參加開業典禮並成為超市的第一批顧客。鄧監獄長還給大家講了話,給超市命名為「陽光超市」,在參觀超市時見到劉川,還問劉川身體怎麼樣,適應不適應之類的。劉川以前當民警時一見鄧監心裡就慌,更別說現在了,他慌得只叫了一聲鄧監,其他什麼都忘了回答。
副監獄長強炳林也和劉川說了話,雖然只是一般事務性的囑咐,但口吻相當親切:「你收賬啊,收賬可要心細,算完賬要多覆核幾遍。」劉川點頭答應,緊張中他倒並沒忘記叫全了強副監獄長的職務。他當初一分到遣送大隊老同志就提醒過他,對老鍾可以簡稱鍾大,對中隊長馮瑞龍可以簡稱馮隊,連鄧監獄長都可以簡稱鄧監,惟獨強副監獄長不能簡稱強監——不太好聽!
對,超市開業後劉川就負責收賬,收賬並不真的收取現金,只是刷卡記賬而已。犯人們手裡都發了一張卡,把自己賬上的錢都存在卡裡,買了東西一刷就行。犯人的處遇等級不同,允許花錢的數目也就不同。最低的每月可以花四十元錢,最高的每月可以花二百六十元錢。二百六十元,那能買不少用品和零食呢。
陽光超市由社會上一家大型超市統一供貨,統一結算,不需監獄方面自己聯繫貨源。但陽光超市剛開的那幾天中,小珂和生活衛生科的一位副科長還是不放心地天天盯著,一會兒價簽出了錯誤,一會兒刷卡機又不靈了,運轉初期始料不及的問題層出不窮。後來幾天比較順了,小珂也就不用盯在現場,只須一早一晚過來看看,組織每日的盤點,檢查售貨的賬目。她經常表揚劉川,說他記賬記得清楚,字也寫得不錯。關於他奶奶的情況,則一句不提。劉川對小珂的態度也同樣中規中矩,小珂有事叫他,他必是規規矩矩地答「到」,小珂交待完事情,哪怕只是一句「你看一下表幾點了」,他也必先規規矩矩地答「是」,然後再看牆上的掛鐘,再向小珂報告幾點了。
那一天馮瑞龍帶著三中隊的犯人過來買東西,自己也在這裡買了一塊香皂、一條毛巾、一套牙刷牙膏和一包碧浪牌洗衣粉,一共十二塊四毛,買完要交現金。小珂恰巧在場,劉川便請示小珂可否允許收現。小珂說你登記下來,把現金交給李隊長就好。李隊長是那天在超市帶犯人的值班隊長。劉川於是收了錢,把那套洗漱用具裝進一隻小塑料袋裡,交給了馮瑞龍。馮瑞龍接了那只袋子後,往劉川面前一放,說了句:「給你買的。」
劉川看著那一袋東西,傻愣著。
馮瑞龍說:「你換個好點的牙刷吧,毛巾也該換換了。挺精神的小伙子,平時打扮乾淨點多好。」
小珂走過來插話:「讓他自己買,以後牙不刷乾淨就扣分唄。」
馮瑞龍說:「劉川是我們分監區經濟最困難的犯人,入獄到現在家裡沒送一分錢來,生活必需品全是用我們分監區結餘的那點錢給他買的。」他又問劉川:「你賬上還有多少錢呀,不到一塊錢了吧。」劉川說:「還有一塊二。」馮瑞龍說:「留著吧,你也別花了。」小珂說:「以後劉川就有錢了,在超市工作是有勞動報酬的。」馮瑞龍問:「你們這兒一個月給多少?」小珂說:「監獄定的最高一個月可以發三十。」馮瑞龍說:「啊,還行。劉川這個星期已經改成一級寬管了,每個月可以花二百六了。每個月家屬都能來探視了。」小珂說:「是嗎。」轉臉又對劉川說了句:「劉川,祝賀你啊。」
月底,老鍾開車去小珂家的房子那裡,把劉川的奶奶又接過來了。這次是趕了一個親屬會見的日子,劉川也是隨著參加會見的犯人,整隊步入會見大廳,隔了一道玻璃隔牆,用電話和奶奶面對面地交談。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劉川在這次會見之後,情緒竟然異常沉悶,那幾天在超市值班的隊長向三分監區反映,劉川不但突然變得少言寡語,而且神色恍惚,已經有兩次算錯賬遭致購物犯人的投訴。根據這個情況,三分監區決定將劉川從超市調回,換其他表現好的犯人頂替上去。
劉川回來後,三分監區的幹警都有些氣憤,因為劉川是在個人計分排名很低的情況下,考慮到他罪行較輕,文化程度較高,出於鼓勵和信任才把他派到超市工作的,對他本來是一種照顧,是一份榮譽,但沒想到這小子如此不爭氣,不努力,不僅個人受到超市管教幹部的批評,對分監區的集體榮譽也是一種損傷。責任民警馮瑞龍找劉川嚴肅地談了一次話,要求他好好挖挖思想根源,找找改造情緒時起時落的原因。
監區長鍾天水在聽到情況以後,對馮瑞龍做了提醒:既然劉川是在親屬會見之後出的問題,那你們趕快去把親屬會見的錄音調出來,從頭到尾聽一聽,看看是不是他家裡出了事情。
家屬會見大廳裡有三十部對講電話,都有數字設施分別錄音。在會見時除了對重點犯人實行現場監聽外,一般都是事後再由各監區決定是否再聽錄音。三分監區根據監區長的意見,把劉川和他奶奶的會見錄音調了出來,發現問題果然出在這裡。
問題的嚴重性在於,劉川的家裡、劉川的奶奶,都沒出什麼大事,而是祖孫兩人的對話當中,涉及到了不利於劉川改造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