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部小說的開頭,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一個靠稿費生活的人。說好聽了是個專業作家,但沒什麼名氣。沒什麼名氣的作家說難聽點叫做無業遊民。從很年輕時我就這樣無業。除了發表過幾個中、短篇小說之外一無所成。當然還寫散文。直到前年有個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提升做了編輯室主任,想提攜我把那些小說和散文集成一個小冊子發表,使我興奮了很久。後終因征訂數量太少出版社實在賠不起而未能付梓。還有大大前年我寫了一個反映新疆維漢兩族青年愛情題材的電影劇本,被一位導演選中,但在電影廠的審查中認為有些情節違反了少數民族政策,如果拍成片子恐怕會引起穆斯林的抗議,遂遭槍斃。總之這麼多年就如此浪擲光陰。幸喜目前還有幾個雜誌和晚報封我為專欄作家,允許在報屁股上定期發表些豆腐塊文章,聊以餬口。
前不久一個雜誌約我寫一個音樂家的專訪。那音樂家早先是樂隊的指揮,後來提升做了樂團的團長。我對他的採訪連寒暄喝茶在內大概不到一個小時,無非是請他談談經歷學業,留意記下他的多年以前的兩部作品的名字,然後問問他對當前音樂的看法和對未來音樂的展望,以及他的個人愛好,如此等等。寫這類八股式的專訪對我來說早已駕輕就熟,用一個路數和模式,套不同姓氏和職業即可。音樂家和我聊得興起,說我很懂音樂,算是個知音。起身告辭的時候,音樂家正好也要外出,執意要用來接他的一輛桑塔納送我一程。在車裡我問他當領導和搞音樂指揮更喜歡哪個,他說當然更喜歡後者。「要不是當這個勞什子團長,我還背不上那個處分呢。」音樂家的口氣雖然輕鬆,但仍然使我覺得詫異,「您是著名的音樂家,誰處分您?」
「怎麼,你不知道?我這檔子倒霉事在音樂界可算是無人不曉。」音樂家自嘲地笑笑。原來多年以來他的樂團一直保留著一把十七世紀的意大利納格希尼小提琴,目前在中國僅存一把,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國寶,幾年前突然不翼而飛,被人偷帶出國,後經公安機關和國際刑警通力合作,才得以完璧歸趙。音樂家作為樂團的領導,當時被上級課以記過處分,處分材料還進了個人檔案。
「還好,據說小提琴是從香港被追回來的,幸虧沒走遠。」
畢竟已經事過境遷,音樂家此時的神態已顯得有些超然。檔案中的這點記錄在今天的時代對他也算不上什麼負載。做一個單純的音樂指揮固然無官一身輕,但做領導也有做領導的實惠,至少還能有輛桑塔納作為代步的專車呢。
這事過去幾個月後,幾個朋友合謀寫一部反映刑警生活的電視連續劇,拉我入伙。我對警察生活一無所知,從小到大,甚至沒進過一次派出所。然而朋友盛情相邀,又是出名賺錢的好事,卻之頗有些不識抬舉。情急之中想起音樂家講起過的關於意大利小提琴失而復得的故事,感到頗有傳奇色彩,值得一寫。想想外國驚險電影中的種種細節,覺得完全可以套用在這個故事上,於是便一口應承下來。
後來知道參加這個系列劇創作的,竟有七八人之多,每人各寫一個獨立故事。聽聽這七八個名字,在文學界都可算不同凡響,不由暗自惶恐,心想與名人為伍,又是自己陌生的題材,相形之下,難免技拙。因此不敢漫不經心,急來抱佛腳地托熟人求到一位公安系統的幹部,向他打聽是否知道這個小提琴案的一點細節。那人在公安部某局當副處長,也聽說過這個案子(足見確是大案名案),但細節不知。他給我寫了一張兩寸寬的條子,要我去找市公安局某處的處長,說在某次會議上和他曾有一面之交,知道他曾主管過這個案件的工作,細節一定知道很多。
條子裝在一個信封裡,信封上寫著地址和那處長的名字。處長叫伍立昌,聽上去很威武也很斯文,但當我在那機關的傳達室把條子像介紹信一樣遞上去以後,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沒能得到接見。憤怒之餘想像這位伍立昌大概官氣十足。不過我聽說在公安局當一個處長,確實比其他機關裡的處長要威風許多的。
看傳達室的是個老頭兒,原先也是公安局的幹部,退休以後來這裡拿補差的。這種偵查機關往來訪客的人不多,傳達室比較清靜。老頭兒閒得無聊,就與我侃山,說到這個案子,竟也知曉一二。他勸我不要再等處長召見,「伍處長現在是正處長了,太忙,就算見你也頂多五分鐘的事兒。再說案子上的事,說多了就是洩密,他不會跟你說什麼的。」
「那怎麼辦呢,找別人行不行?」我求教道,「您看還有誰能提供點情況?」
老頭兒想了想,扭臉問一個進來取報紙的幹部模樣的老同志知道不知道呂月月現在去了什麼地方。那老同志說好像到什麼皇族夜總會去了,然後又反問老頭兒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找呂月月想幹什麼。老頭兒說不是我找是有人想找,我給他介紹去。那個人瞥了我一眼,沒再說話。老頭兒告訴我那個叫呂月月的是個女的,原先也是這兒的警察,好像參加過那案子的工作。「你可以去問問她,反正她已經調出公安局了,說說這事也許沒什麼顧慮。」
我記下那夜總會的名字,笑著問老頭兒幹警察是不是太清苦,怎麼都辭職跑到歌廳掙小費去了。老頭兒說不是,聽說那女的是犯了生活作風的錯誤給我們這兒開除的,還聽說那女的以前上大學時在男女關係方面就挺臭。老頭兒說以他的經驗女的要是有了這種癮的話那就沒救了,那就改不了啦。
我也有同感,但無興趣與他共鳴。告辭出來時聽到身後那老同志建議老頭兒再去謀個「拉皮條」的第二職業。老頭兒急著解釋,老同志笑著說你別緊張反正越描越黑。
當天晚上我去了皇族夜總會,是個很大很繁華的去處。老闆好像是珠海的要不就是廣州深圳一帶的大款。夜總會的裝飾免不了幾分港式的浮華,多少有點窮人乍富的味道。我進去時才八點鐘,尚不到上客的鐘點。KTV包房外的走廊上,美女如雲。早知道歌廳這行業就是靠這些漂亮的女招待作為搖錢樹的,身臨其境,竟有初逛妓館般的膽怯。一個媽媽桑過來寒暄,示意我裡邊請。我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呂月月的小姐。媽媽桑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裡老闆規定,營業時間小姐是不會客的。我只好找了個座位坐下來,並且叫了一杯昂貴得令人咋舌的橙汁。媽媽桑這才答應到後面看一看,說如果呂小姐來了就讓她到這邊陪我。
幾分鐘後呂小姐果然來了,高高的,瘦瘦的,一張臉比我的想像要漂亮得多,從皮膚上看至多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妝化得很淡,表情也很淡,初打照面只是微笑一下,言不由衷地客套幾句,便在我對面坐下來。
「先生貴姓?」
「啊,免貴,姓海。」
「大海的海?有這姓?」
「百家姓裡沒有。」
「海先生認識我?」
「不,聽人說起過。」
呂月月漫不經心地冷笑一下,「噢?還有人記著我?我還以為我早消失了。」
我也笑笑:「你這麼年輕漂亮,想必除我之外,不乏慕名而來者。」
呂月月對這種大概聽膩了的恭維並沒什麼反應,漫不經心地說:「您也是慕名而來嗎?那,不請我喝點什麼?」
「可以,」我說,「你喝什麼,我請客。」
呂月月回一下頭,甚至沒有等她說什麼,早等在身後的服務生很快端上一杯洋酒。呂月月衝我舉了一下杯子,一口下去,喝掉大半。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海先生喜歡唱什麼歌,我來幫你點。」
我告訴她我不會唱歌,來這裡主要想找她打聽一下她過去接觸過的一件事情。在我說話的時候,呂月月喝乾了杯裡的殘酒,回頭招呼一下,服務生俄頃又奉上一杯,這下我才猛省這八成就是歌廳的宰人之道。我忍不住停住話頭提醒道:「小姐別喝多了,年輕輕的別傷了身體。」呂月月半笑不笑地呷著酒,說沒事。
我看著酒杯裡迅速減少的洋酒,也加快了自己說話的速度。
「呂小姐,你現在上班陪我聊天不方便,我們能不能另外約個時間談?」
「沒事,我上班就是陪客人聊天。」
「是,是,我知道,但我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住哪兒,或者給我個電話,我換個時間再找你,或者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去吃飯。」
呂月月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慢吞吞地說:「怎麼,剛喝這麼兩杯酒,就想要我電話?你要找我儘管到這兒來,我天天在。」
我說:「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問你一件事,你抽一個小時就行,哪怕半個小時也好。」
「你想問什麼事能告訴我嗎?」
「呃——關於一把意大利小提琴的事。」
呂月月霍然變色,直瞪瞪地看住我,半晌才問:「請問海先生是做什麼的?」
「我?」我猶豫一下,不知該怎樣介紹自己。「我就算是個作家吧,最近我想寫個電視劇,以前樂團的朋友和我說起過這把小提琴的故事,我覺得這題材很可寫,但需要補充一點故事的細節,所以特來請教你。」
呂月月的臉色不似剛才那麼緊張了,但她還是推開酒杯,冷冷地站起來。
「我身體不舒服,失陪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沙發裡。又一個小姐甜蜜蜜地湊過來,非要幫我點歌,我搖搖頭,起身離開了夜總會。
從進到出不過半個小時,夜總會的最低消費加上兩杯軒尼詩XO,我身上的錢被洗劫一空。
那個晚上我始終未能入眠,絕不是因為幾百塊錢的破費,而是腦子裡總是飄忽著這個女孩兒的面孔和她的高高的身影。她的美麗,她的冷傲,她的警察的經歷和她的沉淪的現狀,織成了一個難解的謎。對於意大利小提琴的好奇似乎已經完全被這女孩兒的神秘所代替。我用了很長時間仔細回想她的眼睛,那目光究竟代表了什麼?那雙眼睛的美麗端莊和冰冷無神本身就能構成一個傳奇或一部童話。第二天天明時我鼓足勇氣斷定——最有機會翻開這部傳奇或這部童話的人,那就是我!
接下去我做了整整一天的策劃。設計了多種方案以接近呂月月並爭取到她的好感。我想她離開公安局肯定是不光彩和不愉快的,以致她現在如此反感和迴避有關那段公安生活的一切回憶,假使與她再次交談,肯定不能再說小提琴了。但我們素不相識,怎樣才能消除她的戒心和顧慮?多年的採訪寫作生活給我的智慧到此時幾乎徹底萎縮,我簡直想像不出還有什麼能讓她感興趣的話題。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去了皇族夜總會。因為我知道在那種歌舞世界的嘈雜氣氛中,是不可能與呂月月安靜地進入一個她本來十分敏感的話題的,也因為我自己囊中羞澀,實在不堪承受「皇族」的消費,所以我是等到夜裡一點鐘夜總會快下班的時候去的。我把自行車放在路邊的樹下,然後守在夜總會的門前等候。
那天從下午開始天便大雪,沒有風天並不冷,雪無聲地落下,又無聲地化,街上濕漉漉的,有些泥濘。快兩點鐘的時候,陸陸續續能看到一些皮衣貂領的男女從夜總會裡醉步出來,坐上小汽車嬉笑著走了。午夜兩點鐘以後,開始有夜總會的員工下班,我瞪大眼睛尋找那個高個子女孩。意料之外的是,下了班的小姐們大多是有朋友用小車來接的。幾個夜總會的男員工簇擁著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大聲吆喝著要去「宵夜」,打著兩輛「面的」走了。夜總會門前隨後就靜下來。我疑疑惑惑地徘徊著,身上似已被雪沁透,不住地打抖,心裡卻在幻想著還會有人出來。又想自己如此寒酸,如此不識行情,呂月月就算這會兒出來了,這種金枝玉葉的小姐能在大雪天讓我騎車帶著她回家嗎?我很洩氣。
夜總會的門響了一下,終於又有一個人出來了。果然是她,我沒看清眉目,只憑直覺便果斷認出。因為下雪,因為看見剛才不少小姐全有車接,我此時不由畏畏縮縮左顧右盼,夜總會前除了尚有兩部「面的」還僥倖地等在街邊外,已看不到人影。我鼓起勇氣上前,叫了她一聲:
「呂小姐!」
她並沒有站住,側身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辨認著,腳步繼續向路邊的「面的」走去。我又叫:
「呂月月,你不認得我了?」
「誰呀?」呂月月終於站住了,她看見我朝她走過來。
「我姓海,昨天還和你聊過天的。」
「對不起,我記不得您了。您今天來這兒玩嗎?」呂月月敷衍著。
「沒有,」我說,「我一直在門口等你。」
「找我有事嗎?」呂月月的口氣已明顯不耐煩,她大概把我看作一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了。
「呃,沒什麼急事。」此時的環境、我自己的心情及呂月月的反應,都與我白天的設想大相逕庭,所以預先設計好的問話和答話全部作廢,我口齒不清地說:「我,也沒什麼急事,我就是想跟你約個時間,有些事還是想請您……」
「對不起,我得走了。」呂月月的臉在路燈下慘白慘白的,她很不客氣地打斷我,「我不認識你。」
我絕望地想再解釋一句:「你別害怕,我絕沒有任何惡意。」
呂月月帶著急於擺脫我的煩躁,說:「你有沒有惡意跟我沒關係,我們又不認識。」
她轉身上了「面的」,「面的」開走了。最後一輛留在路邊的「面的」司機把頭探出來招呼我,「咳,要車嗎?」我搖搖頭。司機罵了句什麼,也開走了。
只剩下了我,還有樹下歪靠著的一輛自行車。馬路上骯髒不堪的車輪的泥印,在黃黃的街燈下,抖動著雜亂的反光。
那天下半夜起了寒流,下了重霜。清晨時,整個兒北京的馬路都被化雪凍住了。
我想,這是北京一年中最惡劣的天氣了。街上的汽車全都像爬蟲一樣,小心翼翼地挪動,帶著哨聲的北風恐怕會把全城的夜生活吹得冷淡無比。所以到了晚上我帶了充足的錢,再次去了皇族夜總會。我想在這樣冷清的寒夜,也許老闆會允許呂月月和我單獨聊一會兒。當然,我照例得請呂月月喝酒。
晚上大約九點鐘,我走進皇族夜總會時,卻感到有些異樣。門衛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也不見領位的小姐出來恭迎,一兩個穿西服的工作人員從門廳匆匆低頭穿過,也不看我。我滿腹疑惑地往裡走,竟如入無人之境。走廊上,看不見一位小姐,舞廳裡,燈光昏暗,偃樂息鼓。酒吧檯邊,幾個男侍或交頭接耳,或呆若木雞。一個KTV單間的門打開了,能聽到裡面一個男人高聲訓斥的聲音。我舉步過去,那單間門口站著兩位身穿制服的民警,上下打量著我。我問,這兒出了什麼事?民警答:這兒停業了,沒事的都出去吧。我頓悟到這裡一定是被公安局查封了!轉身退至吧檯,問那幾位無所事事的男侍:呂月月可在?男侍七嘴八舌,說呂月月和另外幾位小姐都被警察帶走了。
「帶走了?帶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大概是分局吧。」
我走出夜總會,夜總會門外人車全無,而大門上的霓虹燈依然妖嬈刺目,我心中一片茫然。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去公安分局看看。
從夜總會到分局不過幾條街,我頂風騎車用了二十多分鐘,才到了分局的值班室。我自稱記者,向一位年紀不輕的值班幹部詢問今夜分局是否查封了皇族夜總會,值班幹部打電話不知向誰問了問,答曰確有此事。我問是否已經將有關人犯押回分局,答曰未曾見,執行此項任務的特行科的人也未見回來。值班幹部猜測,十有八九他們是到皇族夜總會附近的管片派出所去了。
「你是要採訪嗎?」值班幹部隨意問。
「我想搜集些這方面的情況。」我胡亂答。
來到派出所,門前果然停著幾輛掛GA牌子的汽車,似乎證實了那位值班幹部的分析。我向派出所值班民警出示了記者證,那是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的特約記者證。值班民警看了,像是明白了我求見的目的,馬上從後面叫出了一位幹部,那人自我介紹說是分局特行科的,問我是不是想採訪今夜的行動。我說不是,我是皇族夜總會服務員呂月月的家人,家裡剛接到電話說她被帶到這裡,所以我特地趕來問問情況——她犯了什麼法嗎?
特行科的幹部聽我如此說,態度立即官樣起來,說:「皇族夜總會長期以來三陪問題十分嚴重,我們已經多次警告教育無效,所以經研究決定予以停業整頓。」
我問:「呂月月本人犯了什麼法嗎?」
他答:「據我們掌握,皇族的小姐都有三陪的問題。」
我問:「何謂三陪?」
他答:「陪唱、陪舞、陪酒。」
我問:「呂月月據你們掌握陪了什麼呢?」
他答:「陪酒。這是違反政府有關規定的。」
我問:「有陪酒的證據嗎?」
他答:「我們今天當場看見她陪客人坐著,她面前也擺了一杯酒。服務員按規定只能站著服務,不能坐下來,更不能陪酒。女孩子陪酒只是開始,這樣陪下去,什麼都可能陪。你們作為她的家長,不一定瞭解這些情況。」
我說:「既然你們發現的只是陪酒,那按規定應該怎麼處理呢?」
他答:「這個,我們還要研究。至於她們除了陪酒之外還有什麼其他問題,我們目前還在調查。」特行科幹部這時忽然意識到面前何許人也,竟敢如此盤問執法人員,於是剎住答話,嚴肅反問:「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說:「我是她表哥,我想問一下,你們今天什麼時候能調查完讓她回家。」
他答:「這個,現在還說不準。如果一時查不清,有可能要先把她們收審,到時會通知你們家裡的。」
特行民警危言聳聽,可他恰恰沒料到我這個法盲偏偏對收容審查這個名詞有過接觸,知其用法。我理直氣壯地說:「收容審查是國家規定對一時搞不清住所的流動違法人員採取的審查手段。呂月月有家有業,怎麼能收審呢?她犯了法你們處理她也要依法,不依法也是違法。」
民警一時語塞,但依然板著臉,說:「你一定要等你就等著吧,我們現在都在工作,現在不和你談了。」
他說完像是要走的樣子,我越發叫板:「民警同志,最近市裡正在要求我們報道一下公安幹警在執法時正反兩個方面的表現,我希望你們不要趕在這個時候給我們提供反面教材。你們把這幾個女孩子帶到派出所扣起來不讓回家,你們有法律手續嗎?」
民警愣了一下,答話的聲氣雖然照舊威嚴,但話的內容已經多半是解釋了:「我們帶她們來是通過她們再進一步瞭解一下夜總會三陪的情況,怎麼叫扣起來不讓回家!你作為當事人的家屬,我們希望你能協助我們對她們加強思想教育,這才是對她的真正愛護。」
我也適時地放緩口氣,說:「這樣吧同志,你看,今天這個天氣,街上叫個出租車都叫不到,這已經十點多鐘了,等再過一會兒,你們讓她們怎麼回家?她們都是女孩子。」
民警見我態度緩和了,也平心靜氣地想了一下,說:「你等一會兒,我進去看看他們談完了沒有。」
民警進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呂月月領出來了。一面對她訓導著:「你先跟你家裡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問題,以後可能還得找你。」
呂月月看見我,愣了一下,低頭從我身邊過去,走出了屋子。我轉身向民警道謝。民警說:「你們家裡回去也得加強教育,這麼年輕,為了那點錢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兒!」
我諾諾連聲地應了兩句,急著去追呂月月,在派出所門口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顧右盼。沒有出租車。我站在她身邊,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她說:「我坐地鐵。」於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車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鐵車站走去。
地鐵裡沒什麼乘客,她坐在車廂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對面,一路無話。
下了地鐵又換末班公共汽車,到了永定門外。她住得離皇族夜總會真是太遠了。我想,她每天夜裡下班光打「面的」的錢,恐怕一個月就得好幾百塊。
走到一個胡同口,她站住了,說:「就送到這兒吧。」
我說:「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這會兒總得說點什麼,可我什麼也不說,告了辭便轉身。
「你,姓海是嗎?」她終於叫住我,但不看我,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我說是。
「你要我怎樣謝你,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
「你聽著,除了錢我什麼也不能給你。」
「你想多了,」我說,「我最初找你不過是想問問關於意大利小提琴那個案子的事。」
「你問它想幹什麼?」
「我告訴過你我想寫一個劇本,我覺得這故事不錯。」
「噢,我忘了,你好像是個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這樣好心嗎?」
「不一定,不過作家都很好奇。」
呂月月悶了一會兒,終於用眼睛直視我了。她說:「你白天來吧,下午三點鐘,就在這兒,等我。」
白天,下午三點,我如約前往。到永定門外時,已找不見昨夜那條冷僻的胡同。夜間清靜空蕩的街道,此時已被一大片破爛嘈雜的舊貨地攤覆蓋。在寒流過後的灰白色的陽光下,到處是垃圾一樣的舊傢俱、舊自行車、舊瓷器、舊衣服,甚至破鍋破木頭都堆出來叫賣。我在這半城半鄉的人流中輾轉尋找。昨夜的凍土已被無數雙腳踩化,腳下污水橫流。我片片斷斷地搜尋著記憶中尚存的關於那個胡同的每一個細部,忽而明瞭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際,身後忽有人喚。
「海先生,早來了嗎?」
我回頭去看,正是呂月月。從裝束上看,像是出門才歸。我問:「你出去了?」
呂月月不苟言笑,只簡短說:「啊,跟我來吧。」她那張標緻如畫的臉上,依然冷淡如冰,頭也不回地引我逶迤前行,穿過地攤,走進胡同,又進了一個院落。我們低頭穿過懸掛在院裡晾曬的萬國旗一般的濕漉漉的衣服和床單,來到最角落裡的一個矮簷下。呂月月掏出鑰匙開門。門打開後她進去了,並沒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進去。
這屋子很小,一張床,靠牆的床邊用木板架著一個箱子,箱子上擺著鏡子和梳子搽臉油之類,門口有一隻小的鐵爐子和一堆蜂窩煤,地上放著臉盆和拖鞋,以及兩個無漆的小凳。除此再沒有別的傢俱。因為窗戶太小,又糊了一層白紙,屋裡很暗,呂月月進屋便先開燈,然後捅爐子。爐子滅了,她扔下通條,看著我說:「滅了,我呆會兒就得上班了,別生了,你冷嗎?」
我問:「你們歌廳不是被封了嗎?」
「我們老闆托了托關係,今天又讓我們開了。」
「那你晚上下班回來怎麼辦,回來現生火?」
「不用,我習慣了。」
我脫下羽絨服,說:「我幫你生上吧,我會。」
呂月月沒有反對,於是我幫她生上爐子。因為我小時候家裡是燒蜂窩煤的,生爐子的方法我還記憶猶新。呂月月從鄰家借了一隻炭煤和幾塊劈柴,我燒火,很快屋裡便有些暖氣了。呂月月坐在床上,看我。
「關於那把小提琴,你想知道什麼?」她問。
「來龍去脈,都想知道。」我說。
「那是個很嗦的案子,三兩句說不清楚。」
「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隨叫隨到。」
呂月月低頭,半晌不語,我也低頭,去看爐子裡漸漸燒紅的煤眼。
呂月月說:「你要能答應我兩個條件,我就跟你說。」
我說:「什麼條件?」
她說:「第一,你的劇本寫完後要給我看,我討厭無中生有的東西。」
我說:「這沒問題,寫完一定給你看,你要我怎麼改,都行。」
「第二,這個案子你可以聽,可以寫,但劇本不能拿出去發表。你不是就為了好奇嗎?那我滿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能拿這故事去賺錢掙稿費。」
我一下猶豫了,「為什麼?」
「你不同意就算了。謝謝你昨天送我回來,謝謝你今天幫我生爐子。」
呂月月把頭歪過去看牆上的掛歷,我說:「我沒說不同意,我只是想問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我不願意拿自己去充做人家作品的角色。我只想平平靜靜地生活,我不想有人打擾我。除非我死了,那你愛怎麼發表就怎麼發表。」
我咬了咬牙,決定先應下來,「好,」我說,「我同意。」
呂月月轉過臉看著我:「你發誓嗎?」
我說:「我發誓,我保證……」
「拿什麼保證?」
「……拿,良心!」
呂月月的眼睛一動不動,好半天才垂下長長黑黑的睫毛,「但願還有良心這東西。」她說。
「那,你看,我以後就到這兒來找你嗎?你白天都在嗎?」
「我每天下午在,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你要來就下午來吧。三點以後,我們可以談一個多小時。我七點上班,五點就得從這兒走,路上還得吃飯。」
我看了看表,已經快五點了,似乎我應該告辭了。我說:「呂月月,我向你做了保證,你能不能也保證一下呢?」
「我保證什麼?」
「保證不反悔。」
呂月月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像個普通人那樣對我笑。她的笑很迷人。
「當然,我不反悔。」
「那我明天就來行嗎?」我趁熱打鐵。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