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優說到那一天的結尾,我和她正在東直門的直街宵夜。我們坐在杯盤狼藉的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復的那個傍晚。優優很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臉上顏色發紅,眼中淚光閃閃。
那杯酒本來是為了祝賀一件高興的事,優優終於找到工作了。她被一家醫藥公司錄用為記賬員,每月工資八百整。據說還有其他福利和年終獎,與優優所學的專業也正對口,因此我們就約到籃街這家小餐館,吃飯喝酒祝賀一番。
優優說到那一天的結尾,我和她正在東直門的簽街宵夜。我們坐在杯盤狼藉的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復的那個傍晚。優優Z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臉上顏色發紅,眼中淚光閃閃。
那杯酒本來是為了祝賀一件高興的事,優優終於找到工作「。她被一家醫藥公司錄用為記賬員,每月工資八百整。據說還其他福利和年終獎,與優優所學的專業也正對口,因此我們就到籃街這家小餐館,吃飯喝酒祝賀一番。
說起周月和洪教練在麵包車上的那番話,優優說當時她就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說她當時很鎮定,她還沖周月笑來著。洪教練也笑來著。洪教練說周月我那女兒你不是見過麼,歲數可比她大多啦。
麵包車那時已經全速前進,天上零落地下了小雨。周月再一次歪過頭來看看優優,聲音卻依然衝著教練:「我是幾年前見過的,我還以為她變了呢。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洪教練在周月頭上拍一下,道:「她都快三十了,再變回這樣不成妖精了。」
周月躲了一下狡辯道:「她不是出國好幾年了麼,在國外呆久了氣質就會變,氣質一變感覺也就變了唄。」
洪教練笑笑,說:「那也不能變這麼年輕啊。這是醫院請來照顧你的護理員,今天專門陪你從醫院過來的。」
周月似乎疑惑著:「醫院?什麼醫院,我生病了麼?」
洪教練哭笑不得地說:「是啊,你大腦受傷了,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昨天我去醫院看你你連我都不認了,你忘了嗎?你說我是誰?」
周月以為教練是在開玩笑,也笑著說:「您是洪教練呀,您又跟我講故事……」
但他其實也看出來,洪教練的神態是認真的,他們師徒已經多年了,彼此傳情達意不難領會的,何況洪教練又說了一句:「我們現在就回醫院去,回去你就知道了。」周月才終於半信半疑了。
「我受什麼傷了,傷在了哪裡?」
洪教練擺擺手:「等回到醫院再告訴你,回醫院讓醫生告訴你,讓你們公安局的人告訴你。」
周月又側目看優優,優優正愣著聽他們說話呢。周月轉頭再問洪教練:「她是醫院的護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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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教練也轉臉看優優,似乎不知怎樣定義優優的身份,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說道:「她算是,算是醫院請來的人,是醫院專門請來照顧你的小阿姨,她是……」
優優打斷了洪教練,她聽不慣「小阿姨」三個字,她知道洪教練並沒貶低她,但她還是更正道:「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來照顧周月的,因為周月救過我。那天晚上在仙泉,你們一起救過我,所以我要報答你們的……」
洪教練想起這件事了,馬上呼應道:「對,周月你忘了,那天咱們從體校一出來,不是碰上一個流氓麼……」
周月也想起來了:「啊,你也是仙泉的?我說你面熟呢。」說完這話周月的神態親熱了些,但依然控制在禮貌的範圍內,他沖優優點點頭,說了聲:「啊,那謝謝你啦。」
洪教練笑著應和道:「你們一報還一報,互相幫助嘛。」然後他岔開話題說:「哎,你說起我那姑娘來,她剛剛生了個胖小子,這下我也可以退休了,和老伴一起到美國幫她帶孩子,我這次到北京來,也是為了去使館辦簽證……」
周月的目光很快從優優臉上移開去,和洪教練家長裡短地聊起來。先是祝賀他當外公,又從他女兒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體校的許多人,那些陳年往事讓他們的話題多起來,長吁短歎說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記憶真的恢復了。洪教練似乎是有意地,把周月少年時期的趣事和醜態像晾尿布似地抖出來,這些事周月大部分還記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乾脆搖頭不認賬,笑著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洪教練,沒有的事您總瞎編。他們這時都忽略了坐在麵包車後排的優優了,優優故意國視車窗外,她看到燈光燦爛的街市依次勻速地向後移,和這對師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讓人感覺一切都是流動的,連最美好的霓虹,最壯觀的樓宇,都不過是過眼的浮雲,沒有一樣東西,能在面前停住,讓你永遠擁有。
優優哭了,一個人,悄悄地哭了。眼淚在眼窩裡存了片刻,溢滿出來。眼裡的淚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體都只剩下些斑斕的顏色。
她想起醫生曾經說過,失憶這種病雖然很難恢復,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而頓然痊癒。一件小事的刺激,一個場面的啟發,一個物件的觸動,甚至,一句無意的話語,都能使以前瞬間紊亂的神經系統,又在瞬間重整,使大腦在病前儲藏的全部或大部分信息,恢復正常的檢索。但她不記得醫生是否說過,當正常的檢索方式失而復得後,當大腦紊亂前儲存的信息失而復得後,在大腦紊亂後儲存的那些信息,那些記憶,會否同時得而復失?
從周月的話中優優已能聽出,這三個月來她和周月共同經歷的一切,他們共同的幸福,彼此的給予,在周月病態的大腦裡,在他失常的大腦裡,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記載,任何痕跡。
於是優優就哭了。
但在回到醫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靜下來,優化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是一個喜歡把幻想當真的人,因此,她總是習慣於把事情往好處去想。往好處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前的記憶,那也一定能,也必然,能找到現在的記憶。何況,還有公安醫院的醫生呢,還有護士呢,還有那麼多來醫院看望他的警察和公安學院的老師同學呢。還有小梅,那個來醫院次數最多的女大學生呢,她和他們,都能證明優優曾經為周月而存在,他們都能告訴周月,在他生病期間,是一個叫優優的女孩在精心地照顧著他,給他餵水餵飯,扶他上樓下樓。雖然,這對優優來說也是一份工作,一份掙錢的工作,但她的真情實意,她的無微不至,她為治好他的病操的那些心,不是可以用錢能買來的。
於是,優優盼著快點回到醫院。
他們回到了醫院。
他們回到醫院時已是晚上十點。洪教練就在醫院門口與周月告別,然後讓麵包車拉他到附近的旅館去了。優優獨自帶著周月往住院樓走,進了樓又往周月住的三樓走。說優優帶著他是因為周月完全不認識這裡了,一路上不停地問優優:我真的住在這裡嗎?我住在這裡多久了?優優一路上耐心地把他住院前前後後的經過都告訴他。她帶他路過了磁療室、心電圖室、腦電圖室……她把通向那些「室」的路口指給他,她告訴他這些地方他都來過。這些地方,都留下了她扶著他進進出出的足跡呢。
周月半信半疑地,也半是好奇地,隨著優優上了三樓,在三樓的梯口他們迎面碰上護士長了,護士長一見他們終於回來了,立即大驚小怪地責問優優:「喲,你帶他上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呀,你真把我們急壞了!」
優優原來也沒想到他們這趟出去會延至此刻,但面對護士長的嚴厲批評她卻沒有半點自責,因為她預見到他們馬上就會發現她帶回了一個完全康復的周月,她為自己即將一鳴驚人而沾沾自喜而喜形於色。
「我帶他去看拳擊館了,他以前是個打拳的。」
護士長見優優居然頂嘴,指責的話語隨即密不透風:「你跟黃醫生說了嗎,你跟我們說了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看這都幾點啦!弄得醫生院長現在都不敢走,人家公安處和公安學院的人也都來了,你再不帶他回來我們就要報警了……來來來,你們跟我到接待室這邊來,有人等他一下午了。」
護士長板著臉,一路埋怨著批評著,領著優優和周月又往一樓走。在下樓的路上優優試圖解釋著:「拳擊館我也沒去過,我也不知道這麼遠,我以為一會兒就能回來呢。」
「回不來你也應該打個電話回來呀,再說你領他出去就不對!你再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我們可得向病人單位反映啦,到時候人家單位另外找人換你你可別不高興……」
優優住了嘴,因為她知道光這麼解釋是沒用的,按道理這樣帶病人出去確實違了規,也因為周月不斷拉著護士長,問公安學校誰來了。護士長一邊批評優優一邊應付周月:「誰來了呆會兒你就知道了,這回你可得好好想一想,這個人你在哪見過的……」他們這時已經來到一樓的一間接待室,這間接待室佈置得挺講究,中間有個鋪白布的長桌子,看上去又像一個會議室。優優進門時看到屋裡已經坐著好些人,除了一個黃醫生她認識的,還有幾位公安學院的老師也面熟,還有一位是XX處的人,優優見過但叫不出名。惟獨當中坐著的一個中年婦女最面生,但從大家坐的位置和彼此的表情看,似乎這女人才是今晚的主人公。
他們一進屋桌邊的人就全都默然站起,沒人開口說話,屋裡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周月。周月則用興奮的目光看著他們。優優當然看出來,這些人以前也來看周月,但周月的目光是不同的。在他今天的目光裡,閃動著久別重逢的激動,還有一絲羞澀的溫情。
和優優估計的完全一樣,那目光的落點很快移向那位中年女人。緊接著她聽到周月深情地叫了一聲:「姑!」,然後用驚訝的表情又問:「姑,您怎麼來了?」。
姑?優優先是嚇了一跳,但一臉驚奇隨即又被一腔歡喜代替。她馬上意識到周月的這一聲「姑」,意味著什麼,這一聲「姑」是在沒有任何環境暗示和氛圍引導的情況下,當著醫生叫出來的,這意味著大家全都親眼看到,周月真的好了,他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記憶,變成了一個健康的人;這證明優優三個月來參與的種種努力已經見效!證明她今天下午的行動完全成功!證明她的分析判斷基本正確:在周月二十年的人生當中,他內心最重的不是家庭,不是學業,不是玩耍,不是衣食住行,也不是朋友的友誼,也不是,浪漫的愛情。而是他的拳擊教練,是他視若生命的拳擊運動!
周月的姑姑激動地流淚了,她肯定以為因為她的出現,周月才突然復原。其他人,包括護士長和黃醫生,也都雙目濕潤。他們全都感動在這一幕站任相認、親人團圓的場面中,感動在周月終於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們看著周月的姑姑用發抖的聲音叫了一聲「小月」,然後抱住了她從小撫養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動得鼓起掌來了。
在掌聲中,在大家彼此簡短的議論中,特別是在黃醫生用醫學的詞彙所做的歸納中,優優聽出來,他們全都沉醉於這樣的判斷——因為最親的親人突然出現,喚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復甦又激活了整個記憶的年輪,使周月的大腦在瞬間復原。優優也被醫生的結論感動了,已無所謂眾人把周月的痊癒歸功於誰,她看到在掌聲中每個人都上去擁抱了周月,他們逐一相認,真誠祝賀,歡呼周月從此歸來,那場面看得優優熱淚雙流。還是XX處來的那位領導,也許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對比較平靜,聽說周月還沒吃飯,忙著招呼大家出去找個飯館。「我們也都沒吃呢,」他對周月說,「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們陪她過來等到現在,還以為你在外面出了什麼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飯,今天咱們要好好祝賀祝賀,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大家應和著,圍著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黃醫生向XX處的那人表示:「方科長,我就不去了,我六點多鐘吃過了。」可那方科長執意拉他走:「一起去一起去,你不是已經下班了麼,咱們一起去喝一杯。讓周月好好謝謝你,是你救了他,他得敬你一杯謝恩酒啊。」方科長又拉護士長一起去,護士長說我就不去了,我吃過了,而且我還得值班呢。
大家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到了院子裡,上了方科長開來的一輛麵包車,在黃醫生終於被他們拉上車子後,車子開動起來了。護士長站在車外向他們揮揮手,目送車子走遠了,然後才轉身走回住院樓,這時她看到了站在樓門口,望著遠去的車子還在發愣的優優。
「喲,你吃了嗎?那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說:「正好,現在十點半,食堂夜宵還沒撤呢,你趕快去吃點飯,然後早點休息吧。以後注意出去要請假,要和我們說一聲,幸虧今天沒出事,出了事你說你負得了這個責任麼?行,你快去吃飯吧,以後注意就行了,啊。」
優優說:「哦。」
護士長嘮叨著進了樓。優優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站在靜靜無人的樓門口,好半天才機械地移動了一下腳。她沒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餓,胸口和肚子,都被什麼東西漲滿了。她又想哭,可這一回不知為什麼,竟然一點也哭不出來了。
整個晚上優優都沒吃飯,她在醫院附近的街上靜靜地走了走,找個沒人的街燈下,坐在路邊發了會兒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雖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無風,但她還是很快被冷透了,從前胸貫穿後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優優才回到醫院的地下室裡,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子,擠擠的住了八個人,她們都是在醫院裡照顧病人的「護理員」,年齡有老也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時八個人全都回來了,都沒睡,都在卿卿喳喳地聊著天。她們聊天的內容不外是樓上那些病人們,還有病人們的親屬們,誰好誰壞之類的,好壞不外和錢有關。優優懶得聽她們聊這些,聽她們聊久了會覺得這世上除了錢,就沒有任何別的了。
她們也不大理優優,因為優優不合群。她們也都怕優優,因為優優太厲害。有次有個山東小姑娘因為放東西的地盤和優優打了架,連旁觀的人都能看出來,優優表面上雖秀氣,胳膊上可是有蠻勁,而且,優優似乎還會幾套拳。
所以優優拉開被子躺下後,正說得熱鬧的女人們也都自動沒了聲。也許她們聊累了,也許怕優優嫌吵發脾氣,大家也紛紛上了床,關燈之後很快就響起了呼嗜聲,這都是吃得飽也睡得香的女人們。
只有優優一人,一夜沒有合眼。
周月的頑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間」,優優的辛勤耕耘,終於收穫了秋天,她應該感到幸福快樂,感到稱心如願。可她幸福嗎?快樂嗎?稱心如願了嗎?她離周月是更近了,還是更遠?
清晨時候——也許是清晨吧,誰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優優睡著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間,醒來時整個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看手錶,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點了。她臉都顧不上洗就直接往三樓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點鐘就會趕到病房的,她要照顧周月洗臉刷牙吃早飯。十點鐘醫生一般已經查完房,這時她通常都陪著周月去樓下花園散步了。
一樓等電梯的人很擁擠,優優等了十秒鐘就有些等不及,她順著樓梯往上跑,她不知道周月是否還在病房裡等著她,還是自己去花園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時還以為自己上錯了樓,位於走廊盡頭的那間單人病房裡,似乎已經變了樣,小桌上放著一隻外表俗氣的紅暖壺,還有飯盒、水杯和一籃花,沒有一樣東西是優優見過的,連同床上躺著的那個人。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床頭床尾還有一大一少兩個孝子賢孫伺候著,看到優優愣頭愣腦衝進來,全莫名其妙地抬了頭。優優嚇了一跳退出來,「她退出來仰頭去看房門號,房門號明明白白沒有錯,讓優優疑心自己是不是見了鬼。這時她看見一個護士從隔壁端著藥盤走出來,便慌慌張張上去問:」哎,周月呢,他是不是換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護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麼?」
「出院了?」優優只覺得自己的心口咚咚跳,「出院了?他什麼時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麼?」護士難以置信地反問著,她看到優優驚呆的表情確實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腳步關心地問:「他們是不是還沒付你工資呢?不要緊,你可以找他們學校要,你的錢是不是周月的學校出?」
護士的話優優根本沒聽見,她的腦袋嗡嗡響,眼淚一下子湧到了眼眶外,不知道是因為委屈和失望,還是屈辱和憤怒。她那麼愛的一個人,她為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可他居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掉了,連一句招呼都沒打,連一聲再見都沒說。她就像一個被無端遺棄的小孩,從溫暖的家裡被突然帶出,拋棄在無遮無蔽的街上。可護士從她的眼淚中,看到的也許並不是這種刺骨的傷痛,而是對金錢的吝惜和貪婪。
面對護士的關心,優優只能下意識地搖頭,那位護士顯然搞不清她為什麼含淚搖頭,為什麼轉身跑開。優優什麼都沒說就跑下樓去,跑出醫院,她真的像護士教她的那樣,跑到了公安學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師的那間辦公室裡,再次找到了那位姓楊的老師,楊老師顯然已經知道周月出院的消息,沒等她開口便先發問:「哎,你是丁優吧,你是從醫院過來的吧?XX處的人把工資給你結了嗎?」
優優沒有回答,從護士到老師,人們見她滿口都是工資。此時此刻,錢這東西讓她如此厭惡。此時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兒了,他為什麼這樣行色匆匆,他為什麼這樣默無一語,就走得無影無蹤?
楊老師對這些作了合理的解釋:「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讓他姑姑接走了,接回老家去了。醫生建議他繼續休養一段,在醫院養也行,出去養也行,所以,他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課,沒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醫院的東西送回來的,放下東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們要趕中午的火車。他出院的時候你沒在嗎?」
優憂無話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這又能怪誰呢,是她自己睡過了頭,她起床的時候都十點了。周月和他的姑姑,當然沒義務等她,他們還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學校,還要去趕中午的火車,也許他們來不及和她告別。
優優也說不清自己出於什麼心理,一下子就原諒了周月。她甚至還替他把一切過程都向合乎情理的方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論。其實,她也想過,就算他們時間來得及,也是合理的,他們沒必要非和她告別不可,她算什麼,不過是一個保姆而已,一個臨時請來幫忙的小保姆而已。
優優離開了學校。雖然她問了,但那位楊老師也說不清周月的老家究竟在哪座山裡。楊老師再三留她在學校吃頓午飯,但優優還是走了。因為他們都以為她是來要錢的,所以她討厭他們。她不想佔他們半頓飯的便宜。
討厭歸討厭,後來優優還是去了xx處,結清了自己的工資。給她結賬的老李她也認識,曾代表領導來醫院看過周月兩次,老李雖然沒讓優優費什麼口舌就把欠她的工資統統結清,但言語表情之間,只是公事公辦的漠然。因為最後的這個月還不足半個月,所以按實際天數只給了優優三百元,結清之前那人還負責任地打電話問了醫院,看優優是否還欠著醫院的伙食費住宿費之類的錢,問完了,才把那三百元一張一張地,交給優優清點。
那三百元,是新票子,捏起來還嘎嘎作響呢,一張一張數到優優的手心裡,數得優優兩隻眼睛都濕了。好像她的那些愛,那些幸福,那些幾乎觸摸到了的幻想,全部化作了這幾張半紅不紅的票子,數完了,也就完了。
錢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可以把人間的一切,全都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