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分局刑警對周月的懷疑,僅僅出於一種分析,他們還沒有充分證據,足以對周月采取刑事措施,或者以周月目前的嫌疑程度,他們所能采取的措施,只能是《人民警察法》中規定的“帶回公安機關盤問”,或《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拘留”。“盤問”最多不能超過48小時,拘留最多(包括上報檢察院批捕的時間在內)不得超過七天,而在這兩者相加的九天之內,要讓證據的分量達到可以“批准逮捕”的刻度,對吳隊長來說幾乎是一件毫無把握完成的任務。法律規定“逮捕”的三個必備條件之一,就是“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吳隊長大概沒有這樣的信心,短短九天之內就能查清一切,然後讓檢察院順利簽發逮捕命令。何況,周月也是公安局的內部人,弄錯了再放,很容易引起兄弟單位間的齷齪。所以,他們只是當著周月領導的面,也當著周月的面,宣布了他們的懷疑。也許這是他們的一個心理戰術,看看周月是何反應。是驚駭還是消沉,是巧言詭辯,還是暴跳如雷。
雖然分局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但吳隊長在處長科長面前故意張揚他們的懷疑,還是給周月帶來了巨大的麻煩。當天他就被通知暫停職務,集中精力“配合”分局對這起命案進行調查,包括原定次日啟程香港出差的計劃,都改由王科長單獨與廣東省廳的老黎同行。
周月心裡當然清楚,“配合調查”是一個比較好聽的詞語,比較確切的意思應該叫做停職審查,這一點在科裡處裡的同事中間,恐怕人人都已不言自明。
“配合調查”的第一件事情,是讓周月同意分局刑警隊進入他的單身宿捨“看看”。這是王科長在帶周月離開處長辦公室後宣布他暫停工作的同時提出來的,王科長見他一臉慍怒剛要做出反對的表示,便壓著聲音勸他順從:“人家要申請一張搜查證是很容易的事情,這還是我向他們提的建議,不算搜查,改用去你宿捨看看這種方式,這是人家吳隊長照顧你的面子,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得心裡有數。”
於是周月只能順從,他知道吳隊長不是給他面子,而是在給王科長面子,他不能不識好歹,不識抬舉。
於是他帶著分局的人去了自己的宿捨,王科長也一直從旁跟著。吳隊長和他的那幫弟兄“看”得十分仔細,在他的“同意”下幾乎翻動了他的全部東西,和正規的搜查幾乎沒有兩樣。其實分局這次搜查的最大收獲,就是他們剛進屋時第一眼看到的東西——在床邊的一張小書桌上,那些纏綿的舊信尚未收起,那些經年累月的舊信如果僅從文字上加以分析,足以認定全是優優寫給周月的“情書”。這也是我後來之所以假想周月前一天晚上從清水湖醫院回到宿捨以後,曾將這些保存至今的“情書”在燈下徹夜展讀的原因。
“情書”被分局刑警隊客氣地“借”去研究,還打了一張正正規規的“借條”,寫明某年某月某日,借閱周月有關材料多少件共多少頁張。“有關材料”這個詞用的十分奧妙——和什麼有關的材料呢?當然是和胖胖被殺一案有關的材料。周月也無權計較這類用詞隱意妥否,既然“看看”實際上就是搜查,那麼“借閱”實際上就是扣押,那張“借條”也毋庸置疑,實際上就是扣押物證的一個清單。
在我看來,周月面對這樣一場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面臨自己事業前途乃至肉體性命的生死考驗,他所表現出來的鎮定心態,還是令人相當佩服。因為他只有二十二歲!因為他除了那場並沒留下任何記憶的傷病之外,幾乎是一帆風順地成長起來。現在突然被停止工作,處於受審地位,這樣的逆境他從未經歷,對他幾乎與生俱來的自尊是一次莫大打擊。但他較好地保持了精神和生活的常態,不管分局是否對他部署了跟蹤和監聽,他照常喝水吃飯,照常和人說話,照常出門上街,照常使用電話。他最先打出的電話是給優優的律師小梅的,在電話中他知道小梅也在同一天受到了分局刑警的調查盤問,並且也是在她的工作單位公開進行,也給她造成了
惡劣的影響和巨大的壓力。小梅是個女的,她似乎有點承受不住。她在電話中表示既然她已成為警方的懷疑對象,那她需要做出相應的考慮,以決定是否退出為優優擔當辯護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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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梅的回避意向,周月表示堅決反對,他說通過胖胖死亡的事實,更說明當初乖乖的死亡,肯定另有凶手,你不但不應就此退縮,反而更應堅定辯護的信心。他說現在對優優的指控其實面臨著更加巨大的危機,如果分局不能迅速查清胖胖的確切死因,那麼以前對乖乖被殺一案的所有判決和裁定,就必然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司法疑問——兩個兒童因同樣原因而死,而凶手竟然並非一人,這樣的認定如果沒有充足的證據支持,顯然跡近草率裁判。
不知是受到周月的鼓勵還是出於職業的責任,小梅終於沒有放棄為優優的辯護,繼續緊鑼密鼓地為開庭做著准備。讓她最難面對的倒是優優的狀態。在小梅與看守所及檢察院商量之後,決定由她出面,在監所民警的陪同之下,向優優通報她的女兒死於非命的消息。
這次艱難的會見就安排在小梅和周月分別被分局調查的當天晚上。小梅在看守所的一間會見室裡,見到了優優。小梅和優優面對面地坐著,她醞釀了很久始終說不出胖胖二字,她不知道優優是否已經預感到什麼,因為她一直用不安的目光注視著從未在晚間探訪的小梅,任其沉默並不提問。
良久沉默之後,小梅終於開口,她的聲音緩慢,仿佛來自遠處,她說:“優優,今天這麼晚來,是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的女兒……今天早晨,在清水湖醫院,又發病了。醫院作了盡力搶救,但最後,最後不行……孩子,孩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小梅說到此處,出於女性軟弱的本能,甚至不敢正視優優的面容。優優在最初一刻似乎沒有聽懂,她甚至還問了句:“你是說胖胖麼,她怎麼了?”小梅不得不再次將這個悲慘的消息,殘酷地重復一遍:“孩子搶救無效,今天早上,她已經死了。死因是……乙二醇中毒。”
這句重復之後,小梅不能不抬起雙眼去關切優優。她看到優優干枯的嘴唇,疑問地半張,整個面部,微微打抖,幾秒鍾之後她突然聽到一種非人的聲音,“他們要殺我!要殺我的孩子!他們真的殺了我的孩子!”那聲音由索索的細語漸漸轉為淒厲的呼號,喊出壓抑已久的悲拗,喊出刻骨的仇恨和無可控制的瘋狂!
“……他們殺我還不夠麼,還要殺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優優的喊聲很快被歇斯底裡的哭泣淹沒掉了,小梅沒有加以任何勸慰,她在優優的哭聲中站起身來,默無一語離開屋子。她的眼裡也含著熱淚,她本來想好要告訴優優,無論警方怎樣分析,胖胖的死,必將無可置疑地,對她有利!
但優優的痛不欲生,優優的撕心裂肺,使她無法將胖胖的死難,說成一個利好的消息。
周月除了給小梅打過電話之外,還給信誠打過電話。信誠的手機關著,打到清水湖醫院,才知道他已舊病復發,目前還躺在觀察室裡,尚未脫離危險,電話是肯定不能接的,探視更其不是時候。周月在知道了凌信誠的情況之後,又和我通了電話,我就是通過周月的電話,才知道了胖胖的死訊,以及分局搜查周月宿捨的情形,以及其他一切與此相關的事情。
開庭的日期由於胖胖死亡而被無限期推遲,這期間周月又被傳喚到分局接受了幾次訊問,並且在指紋提取儀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指紋。他的態度是積極配合的,表情是不卑不亢的,既不提問題,也不做解釋,更不亂爭執。他故意表現得鎮定自諾,以示自己無愧於心。
他整整兩周沒有上班,除了去分局接受訊問和在家寫“交待材料”之外,幾乎無所事事。
兩周之後,他再次打電話到清水湖醫院,得知凌信誠已經脫離危險,只是身體較弱,病狀不穩。於是他向已從香港回來的科長請假,說要去醫院看看信誠。科長請示了處長,處長說要問問分局。分局答復說周月現在沒被采取任何強制措施,“他要去哪裡是他的自由。科長於是告知周月可以去,同時勸他不要去,現在此案正在偵查調查階段,他去和當事人單獨見面,豈非自找麻煩!
但周月還是去了,路上他並沒發現有人跟蹤,但見到凌信誠後他發覺凌信誠病房裡的兩位護士,形跡不免有些可疑。特別是其中一位,在他與凌信誠交談期間,始終未離病房一步,而且在幫另一位護士輸液打針的時候,動作也明顯有些生疏。
周月心想這女的八成就是分局的便衣,他故意使勁盯著那位“護士”看,直看得她目光欲避還不敢避,還得撐著樣子故作輕松。周月暗暗冷笑,他心裡本來坦然,所以言談舉止,自然沒有慌張痕跡。他大大方方地問了問凌信誠的身體情況,大都是那位真正的護士替他回答。凌信誠果然如醫生在電話裡所說,身體極為虛弱,因而被禁示過多說話,只用表情對周月過來看他,表示感謝,並且眼圈發紅。在真護士的干預之下,周月只在病房裡逗留了五六分鍾,就被從床前勸離。
周月出了病房,在走廊裡他發現了另一位形跡可疑之人,抬頭遠遠一看,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處,也站著一個漢子,正假裝測覽一本雜志。周月幾乎不敢相信分局刑警隊為了他的這次探視,竟然如此興師動眾。他站在病房門口想了一下,抬腳向樓梯口大步走去。他知道那位看雜志的便衣緊隨其後也下了樓梯,卻故意佯做不知。他在走出病房區後沒有離開醫院,而是向一位擦肩而過的醫生打聽了化驗室的位置,然後便快步向醫生指點的方向走去。
身後盯梢的便衣並沒有硬行跟進化驗室裡,周月在化驗室向一位醫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然後開門見山問到乙二醇,他請醫生向他講解一下乙二醇究竟是種什麼東西,以及關於這東西的有關常識。醫生看上去正有事在忙,又不便完全拒絕推辭,便以普及式的語言,簡短扼要地做了解釋:乙二醇是一種對人體有害的物質,可以人工合成,主要用於工業和技術用途。周月又問:人體內發現乙二醇一定就是來自汽車防凍液嗎?醫生說那也不一定,很多工業用配料都含有乙二醇。國外還有資料記載,曾偶見人體內自然合成乙二醇,也可導致中毒症狀,但國內臨床實踐中倒從未有過這種病例。
周月心裡猛跳一下,急問:“人體自然合成,國外什麼資料有這個記載?”
醫生說:“我上大學時聽老師說過,我沒見過。”
周月迫不及待地再問:“請問您上的什麼大學?”
醫生說:“北京醫科大學。”
周月又問:“請問是哪位老師說過,您是否還能記得?”
醫生想了一下,說:“好像是聽劉元青教授說過,劉教授是咱們國內權威的遺傳學專家。”
周月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再問醫生:“麻煩您了,請問您有關於乙二醇的書嗎?”
醫生搖頭:“沒有,關於乙二醇你還想了解什麼?”
周月也說不清他還想了解什麼,倉促中又問了一句:“你知道人體內有多少乙二醇就會導致中毒?”
醫生又搖頭:“這我馬上說不清,我沒有確切實驗過,不過照我估計,超過十克含量可能就會出現中毒症狀。”
周月又問:“那麼多少含量才會致人死亡,比如,半湯匙的乙二醇,會致人死亡嗎?”
“這我也沒有實驗過,半湯匙大概有二十克了,我想,如果對一個嬰兒來說,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嬰兒的心髒耐受力和循環系統比較脆弱,一旦受損就會危及生命,成人可能好些,因為乙二醇的半衰期是一個小時,量小了人體還是可以與之對抗。”
“什麼叫半衰期?”
“啊,就是藥物的排出時間。就是說如果你的體內有二十克乙二醇的話,一小時後,會自動排出一半,每過一小時,都會再排出一半,這就叫半衰期。”
半衰期!
一小時!
周月凝眉不動,心跳卻驟然加速,他隱隱地感到,他一直苦苦尋找的那個東西,似乎就在眼前緩緩浮出,雖未完全成形,但卻伸手可觸。那東西帶著那種他已能切實感受到的重量,讓他渴望已久。他的眼圈忽地一下紅了,他不知怎麼搞得聲音也哽咽起來,他說:“謝謝,醫生,謝謝你……我聽懂了……”
周月走出化驗室,大步向前。他知道後面有人跟著,但已全然不顧,他心中的激動早把他們全都忽略。他大步地向前走著,眼淚突然像湧泉一樣奔放出來,他無聲地哭了一下,但馬上忍住。他用一只手遮住自己流淚的眼睛,他不習慣讓走廊上過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只手擦掉了喜極而泣的淚水,用一種勝利的豪邁來轉換內心的顫動。
他走出清水湖醫院,沒有像來時那樣去乘坐慢騰騰的公共汽車,而是乘上一輛出租車迅速回城。他沒有回到他的宿捨和他那間去了也無所事事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愛博醫院。在愛博醫院他逗留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從醫院大門匆匆走出。他知道他的每個行程都被納人跟蹤的視線,他訪問過的每個醫生都會隨後遭遇仔細的盤問,但他仍然目不旁視,義無反顧,繼續乘上一輛出租汽車,讓車子直接向北京醫科大學的方向開去。
他在北京醫科大學輾轉詢問,直到黃昏才探得劉元青教授下午在圖書樓裡有一個外事活動,不知現在是否結束。他趕到圖書樓時得知外事活動已經結束,但劉教授沒走,正在書庫裡和人談事。周月向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遂被順利地予以放行。他穿過一排排巨型的書架,穿過圖書館內特有的安靜,穿過書頁和油墨濃厚的香味,一直走到書庫的深處。工作人員帶他走到一扇門前,示意他劉教授就在裡面。周月推門進去,他看到裡面也是一間滿架書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面那樣井然有序,過於擁擠的書架上堆滿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亂中彌漫著經年的塵土。黃昏的斜陽飽滿地撲敷於淺色的窗簾,使整個屋子都沉染了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兩個人的剪影正在談著什麼,他們因為聚精會神而均未聽到周月的腳步。周月看到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老者,雖然面部背光發暗,但顯然就是劉教授了,另一個人背對門口,手裡正捧著一本硬皮厚書,正在認真聆聽劉教授的侃侃之論:“……這本書對美國的那個病例也做了記載,那個病人的症狀最初也很奇怪。後來醫生對他進行了外周血染色體檢查,發現中毒症狀的罪魁禍首,原來是染色體平衡易位造成的異常核型。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都把染色體比喻為攜帶密碼的潛伏殺手,就是因為一旦它的數目和結構出現異常,就可能導致或者遺傳給後代某些意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國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診斷為乙二醇中毒……”
在這句嗓音蒼啞的“乙二醇中毒”之後,劉教授的講述突然中止,因為他發現在門口書架的旁邊,還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位手捧厚書的男子注意到劉教授驚疑的目光,便也轉過臉向身後端詳。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視線和那男子針鋒相對,彼此對峙很久誰也沒有避開。
那位男子終於首先開口,微笑著問道:“周月,你不是早就從清水湖醫院回來了嗎,我還以為你會先到這兒來。我知道你這些天非常辛苦,怎麼樣,你都准備好了嗎?”
周月語氣強硬,目光凌厲,他傲然答道:“我准備好了,吳隊長,現在可以開庭!”
吳隊長繼續流露著一種前輩才有的寬厚笑容,慢條斯理地款款說道:“開庭日期要由法院決定。不過,恐怕最近法院不會決定開庭。”
周月說:“為什麼不趕快開庭?是你們不敢開庭?”
吳隊長再笑一下,答非所問:“我明天和檢察院的人又約了一個會議,在會上我可能要提出一個新的證據,這個證據是劉教授提供給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醫院那位化驗師跟你說的,有資料記載美國一九九零年曾發現由於罕見的遺傳原因導致人體內自然合成過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這個記載檢察院能夠認可的話,也許對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會促使法院重審丁優的案子。我不知道這個消息能否讓你高興?”
周月依然板著面孔,並不領情。他說:“讓我高興的並不是這個消息,而是一個醫學上的基本常識。乙二醇在人體內的半衰期是一個小時,每過一個小時就會有一半被排出體內。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問問劉教授,劉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權威。按照愛博醫院在第一個孩子死亡時驗血發現的乙二醇存量,丁優在那天下午投毒的時候,她必須當場給孩子灌下去不少於六公斤的防凍液!六公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嗎?啊!”
周月最後的問號,幾乎是一聲怒喊。他看到吳隊長的一臉微笑,被突如其來的錯愕橫掃;他看到不明就裡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聲驚住。他帶著復仇者的冷酷和勝利者的高傲,輕蔑地看一眼終於在他面前啞口無言的這位資深的刑警,又向好奇地看著他的那位資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隨後轉身向門外走去。
“周月!”
吳隊長在他拉開屋門時叫了一聲,周月有片刻放慢腳步,卻並不打算站住轉身。他聽到吳隊長在他身後說道:“周月,如果明天你也來和我們一起開會,可能我們會作出另一個決定,一個更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