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月黑風高的不眠之夜,劉川靠了陰影搖曳的半截蠟燭,與不速而至的驚恐彼此對峙,直到黎明才勉強入夢。這一夜驚恐並不在於黑暗,也不在於孤單,而在於,他看不見危險來自何處,看不見對面那個陰冷無言的舞劍者,究竟是誰。
物業公司的保安們也很納悶,還是那句老調常彈的疑問:你最近得罪了哪個鄰居?對,這事在保安們看來,只能是鄰居干的。這座高檔公寓門禁森嚴,院門和樓門全都設有警衛,除了樓裡的住戶之外,絕無旁門左道供外人入內。可劉川又能得罪誰呢,別看他在這裡住了八年,可他家獨居一層,與樓上樓下雞犬相聞不相往來。這幢樓裡都住了哪方神聖,他向來一無所知。
保安們當天夜裡就為他找來了電工,電工檢查後表示配電箱損毀嚴重,需要明天大修。於是,劉川的安全感只能寄托於緊鎖的門窗和那半截從奶奶屋裡翻出來的蠟燭。
誰也說不清破壞者是為圖財還是害命,抑或僅僅是一場過分的胡鬧。劉川想想,他家裡真正方便換錢的東西,也許只有那個乾隆筆洗,於是他端著蠟燭顫巍巍地把筆洗從書房拿到臥室,放在了自己的床頭。其實他也不信這場全無來由的攻擊與這個並不起眼的筆洗之間,會有什麼聯繫。
那幾天,處理這只乾隆筆洗成了劉川的首要大事。發生斷電事件的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筆洗去了琉璃廠大街。他在那條街上一連走了四家古董商店,只有一家肯花八千元收下這個寶貝,其餘三家都要求他把東西放下,留待仔細鑒定再說。儘管劉川一再說明筆洗的來歷,並且出示了當年拍賣的各種證明,以及後來轉給他老爸時經過公證的合約,但沒用。現在連護照都能造假,更別說這些普普通通的文件了,這年頭的白紙黑字最不靠譜。
劉川不敢把筆洗留下,但又急於出手,在醫院陪奶奶的時候,居然病急亂投醫地把筆洗拿出來向一個老醫生推銷。老醫生知道劉川家境殷實,肯定有些祖上的家底,竟然認真地問了情況。看上去老醫生更看重那些文件,翻來倒去看了半天,他問劉川:你要賣多少錢?劉川說:原價六萬,我爸收它四萬,我至少把我爸花的錢收回來吧。醫生搖頭,說:你這個呀,還是得找懂行的賣,不懂的人誰敢出這個價。劉川見他要往回出溜,連忙說:那您看它值多少錢?老醫生沒答。劉川又說:我就是想買個手提電腦,夠買個電腦的錢就行。老醫生說:手提電腦一萬塊錢就能買了。劉川說:一萬的手提電腦太次了,我想買三萬左右的,至少兩萬多的那種吧。老醫生說:兩萬?他又捧著筆洗端詳了半天,說:行,回頭我琢磨琢磨。
說了半天還是沒要,劉川怏怏地又把筆洗抱回去了。那天晚上他約了王律師,在他從醫院出來後一起吃了頓晚飯,求王律師幫他找找路子,把這個寶貝給倒騰出去。王律師是當初劉川老爸收這只筆洗時那份轉讓合約的製作者,對筆洗的來歷和價格全都門清,但他對劉川說:當初拍賣的價格,只能參考,不能算數,單賣就不一定能賣那麼高了。劉川說:我就想買個筆記本電腦,我看中一個兩萬五的,能買就行。王律師說:你們家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你可不能像過去那麼亂花錢了。再說你現在要手提電腦幹什麼?劉川說:送人。王律師四十多歲年紀,雖然劉川臉上的羞澀一閃即逝,但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問:送女朋友?劉川不語,低頭喝酒。王律師苦口婆心:這都是富人耍的派頭,人要窮了,就別耍這個了。劉川說:我想給她過個生日,就這一次,然後我就回監獄上班去,以後掙多少花多少。王律師歎了口氣,又喝了口酒,說:兩萬五是嗎,那我要了吧。又說:你說我要這東西幹什麼!
王律師不僅買下了這只筆洗,而且,把這頓晚飯的賬也給結了。劉川開車回家,路上又給季文竹打了電話,季文竹的手機依然關著。也許是因為買電腦的錢終於有了著落,所以劉川雖然又沒打通電話,但心態不再像以前那麼躁了,一路上的情緒心平氣和。
劉川回家,把車開到地下車庫,然後乘電梯上樓,電梯開到八樓,劉川用腳跺地,但聲控的走廊燈並沒應聲而亮。劉川以為配電箱還沒修好,不免對物業公司一肚子抱怨,幸虧他早上出門就料到這個結果,包裡還帶了一隻手電,他拿出手電去查看戶門外的配電箱,看罷更加疑惑,電線果然還是七零八亂,但模樣彷彿和昨夜又有不同。他滿腹狐疑地用手機給物業打了電話,物業也很驚訝:八樓配電箱?已經修好了呀!
很快,物業公司的一個經理摸著黑上來了,保安和電工也都陸續趕了過來,四五隻手電晃來晃去,把彼此的面孔照得鬼魅骷髏。看過配電箱後,又看劉家的門口,不知是誰驚叫了一聲,隨著叫聲大家的目光一齊向上——四五隻手電,四五雙眼睛,都清楚地看到那扇奶白色的防盜門上,幾道血紅血紅的朱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大字,筆畫粗怒,「血」流淋漓。
所有人都閉氣息聲,彷彿連呼吸都已暫停。但每個人心裡都戰慄地讀出了門上的大字,那個大字猙獰得令人不敢久視:
「殺!」
當天夜裡,警察來了。
警察們查看了現場,與劉川進行了交談,對公寓的保安進行了詢問,還正正規規地做了詢問筆錄。警察是從附近的派出所趕過來的,沒有攜帶現場勘查的器具,所以他們指示物業公司的人找來相機,對被破壞的配電箱和門上那個觸目驚心的「殺」字,進行了拍照。對劉川也做了一些心理安撫:這個人肯定不是真要殺你,真要殺你他就不會寫了,寫了豈不反而打草驚蛇,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這個人真正的目的,恐怕主要是嚇唬你,騷擾你……你最近得罪什麼人了?劉川犯愣,這個問題人們問了不知多少遍了,他也回答了不知多少遍了,可現在,他突然不敢否認,他突然回答不出!
他心裡也禁不住發慌地自問:我到底得罪什麼人了?
他肯定得罪什麼人了!
警察到底是警察,樓上樓下轉了兩圈,馬上得出一個新的判斷:劉川「得罪」的這人,不一定就是樓裡的住戶。警察乘坐電梯從八樓往下走,可以一直下到地下二層的車庫,警察在車庫裡轉了一圈,兩次看到載著客人的出租車開進開出。如果劉川「得罪」的那個人乘出租車下到地下車庫,再從地下車庫乘電梯或走安全樓梯直奔八樓,中間無須經過任何警衛的關口。
警察的分析讓一直認為是住戶內部互相惡鬥的物業們啞口無言,也讓劉川真正成了驚弓之鳥。警察離開時建議劉川最近一段時間先換個地方去住,住址不要告訴太多無關人員。劉川老爸在北京原來倒有不少房產,可那些房子都讓法院封了,他現在除了這個房子和那輛沃爾沃轎車,可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
但無論如何,劉川真的不敢在家住了,連白天都不願在家呆著,樓道裡稍有聲響,都能讓他心驚肉跳。他第二天一早就開車出去,先去了醫院,對小保姆說物業公司需要檢修家裡的門窗,不能回去睡覺了。讓她再堅持一天留在醫院看護奶奶,因為劉川自己白天得出去找房。
劉川沒跟奶奶多說什麼,關於門窗檢修這個借口,也沒讓小保姆多嘴多舌,免得奶奶著急上火。奶奶這兩天病勢稍稍好轉,雙腿知覺正在慢慢恢復,已經能夠自己下地,能夠扶著病床走上三到五步。
劉川從醫院出來,先給王律師打了電話,約在一個兩人都近的酒吧。王律師以為劉川急著要錢,所以帶上那兩萬五千元匆匆來了,還帶來一份擬好的轉讓協議讓劉川簽署。律師辦事總是這麼合法有據,萬無一失。劉川簽完字,收好錢,說了他找他來的目的。他不是急著催要這筆錢的,他現在更著急的,是要租套房子,需要王律師給他出出主意。劉川雖然經歷過公安大學的軍事化生活,組織紀律性和吃苦耐勞精神都有鍛煉,但他畢竟沒有社會經驗,他從小到大的一切,都是由奶奶,由爹媽,由學校,由單位,安排好的,他從來不用為生計、為出路、為衣食住行之類的基本生存,勞神費心。可現在,父母死了,奶奶病了,公司垮了,錢全沒了,一切都要他自己想辦法。他自己想不出辦法。
王律師聽了劉川這幾天的古怪遭遇,也是甚覺不可思議。他思忖一番之後,打電話叫來了萬和公司的財務經理。萬和公司雖已奄奄一息,但財務經理一聽老闆有事召喚,還是很快打車趕過來了。如她所料,老闆叫她來的目的,就是想找她要錢。公司的銀行賬戶被法院封了,肯定提不出錢來,所以王律師問她記不記得賬上還掛著哪些應收款,說白了,就是有哪些單位或個人以前欠了萬和公司的錢還沒還呢。財務經理想了一下,說了幾個欠款戶,欠的什麼錢,什麼時候欠的,大致也能說清。王律師和財務經理甄選了半天,先選出了香山那邊的一家湖山酒店,這家酒店更新改造時從萬和傢俱廠訂購了七十多萬元的一批傢俱,先付了三十五萬首款,合同約定貨到後再付餘款。可這都兩年過去了,餘款斷斷續續付了二十多萬,還差八萬至今未結。
這事王律師也想起來了,他還代表萬和傢俱廠去這家酒店辦過交涉呢。劉川表示,如果這八萬元要回來了,一分為三,王律師和財務經理誰也不會白跑。王律師和財務經理都客氣地說不用不用,但他們還是士氣高漲地當即動身,帶上劉川一起,坐王律師的車去了香山。王律師說酒店這種單位站著房子躺著地,每天又有現金收入,要回部分欠賬應該不難。
王律師和財務經理都曾來過這家酒店,酒店不大,只有百十間客房,號稱三星,但他們在酒店大堂沒有看到三星的標牌。他們三人正巧把酒店的董事長——一個當地農民,堵在辦公室裡,王律師是律師,財務經理是財務經理,劉川是司機。劉川的年齡、派頭,說司機比較合適。要說萬和的老闆親自來要這八萬元的小賬,似乎有點不太真實。
和酒店老闆的交涉進行得相當不易,在山重水復疑無路時王律師使眼色讓劉川出來,拉他到廁所裡如此這般地小聲商量對策。王律師勸劉川不如答應對方,只要今天能夠付現,八萬元可以改成四萬,付四萬就算清了。這一招果然很靈,剛才還一毛不拔的酒店老闆馬上扮著萬般無奈的嘴臉,在自己肚子上割肉似的「勉強」點頭,四萬塊很快讓會計取來,交到了萬和公司財務經理手中。王律師當場寫了協議,落款日期特意提前兩周,兩周前凍結萬和全部資產的法院決定尚未下達,協議簽在此前法律上會少些麻煩。
四萬元就這樣到手,回來的路上,劉川不管王律師和財務經理怎樣客氣,硬要將錢一分為三,最後王律師和財務經理各收了一萬,另兩萬元讓劉川無論如何自己拿去。
當天下午劉川去找了小珂。他把兩萬元中的一萬交到小珂手裡,算是租下了小珂家那套兩房一廳的房子。其中九千元是半年的房租。北京租房的規矩,房租起碼半年一交。另一千元劉川麻煩小珂的媽媽幫他僱人打掃一下,添些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以及其他一些該添的零碎。
後來小珂媽媽也沒僱人,自己把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其實小珂家這套房子離劉川家很遠,離奶奶住的醫院也著實不近,對劉川來說,並不方便。但劉川既然無力再幫小珂一家買房,索性就租了她家的房子,既幫了小珂,也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可謂友情互助,一舉兩得。
交完了房租,劉川甚至沒去那套房子看上一眼,甚至沒說具體該添哪些東西,一切相信小珂的媽媽,就匆匆開車走了。
那天下午劉川要辦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為季文竹去買生日禮物。那個價值兩萬四千多元的IBM,這些天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
天將黑時劉川趕到了醫院,替下了已經堅持了一天一夜的小保姆,讓她拿著剛剛買好的電腦回家睡覺。小保姆臨走時劉川特別囑咐她一定注意關好門窗,聽到有人敲門也別答理,有什麼問題就打電話給物業的保安。明天一早早點出來,早點來醫院換他。小保姆一邊聽一邊點頭,點著點著有點奇怪,她從沒發覺劉川是從什麼時候,突然變得像他奶奶一樣,這麼婆婆媽媽,一驚一乍。
那天晚上小保姆回家以後,關好門窗倒頭便睡,睡得很死。她並不知道物業公司從這天晚上開始,在這幢樓裡加派了保安,在地下車庫的入口,對外來的車輛也加強了盤查。
一夜無事。
其實,事情還是有的,只不過沒有發生在劉川備受騷擾的家裡,而是發生在醫院。當小保姆第二天一早趕到醫院,當劉川一臉倦意走出住院大樓,走進停車場內,走到那輛沃爾沃轎車跟前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車子被人砸了。
天色還早,車場沒人,劉川不知道醫院的這個停車場裡,有無夜間值班的保安。他顧不得檢查車子損毀的程度,也忘了該不該找車場交涉賠償,他那一刻完全呆掉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痛鼓脹,他還沒有辨清自己的情緒究竟是恐懼還是憤怒,目光就被車頭雨刷夾著的一張字條吸住。車頭的玻璃已被鈍器擊碎,但並未完全脫落崩潰,還托得住一張薄薄的白紙。劉川拽了兩下,才把那張紙從裂成蜘蛛網的風擋玻璃上取了下來。
字條很髒,只疊了一折,但劉川的手指像凍僵一樣,好半天才費力地將它打開。上面的兩行黑字,寫得非常醜陋,字體粗野,七扭八歪:
「今晚七點,我在大望釣魚場等你,有種你來找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在這兩行字的下面,甩著一個更加狠呆呆的大字:單!
劉川的心就在嗓子眼兒裡跳,劉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他早該想到了,早該想到了,這個世界上惟一和他有仇的,只有單成功和他的妻子女兒!
這一系列侵犯騷擾來得如此猖狂,劉川此前居然沒有懷疑單鵑,這或許因為單鵑在他心中的印象,與砸車毀門的瘋狂,實在格格不入,無法重疊;或許他忘了單鵑是一隻天蠍,受冥王與火星兩星主宰,總與黑暗、危險、暴力和性慾關聯;或許,他對單鵑一直存有感激之情,滿懷扶助之心,所以在他的下意識中,就以為單鵑對他也該和過去一樣,至少還有些許情分。他從沒想過他們之間,能有多大仇恨……也許傷害別人永遠不如被人傷害,那麼刻骨銘心。
沃爾沃傷得很重,除了玻璃破裂之外,車身也被淋了硫酸,燒得漆皮翻捲,慘不忍睹,但,還能開。劉川把車子開出了停車場,開上了清晨空曠的公路。他想回家,又想應該去小珂家,去他新租的那套房子裡,好好安靜一下。走到半路他又想起該去公安局報案……對,他應當報案!於是他調轉車頭,往當初配合景科長他們工作的公安局某處開去。
開到某處那幢小樓跟前,他把車子停下,卻猶豫著沒有下車。太陽在他發紅的眼眸裡升起來了,街上擁擠了行色匆匆的人流,每道過往的目光都好奇地在此停留片刻,好奇地看他,看他這輛傷痕纍纍面目醜陋的汽車。
晚上七點,劉川乘出租車趕到了大望釣魚場。
他是一個人去的,沒帶警察。也就是說,這一天的早上,他沒有報警。
大望釣魚場劉川以前從沒去過,確切地說,也從沒聽說過。他是到大望路那一帶向出租車司機打聽了方向,才得以在晚上七點左右,天色將黑未黑的時候,看到了大望釣魚場路口那個簡易的路標。
關於那天早上他沒有報警的原因,劉川後來一直含糊其辭。不過據我分析還是「心太軟,一切事情都想自己扛」!不過劉川的「心太軟」或許有他自己的道理——單鵑在秦水追過劉川,幫助過劉川,當一個女孩愛上並且追求一個男孩的時候,那將是何等柔腸百結,風情萬種……劉川不為所動易,不為所感難。他能帶上兩萬元現金遠赴秦水尋找單鵑,就說明他的確想用某種方式,償還單鵑當初那份情感。
大望釣魚場其實只不過是一片土堤綴連的骯髒水塘,水塘相間的空地上,草草地搭了幾片葦席圍牆,幾處塑料涼棚。天色漸暗,釣者無蹤,釣場內外,空寂稀聲。夜間現身的蚊蟲,開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面上洶洶聚集,而蚊蟲的浮動並未使這片水窪澤國有半點生氣飄零。
劉川從釣場毫無設防的大門進去,沿一條泥濘的堤埂長驅直入。除了他疾行的腳步之外,四周聽不到一點動靜。他走到一塊三面環水的平地,突然發力喊了一聲:「單鵑!」聲音帶出的氣浪,隱隱折出了迴響,迴響消停之後,空寂退而復來。
劉川原地不動,張望四周,又喊了一聲:「單鵑!」依然無人回應。劉川轉身向身後的葦席圍牆走了過去,想繞過圍牆看個究竟,快到圍牆的豁口時卻驀然止步,他似乎剛剛發現豁口處其實早就站著一個人影。夕陽餘燼在這一刻迅速變冷,但劉川仍能從那人陰冷無光的輪廓上,認出他的夙敵范小康。
他們之間的距離,長短不過數米;他們之間的空氣,已被暮色凝結;他們之間的目光,經歷了短促交火,很快激起彼此心中壓抑的喘息。
「單鵑呢?」
劉川首先開口,聲音空洞得似乎遠離了軀殼。小康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劉川下意識地轉身,一個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立於十米之遙的身後。劉川的嗓子在那個剎那突然啞了,他啞著聲音問道:「單鵑,是你嗎?」
劉川與單鵑的這次見面,是劉川後來一直不願提起的一段經歷。很久以後我們知道,單鵑從小蟲手裡一拿到劉川的地址,立即動身來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一連跟蹤劉川數日,從公寓跟到醫院,從醫院跟到商店,先是毀車,後是毀門,中間還有兩次毀了劉家的配電設施。他們在劉川的生活中製造恐怖,製造黑暗,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也許連單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目的,說不清她到底想怎麼處置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見,索性找個暗處,讓劉川嘗嘗苦果,用鐵棍或刀子都行,弄不死也要卸他半條胳膊,這也是他和單鵑出發前就已達成的共識。可在進入北京之後,在看到劉川之後,單鵑卻發生了動搖,在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經不共戴天!
她幾乎忘了,正是由於劉川的出賣,她的父親才再度入獄,才罪加一等,才十有八九會加判死刑。她只有手刃劉川以報父仇,方可解得心頭之恨。但女人的心如同嬰兒的臉,誰也猜不出她往哪邊變。當單鵑在劉川家的公寓外面第一次看到劉川開車出來的那個瞬間,劉川那張端正的面孔,那雙乾淨的眼睛,那一晃之間給她的感覺,和數月之前幾乎完全一樣,和她在大富豪夜總會第一次看到他時,幾乎一樣完美,她的心就怎麼也狠不下來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川挨打,他被一幫人打得鮮血直流。或許恰是這個男孩疼痛難忍的樣子,造就了那種完美,喚起了她的憐憫,喚起了她的情慾和愛心。
劉川開著車走遠了,他的面孔只有這樣短暫的一晃,這短暫的一晃在單鵑心裡喚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惡毒,不是報復的衝動,而是愛恨交加的無措茫然。
但是,當她在神路街電腦商場的門外看到另一個女人時,她的仇恨重新壓倒了一切。劉川和季文竹先是親親熱熱後又爭爭吵吵地買電腦的樣子,讓她怒火中燒!讓她不顧一切地立即要把這股仇恨發洩出來。她和小康一起,當著過來過往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劃傷了劉川停在路邊的汽車。那汽車看上去那麼華麗漂亮,如同劉川的外表一樣光鮮無瑕,刀尖劃過車身發出的絲絲聲悅耳動聽,就像割破劉川的皮膚一樣過癮。那感覺讓單鵑週身血液沸騰,但心裡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有一點針扎似的疼痛。
後來,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劉川不得安生,她也從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慰,莫大的滿足。但滿足之後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空虛,她到底得到了什麼?
儘管小康一再慫恿,但單鵑始終下不了決心,是將劉川除掉,還是卸他一條胳膊?還是給他破相,讓他永遠不能再帶女孩逛街,永遠沒有女孩再敢愛他?為了讓劉川破相他們專門買了硫酸水,然後開始尋找下手的機會。這天晚上他們跟蹤劉川到了醫院,他們完全有機會跟進去將硫酸潑在他的臉上,然後逃之夭夭,但在最後一刻單鵑再次改變了主意,她寧可卸他一條胳膊也不忍毀掉他的容貌。那張臉曾經讓她愛不釋手,曾經讓她夜不能眠!如果毀掉了這張美麗的面孔,還不如索性取他命來!
於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輛早已傷痕纍纍的沃爾沃上,並且無所畏懼地留下了那張字條。
第二天傍晚,暮靄深沉的時刻,她在大望釣魚場的無人之境,終於面對面地見到了劉川。
劉川是一個人來的。
劉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帶警察過來捕捉他們,對此他們早有準備,所以他們選定這個道路四通八達的魚塘。這裡易於隱蔽,利於脫逃,明處視野開闊,暗處步步為營。他們商定,或者說,是單鵑向小康做出了保證,只要劉川真的把警察帶來,那他們就判他死刑。
劉川沒帶警察,這讓小康有點失望,卻讓單鵑熱淚雙流。她說不清為什麼突然流淚,說不清這眼淚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愛,還是僅僅因為,劉川終究沒帶警察。
劉川一個人來了,他沒有責問他們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也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也沒有對過去的一切做出解釋,他來到這裡只是想要表達他上次前往秦水的本意——他想幫她找個工作,還想資助她出來上學。他說她應當趁年輕多學些知識,哪怕僅僅是學會一門專長。小康打斷劉川的表白,說既然如此你帶錢來了嗎,你讓單鵑上學打算出多少錢?劉川說錢我今天沒帶,不過單鵑如果肯學我一定把錢備好,我先出兩萬塊錢吧,足夠一年的學費。小康冷笑說兩萬?我看你們家富得滿地流油,你住那麼氣派的房子開那麼氣派的車子,兩萬你也說得出口!劉川說我現在手上沒有現錢,兩萬我已經很盡力了。小康說那好,什麼時候交錢你講個日子。劉川說明天吧,明天還在這個地方,還是這個時間,明天我一定把錢帶來。
小康不再做聲,彷彿一切談好。劉川看看單鵑,說了聲:「明天見。」然後轉身要走,不料單鵑突然開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劉川。
「劉川!」
劉川站住。
單鵑的聲音因為抽泣而變得急促和斷續,也變得嘶啞,那種嘶啞道出了她內心痛極的哀鳴:
「劉川,我不要錢,我要我爸爸!」
哀鳴憑空掠過,單鵑轉身跑開,她的身影被隨即籠罩過來的夜幕迅速收走,連回聲都未有片刻停留。
劉川剛剛回落下去的心跳,被這聲嘶鳴重新拉到喉頭。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單鵑,再做一番理性的規勸,也不知道該不該就此掉頭,朝另一個方向顧自走開。此時鎮定自若的似乎惟有小康,他望著單鵑跑遠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隨後轉臉沖劉川平靜地說道:
「明天這個時候,你拿錢來吧。先交兩萬!什麼時候你交滿五萬,咱們之間就算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