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花雪夜的故事 正文 第七章(1)
    房間裡悄然無人,我們從客廳走到臥室,再到廚房,到處凌亂不堪。潘小偉臉上強作鎮定,可聲音中卻帶著不能掩飾的顫抖。

    「他們走了嗎?」

    我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心像死一樣灰暗無力,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懼!

    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我們茫然相對,誰也不知該怎麼判斷我們眼前的處境。屋外林中,不知什麼響動,驚起一片飛鳥,我們屏息不動,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但鳥飛走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還是潘小偉先開了口,「沒事的,」他說,「我大哥可能出去了。你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

    他跑到廚房去,把冰箱翻得叮光響。我雖然從早上起來到現在水米未沾牙,到此時竟不知飢餓。我在窗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窗外地面的泥土上閃動著被樹葉篩碎的陽光,心亂如麻。

    這時候,身上的BP機突然嘀嘀嘀、嘀嘀嘀叫起來,在寂靜中顯得異常尖銳。我心驚肉跳,手忙腳亂地拿出來看,冷汗咕隆一下就出來了。

    ——是隊裡的電話,呼叫人姓伍!

    潘小偉端著飯出來了,有麵包、黃油和火腿,還有湯。湯是剩的。他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站在那裡看我。

    「是你的BP機響嗎?」

    「啊。」

    「是誰呼你?」

    「是我們隊長。」

    潘小偉沉默一下,說:「他們一定是拿到琴了。」

    我也沉默了一下,說:「可能吧。」

    「他們也一定知道你現在和我在一起了,」潘小偉平靜地說,「那個生病的老伯會告訴他們的。」

    看著那麼平靜的潘小偉,我心裡卻抖動著強烈的不安。我說:「小偉,說不定他們會很快找到這裡來。」

    潘小偉安撫地對我笑一下,「不會的。」

    「我看你大哥他們已經走了。已經拋下你先走了。」

    「不會的,你先吃點東西吧,我馬上去打電話。」

    「你給誰打?」

    「給我大哥打,我想起來了,他有手持電話的。」

    我哪有心情吃東西,我說:「那你快打打看。」

    他出乎意料順利地掛通了他大哥的手持電話,他們用廣東話簡單說了兩句,就掛斷了。潘小偉一臉輕鬆。

    「他沒走遠,很快就回來。」

    我的心也略略放鬆了些,「他沒問你小提琴嗎?你沒對他提起我嗎?」

    「沒有,」他高高興興地摟住我,說:「他說在電話裡別多談,你應該知道這種大哥大並不保險,很容易被人偷聽的。」

    他把我摟得緊緊的,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前,「親愛的,你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剛才我都想好了,如果警察真的來了,我就對他們說你是被我用槍逼來的。我跟他們走,去坐牢,哪怕罪加一等,也不會連累你的。」

    我的眼睛濕了,我忍不住也用雙臂緊緊抱著他的身子,我知道我真的愛他了。他輕輕地親我的臉我的嘴唇,我閉著眼覺得非常激動,非常融入,那感覺令人震顫!

    一個小時以後,屋外響起了汽車的聲音,潘大偉他們回來了。其實他們早就回來了,因為怕潘小偉的電話有詐,所以沒敢徑直取道上山,而是先派了個隨從一路徒步偵查,到別墅前又暗暗觀察良久,才用手持電話通知山下汽車裡的潘大偉。潘大偉一踏進別墅的大門就撲向弟弟,揪住他拚命地前後搖晃,潘小偉單薄的身子幾乎被他晃散了架。

    「你這個鬼!你到哪裡去了!你說,你把琴放在哪兒了,那把琴在哪兒?」

    他猛然看見了靠牆站著的我,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惡狠狠地說:「就是她嗎?就是為了這個臭女人,你要害死我們大家嗎!」

    潘小偉拚力想掙脫大哥的手,臉紅脖子粗地反抗:「大哥,你說話放尊重些!」

    潘大偉猛地掄了弟弟一下,把他甩在地板上,粗聲問:「琴在哪兒?」

    潘小偉站起來,直說:「我交給警方了!」

    幾個人都愣住了,緊接著屋裡出現死一樣的沉寂。我看得出來,不管他們事先做了多少類似的猜測和估計,在聽到潘小偉這個回答時依然驚呆了。潘大偉瞇起雙眼,目露凶光,從牙縫裡嘶嘶地吐出一句話來:

    「這麼說,警察馬上就會趕到這裡,對嗎?或者你們早把他們帶來了,就藏在這個屋子裡,對嗎!」

    阿強和幾個隨從霍地拔出手槍,搶佔門窗,四處張望。

    潘小偉說:「阿強,沒事的,小提琴我是托人帶給警方的,他們要的是琴,只要拿到了琴,他們對我們就不會再感興趣。」

    阿強們疑惑地看看潘小偉,又看看潘大偉,潘大偉拍案怒吼:

    「你有沒有搞錯,為了這把琴我們死過人!要給警察送禮也輪不到你,潘家現在是我說了算!」

    潘小偉依然和他頂撞,他們的爭吵全是咿裡哇啦的廣東話,我默默地靠牆站著,半懂不懂。潘小偉一瞥間突然看見了我慘白的臉色,立即住了口。他拉著我進了一間臥室,摟著我說了句「對不起」,就又出去了。兄弟二人的爭吵聲在客廳裡繼續忽高忽低你來我往地延續了半個多小時,漸漸平緩下來,像吵累了要喘息一樣,我的心也隨之安穩了一點。靜息想要去聽,他們的聲音彷彿約好了似的,一齊低得難以入耳。我感覺他們好像談到了我,不出所料。潘大偉的聲音又陡陡地吊了起來。

    「什麼!你有沒有搞錯!你昏頭啦,竟然帶個警察回來!你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是專門派來臥底的呀!」

    顯然,潘小偉把我的一切都明說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臥室的門光一聲被撞開了,阿強和另兩個人闖了進來,拿著手槍喝令我舉手別動。我全身發抖地站起來,舉手,面對突變的事態,我孤立無助只有順從。然後他們粗暴地搜我的身,潘小偉衝進來,攔住他們,熱淚盈眶地喊道:

    「大哥,你這樣逼我,我走!你們不要動她。我們走,我們不會連累你們!」

    潘大偉跟進來,見弟弟這樣一副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走?沒有我你能走到哪裡去!」

    潘小偉被憤怒和無助煎迫著,泣不成聲,「我走……我去自首,馮世民是我殺的,我去認罪……我不連累你們,求你們別傷害她!」

    兄弟相煎的這一幕,使阿強們也無所措手足了,個個縮在那裡進退兩難。潘大偉轉了身,嚥著惡氣說:

    「好,算你狠,那把琴算我送給你了,你記著這筆賬!」

    他一摔門就出去了!

    阿強他們默默無語地也相跟著魚貫而出。

    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潘小偉坐下來,手捂著臉,肩頭抖動,他哽咽著說月月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走過去抱著他的頭,摸著他的短髮,他的臉頰,我說也許是我害了你,為了那把琴,你的家庭可能永遠不能接受我了。

    阿強又回來了,他敲了一下門才進來,進來後,毫不掩飾懷疑地看了我一眼,對小偉說道:「老闆說馬上走,再待在這裡會出事的。」

    潘小偉拉著我的手,走出臥室。我們看到潘大偉已經板著面孔站在屋外的台階上,幾個隨從正手忙腳亂地把一些要帶走的食品物品裝上汽車,阿強逐屋檢查著有無遺漏的東西。潘小偉拉著我一起走出這棟別墅,我們上了汽車。我緊挨著他坐在一起。阿強是最後一個走出屋子的,他鎖了大門,跑上汽車,汽車隨即倉皇地發動起來。

    要去哪兒,我不知道,從他們的表情和隻言片語的口氣上,我感覺我們要離開這裡往南遠行了。絢麗的晚霞從寬大的屋頂上傾瀉下來,把一切都輝映得大放異彩——綠的樹,白的屋,車輪捲起的塵土,都鍍了金似的壯美無比。對我來說,這也許是北京最後的一個黃昏了,怎不依依!

    汽車的噪聲驚起了林中暗藏的飛鳥,那不是好鳥,是一群黃昏的烏鴉。它們陰鬱地飛離林梢,尾隨著我們的後塵,慘慘地叫,使這個驟然鬧起來馬上又要安靜下去的山林裡,充滿了不祥之兆!

    在我們開上大路的時候,我最後一次聽到了BP機的鳴響,我按住,悄悄地看。

    這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電話號碼。呼叫的人是我的媽媽!

    第20次談話

    呂月月:正如我猜測的一樣,我媽是在我們處的一個據點裡,當著伍隊長的面呼叫我的BP機的。

    那天中午她早早地切好面,炸了醬,打了雞蛋西紅柿鹵,只等我回來熱鍋下面。我媽做鹵總要在裡邊放許多名曰山珍其實並不值錢但確實好吃的黑木耳、黃花菜、金針菇之類。鹵做得濃濃的,醬炸得亮亮的,可等到中午一點,我也沒有回來。

    那時我媽並沒有呼我的BP機,因為她知道我的工作性質,這種無法按時回家的情形常有,所以自己先下了點面,吃完就收拾了。傍晚時伍隊長和小薛來了,我媽只覺得小薛的表情謹慎、面孔嚴肅,不像往日的輕鬆。而伍隊長的神態則看不出一點異樣,極其親熱自然地和我媽說些家長裡短。我媽招待他們喝茶,留他們吃麵。伍隊長謝了,順勢問道:

    「月月晚上不回來吃嗎?」

    我媽說:「誰知道她,本來說中午回來也沒回來。」

    「那她今天出去幹嗎去了?」

    「她說是要去醫院看病人,然後還要到隆福大廈買什麼小提琴……」

    薛宇悶悶地插嘴:「是給鼕鼕的。本來我們說好今天晚上到你家去的。」

    伍隊長接著問我媽:「她早上幾點出去的?」

    這樣刨根問底,我媽看出有點不對了,「怎麼了,她出什麼事了?她早上十點來鍾走的……」

    伍隊長斟酌了一下,說:「我們也找不見她了。」

    我媽心裡當然慌了,「你們呼她了嗎?她有BP機。」

    「呼了,到現在沒有回音。」

    我媽亂了方寸,「天哪,她會出什麼事嗎?會不會叫車撞了?她騎車子很毛躁的。會不會上她什麼朋友那裡去了?今天上午她有個朋友呼她來著……」

    「您知道是誰呼她嗎?您知道那人姓什麼嗎?」

    「姓,姓……是姓方,啊不對,好像是姓潘……你等我想想……」

    伍隊長點點頭:「月月離開家的時候說什麼了嗎?」

    「沒有啊,BP機一呼她她就出去了。」

    「她這一兩天在家情緒好不好?」

    隊長神態的變化使我媽確信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她禁不住語無倫次了。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啊,她本來挺好的,昨天好像在單位受了什麼委屈,回來生了大半天的悶氣,也不理我。後來晚上小薛同志來了,勸她,我後來也勸她,我以為她沒事了,可沒想到……她到底怎麼了?」

    隊長顯然已經從小薛那裡知道了昨晚我的情形,所以他只是問我媽:「昨天薛宇走了以後,月月又對您說了些什麼?」

    我媽慌張地回想:「說了很多呀,她說她挺喜歡小薛的。我的這個孩子,是很不容易喜歡上誰的,過去在家和上大學的時候,有不少男孩子追她,可她都看不上。我也不在她身邊,北京這麼大,她一個人也沒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小薛對她是真心實意我都看出來了,我也勸她,叫她別再挑了,她實際上也喜歡小薛,昨天晚上我跟她說得挺好……」

    隊長默默地無話,薛宇眼圈都紅了。

    他們把我媽接到一個據點裡,讓她呼我。這據點的電話上接了監聽的儀器,但呼了幾遍都沒有回音。我媽急得直哭。從大家嚴峻的表情上,她直覺到某種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

    從下午到這時,這個案件的發展,驚動了公安部、市局和我們處裡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小提琴經過鑒定,已經確認為真品無疑,大家驚奇興奮之餘,沒有人歡呼。一時誰也說不清小提琴的完璧歸趙意味著什麼,這案子究竟是應該歡歡喜喜地結束了,還是更加撲朔迷離?

    從國際刑警中國中心局和市公安局的反應上看,多是欣喜慶幸的一面。不管怎麼說,這個案子追蹤的最終目標已經實現,到此似乎可以言勝了,就算不能彈冠相慶,至少也算有了一個保底的交代。而處裡和隊裡的表情,則要模糊複雜得多——琴是拿回來了,人卻少了一個。呂月月究竟是功臣,還是叛徒;是被人拉下水以致叛國離親,還是被綁架而走,甚至已經成仁取義,光榮犧牲在哪個地方了,誰也斷不清。各種猜測和說法,全都悄悄地在私下裡交流起來。

    那天晚上伍隊長把我媽接到據點裡,呼叫不成,就讓薛宇送我媽回家。薛宇整整一夜陪著我媽沒有離去。我媽說如果月月真出了事我也不活了。薛宇說不會有事的,月月是個很堅強很勇敢的人,她要真碰上壞人也會努力自救化險為夷的。我媽說月月這孩子就是感情太脆弱太輕信太容易上當受騙,不知道呼她BP機的那傢伙用什麼花言巧語哄她出去,她花兒一樣的身子就是再勇敢也掙不過那些發了瘋的色狼呀。薛宇說阿姨您放心,月月出了什麼事我都照樣對她,她要不回來我就認您當乾媽侍候您一輩子。我媽邊哭邊說,真是天有眼讓我的月月沒找錯人,就怕月月紅顏薄命沒這福分呀……薛宇這麼個結實的漢子這時也真動了感情,陪著我媽一夜唏噓。

    伍隊長從據點剛剛回到單位,就被通知立即到市局萬副局長那裡去一趟。他匆匆忙忙趕到市局,進了萬副局長的辦公室才看見處長、李向華和劉保華已經先到了。萬副局長首先淡淡地對專案組表示了一下祝賀,說這把小提琴不管怎麼說是拿回來了,這是一個勝利,是我們公安機關人民警察為國家做了一個貢獻,如果沒有我們這一段時間艱苦曲折的工作,小提琴絕不會像今天這樣從天上掉下來。萬副局長後面的這句話,伍隊長大概聽著非常受鼓舞,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把這一段由他主持的這個專案組的工作成果,有力地肯定了一下。

    萬副局長又說,情況今天下午就已經報到市政府、公安部和文化部門去了。有關部門已經表示要申請一筆獎金或者申報一個級別較高的榮譽,獎勵給對收回國寶有突出貢獻的同志。誰算有突出貢獻的同志呢,萬副局長當時沒有具體點名,可能處長、伍隊長、李隊長,還有劉保華,都在心裡琢磨,各人有各人的賬,不過誰也沒有往外說。

    萬副局長話鋒一轉,就說東西雖然拿回來了,但這案子還沒有完全結束。香港黑社會竟然在大陸境內開槍殺人,雖屬黑幫之間的自相殘殺,死不足惜,但畢竟觸犯了中國的法律,不能漠視。還有,呂月月到現在下落不明,也要抓緊查找,抓緊把案子全部搞清。具體怎麼搞,我想聽聽你們處裡和隊裡的意見。

    處長示意伍李兩位:「你們倆誰先說說?」見兩人一時沒吭聲,他只好自己對萬副局長說:「我們原來分析潘小偉從美高夜總會逃走後,最大可能是當天就離開了北京,甚至離開了大陸,沒想到他並沒有走。這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他居然還在北京招搖過市……」

    李隊長這時候就愣愣地接了一句:「我看咱們別再耽誤了,應該不遲過今晚,把通緝令發出去!」

    伍隊長說:「對潘小偉的通緝令不是早就發了嗎?」

    李隊長說:「我說的是,應該立即通緝呂月月!」

    伍隊長爭議:「現在並沒有判定呂月月失蹤的原因和性質,怎麼好這麼隨便就採取通緝的辦法來處理呢?!」

    「難道呂月月失蹤的性質還不明顯嗎?我們都是干刑警這行的,這麼明顯的問題我不相信你老伍看不出來。」

    「什麼明顯問題?我還真沒看出來。」

    李隊長把臉歪向一邊,似乎懶得明說,可突然又一甩頭,沖伍隊長脫口而出:「她是被人拉下水,變節投敵了!」

    伍隊長還沒答言,處長先調和地說了一句:「哎,只能說有這種可能性,下結論為時過早。」

    伍隊長笑笑,補充道:「下結論要有證據,我們這行最忌猜測。」

    李隊長竭力控制著激動,壓著聲音說:「老伍,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呂月月肯定有問題,從她一接觸上潘小偉這個公子哥兒,就不對勁兒。不經請示就陪他出去吃飯,隨便改變行程去遊樂場,潘小偉不惜重金買生日禮物送給她……你來我往,好不投機。她陪了潘小偉那麼多天,那傢伙不算有經驗吧,可居然在呂月月的鼻子底下把什麼事都做了。可她有一點察覺嗎?她主動向我們反映過一點情況嗎?什麼也沒有反映過!這不是經驗問題,而是氣節問題!她完全迷上那傢伙了!我早就說過,女同志干咱們這行,太漂亮了幹不了,很容易出事。我聽說呂月月在警院上學的時候生活作風上就比較風流,讓有這種毛病的人去陪潘小偉,真是給他們拴對兒了。我上次會上已經說了,我認為這個案子出的問題主要就是用人不當!老伍,你千萬別讓呂月月給迷惑住,千萬別以為她還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呂月月絕對是非常非常有心計的,不是一般人!」

    伍隊長很平靜,據說在上次會上他們兩個人當著萬副局長的面發生衝突之後,伍隊長曾在會後找李隊長溝通了一下思想,就自己會上的態度做了幾句自我批評,兩個人的疙瘩就算說開了。現在這對搭檔的分歧在同一個問題上依然尖銳,但態度都比上次克制。尤其是伍隊長,這次沒動一點肝火,不急不躁,甚至面帶笑容地反問道:

    「老李,你說用人不當,那好,你說除了呂月月,咱們派誰去陪潘小偉,做他的思想軟化工作更合適?」

    李向華一時說不上來。

    「老李,你的看法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可你說呂月月變節投敵,這可是一句太重太重的話了,說出來得有根有據才成。不錯,醫院裡的人是看見呂月月跟著潘小偉在一起,可她昨天晚上跟小薛在一起,跟她母親在一起的情形我都詳細瞭解了,她沒有任何反常表現。今天上午她還和家裡說要去醫院看老焦要到商場買東西,也沒有一點異樣。至於後來怎麼又和潘小偉見了面,這裡邊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我們還不清楚。而且呂月月走時給焦長德留下一句話:讓焦長德告訴家裡,她會和家裡聯繫的。這個『家裡』,是不是就是指我們?也不清楚。總之我們不能光憑猜測就給她定這個性。即便對潘小偉,現在也不能匆忙定性。天龍幫兩次要殺他,這次馮世民到美高夜總會來究竟是不是誠意和解,也得兩說著。所以潘小偉槍擊馮世民是蓄意殺人還是被迫自衛,並無結論。現在我們只能憑已經看到的和已經查清的事實來說話。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和查清的是什麼?是這把小提琴已經拿回來了!是呂月月和潘小偉親手把琴交給焦長德並且告訴他帶給我們的,這就是事實!我們現在看呂月月,包括看潘小偉,不能不看這個大前提!如果要猜測,我也猜測一句,當初我們如果不用呂月月去做潘小偉的工作,這個琴今天是不是拿得回來?」

    伍隊長後面這兩句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因為他這時所處的位置,已經明顯有利於前幾天開研討會時的形勢了。畢竟小提琴已經失而復得,而且恰恰是由我送回來的,這是一個基本的勝利。而用我去做潘小偉的工作,是伍隊長自始至終的主張。所以,這時候還繼續批評用人不當,很容易被客觀事實嘲笑。

    李隊長也沉默了,雖然看上去依然有所保留,可無奈一時詞窮。

    最後萬副局長沒有表態,他讓處長留下,讓伍隊長他們幾個人先回去,會就散了。

    兩位隊長和劉保華回到隊裡,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他們都默默地等在辦公室裡沒走,因為誰都知道處長過不了多久就會從萬副局長那兒帶回什麼決策來。

    處長果然回來得很快,回來後就把伍隊長和李隊長一起叫到他的辦公室,向他們宣佈了兩條決定:

    第一,對呂月月,暫時不發通緝令,但要盡快查清下落。

    第二,這個案件由於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大功告成,剩下查找呂月月和追捕潘小偉的任務改由副隊長李向華牽頭組織,並且直接對處長負責。

    這兩條誰都看得出來,伍隊長還是敗給了李向華!

    雖然處長未再指責「用人不當」、「指揮失誤」,雖然名曰「大功告成」、「目標達到」,都掩不過突然換馬,陣前易帥的實質。伍隊長今後所要承受的輿論和壓力,顯然可以想見。也許他本可以再向處長申訴一下,或者,哪怕是要求處長在一個適當範圍內再宣佈一下把他從案子上撤下來的原由,以正視聽,但他沒有開口,沒說一句話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由他保管的那部分小提琴案的資料,從保險櫃裡取出來,當即移交給了李向華。

    李向華也有點蒙,這個決定同樣也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多少使他有點難堪,好像伍隊長的下台,是自己在萬副局長面前的兩次發難造成的。其實他對案子的做法提意見,並沒有搶班奪權的意思在裡面。在交接文件的時候他甚至措辭混亂地安慰了伍隊長幾句,並表示關於小提琴案下一步的工作,還要請伍隊長多出主意多關心。伍隊長對他的表白既不感激也未拒絕,既沒做任何應諾也沒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只是應景地點頭笑了笑。

    李向華一出門,劉保華就在一邊眼睛看天搖頭歎氣嘬牙花子。伍隊長說得了得了你別出怪聲了,趕緊回家去吧。時間確實很晚了,他自己也該回家去了。今天他本來計劃下了班就早早回家的,今天是兒子伍鼕鼕的十歲生日。

    第21次談話

    海巖:月月,前天你講到你的出走,說實在的我真的有點激動。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聽過各種為情私奔的故事,都不像這次心潮難平。我說不清是被感動了還是被驚呆了。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為了突然爆發的一見鍾情的愛,拋家捨命,斷絕以往,不計後果,毅然出走,究竟是純情還是幼稚,是勇敢還是糊塗,是可歌可泣還是可悲可笑?如果說這種出走對你來說是一種叛逃行為的話,那麼你把小提琴從潘小偉手上拿過來交給焦長德還算不算功不可沒呢?你在人們的是非尺度中,算是個什麼角色,該如何評說?

    呂月月:任人評說吧。每個人都經歷過不可逾越的年齡,都做過荒唐的夢。

    海巖:如果說一個人通常是在碰到最喜歡的人和最喜歡的事情時,他的個性才會完全暴露出來,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充分反映了你的個性呢?

    呂月月:我的個性當時確實得到了放縱,但也使我付出了畢生難以償還的代價。

    海巖: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呢?是不是經常檢討和反省這段往事呢?

    呂月月:怎麼說呢,談不上檢討,只是覺得既充滿懷戀,又不堪回首。

    海巖:那天黃昏你們從密雲的那個山林別墅出來以後,上哪兒去了?

    呂月月:我們從古北口出關,離開北京地界,然後背向太陽,往東北方向,直奔河北省的歷史文化名城承德市來了。

    海巖:你們不是要往南向廣東方向走嗎?怎麼又逆行去了承德?

    呂月月:去承德也是潘大偉原先計劃中設定的路線。他估計美高事件發生之後,警方可能會在京廣線上沿途圍剿,所以先是不急不忙地在密雲逍遙了幾天,然後反其道而行之,裝作一群輕輕鬆鬆的遊客,住進了旅遊勝地承德。

    那天我們是在路上吃的晚飯,大約在晚上九點鐘,抵達了離承德避暑山莊麗正門最近的山莊飯店。潘大偉等人用隨身備好的假護照在飯店登記了房間,飯店的出租率恰巧很高,只有三間空房,我們全部租了下來。

    三間房,怎麼住呢?潘大偉沒有說。他自己住進了最靠裡的一個房間,阿強把他的皮箱拎進去以後,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看來潘大偉以老闆的身份,是要自己獨住。阿強和另外兩個人不用商量地把服務員喊來吩咐加床,擠進了最外面的房間。夾在中間的這個房間顯然是留給潘小偉和我的。

    中間的房間是個單人房,開間不大,只有一張比單人床稍寬但又比雙人床窄得多的軟床。潘小偉一看,便咧嘴一笑。

    「哇!大概是專門給新婚夫妻設計的情人床吧,好窄好窄。」

    我怔怔地問:「我們要住在一起嗎?」

    潘小偉歪過頭看我:「可以嗎?」

    「可我們並沒有結婚呀。」

    「要今晚結嗎?」

    他的臉上的一本正經,掩飾不住少年式的頑皮。可我心裡不悅,覺得他不該把結婚這麼莊重的事說得如此玩世不恭,我低頭賭氣。

    「誰和你結婚。」

    他馬上跑過來抱我,親我的臉,「好姐姐,開心一點啦,別老慪我。」

    我心裡沒氣了,可還是板著臉推開他,說:「你去和你大哥住吧,我們這樣隨隨便便就住在一起,而且讓你大哥和那幾個人都知道,我覺得彆扭。」

    他不以為然地:「這有什麼彆扭,我們各睡各的,我保證不碰你,好不好?」

    我說:「我既然跟了你,我在你們家人面前,就得正正經經,我不能讓他們看低了我,以為我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他想了想,還是嘟囔了一句:「我大哥不高興和別人同房睡的,他對女人都是睡完了就分手,從不過夜的,更不要說和我。」

    「你們兄弟倆怕什麼。你去吧,啊。」

    我哄著似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親他的臉,這一親似乎很靈驗,他心情馬上好轉,馬上答應了。很乖地說那好吧,那你好好休息,說完就拎了自己隨身的提包出去了。

    他出去沒多會兒,我房間的電話便鈴聲大作,我一接,只有嘟嘟的聲音。稍後不久,鈴聲又起,再接,仍是忙音。我正在疑惑,門鈴聲砰然震響,嚇了我一跳,剛脫下的衣服又匆忙穿上。打開門一看,原來他又回來了,提著包垂頭喪氣站在門口,低聲下氣地說:

    「大哥不讓我住。」

    我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不忍,讓他進屋,關上門才問:「為什麼?」

    「不知道,他說讓你陪我。」

    「我陪你?」這話我聽著怎麼那麼不順耳,「我在你大哥眼裡是不是個妓女?」

    潘小偉敷衍道:「管他幹什麼。我很累了月月,我也不想和他睡在一起,他沒完沒了總問你的事,問得人家好煩。我就睡在這地上好了,床你一個人睡。」

    他這樣說,我很難再反對,只好容納,趁他去浴室沖澡,我連忙脫了褲子,穿著襯衣鑽進毯子。我聽著浴室嘩嘩的水聲,心裡小兔似的怦怦不定。

    水聲停止了,過一會兒門聲一響,他從浴室出來了,只穿一條白色的緊身短褲,光著上身和兩腿。在他彎著腰把床罩當褥子鋪在地毯上的時候,我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他半裸著身子,皮膚看上去真光滑,兩條長腿直直的,很結實,一塵不染,我心跳臉熱,暗罵自己無恥!

    鋪好床罩,他站起來看我,我心裡直緊張,幾乎不敢和他正視,以為他要說出什麼讓人難以回答的話,可他只淡淡地說:

    「能借我一個枕頭嗎?」

    我說行,抽出一隻枕頭扔給他,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失望。

    他接了枕頭,站著沒動,又問:「睡前可以親你一下嗎?」

    我猶豫著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而他的口氣聽上去竟如孩子對母親的那種依戀和懇求,令人心動。我裝傻反問:

    「香港人睡前都有這個規矩嗎?」

    他眨眨眼,答道:「就算有吧。」

    我拿毯子半遮著嘴,說:「那,就親一下吧,不過你別得寸進尺。」

    他過來了,坐在床沿俯下身來,把毯子輕輕拉開,在我嘴上親了一下。他的嘴唇紅紅的,軟軟的,濕濕的。這一下顯得那麼短暫,短得使人想回味時,印象已模糊了。

    他說晚安寶貝。

    我說晚安小偉。

    除了我爸爸,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同室而眠。當我關了燈屋裡漆黑如墨的時候,我能聽到他的氣息,聽到他身上裹著的床罩發出的聲。他就睡在我的腳下,一尺之隔,一個我鍾愛的,赤裸的男孩。

    他可能確實累了,很快就呼吸勻稱安然入睡。可我還眼睜睜地瞪著黑洞洞的天花板,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想這裡是承德,不是我家呀。雖然我知道新的生活需要時間來適應,但當我心愛的,現在唯一可以保護我的人逕自睡去的時候,我仍然不可逃避地體會到一顆小行星脫離軌道的那種茫然、恐慌和孤獨。我想我媽,想我媽一生的不幸,我想她一直是把我當作她的未來的化身,當作她的生命的延續,所以她才那樣殷切地盼望我能擺脫她所承受的陰影和壓力,能在這社會上輕輕鬆鬆安安定定地處身立世。可我偏偏沒有如她所願,偏偏又要嫁匪隨匪,漂泊異鄉了。是不是在我的血管裡,還流淌著那種桀驁不馴的血液?是不是我們老呂家祖上的罪孽還沒有斷根,還要禍延幾代地報應下去呢?

    四周的黑暗與沉靜給了我思緒的空間,我又想到了薜宇,難道我不愛他了嗎?也許我爸媽該給我生這樣一個哥哥。他應該比潘小偉更懂事,比他更勇敢更慈愛更成熟更堅強更像個男子漢,也許我一直需要有這樣一個能永遠體貼關懷安慰和保護我的哥哥,但是他確實不曾像潘小偉那樣讓我一看就難壓躁動,以身相許!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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