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東照金庫大劫案一千二百萬元巨款而反覆糾纏的所有恩恩怨怨,在此一刻,終於塵埃落定。
該有的和不該有的,每個人都進入了自己命定的結局。
我最先聽到的,是關於單成功的消息。單成功於這一年的夏末,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死刑,三日後,在東照被執行了槍決。
其次,是單成功的妻子,在北京的明光醫院裡,經過三個月的治療,終於苟全了性命,被一個從東照農村過來的遠房親戚接走了。那位親戚一同接走的,還有劉川三個月前為傷者存在醫院的治療費用。兩位傷者住院治療花去將近六萬,傷勢較輕的鄰居出院時又拿走了一萬,賬上還有五萬多元的餘款。
除了臉上身上留下多處焦皮爛肉的疤痕之外,這次燙傷給單成功的妻子帶來的後遺症,主要表現在精神方面。也許她的心理基礎和性格類型已經具備了這種條件,經此刺激當然就更加瘋瘋癲癲。親戚接走她時,她的目光呆滯無神,口中胡言亂語,就像練了三個月法輪功走火入魔一般。
據明光醫院的醫生觀察,來接她出院的那個人是個很窮的農民,他對能接走這位遠親和這五萬元現金似乎感到非常幸運。五萬元對於一個窮困地區的農民來說,確實是個機會,否則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攢到這個數目。
關於小康、單鵑和劉川三人各自的案子,也在單鵑母親出院後不久,連同劉川家住宅車輛被盜被毀和季文竹被毆等案,一併審結。
范小康,犯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盜竊罪、毀壞公民財產罪,數罪並罰,合併判處無期徒刑。
單鵑,犯故意傷害罪、盜竊罪、毀壞公民財產罪,數罪並罰,合併執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劉川,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范小康、單鵑、劉川三人均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經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裁定,駁回范小康和單鵑的上訴,維持原判。劉川故意傷害案經二審法院重審,認為劉川犯故意傷害罪證據不足,不能證明其實施傷害行為時具有主觀故意,因而罪名不能成立。但劉川年輕力壯,與年長女性受害人發生爭執時,應當預料可能出現傷及被害人的後果而沒有預料,因此應負過失責任,但劉川失手後能對受害人積極設法救治,減輕惡果,屬從輕情節。而且東照市公安局也來人來函,對劉川破案有功的情況向法院做了說明,認為劉川傷害單鵑母親,與他此前參與破案有一定因果關係。可能考慮到這些因素,二審法院依法改判:劉川犯過失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判決生效後,范小康因其他問題待查,暫時留在看守所內關押,單鵑、劉川則先後從朝陽分局移送至北京市監獄局,分別交付北京女子監獄和北京天河監獄,執行所判刑期。
劉川被押到天河監獄時,已經是這一年的深秋。深秋的草木比夏天更加深沉蒼鬱,深秋的太陽也比夏天更加燦爛金黃。天河監獄的廣場中央,那座鳳凰涅的雕像與金色的太陽和深綠的草坪交相輝映,把獲得重生的意義彰顯得極為明朗。
劉川終於回來了,他終於回到了他一直想要回來的天監,但此時這裡的一切,在他的眼中心頭,都已黯淡無光。
他是和關押在朝陽分局看守所的另外五位已判決的罪犯一起押解過來的,在他離開看守所時他還不清楚將在哪座監獄熬過五年的刑期,是囚車行走的路線讓他猜到了他們的去向。他的心情在那個剎那更加敗壞起來,那種絕望無異於將他押赴刑場。
在押解途中和他銬在一起的,是個頭大頸粗,外表強壯的傢伙,這個名叫孫鵬的漢子是個酒樓的廚工,因打架致人重殘,判了十年徒刑。這傢伙和劉川在看守所關在同號,因為看見劉川初進看守所時曾經哭過,所以對劉川始終持以蔑視的眼光,平時與劉川說話,多是譏諷教訓,現在和劉川銬在一起,動作姿勢也總是由他主導,對同銬的劉川從無一點關照。劉川上車前手腕就因他亂動胳膊而被銬子磨破,以致稍稍一動就疼得鑽心。
也許這時的劉川對任何疼痛都已渾然不覺,也許他這時的每一根神經都已接近麻木,也許從看守所一踏上這輛囚車,那種熟悉的感覺就讓他立刻痛到了頂點——一年前的一個晚上,劉川就是乘坐一輛同樣的車子,押解著一個名叫單成功的犯人,朝著同樣的方向,開始了一個無妄的旅程。他那時不可能預知,這個旅程猶如哥倫布的航海一樣,繞了漫長的一圈之後,還將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
但這又是一個新的起點,從這個起點開始,整個望不到頭的人生都已注定。注定沒有光亮,無法大口呼吸,胸口上的心跳,永遠永遠,將與此刻同樣,壓抑空茫。
劉川窩著身子,坐在囚車的後面,透過車廂內的鐵欄向前凝望,前面的位置,本是屬於他的;前面兩位民警眉宇間的嚴肅,彼此交談時嘴角上的輕鬆,本來都是屬於他的。
囚車沿著東四環路向南開去,繞過半個北京的邊緣。四環沿線的開闊,反而讓劉川的內心縮成一團。和天監遣送大隊的專職押解民警不同,分局的押送看上去比較寬鬆,對犯人往窗外看景不大干預,這使他得以把過去每天上班常走的路線,一一重溫。沿途景物依舊,車上物是人非,這輛熟悉的囚車窒息了他的痛覺,而窗外熟悉的景物,又讓心中那個以為找不到痛點的傷口,發出難忍的呻吟。
痛覺的回歸讓劉川乾涸的兩眼再度濕潤,讓那些早已忘卻的人間熱望餘燼復燃,讓他想到了奶奶,只有奶奶還能無條件地愛他;讓他想到了季文竹,季文竹還愛他嗎?想到季文竹他感覺自己正在一個深谷中墜落,身體急速下沉,卻始終無法到底。
劉川被捕之後,在他所有的熟人當中,只有景科長和市局某處的一位民警一起到看守所來看望過他,從他們嘴裡劉川知道,景科長已經在北京呆了一個星期,為他的事在法院檢察院等有關部門積極奔走,爭取從輕處理。景科長他們還給劉川帶來一些水果,因為他們也是警察,所以看守所的人就讓劉川收了。劉川想托景科長看看他奶奶和季文竹去,景科長也答應了。在他離開北京前最後一次來看劉川時,對劉川說了說他奶奶的情況,但沒有季文竹的消息。
在看守所候審的三個月中,劉川和自己的辯護律師見面最多。那時候他天天盼著律師過來看他,不僅是為了自己的案子,更重要的,也是想從律師的口中,聽到關於奶奶和季文竹的消息。他沒錢請律師,律師是法院依法為他指定的,是北京法律援助中心派來為他義務辯護的。雖是義務,律師卻並未選擇免費辯護最常見的態度,老調常彈地在法庭上說說劉川年輕氣盛,說說單鵑害人在先,然後請法庭量刑時予以從輕,而是出人意料地選擇了無罪的立場。他通過對現場情況的仔細分析,認為劉川的行為不是故意傷害,而是正當防衛。但檢察官似乎進行了更加詳細的實地勘察,認為如果真是受害人首先攻擊劉川的話,從現場的地形條件和雙方身體條件的對比看,劉川完全可以選擇逃避,然後通過法律渠道解決問題。劉川當過司法警察,不會不懂法律。現場的大部分證人也都證明劉川不但沒有避走,反而主動轉身攻擊了受害人,用熱粥將受害人燙成重傷,而且還故意傷及一位無辜的鄰居。審判的進程和結果說明,律師的想法固然不錯,可惜辦法並不實用。他在法庭上的武器,主要是空洞的情節推論和法理分析,但任何雄辯的推理和分析在公訴人拋出的一個又一個現場證據和證人證言面前,都顯得蒼白乏力。
但對於劉川這三個月在看守所的生活來說,律師仍然是一個最有價值的人物,因為這時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只有律師能夠進入那個閉塞的囹圄,為他出謀劃策,向他表達安慰,給他帶來奶奶的情況,帶來季文竹的零星訊息。
奶奶已經出院了。出院不是因為康復,而是因為沒錢。她出院後就住在小珂家那套單元裡,劉川已為那套房子付了半年的房租。奶奶辭退了小保姆,她的那點退休金已經請不起保姆。聽到奶奶住在小珂那邊劉川心裡踏實多了,他想奶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小珂或者小珂的媽媽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儘管劉川堅決反對將他被抓的消息告訴奶奶,但律師還是到奶奶那裡去了一次,好在小珂沒讓他們見面。從劉川一出事公安機關就遵從醫生的意見,沒有通知劉川的奶奶,奶奶只知道劉川又到外地找工作去了,從小珂嘴裡她知道,外地能賺大錢,上次劉川到秦水一去數月,就沒提前吱上一聲。既然已有前車,再出後轍奶奶也就見怪不怪了,要怪只怪自己以前對孩子管得太死,弄得孩子現在做什麼事都不跟她說。
律師受劉川懇托,也設法聯繫過季文竹。季文竹傷好出院後就又接了一個戲,這一陣一直不在北京。律師和她通過電話,在電話裡把劉川的情況告訴她了。季文竹托律師轉告劉川,她遭受單鵑小康的傷害雖然禍起劉川,但她並不怨他,也對他盛怒之下跑去報復單鵑母親的粗莽行為,並不贊成。她說她和劉川好了半年多了,一直以為他的個性比較內向膽小,算不上個血性男人,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這麼衝動,衝動之下能幹出這種傻事。「他怎麼不去找公安局依法處理呢?這事不找公安局處理行嗎!」季文竹說。
律師只好在電話裡點頭:「對,對,沒錯。」
不過律師又說:「可能他太在乎你了,一下沒控制好自己。他畢竟還太年輕嘛。」
季文竹說:「他也不年輕啦,我比他還小一歲呢,連我都知道做什麼事都不能憑感情,都得前後左右算計好了再決定。感情這東西看著好,可真要一頭扎進去最害人!」
律師只好在電話裡接著點頭:「對對,人和人不一樣,劉川在這方面還不大成熟。」
不過季文竹表示她還是挺想劉川的:「我們劇組今天下午要去廟裡拍戲,我會替他拜拜佛的,希望他能沒事早點出來。」
律師經過自己的一番加工改造,在會見時把季文竹的話向劉川做了轉達:她說她很想你,她說她沒想到你會這麼衝動,她說她會到廟裡為你去拜佛,保佑你沒事早點出來。
律師看到,劉川低著頭,眼淚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律師心想:季文竹說對了,這小子真不像個血性男人。
囚車一出京開高速就放慢速度,劉川知道,他們即將到達旅途的終點。
或者,也是起點。
這條路一點沒變。路邊的建築、樹木、行走的人,依然如故。改頭換面的,僅他一人。
囚車停在了天河監獄的鐵門前面,押車的分局民警跳下車子,與守衛的武警按章交涉。少時,電動鐵門徐徐打開,囚車緩緩駛入,在大門和監區的隔離地帶稍做停留,接受電子攝像頭從四面八方,包括對囚車底盤進行的監視搜索,確信正常後,第二道電動的鐵網大門,才隆隆打開。
進入這道鐵網大門之後,就進入監區了。從這裡開始,劉川看到的每一位身穿制服的幹警,都是自己昔日的熟人。他們彼此相見,本應關心問候,熱情寒暄,互致別來無恙,談笑彼此燕瘦環肥……此情此景,疑是昨日,其實早如隔世,已經一去不返。
囚車開進監區順行右轉,沿著廣場邊緣的馬路平穩繞行,廣場中央鳳凰涅的塑像,在陽光的反襯下只是一個灰暗的剪影。車上的目光都被那只巨大的鳳凰吸引過去了,這些初來乍到的犯人與劉川不同,也許沒人知道這隻大鳥對他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囚車最後一次停下來了,劉川明白,該是到站下車的時候了。果然,押車的民警很快發出口令,犯人們隨即抱著自己的行李走下汽車。民警就在這幢停車樓前,與天監的幹部交驗一應文書。那些文書並不複雜,除了起訴書的副本之外,還有判決書、執行通知書、結案登記表等等,還要交驗每個犯人被暫扣的私人物品。交驗完成後,分局民警逐一打開了他們的手銬,交給了負責接收的監獄民警。接收他們的幾位監獄民警劉川都熟,為首的一個劉川差點脫口叫出名字,他就是當初和劉川一起執行「睡眠」行動的馮瑞龍。
犯人們被帶進樓內,一字排開,各自的行李放在各自的腳下,馮瑞龍站在隊前點名。他聲音平淡地挨個叫著犯人的名字,叫誰誰喊「到」——段文奇、李玉章、劉曉柱、孫鵬、劉川……叫到劉川時馮瑞龍抬頭看了劉川一眼,劉川也看了他一眼。劉川也知道自己的目光與管教如此對視,在這個地方就是成心犯刺兒。但也許曾是熟人的緣故,馮瑞龍沒有開口訓責。
然後,他們被帶往樓內一條筆直的筒道,在一個房間門口被命令止步,同時被命令脫掉衣服,只穿一條短褲,發了一根體溫表讓大家輪流夾在腋下,測量體溫。樓裡尚未燒起暖氣,劉川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看見身邊的孫鵬把脫掉的上衣又披在了肩上,便也學著做了,其他人也就全都紛紛披了上衣。馮瑞龍從屋裡走出來了,板著臉看他們,沒管。
已經試完表的人被逐一叫進屋子,叫到第三個時叫到了劉川。劉川進屋後徑直走到一張桌前,入監體檢的全套程序他全都清楚,完全不用民警預先指點。先測身高,又測體重,然後坐到一位醫生面前。對面的女醫生他也挺面熟的,但叫不出名字,他在天監真正上班的時間畢竟太短。
女醫生也認識他,但還是按程序逐項發問:「姓名?」
「劉川。」
「年齡?」
「二十三。」
「身高體重?」
「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
劉川最重的時候,達到過七十五公斤。但在看守所一關三個月,人一下子瘦下來了。醫生快速地給他量了血壓,問了體溫,然後把這些數字快速記在體檢表上,然後,快速地說了一聲:「行了。」
又一個犯人被帶進來了,劉川立即離座走進隔壁房間,在那裡接受一位男醫生的繼續檢查。劉川記得那位男醫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進這間房子男醫生就讓劉川自己把身上僅剩的一條短褲脫掉,然後一絲不掛地挺直站好,兩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下;又讓他張開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齒,然後讓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讓醫生查看有無性病;又讓他轉身自己扒開臀部讓醫生檢查肛門;又做了兩個下蹲起立的動作;又彎下腰來檢查雙手可否觸地;又讓他躺在一張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時不停地訊問:得過什麼傳染病嗎,得過肝炎、腎病、結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嗎……劉川機械地一一回答沒有;又檢查皮膚,又問:身上有膿瘡嗎,有疤痕嗎,有刺青嗎,腹瀉嗎……等等。
檢查完身體,出門穿上衣服。犯人們重新列隊,在筒道裡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樓門,穿過廣場,向另一座樓房走去。劉川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座樓房,是天監的一監區,天監的入監教育分監區,就設在一監區裡。
連劉川在內,六個犯人成一路縱隊,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監區那邊走去。監獄大院的每一條道路,對劉川來說,都是那麼熟悉,雖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樣,全都低著腦袋,只看自己的腳尖走路,但這裡的每個路口,每個岔道,他的心裡全都了然有數。在一個拐彎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隊伍後面喊了一聲:「停下,靠邊!」大家便一齊止步,停了下來。
六個犯人,全低著頭,靠馬路的一邊站著,劉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幹警過來了。北京市監獄管理局頒發的《罪犯改造行為規範》中規定:犯人在與管教人員同方向行進或迎面相遇時,應停步靠邊讓路,在管教人員行過五米後,再繼續行進。在停步的片刻,劉川眼睛的餘光不知怎麼那麼管用,他沒有抬頭但已經知道,迎面而來的兩位管教人員,一位是監獄的獄長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監區的民警龐建東。
龐建東顯然也看見劉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腳步。也許是劉川的樣子完全變了,臉頰瘦得厲害,頭髮亂而無形,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當初龐建東在慈寧公墓看到的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劉川,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當初邀請龐建東去萬和城吃飯跳舞時那個英俊倜儻的劉川。龐建東從劉川身邊慢慢走過,直到完全確認,這個臉色發黃,身體細瘦,抱著鋪蓋,在路邊低頭默立的犯人,就是劉川時,龐建東才倉促地回應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吃飯了嗎?」
「還沒呢。」
龐建東一步三回頭地,跟在獄長助理身後走了。犯人們這才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走進了一監區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監程序從這裡才剛剛開始。
第一道程序,是淨身。
雖然在剛剛進行的身體檢查中,犯人們也被命令脫光了衣服,但那是體檢。現在脫光衣服,才是真正的淨身檢查。在監區筒道端頭的活動區裡,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沖牆蹲下,然後被一個個輪番叫起,命令脫掉衣服,打開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內褲,全被民警一一抖開檢查捏摸。對現金、首飾、手機、手錶等必須由獄方統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寫了罪犯物品暫扣清單,經本人簽字確認後收走。劉川是在醫院被捕的,被捕時身上的衣服口袋裡,只有幾百塊錢。在看守所的幾個月中,由於允許給他送生活用品的親屬只有奶奶一人,而奶奶又沒法到看守所來,所以他在看守所用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是用這些錢買的,幾百塊錢基本花完。在跟隨劉川的檔案一起送來的那只透明的小塑料袋裡,除了劉川的手機和手錶外,只有五元四角錢現金,這五元四角現金也正正規規地,給劉川開了一張收據。
淨身檢查至此結束,劉川在填寫了一張被服卡後,得到了一身藍色囚服和一隻塑料臉盆,他在看守所買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併收走。
換好衣服以後的第二道程序,是剃頭。沒有輪到的犯人仍然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劉川是第一個被叫過去的,也是找個牆角蹲著,不圍任何蓋布,只是往前探著脖子。給他剃頭的是個老犯人,蹲在劉川的對面,用一隻很舊的電推子從劉川腦門的正面,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鈍,總卡劉川頭髮,與其說剃,不如說拔,痛得劉川齜牙咧嘴,肌肉緊繃,後背上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終於徹底不響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員做了報告,管教拿著推子檢查了半天,看來確實不能用了。一個管教到其他監區借推子去了,劉川就探著個陰陽頭一直在牆角蹲著,蹲得兩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時後推子來了,好歹把劉川頭上剩下的那一半頭髮推掉了。這次疼痛難忍的經歷幾乎讓劉川患上了剃頭恐懼症,以後很久只要一看到黑色的電推子就緊張得脖子抽筋,後背發麻,起一身雞皮疙瘩。
接下來的程序,是提訊。
其實,淨身、搜查、登記物品、剃頭、提訊,這幾個程序都是同時進行的。劉川剃頭的時候,蹲在牆邊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輪流接受提訊,劉川被提訊的時候,他們就去剃頭。他們比劉川幸運多了,他們用上了新的推子,躲過了那場「推子苦刑」。
提訊的內容很簡單,主要是核對檔案上記載的內容,姓名、年齡、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戶口所在地、主要家庭成員及聯繫方法等等,既是驗明正身,又是完備資料。
提訊之後,劉川的入監手續就全部結束了。然後就是分班。入監教育分監區一共有十三個班,他們六個人和那天從其他分縣局送來的六十三個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個班。劉川和孫鵬很不巧地分在了一個班裡。若是以往,和一個不友善的人,一個自己萬分討厭的人分到一起,一定會使劉川非常鬱悶,可現在,劉川似乎對什麼都無所謂了。既然已經跌入命運的谷底,一切喜怒哀樂全都不復再有。
劉川以故意傷害的罪嫌被抓,以過失傷害的罪名被判,在天河監獄引起過好一陣議論。劉川雖說在天監只上過不到三個月班,但天監很多幹警對劉川印象都還不錯。天監是全監獄局統一接收犯人和對新犯人(男犯)進行入監教育的監獄,所以,無論劉川今後在哪兒服刑,他肯定都要經過天監。
那一天從朝陽、豐台和房山三個分縣局送來的犯人共有六十九人,從第二天開始一起進入正規的入監教育。第一堂課就在入監教育分監區筒道端頭的犯人活動區進行,由分監區長杜劍親自授課。劉川對杜劍並不熟悉,他在遣送科上班的那幾個月裡,杜劍一直有病在家休息,等他病好上班的時候,劉川已經辭職走了。
杜劍主講的第一堂課,主要是對入監教育進行動員,動員的內容劉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話早就耳熟能詳。他早知道入監教育的任務其實就是杜劍一上來開宗明義的四句話:明身份、習規範、學養成、吐余罪。除此就是介紹罪犯一天的作息安排和監管組織及犯群組織——監獄下設若干監區,監區下設若干分監區,分監區下設若干班,每個班都有責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設班長,還要成立兩至三個互監小組,互相監督改造,發現違規違紀現象,如不舉報,小組成員要負連帶責任。互監小組的組長對班長負責,班長又對其所在的互監小組組長負責。班組長之外,分監區還設雜務,負責值班、打飯、辦理分監區幹警交辦的事務,還設衛生員、生產小組長等等職務。入監教育分監區不設生產小組長,班長和雜務也都由其他分監區抽來的老犯人擔任,服刑人員不僅要服從管教人員的管教,還要服從這些班組長及雜務合理合規的管理。監獄的這些組織和規矩,劉川都已瞭解,杜劍動員了兩個小時,他就坐在犯人當中眼睛發直,顧自胡思亂想,對杜劍的講話似聽未聽,充耳不聞。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制不能停止地不斷在想,他怎麼能熬過這漫長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後,他又該怎麼熬過漫長的污點人生?這樣的一生,還有什麼快樂,還有什麼前程。
過去別人都誇他脾氣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實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實一點委屈都受不了。從進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覆權衡速死與慢活誰更痛苦,好死與賴活誰更值得,權衡了整整三個月,最後還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過來了。他以為他的自尊心早就徹底瓦解,早就一絲不剩,他以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沒有靈魂,心死如灰的行屍走肉,可昨天龐建東在路邊輕蔑的一瞥,還是讓他痛徹身心。
五年之後,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愛的女孩,有誰還在?有誰還能尊重他、掛念他、疼愛他?五年之後奶奶還在人世嗎,季文竹還在等他嗎?也許五年之後他走出這片高牆電網,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舉目無親。
新入監的頭幾天是最難熬的,白天的課程安排得非常飽滿,只有夜間才能獲得思想的空間。但監獄的夜晚與看守所大不相同,監捨裡一夜不能關燈,睡覺也不允許用被子蒙頭。惟一能讓他打開思想的辦法,只有閉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流淚,不能出聲。為了壓抑悲慟,他常常憋得胸脹肋疼,他的絕望無處傾述,無人傾聽。
早上六點三十分,夜間值班的雜務就開始挨個敲打各班的牢門,那敲門聲響得非常突然,震動人心,讓劉川的心情從早起第一個時刻,就如入深淵。犯人們亂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張面孔全都睡眼惺忪,醜態畢露。他們的樣子讓劉川一想到自己將長期與之為伍,將長期是他們的一員,就感到無比的煩悶和厭惡。
起床之後,不能馬上出屋,犯人們疊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隊坐好,等著管教開門洗臉放茅。分監區有十三個班,一班一個監號,輪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個小時。等到監號鐵門的電鎖響動,班長拉開鐵門,犯人們才能魚貫而出,急急地走向廁所和水房。劉川懶得和他們擠,他每天洗臉都洗得非常馬虎,洗了給誰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對生活充滿興趣的人才樂此不疲的事情,他沒有興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麼認真。
洗漱完畢,列隊點名,點名完畢,分班打飯。劉川的食慾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他不像孫鵬那種人,在社會上打打殺殺,進來後吃睡如常。從純粹的生存意義上說,他也許不如孫鵬幸福,因為他做不到他那種近於牲口的狀態,只要肚子不要臉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鹹菜饅頭,劉川只用自己的飯盆接了一碗粥,沒拿鹹菜和饅頭。他沒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體虛氣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經瘦得脫形。
早飯過後,每天的課程週而復始。上午上課,下午訓練,安排得少有空閒。入監教育的課程有:認罪服法教育、服刑意識教育、遵規守紀教育、罪犯權利與義務教育、時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讓劉川聽得厭煩,沒有一點興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種。他寧願分班回號,排隊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誦《罪犯改造行為規範》。《規範》六章五十八條,也是入監教育的主要內容之一,要求熟記牢記,要求倒背如流。劉川在遣送科當民警的時候,已經背過,因而可以利用默誦時間自己發呆。
下午訓練比上午上課要好過一些,進行隊列訓練時還可以出去,還可以看到太陽和藍天。太陽和藍天最容易讓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長的雙眼。隊列訓練是他在公安大學經歷過的課程,公大的訓練以步伐為主,而在這裡,除齊步、跑步、踏步和正步這四種基本步伐之外,更多的是訓練三種轉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隊報數之類的科目。
還有,學唱隊列歌曲《喊起一二一》,這首歌是司法部推廣的獄內隊列歌曲,必須學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頭低,邁開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來我們脫胎換骨,親人的期盼牢記心頭。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一二三四!
這首歌劉川以前多次聽犯人唱過,當時不覺得什麼,現在自己唱來,才發現歌詞全是豪言壯語,壯得有點陳詞濫調。帶隊訓練的隊長還老嫌大夥兒聲音不夠洪亮,犯人們投其所好,就喊著唱,唱得聲嘶力竭,隊長才算滿意。以致一起歌劉川就無比煩躁,無比反感,他跟著張嘴,但嘴裡沒聲,這樣暗暗抵制一下,心裡才勉強好受一些。
入監教育的最初階段,室外的隊列訓練並不太多,主要進行室內訓練。每天練習提放板凳,要求動作迅捷,整齊劃一,還有就是物品擺放,也要有規有矩。訓練最多的當然還是疊被子,要把被子疊成一個方方正正見稜見角的被包,也要練一陣呢。好在劉川在公大時參加過半年軍訓,製作這種被包早就駕輕就熟。
隊列也好,疊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條」也好,劉川在班裡的成績總是最差。連孫鵬這種混混,連劉曉柱這種農村來的文盲,測驗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分監區長杜劍在內,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杜劍也找劉川單獨談過,循循善誘地正面做了工作,但效果並不理想。其他隊長無論誰找劉川談話,劉川都是面無表情,少言寡語,問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劉川是覺得,命已至此,說有何用,就算誰有興趣傾聽,他也沒興趣傾訴。劉川也看得出來,隊長們,無論過去臉熟的還是臉生的,都開始煩他了,但都忍著,沒有發作。
隊長們在一塊議論劉川的時候,看法比較一致。說白了,就是劉川以為自己特殊,不清楚現在自己是誰,是民警劉川還是老闆劉川還是犯人劉川!正因為這小子確實當過民警,過去家裡確實有錢有勢,現在突然變成階下之囚,對罪犯的身份就難以適應,所以導致至今擺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臉上身上,還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認為,從劉川的這種表現看,入監教育的學習任務對他來說,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艱巨,而強制他認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緒的過程當中,更是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