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花雪夜的故事 正文 第二章(1)
    海巖:潘小偉不是偷偷來大陸避風的嗎,天龍幫居然馬上知道他的動向,派人追蹤而至,可見神通廣大。

    呂月月:潘小偉到北京避險,是他大哥一手安排的,做得極為縝密。但是黑幫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撲朔迷離。潘小偉的行蹤是怎麼被天龍幫探知的,至今我們都不清楚。

    海巖:我看潘小偉的照片,面相上倒是清俊單純,像個學生。沒想到出手這麼狠,三下兩下就把羅依撂平,不愧為黑幫子弟!

    呂月月:在審羅依之前,也就是那天的當天晚上,伍隊長和劉保華審了潘小偉。潘小偉的說法和第二天羅依說的,完全不一樣。潘小偉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真實姓名,也承認了此次北京之行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天龍幫的加害。他說他離開天龍飯店搬到「港華」,是因為發覺被人跟蹤,他的房間也被人翻動。他以為換個地方住就萬事大吉了。不料在他快離開房間時服務員送來了他早上交洗的西服。其實這西服中午就洗好了,但服務員並不送回房間,因為只有等到客人回來了再送才可能得到小費。潘小偉付完小費又忙著收拾行李,行色匆匆地忘記帶走付小費時拿出的錢包。恰恰是這個錢包暴露了他的去向。他在港華中心下了出租車就拿不出車費,他已經身無分文。出租車的司機以為他是騙子,揪住不放,把車橫在飯店門口不走。在飯店打公用電話都要錢,於是他求助飯店的大堂副理打電話到天龍飯店詢問錢包的下落。沒料到這個電話把羅依給招來了。羅依送來的不是錢包,而是一根很細的鋼絲繩。他假冒飯店服務員說是送一個訪客留言,賺開了房門,進門就用細繩扣住潘小偉的脖子想把他勒死。結果不巧勒在了下巴上,就差這麼一寸,潘小偉僥倖活命。掙扎之中,抓到桌上的茶壺給了羅依一下,開了羅依的瓢兒。大概也就是這時候,我們來了,敲門,潘不敢應聲。他當然不敢應聲,我們就自己開門。這時候潘小偉是驚魂未定,順手抄起一個立式衣架,誰進去他打誰,薛宇第一個進的,潘小偉一看不是服務員,又能開門,準不是好人,然後薛宇就輕度腦震盪了。

    海巖:那你們分析,究竟潘小偉說的真實呢,還是羅依講的真實?

    呂月月:當然是潘小偉的真實。第一,合情理;第二,我們在現場發現了那根細鋼絲繩;第三,潘小偉的下巴上確有一條鋼絲繩勒出的紅印,他不能沒事自己勒自己吧。

    從已經發生的全部情況分析,我們判斷,天龍幫派羅依追到北京,首先是要找那把提琴。他們大概懷疑潘家把提琴讓潘小偉帶出香港了。當羅依發現提琴並不在潘小偉手中以後,就決定除掉潘小偉,大概至少以此能再次向潘家顯示天龍幫的法力無邊吧。天龍幫和羅依本人,都犯了一個錯誤,他們過分小看了潘小偉,以為他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捅就得死。沒料到潘小偉能置死地而後生。

    海巖:有一點不知你們後來有沒有搞清楚,這把小提琴究竟是潘大偉在古董商那裡買下來的,還是真的如羅依所說,是從馮世民手上巧取豪奪的?

    呂月月:根據後來我們調查掌握的情況,琴是潘大偉從古董商那裡直接買來的沒錯,但是在這兩年潘馮兩家的勢力較量上,潘家越來越處於劣勢。為了和天龍幫修好,潘大偉在去年把這把小提琴作為壽禮送給了馮世民。可不久前天龍幫的一個小兄弟叛變投靠了潘家,不知輕重地偷了這把小提琴作為給潘家的見面禮,激怒了天龍幫,無論潘家怎麼解釋,還是爆發了一場大火並。火並雖因偶然誤會而起,基礎還是積怨多年的利益衝突。由此看來,羅依的交代也不是無中生有。

    海巖:那這兩個人,潘小偉和羅依,你們怎麼處置呢。

    呂月月:羅依的行為構成刑事犯罪,地點又在北京,中國政府有司法管轄權,後來這個案子結束後,羅依被依法起訴,怎麼判的我不知道。

    海巖:潘小偉呢,怎麼處理?

    呂月月:潘小偉沒有犯罪,我們不能對他採取任何法律措施。他在香港也沒有任何案底,也就是說,算是個清清白白的人。一個清清白白的香港同胞來大陸旅遊觀光,那當然只能讓他回飯店住。於是問題來了,我們想通過他找到小提琴的線索,所以得看住他不能讓他跑了,可又不能任意限制他的行動自由。

    海巖:可不是嘛,現在是法制社會,潘小偉又是香港同胞,我想像得出是很難處理的。

    呂月月:在審完潘小偉以後,我們把他送回港華中心飯店,當然,給他換了一個房間,加強了樓層的保安措施。下步拿他怎麼辦,得請示。伍隊長讓劉保華趕快整理出對潘小偉的審問筆錄,當然,寫在文字上應該是「訊問」筆錄,因為他並不是作為犯人或者被告人或者是被我們採取了刑事措施的人接受問話的,所以不能用「審」字,應該用「訊問」兩個字,說明他最多是證人的身份。劉保華那天沒回家,連夜整理訊問記錄,以便第二天如果要對羅依採取拘留或逮捕措施的時候,好向市局或檢察院報材料。伍隊長則讓我跟上他去找處長,這時候大約是半夜兩點多鐘了。

    處長家住在奶子府。奶子府你知道嗎?就是靠近燈市西口那邊,離天倫王朝和國際藝苑飯店挺近。處長就住那兒一棟六層高的宿舍樓裡。

    我們到的時候,他因為已經和伍隊長通過電話,所以早從床上爬起來在客廳裡等我們。伍隊長先把這一晚上的情況和潘小偉的交代匯報了一遍,處長抽著煙聽著,聽完了沒表態,先笑著問我,是不是頭一回見這陣勢,犯怵沒有?我說還行吧,隊長說月月表現不錯,一點沒犯怵,就是手裡有桿槍見著人就摟不住火了,那小子舉著衣服架子是嚇傻了你沒看出來嗎?我要不拉住你你非把他崩了不可。我說,隊長我不至於那麼不懂政策吧,我根本沒怎麼的他,可你看他對薛宇下手多狠。隊長說噢,這點我倒忘了,他打了薛宇你心疼了,所以你要替薛宇報仇伸冤是不是?我說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同志之間這麼長時間在一塊兒都是戰友了,就像上前線打仗,戰友的犧牲最能激發對敵人的仇恨……隊長說得了得了你別越描越黑。

    處長問:「怎麼,月月和小薛不錯?」我說沒有,就一般朋友。隊長說他們倆還行吧,小薛挺喜歡月月,月月呢,女孩子嘛,拿點架子。我說我有什麼資本拿架子呀。海巖,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女孩子的心理,一般都不習慣別人當面議論自己。可那天我們兩個頭頭兒這麼說我,我感覺挺好,他們論年齡都是我的長輩,他們議論我的時候,口氣、表情,都很真誠,挺溫暖的。我現在回想起來,感覺挺好。

    後來處長言歸正題,問:「對潘小偉你們有什麼想法,怎麼處理?」

    隊長說:「目前要繼續查清小提琴的下落,潘小偉這根線不能撒手。」

    處長又問:「人住在飯店裡,你們打算怎麼控制?」

    隊長說:「潘小偉目前主要是想擺脫天龍幫而不是擺脫我們,他要避免馮世民的追殺,也需要有我們幫助,而且作為當地警察,我們也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對他提供保護。這就是所謂壞事變好事,要是沒有今晚這場虛驚,我們今後保持和潘小偉的接觸,並且做他的工作,還不方便呢。」

    處長說:「那倒也是。」他又問:「老伍,這麼說吧,你對做好潘小偉的工作,求得他的合作,查清小提琴的下落,有幾成信心?」

    伍隊長說:「五成。」

    處長一瞪眼:「五成等於沒說。五成不等於說一半一半嗎?!」

    伍隊長說:「我覺得潘小偉這個人,年輕,涉世不深,在跟他交談時我觀察,人也算比較單純,不油。可能從小富貴慣了,所以有點少爺脾氣,但從言談舉止上看得出是受過教育的,有文化。我想,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不至於一點情理不通吧。而且從香港警方提供的情況看,他從來沒有參與過他家族的違法活動。也就是說,還沒有陷進去,應該拔得出來。」

    處長也很贊同,說:「你有信心就好。」又說:「我倒是擔心,這小傢伙對他們家族的事,知道多少,對這把小提琴的來龍去脈,知道多少。」

    隊長:「這就難說了,也許全不知道,也許全知道。」

    從處長家出來的時候已經三點多鐘了。處長基本同意了伍隊長提出的方案,說明天再跟局裡匯報匯報。我和伍隊長坐進汽車,隊長說先送我回家,其實我們隊長人特別好,現在很難找到這樣敬業的人。你想他總不回家他兒子伍鼕鼕怎麼辦,隊長夫人去世好幾年了,隊長一直為了鼕鼕沒有再續。他一做飯做一大盆,菜也做得多多的,放冰箱裡,每天讓鼕鼕自己熱了吃。鼕鼕很可憐,我們隊長這一點非常讓人尊敬。

    後來隊長開車送我回家。我從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後,本來一直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裡。那年五月份我媽從老家到北京來看我,住在她同學家的一間多餘的房子裡,就在地安門那兒,那些天我下了班就到我媽那兒和她一塊兒住。

    海巖:在地安門哪兒呀?

    呂月月:就在狗不理包子餐廳旁邊一個胡同裡,平房。我們那兒算是北京的貧民窟,全是危舊小平房或者違章建築。又像是《水滸傳》扈家莊裡的盤陀路,分岔極多,進去你就出不來。隊長送我到胡同口,胡同窄,車開不進去。我下車時隊長突然叫住我,他說了一句話。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就是這句話,斷送了我的一生。

    海巖:什麼話?

    呂月月:他側著頭看了我半天,說:「月月,這個案子,你要唱主角了。」

    第4次談話

    海巖:月月,你昨天最後說的那句話,使我非常不解。你說你們隊長的一句話就斷送了你的一生,是不是太嚴重了?你是不是感到有很多人,包括你們隊長在內,都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由此使你痛恨他們,甚至痛恨一切人。你昨天說的這句話讓我想了一個晚上。我想像你這樣一個大學生,又在所謂「國家機器」中工作,落得現在這樣的地步——啊,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以你所受過的教育和訓練,怎麼會跑到那樣一個夜總會裡靠掙小費過日子呢。難道你覺得你的青春,你的事業、前途,在那個醉生夢死的地方可以體現嗎?可以讓你滿足嗎?我覺得你的過去和你的現在十分矛盾。按一般人的觀念來推斷,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去幹這種近似於賣笑為生的工作,是不是一種自暴自棄呢?這個問題從我第一天見到你我就百思不解,直到你昨天說你們隊長一句話就斷送了你的一生,好像有點印證了我的分析。

    呂月月:我不是自暴自棄。我從公安局辭職以後,沒有工作,我外語不太行,去不了外企。可我又非常需要錢,你知道,在夜總會裡一個小姐要是做得好的話,一個月不會少於一個巴掌。

    海巖:五千。

    呂月月:對。沒人恨錢。像我現在,每月光租這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就得八百多塊。

    海巖:當然比你在公安局掙工資多多了。可你覺得幹這活兒有意思嗎?以後年紀大了怎麼辦?

    呂月月:談不上有沒有意思。掙錢嘛,沒辦法。我最怕的就是陪客人喝酒,最多的時候我一晚上喝二十多杯白蘭地,人都紫了(苦笑)。有時候真是把苦膽都能吐出來,還得去陪。一個晚上我就能為夜總會老闆掙幾千塊甚至上萬塊,我這錢掙得不容易,是拿命在掙。

    海巖:就一直這麼掙下去?掙錢是你的生活目標嗎?

    呂月月:等掙夠了,找個地方隱居去。

    海巖:隱居?哦,月月,我過去一直試圖用文字來研究中國女性的心理。前幾年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大型文學刊物《中國作家》搞過一期「女性愛情心理研究專號」,上面打頭條刊登了我寫的一個中篇小說,寫一個女人在十八歲到四十歲的漫長人生中,對一個男人的苦戀。據我的體會,戀愛,對一個男人來說,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而對女人來說,則常常是她的全部人生。你還不到二十四歲,還有無數未來。可你卻說,隊長一句話斷送了你的一生,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讓這句話斷送的,只是你的戀愛呢?

    呂月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你說戀愛是女人的全部人生,這話沒錯。因為戀愛、婚姻、生育,確實決定了女人的一生。但男人,男人只是在很短的一個階段才需要這些。

    海巖:月月,咱們也算是朋友了,作為朋友我很想知道一點你的童年、你的家庭……

    呂月月:你找我不是為了那個小提琴的故事嗎?

    海巖:不,我覺得,關於你自己的故事,更讓人好奇。你是生在北京嗎?

    呂月月:我生在東北,黑龍江密山。

    海巖:那是你老家?

    呂月月:不。怎麼說呢,我母親是北京長大的,一九六八年高中畢業到東北插隊落戶,再就沒回來。

    海巖:也就是說,你姥姥家在北京。

    呂月月:姥姥姥爺早不在了,我媽是獨生女兒,所以北京早沒什麼親人了。

    海巖:你父親呢,現在也在東北?

    呂月月:我的父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佬,他的老家離中蘇邊界很近很近。很早以前我的祖上在那一帶深山老林之中統治著一個非常大的莊園。那地方名叫刁林。如果按毛主席關於《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的標準,在我的曾祖父以前,我家屬於名副其實的大地主一類,以我們呂家在刁林一帶的勢力和行徑而論,也夠得上土匪惡霸一級的人物。我曾祖父有個綽號叫「黃半山」,他的莊園是一色的黃琉璃瓦的大屋頂,鋪了半個山坡。黃琉璃瓦過去是皇室的專用品,臣民百姓絕對不准用的,用了就是謀反。可刁林那地方山高皇帝遠,我的老祖宗佔山為王,別說用黃瓦,他種了滿山的鴉片,誰管得了呀。

    我曾祖父這一代,是呂家的鼎盛時代,光是看家護院的子弟兵,就有二百多人,一律白馬雙槍。在當時的刁林,可算得上惟我獨尊。滿洲國時期,日本人也不惹他,還請他出面維持地方治安。抗聯也想爭取他,以為他有點俠腸義膽,時不常地跟他講點民族大義什麼的。其實我曾祖父八面玲瓏,既不抗日也不反共,甭管是誰,只要不妨礙他種大煙就行。後來蘇聯紅軍對日宣戰,進軍中國東北,就是從刁林入的境。我曾祖父夜郎自大慣了,又沒什麼文化,別人跟他一說老毛子來打二毛子了,他就火兒了,說二毛子是我的朋友,老毛子憑什麼來搶地盤。老毛子二毛子是我們東北土話,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海巖:知道,你們東北人管俄國人叫老毛子,管日本人叫二毛子。

    呂月月:我曾祖父想在日本人面前露一手,做點仗義行俠的事。在某一天天沒亮的時候就帶著他那二百人,一色的白馬雙槍,很神氣地到邊境線的一個山口那裡去堵老毛子。他想先把老毛子勸回去,不行的話就撂倒他幾個,給他們個下馬威。他們趕到邊境山口時正趕上蘇聯紅軍的裝甲部隊過境,坦克車、裝甲車、十輪大卡一輛接一輛隆隆開過,到中午還沒過完。他們躲在山上看到山谷裡煙塵蔽日,馬達聲震耳欲聾,看了將近一天,到黃昏時他們拖著槍回來了。我曾祖父一句話也沒有說。

    回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爺爺送到省裡去讀書,老毛子的鐵甲部隊使他明白了外面的世界無限大。我爺爺到省城上學以後,解放軍進軍東北,刁林也開始清匪反霸,土改建政,曾祖父的白馬雙槍的子弟兵很快瓦解,曾祖父後來被解放軍當作土匪鎮壓,莊園土地全部沒收。我爺爺和我父親在後來的幾十年中,戴著土匪惡霸的孝子賢孫的帽子,難見天日,沒過過一天直腰瞪眼的日子。我媽就常對我說,呂家祖上一輩一輩的罪孽太大太大了,現在輪到你爸爸來還這筆債了。我爸年輕的時候長得英俊極了,人也特別老實,我媽就喜歡他這樣的。要不然我媽這樣一個出身沒問題的知青,也不可能寧願刀劈火烤嫁給他這樣一個黑五類。我爸一輩子壓抑,我和我媽就是他的全部寄托和光明。他在外面沒地位,在家裡也總覺得欠了我媽多少債,所以對我媽,對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們家雖然窮,可我從小就被寵壞了。可以說,在家裡我什麼活兒都不幹,有一點好吃的好穿的,也都天經地義地歸我。

    海巖: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呂月月:沒有。我爸也去世了。我媽還在密山農村呢,生活很苦。我想,等我掙夠了錢,就把我媽接到北京來,北京現在沒戶口也能生活。

    海巖:你怎麼到北京的?噢,對,我忘了,你是大學畢業分來的。看來你的命還算不錯。在密山農村能考上大學,又能分到北京,很不容易。

    呂月月:就算是吧。

    海巖:說一句不當說的話,老天爺還給了你另一份厚愛,那就是給了你一張這麼好看的臉。我想像,一定有許多小伙子玩兒命地追求你吧。

    呂月月:被人追求是令人厭煩的事。

    海巖:女人有一種普遍的毛病,如果男人拚命追她,她會覺得很煩,如果男人不追她了,她又受不了。假使一個女人一生中從沒被任何男人追求過,我想她無疑是最寂寞和最不幸的女人。

    呂月月:你說的不錯,但是我覺得女人只是喜歡自己感興趣的男人追求自己,只有那種找不到男人的醜女人才把隨便什麼人的追求都當作樂事和虛榮。你知道嗎,一個無聊的男人來追求你,只會是一種令人厭煩的糾纏。

    海巖:月月,還有一個問題也很值得探討,你對自己的初戀感覺怎麼樣?很多人一生中經歷了多次戀愛和婚姻,但在內心留下最浪漫最美好記憶的,還是初戀。如果你不特別忌諱的話,能不能講講第一個向你進攻的男孩子是什麼樣嗎?

    呂月月:(沉默片刻)第一個進攻我的人是個老頭兒,那年我十六歲,他六十歲了。

    海巖:啊,請原諒,我不是有意這麼問的。

    呂月月:沒事,過去這麼多年的事,我無所謂了。女孩子一般都怕和人談這些醜事。你也許不知道,我在很多人眼裡,是一個風流的、敗壞的女人,是讓男人不安分的女人。這些年難聽的話我聽慣了,所以臉皮也厚得不行。

    海巖:別瞎說了,你才多大。

    呂月月:所以我到夜總會去工作,很多人不覺得奇怪,可能反倒覺得我去那兒正合適,他們甚至覺得我肯定能跟有錢的客人上床。過去我們處裡就有人說我是麻袋片上繡花,底子不好。他們畢竟是搞偵查工作的,有些人連我十六歲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

    海巖:十六歲你應該還在上中學。

    呂月月:就在我們密山縣裡的中學。我的校長,六十歲了,很喜歡我。我那時在學校裡很出名,因為我唱歌唱得好。我們小縣城裡也有「追星族」,港台的追不著,大陸的也追不著,就追我。

    海巖:你們校長六十歲了,也是「追星族」?

    呂月月:不,他看上去完全是個持重敦厚的長者,不苟言笑,學校裡師生們都很敬畏他。他平時對我很好,看見我總要叫住說幾句體貼的話或者教導的話。有一天放學,我走得晚,碰上校長,我都走過去了,校長又叫住我,說有事正要找我,讓我跟他去辦公室一趟。我跟他去了。那是冬天,才四點多鐘,天已經漸漸有點暗了。校長的辦公室裡生著一隻火爐。我們進屋校長先把火捅開,然後問我,團支部有沒有把入團志願書給我,我說沒有,沒聽說讓我入團。校長說他跟團總支和我們班主任都關照過我入團的事,讓我別著急。又說北京一個歌舞團到我們這兒來招小歌星,準備培養訓練好以後和港台歌星去競爭,北京的專家看中我了。我一聽高興得都傻了。我問校長我行嗎?校長說你條件、基礎都不錯,但人家選擇很嚴格,首先身體要合格。校長說人家北京的人托他先給我檢查一下身體,如果體形發育什麼的都沒問題,就推薦我。但這事得保密,如果讓其他老師同學知道了都要來爭對我就不利了。我聽著點頭,我才十六歲,小地方的孩子,什麼也不懂,做歌星夢做得糊里糊塗,我只有點頭,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又是校長。(沉默了一會兒)他讓我把棉襖脫了,又讓我把毛衣也脫了,最後讓我把襯衣撩起來,露出胸,他用手碰碰我的乳頭,說:「太硬了。」(笑)我還以為硬是不正常呢,很緊張,問校長我沒病吧。校長沒答,他拉上窗簾,打開檯燈,他說你把上衣脫了,我說這屋子很冷。他讓我站在爐子邊上,親自動手幫我解衣服扣子。他把我上衣脫下來,我臉上燒燒的,身子冷得起雞皮。校長讓我兩條胳膊舉到頭上,他摸我的胸、肋和肚子。他冰涼的手,很粗,輕輕地摸得我癢癢的,一會兒又用力捏我的乳房,我放下手說校長我難受,我要凍著了。這時電話鈴響了。校長說,這樣吧,明天你再來,我明天提前把屋子燒熱一點。明天再檢查吧。

    後來我就回宿舍了,恰好那天我爸從幾十里外趕到學校來看我,一直在我宿舍裡等著,問我怎麼才回來,我就說了北京來人招歌星的事,也說了檢查身體的事。我爸開始挺高興,後來聽著不對勁了,怎麼還檢查身體?他讓我詳詳細細把校長檢查身體的細節告訴他。我爸從來對我沒大聲說過話,家裡要是燉了肉,幾十里他也給我送到學校來。可那天我爸那樣子把我嚇壞了,我看他那樣就不想再跟他說,他使勁打了我一個嘴巴,說:「你這個沒臉沒皮的孩子,你讓人家玩兒了你都不知道!」

    我那時突然恨我爸,我哭了就跑了。我也不吃飯了,我一個人跑了幾十里回家找我媽,我晚上九點多鐘才跑回家。我媽說你爸看你去了,怎麼沒和你一塊兒回來?是的,我爸從那天開始再沒有回過家。他當天跑去找學校的書記,書記說不會有這事吧,等我瞭解瞭解再說吧。我爸覺得書記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義憤和決斷。於是又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說這事最好還是找上級單位領導解決。我爸火了,自己去找校長理論。校長矢口否認,並且說保留控告我爸傷害名譽罪的權利。當晚他們在校長家門口爭吵,爭吵之中我爸推了他一下,校長跌坐在地上,昏迷過去,當時鄰居幫忙送了醫院。這時候派出所來人了,也是鄰居叫來的,把我爸扣起來,扣起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日後叫我爸賠償醫藥費和營養費。可沒料到校長在醫院裡呆到第二天,竟然不治而死,診斷死於脾臟破裂。

    原來校長以前就患有脾臟腫大的疾病,解剖證明他的脾臟比正常人大幾倍。我爸推他時碰了他的脾,脾就破了。正常人當然是不會這樣的。這樣一來我爸就不是賠錢的問題了,他一下子成了殺人犯了。我和我媽聽到他被逮捕的消息真是像聽到晴天霹靂,後來我媽對我說過那時她曾有輕生的念頭,但低頭看看我,我才十六歲花兒一樣,她不得不咬牙活下來。說實話當時我也有絕念,心想活著太沒意思了不如死了乾淨,可有這念頭的事我至今也沒對我媽透露過。

    法院開庭的時候我媽沒去,她受不了審自己親人那種場面。一個女人她有什麼能耐去救自己的親人,她只是哭,她連律師都請不起。出庭的律師是法庭代我們請的,不過還不錯。這位沒收我們一分錢的律師認定這事是意外事件,因為造成校長死亡的不是我爸的這一推,而是校長那已經病重的脾,我爸事先並不知道他的脾有病,因此不具備殺人的故意。在爭吵中推了一下最多構成治安性質的問題,談不上犯罪。但是檢察院說校長是死於脾破裂,而我爸那一推是造成脾破裂的直接原因,與死亡構成因果關係,應以過失殺人論罪。最後法院來了個折中,說我爸那一推絕對構不成殺人,但我爸應當知道這樣推一個年紀較大身體較弱的人可能會造成身體傷害,但我爸沒考慮到這點,因此構成過失傷害致死罪,判了有期徒刑兩年半。

    我爸判了刑,校長開了追悼會。一榮一辱,格外鮮明。校長從教三十年,在當地有點名望。追悼會縣裡不少領導來參加,挺隆重。

    追悼會後有人把校長的悼詞從門縫裡塞到我們家來。悼詞上全是溢美之詞,什麼為人師表、德高望重。我被他檢查身體這件事沒有人願聽,也沒有人願信。同學和老師都在議論我,我沒法再上學。後來我的中學課程全是我媽在家教我的。我退了學,到我們鄉辦工廠修了一年多的農機。你知道,這活其實不適合女孩子干,每天一身油污。要生存只有去幹,沒辦法。

    海巖:你爸爸後來出來了嗎?不是就判了兩年半嗎?

    呂月月:他在刑期快滿的時候死了,死於工傷。據說是蓋房子時砸死的,後來監獄領導送來他的遺物和一個獎狀,上面寫著「改造標兵呂小安」。我爸一生沒有任何榮譽,一個土匪的後代,一個農民,精神上和生活上都極困苦,連這個以死換來的標兵稱號,我和我媽都拿不準要是掛在牆上究竟是光榮還是恥辱。

    海巖:後來掛了嗎?

    呂月月:沒掛。

    海巖:可你後來上了大學,又來了北京,也總算能告慰你父親了。

    呂月月:我現在每月都寄錢回家給我媽,我現在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爸沒能用上我掙的錢。

    海巖:你的經歷更使我感到,一個美好的容貌,是女人的武器,也是女人的麻煩。越是容貌好的女子,越不容易有一個好的名聲。

    呂月月:男子名聲好壞並不重要,因為沒有一個女人真正願意嫁給一個正人君子。你沒聽人說「男的不壞,女的不愛」嗎?但是一個女人的名聲就是這個女人的生命。因為沒有一個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貞操和品德。

    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裡有幾個男生,喜歡我,互相鬧得你死我活。年級老師、黨團組織,都出面做工作,幫助教育。結果他們都沒事了,我竟不明不白地背了一個害人妖精的惡名,讓那些一心讀書的良家子弟,敬而遠之。其實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討厭男人,對於男女間事,從心裡就恐懼、反感,覺得骯髒罪惡。因為校長檢查身體那件事鬧出的軒然大波,使我無臉見人,精神上太受刺激。你想我才十六歲,頭一次聽懂這種事的時候就成了丑角。從那以後,我心理上也許是有點變態的。

    海巖:問你句玩笑話,現在你是不是討厭一切向你靠攏的男人,比如,薛宇,你討厭不討厭他呢?

    呂月月:(斟酌片刻)唔——開始並不喜歡,他長得有點像我的一個同學,那同學追過我,很討厭。後來,我覺得薛宇是個很忠誠的人,有忘我的一面。我不喜歡蠅營狗苟的男人,薛宇很正義,不自私,只是他的心眼兒太小。有一次幹部檢查身體,醫生在薛宇的體檢表上填了「心界不寬」這樣一句。我就笑他,你看,醫生都說你的心眼兒太窄。他說你別德行了,風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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