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花雪夜的故事 正文 第三章(2)
    呂月月:沒錯。從後來跟他的相處中我發現,他確實還保留了許多孩子的心理和個性。我只要給他一句狠的,他馬上就能當真,馬上就垂頭喪氣,幾句好話一說,很快又能雨過天晴,轉怒為喜。

    海巖:他這種青年可能有比較深刻的兩重性,一方面,從他個人的經歷來看,一直是在香港、台灣和美國上學,又不缺錢,所以可能連課餘打工的經歷都沒有。沒經歷過生存競爭的人肯定是比較單純幼稚的,喜怒哀樂形於色。但另一方面,從他的家庭背景上看,又有相當的複雜性,使他在人生的某一層面或者說某一個點上,又有一般青年學生無法觸及到的體驗。正如你們處長、隊長分析的那樣,他不可能對黑社會的爾虞我詐、腥風血雨沒有絲毫耳聞和近切感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你說呢?

    呂月月:對!他的這種兩重性,非常容易迷惑人,他笑的時候可純呢,對人,特別是對他喜歡的女孩子,感情上也非常外露和直率。

    海巖:你不是不喜歡對女孩外露的男人嗎?

    呂月月:可他的那種外露給人一種比較純真的感覺。

    海巖:你是不是挺喜歡他,我指的是他的這種個性。

    呂月月:(思忖一會兒)不否認,像潘小偉這種青春型的人對一般女孩子都會有點吸引力的。

    海巖:那天晚上你們吃完飯就回亞洲大酒店了嗎?

    呂月月:對,我們是九點鐘左右吃完飯的,那頓飯潘小偉花了一千多塊錢,可我都沒吃飽。

    海巖:吃不慣西餐?

    呂月月:我吃到一半的時候,因為把叉子和刀子放在了一起,服務員上來就把我的盤子給撤了,我當時心裡直納悶,我還沒吃完呢怎麼就給我端走了,可我不明規矩沒敢問。潘小偉問我是不是不喜歡這道菜的口味,我說還行,他問我那為什麼吃這麼少,我說我還沒吃完他就給收走了。潘小偉就笑了,他告訴我吃西餐的講究是刀叉不能放在一起,放在一起就等於向服務員表示已經吃夠可以撤盤的意思。

    海巖:後來你們隊裡找到你們了嗎?

    呂月月:我們吃完飯以後從王府出來,在飯店門口正巧碰上李隊長和紀春雷他們,還有幾個外線,他們剛好乘車趕過來,在飯店門口和我們正好打了個照面。李隊長看了我一眼,用力將車門摔上,以示不滿。潘小偉也看見他們了,笑笑地衝他們招手致意。他這會兒情緒正好,全然沒注意李向華憤怒的臉色。幾個外線怕暴露,若無其事地走進飯店去了。這時我們叫的出租車開過來了,潘小偉拉開車門請我先上,我也不再看李隊長的臉色,一低頭鑽了進去。

    一路上,一輛外線的車跟在我們後面,李隊長的車氣洶洶地超過我們,壓在我們的前面,一前一後,像押送似的。

    到了亞洲大酒店,我送潘小偉上樓,在九樓下了電梯,就看見薛宇滿臉嚴峻。我不想再進潘小偉的房,就在電梯廳與他道別。

    「再進去坐一會兒吧,時間還早。」潘小偉留我。

    我說:「不了,我得早點回家了,明天上午我來接你。」

    他說:「你家離這裡遠嗎?」

    我說:「挺遠,所以我要早點走。」

    他說:「那我送你回家。」

    我說:「謝謝,不用了。」

    他說:「啊,我沒有養成讓女士這麼晚了獨自回家的習慣。」

    我說:「真的不必客氣了,你如果有事需要找我,就打我BP機吧。」

    我把BP機號寫給了他,可他仍執意要送我回家,小薛有點看不下去,板著臉站在他身後,冷冷地說:「對不起先生,呂小姐有人送,他們旅行社的車在下面等她。」

    潘小偉看一眼薛宇的臉色,表情十分難堪,我趕快叫開一個電梯的門,站進去向潘小偉道了晚安。潘也說,晚安。

    下了樓,出了飯店,李隊長的車還在等我,我開了我的車跟在他後面,回到了處裡。

    伍隊長還沒走。

    這次李隊長沒說話,倒是伍隊長批了我一頓。說今天本來挺簡單的事,活活讓我弄出一場虛驚,「你要出去吃飯,打個電話請示一下,或者哪怕是報告一下,我們知道你們的去向,不就完了嗎?這事說輕了是沒經驗,說重了是無組織無紀律。說你輕了吧不管事,說重一點吧你又不愛聽。」伍隊長問我:「你說我是說輕好還是說重好?」

    我嘟噥著說:「輕的重的您不是都說了嗎?」其實伍隊長批我輕重我都接受,就是面子上一時下不來,嘴上一時也軟不下來。

    雖然伍隊長批了我,但在對我的整體看法上,他和李隊長仍是有分歧的。在我承認錯誤走了以後,李隊長說:

    「你說她沒經驗,她可是刑警學院科班出來的,按說比你我都應該懂得規矩,你看這一晚上多少人沒回家在幫忙找她,他們倆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大飯店裡七碟八碗,同志們會怎麼說?說輕了是無組織無紀律沒有規矩,說重了……說重了話恐怕就難聽了。」

    伍隊長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說:「哎,是什麼事說什麼事,別往歪裡說。」

    李隊長說:「過去咱們公安機關讓敵人給拉下水的幹部不是沒有,更何況現在是什麼社會什麼時代,像潘小偉這樣的,又漂亮,又有錢,揮金如土,一晚上兩個人吃掉一千多塊,女孩子現在就圖這個。」

    伍隊長笑笑說:「沒準那小子還讓月月給拉上岸呢。看得出來,他挺喜歡月月這類型的。」

    李隊長說:「你不是搞色誘吧?」

    伍隊長說:「你別扣帽子了。讓月月以導遊身份保護他做他工作是你也同意的方案,局裡處裡也都議過,怎麼叫色誘。」

    李隊長:「方案是沒問題,我是擔心月月個人素質不行,她老家是東北偏遠地區的,小地方來的女孩子沒見過這陣勢,潘小偉這種類型的人,很容易讓女孩子當偶像。」

    伍隊長說:「沒那麼嚴重,月月好歹是個大學生,不會那麼不開眼。這種事關鍵在教育,一旦發現苗頭馬上做工作,不會出事的,咱們也不能怕噎著就不吃飯了。何況這差事也不好幹,總得給月月一點靈活性吧,她的工作做好了,對我們攻下潘小偉這一關大有好處。」

    李向華說:「可人總不能失控吧,他們倆上哪兒去外線控制不住,我們也掌握不了。天龍幫的人要是殺了他們,咱們收屍也得知道他們在哪兒吧。」

    伍隊長說:「這樣吧,從明天開始,給他們再派個司機,我看叫紀春雷去吧,讓月月也多個幫手,萬一月月有經驗欠缺的地方,讓紀春雷提醒她。老紀這人穩,和月月也能處得來。」

    李隊長這才覺得踏實了一點,但是仍然表示:「老伍,我看這案子不能這麼拖著,一來咱們也耗不起,二來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別以為這盤棋光是咱們一家在走,潘氏家族和天龍幫,大家都在這棋盤上走自己的子兒啊!」

    海巖:月月,伍隊長和李隊長的這段話,你是怎麼知道的?

    呂月月:是後來劉保華告訴我的,他當時在外屋聽見的。

    海巖:看來領導議論下級真得謹防隔牆有耳,李隊長這話一傳到你耳朵裡,你是不是對他挺有意見?

    呂月月:那時候是有點意見,確實生了陣悶氣,覺得這人太左,把年輕人都看得太壞。劉保華對他也有意見。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人生的不快,常常是毫釐之得失,半步之短長。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存原則和實際情況,用不著過於看重別人的議論和評價,也別去干預別人,別跟別人爭,面上不爭,心裡也別爭,不爭,也就萬事皆空了。

    海巖:人要真的到了「空」的境界,那就有真智慧了。一般沒經過人生大波大折,是不容易覺悟到這一步的。

    第9次談話

    呂月月:咱們又是幾天沒談了,這幾天我都沒抽出空兒,今天又是這麼晚了,我還以為你不會等我了。

    海巖:沒事,前幾天你不是呼我BP機了嗎?所以我沒白跑。月月,我們抓緊時間,你上次說到你們李隊長的一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他說這盤棋不光是你們一家在走,天龍幫和潘氏家族都在布棋運子。你前面也說過潘小偉在住進亞洲大酒店的當天就已經和他的大哥建立了聯繫,天龍幫在羅依失蹤後恐怕也不會沒有新的動作。對這些你們當時有沒有預測和準備?

    呂月月:這盤棋大家都在走,這是不言自明的事。但我們處裡的判斷是:天龍幫和潘氏家族兩大黑幫派別的鬥爭,主戰場在香港,起因雖是一把小提琴,實際上是基於多年的積怨。他們除了想保存自己戰勝對方外,還要各自對付香港警方的緝查。可以說,很難再有精力顧及北京的潘小偉。而我們的目標既單純又明確——收回意大利小提琴,方法也已確定,就是要做好潘小偉的工作。所以當時大家對來自天龍幫和潘氏家族的動態,都沒有足夠的關注,至少覺得他們不會反應那麼快吧。事後看來,我們當時對整個情況的判斷,確實掉以輕心了。

    頭兩天我們逛了天壇公園、中山公園,參觀了天安門城樓和琉璃廠文化街,一切都很順利。潘小偉興致很高,也很聽話。每天的午、晚飯原則是我們拉他回亞洲大酒店,然後他去餐廳,我們去街上的小吃店各吃各的。頭一天中午我們把潘小偉送回「亞洲」後,老紀說他想回處裡食堂吃午飯,我知道老紀家裡經濟比較困難不捨得花錢,就說我請客,咱們就在附近吃點兒算了。老紀說你一個大學畢業生能有多少錢,還是攢著等將來找對象吧。我說老紀你放心,我將來准嫁一個有錢的老頭兒讓他供著我。老紀說你行,你不是沒這本錢,咱們干公安的規定不能找外國人港澳同胞,你就找個國內的大款吧,現在國內的百萬富翁也多得絆腳了。我說那是。

    我們出了亞洲大酒店,北京這些大酒店的旁邊,無一例外地開了許多小餐館小酒吧,老紀一眼看見最近的一個餐館叫「妞妞餐廳」,說:「就這兒吧,我女兒就叫妞妞。」我說行。

    我們走進「妞妞餐廳」坐下來,我讓老紀點菜,老紀點了個麻婆豆腐,我點了個肉絲蒜苗,沒要湯也沒要飲料。乾巴巴地吃完了,一結賬,將近三十塊錢,我說老紀咱們吃什麼了,你女兒怎麼這麼黑呀。老紀說就是就是,下次咱們別在外面吃了。

    吃完飯我們出來琢磨著到哪兒找點水喝,還沒琢磨好,潘小偉就在飯店裡使勁呼我BP機。我和老紀趕到他的房間,他顯然已是酒足飯飽,打著嗝問下午去哪兒。

    我們下午先去了琉璃廠文化街,潘小偉對琉璃廠那些古色古香的金石陶瓷、碑帖字畫一點也不感興趣,他說他家裡也有許多古玩,是他父親積年累月收集的,都是真品。他說他父親並沒有太多的歷史知識,收藏古董不是出於審美愛好而多是一種投資方式。我暗想他的大哥潘大偉對那把小提琴恐怕也不是作為古董而是作為一筆財富而收藏的吧。

    逛完琉璃廠又逛中山公園,一下午我和老紀口乾舌燥,又不好意思去路邊買汽水,怕潘小偉看了寒酸,好容易熬到「收工」。送潘小偉回了「亞洲」以後,我們立即做鳥獸散各自找水去了。

    第二天在參觀完天安門城樓以後已時近正午,潘小偉說餓了,不如在附近找個飯店一起吃午飯。我和紀春雷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我們向潘小偉推薦了北京國際飯店,在國際飯店的旋轉餐廳由潘小偉請客吃了頓風味餐。那餐廳裡設了幾台大型望遠鏡,可以望四周遠景。潘小偉孩子似的抱著望遠鏡左看右看,看了二十多分鐘,邊看邊咯咯笑。他說他從附近一扇住宅樓的一個窗子裡看見一家夫妻正在打架。丈夫先動的手,後來妻子還了手,後來夫婦二人打作一團,後來其他人跑進來勸架……紀春雷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說不打不吵不成夫妻。紀春雷在隊裡是出了名的模範丈夫,模範父親。他老婆有嚴重的腎病,孩子又小,家裡活兒全是他幹,結婚十年,可以算得上「舉案齊眉」了。隊長們也挺照顧他,盡量不讓他加班。從家庭感情上看,紀春雷絕對是深明夫妻大義的。潘小偉眼睛看著我,說:

    「我也聽那些結了婚的人說過,吵架是夫妻加深感情的方式,我很難理解。我要娶了太太,一定最愛她,她要打我,一定是我有錯,我絕不還手。」

    我說:「那你老婆反而會覺得沒趣的,會嫌你沒有男人氣。」

    他說:「有沒有搞錯,打老婆就是有男人氣嗎?女人是不是都有被虐的慾望?」

    我說:「你問誰?」

    他搖搖頭,笑了。

    從國際飯店出來,潘小偉問有沒有商店他想去看看。我們就近帶他去了賽特購物中心。他進去以後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只是看看,而是直接去了箱包櫃檯。他問服務員有沒有女式的手包,服務員給他推薦了一個,他問我樣式顏色好不好,我隨口說不錯挺好挺精緻,他就買了下來。

    老紀走過來看了一下價牌,嚇得咋舌:「我的天,六百元?」

    服務員說:「對不起,您看錯了,這是迪奧牌的,是六千元。」

    老紀眼瞪著服務員,完全不信:「六千?」

    這時潘小偉在收款處付賬回來,拿過那只不過一本書那麼大的小手包,就往我懷裡一放,說:

    「祝呂小姐生日快樂。」

    我半天沒搞明白,他怎麼還記得我的生日!可我哪能要他的禮物呢?我當著售貨員的面就把手包還給他,「不,潘先生,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可這禮物太重了,我不能收。」

    老紀也看傻了,心想這花花公子可真是千金一擲為紅顏。

    潘小偉尷尬極了,拿著手包站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那樣子又讓人可憐。我這人愛面子,所以也不願讓別人難堪。我誠心誠意地說:「潘先生,我從沒受過這麼重的禮,我真的不能要。」

    潘小偉說:「那你要我怎麼辦,把它扔了?」

    我說:「我替你去退掉。」

    潘小偉見我這樣有點氣惱了,眼圈一紅,頭一低,說:「我沒有壞意呀。」

    老紀上來圓場,說月月,潘先生有這個興致,你也別掃他興了,就收了吧。

    按我過去所受的外事禮節教育,我也不能再一味拒絕了,我做出高興的樣子向潘小偉道謝:

    「那真不好意思,這禮太重了,這隻手包很好看。」

    潘小偉這才高興了,說呂小姐你剛才讓我難堪死了。

    晚上一回到隊裡我就把手包交公了。後來隊長請示了一下處長,說月月也挺辛苦的,這包是不是就允許月月個人留下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東西。處長點了頭。後來我們處有個女同志懂得這個手包的牌子,說CD這兩個字母你們知道至少得多少錢嗎,這在世界上也算是女式用品的頂尖名牌了,這至少得七八千。後來隊長問了問老紀,老紀說沒那麼貴,不過也差不多。隊長說哎喲,那給月月個人用怕是不行了。結果手包又給收回去了,不過規定我們女同志要是有任務需要的話,可以領用。第一個領用的人當然還是我。

    在「國際」吃飯的事也和伍隊長匯報了,伍隊長說你們這樣靈活處理是對的,如果讓潘小偉過分地感到行為不自由,他會反感的。伍隊長說你們也別總讓他請,你們也請請他。第二天我們就帶了張支票,去北海公園時就在仿膳飯莊請他吃了頓宮廷菜。

    海巖:月月,你們玩得挺痛快,吃得也挺痛快,可我這兒還等著你剛才那話題的下文呢,你說他們對天龍幫和潘氏家族掉以輕心,後來的情況是怎麼發展的呢?

    呂月月:在我們陪著潘小偉優遊美食的時候,天龍幫的幹將白頭阿華已經到了北京,因為他們聯絡不上羅依,認為必是出了意外,所以天龍幫的幫主馮世民派了這員心腹大將,北上來京。白頭阿華到北京後,聯絡了一個叫李百勝的人。這個李百勝是東北人,原來是吉林一個鄉鎮企業的工人,後來辭職跑到北京、廣州、深圳一帶做生意,和天龍幫搞過海上走私,電器、香煙、毒品、槍支,什麼都販過,靠天龍幫供貨出貨,發了財,成了大陸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黑社會人物。這次白頭阿華來北京,是李百勝親自到機場去接的。白頭阿華住在京廣中心,交待李百勝辦一件事情,就是查找羅依的下落。這些過程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的。白頭阿華叫李百勝找羅依,卻沒叫他找潘小偉,其實他已經完全知道潘小偉就住在亞洲大酒店,連房號都知道。怎麼知道的,我們至今沒弄清楚,也許是永遠的謎。

    海巖:李百勝弄清羅依的下落了嗎?

    呂月月:自然弄不清。李百勝派人到天龍飯店找過他,這其實是很冒險的,天龍前台的接待員告訴他羅依早就結賬走了,不知去向。接待員沒把這事當回事,以為是對住店客人的一般尋訪。假如他報告了飯店保衛部,保衛部又報告了我們,可能會引起我們注意的。

    找不到羅依,白頭阿華就把潘小偉的照片和他在亞洲大酒店的住址,交給了李百勝。

    海巖:讓他幹什麼?

    呂月月:這一段情節比較長,今天時間短說不完了,我們下次再談好嗎。我呼你BP機。

    海巖:好,且聽下回分解。

    第10次談話

    呂月月:我們接著昨天談。昨天談到白頭阿華到了北京,他通過李百勝查找羅依,他在香港就已經知道了潘小偉搬進了亞洲大酒店904房。這些情況我們都一無所知。在我們請潘小偉在北海公園仿膳餐廳吃飯的那天夜裡十二點鐘,在亞洲大酒店值班的薛宇突然打電話找伍隊長,匯報了一個情況。這個情況仍然沒有引起我們的警覺,以致後來發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海巖:薛宇匯報了什麼情況?

    呂月月:薛宇那幾天很辛苦,除了在白天我們陪潘小偉出去以後他可以到附近派出所去睡覺外,每天要在樓層堅守十幾個小時。那天白天他沒去睡覺,騎車跑了好幾個地方為我去買生日紀念卡,因為時間太緊,他沒法把紀念卡送到我家,就交給亞大九樓的領班,托他送到地安門交給我媽。那幾天他和領班混得已經很熟。

    晚上大約十一點多鐘,薛宇正在樓層工作間裡洗從客房撤出來的茶杯,聽見九樓的客用電梯當的響了一聲,心想是有人上來了。他開始沒介意,繼續洗茶杯,後來下意識地感覺到有點不對。因為有人乘電梯到了樓層,如果是客人的話,緊接著應有房門開關的聲音。但是薛宇只聽見電梯響,沒聽見房門聲,他想是不是飯店裡夜班查崗的幹部啊,於是他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出工作間。樓道裡靜悄悄,沒人,也沒有查崗的幹部。他趕緊往904方向走,隱約聽那個方向有點響動,但走到904門前,又不見一個人影。904的房門緊閉,聽不見裡面一點聲響。這時他猛然一眼看見904房斜對面的消防疏散門被人打開了。心裡一驚,把手槍都掏出來了。從消防安全門出去,就是疏散樓梯,他隱隱地聽見下面樓梯上有一個倉促的腳步聲,在快速地往底層走。他連忙追了下去,追得越快下面的聲音似乎越遠。薛宇從九樓一直追到地下二層,從安全疏散樓梯出來,就是酒店的地下車庫了。薛宇在車庫裡轉來轉去,除了一排排汽車外沒見任何可疑,他順著車道一直蜿蜒搜到車庫的出口,除了一個正在打瞌睡的值班臨時工外,就是滿天的星斗了。

    薛宇連忙返回九樓,他在工作間給904打電話,是潘小偉接的,聽聲音他好像已經睡下了。薛宇放了心,又一次囑咐他如果有人敲門要先看門上的觀察鏡,不認識的人一定不要開門。潘小偉睡意蒙地說了句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薛宇心裡罵:「小兔崽子,不怕死你就開!」

    想想那電梯聲和疏散樓梯裡的腳步聲,確實很奇怪,薛宇心裡總嘀咕。嘀咕嘀咕放心不下,就給隊長家掛了電話。隊長不在家。薛宇就呼叫隊長的BP機,隊長當時正在公安醫院,因為焦長德心肌梗塞報了病危,隊長晚上十點多鐘接到醫院通知就趕去了。他到了以後焦長德已經脫離了危險從急救室送回了病房,伍隊長是在病房外面給薛宇回的電話。他聽薛宇把情況匯報了一遍之後,說,如果有人在電梯裡錯按了九樓的按鈕,電梯到九樓停下,也要響一下,可人並沒下來,這種事常有,你說疏散樓梯有腳步聲,能肯定嗎?是肯定有還是感覺有?小薛這下也含糊了,說不能肯定。也許確實是自己太睏了產生了幻覺。隊長又問他是不是和潘小偉聯繫過,他有沒有事。小薛說聯繫了他也囑咐了,他沒事。隊長說那先這樣吧,你提高警惕,但也別風聲鶴唳自己嚇著自己。

    海巖:薛宇碰上的這個情況後來是不是證實確有其事呢,還是他真的聽錯了?

    呂月月:後來證實確有其事,是李百勝手下的兩個人來找潘小偉的。他們在904房門前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見有服務員從工作間出來往這邊走,所以就從安全樓梯逃了。薛宇沒追上,也許是因為當時薛宇不敢肯定,也許是因為薛宇在平時的工作中總是表現得過於機警,幹過好幾次小題大做一驚一乍的事,所以伍隊長沒太重視,所以第三天我們照樣陪潘小偉去香山玩兒,沒做一點調整和變更。

    海巖:作為一個偵查員,機警難道不是一個好的素質嗎?

    呂月月:薛宇是有點過了。隊裡好多人都說他不像現實中的刑警倒像驚險電影裡的刑警,特假,或者用北京土話說,特「事兒媽」,現實中的刑警要是真像電影裡那麼滿臉機警滿身精明一看就訓練有素不是凡人,那就什麼偵查也甭搞了,肯定也特可笑。

    海巖:月月,這個案子我們已經談了十來次了,作為一個聽眾,我想跟你說說到目前為止的感覺。我感覺現在有兩個方面的內容比較吸引我,換句話說,就是有兩個比較讓人感興趣的懸念。第一個,就是圍繞這把小提琴,圍繞著潘小偉,中國的警方和香港的兩個黑社會組織都在走自己的棋路,下一步究竟鹿死誰手,確實想看個分明。第二個懸念,因為涉及到你本人,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說說。

    呂月月:你說吧,沒事。

    海巖:這幾天我這麼聽著,我總有一個感覺,就是覺得潘小偉,對你有特別的好感。我說的這種好感你應該也明白。像他這樣一個還處在青春期的小伙子,碰上一個漂亮的女孩兒,會有一種衝動,這很正常。我不知道你對他怎麼樣,是不是也有好感,這個先不說,單說他對你,以你們各自的身份和雙方的關係,這種好感又似乎是不可能發展的。但是我現在假設一下,如果這種好感,這種男女之間的衝動,也就是你們李隊長一直擔憂的那種事,真的發生了,對你,對他,對潘氏家族,對你們刑警隊,對整個兒案件的發展,將會是怎樣一個局面?我這完全是假設。

    呂月月:(眼睛蒙,沉默良久)是的,你說的不錯,潘小偉是很喜歡我,也可以說,我這樣子很合乎他理想中的女孩兒的形象。後來他跟我說過,我在第一次以導遊身份到亞洲大酒店和他見面時就讓他非常心動。

    海巖:香港的很多警匪電影中,不乏警察罪犯發生情感糾葛的俗套,我想潘小偉也不會把自己看作是「匪」,他又沒什麼社會經驗,所以在愛一個女孩時不會有太多的顧忌。但你就不同了,作為一個刑警,你應該有很多顧忌,中國的國情也不能允許發生這種事,對不對?

    呂月月:當然。

    海巖:他對你的這種好感,你當時有察覺嗎?

    呂月月:有吧。

    海巖:你對他有好感嗎?

    呂月月:(沉默)

    海巖:對不起,你如果不想談這個就不勉強……

    呂月月:你知道,好奇心,是從夏娃開始直到今天,使女孩子墮落的最大的原因。

    海巖:你對潘小偉好奇嗎?

    呂月月:是的。他和我接觸過的國內的那些男孩子不同,他的外表看上去很純真很樸質,有善良的童心,從舉止修養上也能看出受過很好的教育。而國內的很多男的,包括那些大學生,怎麼說呢,給人一種比較油,比較痞,特別自私的感覺,讓人覺得俗,沒興趣。

    海巖:你和潘小偉在一起都談些什麼?

    呂月月:談的很多,見著什麼談什麼,我都記不起來了……比如說那時候剛剛報道顧城殺妻自縊的新聞,我們就聊這事。潘小偉過去在美國看過顧城的詩,很崇拜他。他覺得,有人寫詩是用來消遣或者掙錢出名,而有人寫詩則是自己想生活在詩的夢境當中。顧城就是後一種人,他太追求一種真善美的理想了,他的幻想一旦破滅就容易有絕念,他說他對顧城這種心靈的絕望很理解。他說他自己就常常幻想能有一天和一位自己鍾愛的女孩子遠走高飛,在山頂上築一個小屋,建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伊甸園,然後燃一個火堆,畫畫兒,唱歌,就這樣天真地相愛,像童話一樣生活。

    我和潘小偉的看法很不同,也許因為我是女的。我說詩人的美麗首先是因為人們覺得他最富於人性,最富於愛心,可他把對他有恩有情的愛人殘酷地殺死,連基本人性也都喪盡了,所以他的詩他的人我都不覺得美麗了。我覺得男人太可怕了,他們對女人的態度全是看自己個人的需要與否。有愛時如火如荼,不愛時一走了之,不會記恩的。

    潘小偉認為我對男人有偏見,他說他就不是這樣的男人,他沒有愛過什麼女人,但將來要愛上一個女人就會愛她到底。後來紀春雷逗他:「要是你愛的女人不愛你呢?」他說:「那就讓她殺了我,讓她去做顧城好了。如果她自己還活著,我死後會在上帝那裡保佑她的。」

    我覺得他說這話是真心的。

    海巖:我這麼一聽倒覺得有點麻煩了。看來潘小偉是那種喜歡追求浪漫愛情的人,也是一個還沒嘗過愛的滋味兒但要愛上了就不顧一切的人。這種人要是真愛上你你還真麻煩,弄不好就非成負擔不可。

    呂月月:那天晚上我和紀春雷一起吃飯的時候,老紀也和我說了這個意思。他說得很婉轉。老紀這人從不正面指教別人,他覺得我不應該和潘小偉過多地探討甚至爭論男女問題。老紀說你看你們差點爭起來,潘小偉明明就是個孩子太認真太愛激動,咱們就得哄著他點兒,咱們的任務不就是哄著他讓他高興讓他對咱們有好感嗎?他要再說什麼咱們就順著他說,犯不著跟他掰扯。

    老紀的意思我很明白,我們當警察的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是很忌諱和自己的工作對像發生這種與任務無關的思想交流的。我和潘小偉談的這些話要是讓李隊長聽見,那可不得了了。不過紀春雷是老好人,他明白隊裡要批評我的話我肯定知道是他告的狀,所以他不會說的。

    那天晚上我和老紀是在附近派出所蹭一個熟人的飯。潘小偉是和處長隊長他們一起在亞洲大酒店吃的,是處長隊長請他吃飯。這也是進一步和他接觸、做工作。那天他們怎麼談的我不清楚,但從處長隊長的臉色上看,談的氣氛比第一次見面時好多了。處長走時把我們叫到飯店保衛部的一間屋子裡,特別表揚了老紀、小薛和我,說我們很辛苦,幹得不錯。伍隊長告訴我們,潘小偉已經表示願意考慮替我們盡量做他哥哥的工作。

    潘小偉的這個態度,也是我們這幾天陪出來的主要結果,處長和隊長還沒走,潘小偉就在他房間裡呼我BP機,問我晚上能不能陪他去唱卡拉OK。我就地請示處長隊長,處長說你去吧,最好就在亞洲大酒店裡的卡拉OK唱,太晚了就別出去了。

    我說行。

    當晚我是和紀春雷一起陪他去的,我們在亞洲大酒店歌廳裡開了個KTV包間。潘小偉為我們叫了豐盛的小吃、雞尾酒和果盤。他叫我唱,我說老紀你唱吧,老紀說他從來沒有唱過卡拉OK,不會唱。後來潘小偉自己唱,唱粵語歌,也唱國語歌。再後來我說我雖然不會唱但也唱一個吧,我唱了個《血染的風采》,這是我上中學時唱的最拿手的一支歌,曾經傾倒了我們那個小縣城中學的許多男孩,大概也傾倒了那位道貌岸然的校長。雖然這間KTV包房的音響效果很不理想,但仍然把潘小偉驚住了。他說哎呀我太崇拜你了,你要是在香港一定能成為一個明星的!

    接著他求我再唱,我說不唱了,這音響不好。他說求你了,再唱一個吧,我就又唱了一個,唱的什麼忘了。老紀也誇了我幾句。後來老紀出去給他家裡打電話去了。他家是傳呼電話,時間要等很長,包房裡只剩下我和潘小偉了。潘小偉不讓我唱了,他說他要唱,他點了一首歌,歌名叫《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海巖你聽過嗎?

    海巖:好像聽過。

    呂月月:他唱這首歌,唱得極為投入。他的眼神我很明白。我身上控制不住地像燒了火,很熱,出了一身汗。

    海巖:那歌怎麼唱來著,歌詞我記不住了。

    呂月月:「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後面的詞我也忘了。

    海巖:啊,我明白了。

    呂月月:歌唱完,老紀也回來了,他問:「你們又唱什麼了?」

    潘小偉說:「我唱的英文歌,你聽不懂,呂小姐應該能聽懂的。」

    老紀問我,「什麼英文歌?」

    我說:「潘先生喝醉了,咱們該結束了,讓潘先生早點休息吧。」

    老紀本來就對卡拉OK沒興趣,捨家捨命地陪在這兒,一聽我說該結束了當然隨聲附和。可潘小偉執意要再唱,說求求你們再讓我唱一首好吧,我只好又坐下來說那好,就唱最後一首。

    我看他真是有點喝過量了。

    他又點了一首《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海巖,一聽這歌名你就應該知道他想說什麼了。

    海巖:當然能聽出來,不過這歌我不熟悉,歌詞怎麼唱?

    呂月月:「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日日夜夜關心,時時刻刻在意,分分秒秒折磨我自己。知不知道我想你,知不知道我愛你,千千萬萬秘密,零零落落內心,一絲一毫不敢告訴你。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請看我眼中無言的煩惱,雖然我都不說,雖然我都不做,你卻不能不懂。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請看我臉上無奈的苦笑,雖然我都不說,雖然我都不做,你卻不能不懂。」

    海巖:這詞寫得很好。

    呂月月:這詞老紀當然聽不懂,我裝作沒聽懂,就催著要走。老紀讓服務員把這一晚上的賬都記在904房的賬上。潘小偉走出去又返回來,說忘記給服務員付小費了。在身上摸了半天沒摸出錢,問我身上有沒有零錢。我說沒錢就算了吧,小姐們會領情的,可那幾個服務小姐站在那兒板著臉不作表示。潘小偉又問老紀要錢,老紀猶猶豫豫摸出五十塊錢,我也把身上的八十塊錢全都拿出來了,一起交給了虎視眈眈的服務小姐。

    出了歌廳,老紀讓我陪潘小偉上去,他自己下去備車。我陪潘小偉回到九樓,一出九樓電梯潘小偉就吐了,吐得地毯上一大攤。薛宇聞聲跑出來,和我一起扶潘小偉進房,安頓他躺下。我問潘小偉要不要請醫生,潘迷迷糊糊地說不要,說吐出來就好多了。我給他倒了杯開水放在床頭,說了幾句關懷的話,見他閉上眼似睡非睡,就退出來了。

    在電梯廳薛宇問我:「你們幹嗎喝成這德行?」

    我說:「誰知道他這麼沒酒量。」

    薛宇說:「你的任務是白天陪他出去遊覽,用得著晚上也陪到現在嗎?」

    我說:「這是處長隊長都同意的,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薛宇見我不高興才不說話了,低著頭去收拾潘小偉吐在地毯上的髒物。

    我下了樓,老紀的車在飯店大門口正等我。我一上車老紀就說:「這小子也真逗,自己沒帶錢還擺什麼譜非要給小費。你說哪兒有借錢給小費的。」我剛剛在薛宇那兒生了一肚子氣,對老紀這番話挺反感,我就一句話不說,沉默。我知道老紀是怕潘小偉以後想不起借錢這檔子事,我們也不好意思去要,等於平白無故替他交了一百多塊錢的小費。我還好,可老紀身上帶多少錢他老婆那兒都有數的,花到哪兒去了都得有個交代。

    第二天潘小偉酒醒之後果然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我按約定時間在飯店大堂等他,等到快十點了沒見他下來。就打電話到他房間,他還沒起床呢。迷迷糊糊問我幾點了,又說對不起他馬上起來。二十分鐘後,他急急忙忙地下來了,一見到我就又說對不起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我說沒事你好點了嗎?他說很好。我說你昨天醉得很厲害,在歌廳亂唱,沒錢還想給小費,回來吐了一地,害得薛先生替你清潔了半天。他說不可能,我從沒喝醉過,一定是你編出的故事來取笑我。我再三向他描述他昨晚的狼狽,他再三不認賬,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他是真記不起來了還是裝傻。他討好地對我說:「別說這些了,全是我無賴,我請你吃早茶賠罪啦。」我說:「這都幾點啦。」他說:「沒關係的,我們去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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