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丹:重溫最美古詩詞 正文 第三章 明月千古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輪迴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多情,風月只是轉移了我們的情思,給了我們一種寄托。明月這個意象高懸在詩壇上空,中國人從古至今保持著對它溫柔的狂熱,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懷,成為我們生命中恆久相伴的詩意。

    引子:江月何年初照人

    說起中國詩歌中的意象,如果讓我們只選取一個最典型的,我們一定會想起頭頂上的那一輪明月。

    李太白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他在唐朝停下的這只酒杯,被蘇東坡在宋朝遙遙接起,「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停一接之間,何止兩次追問。

    我們的古人,對頭頂的那輪明月,有著無窮追問,寄托無限情懷。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追問,相比人生的短暫,江與月都是長久的、不變的,人與世界最初的相遇,發生在什麼情景之下?究竟是誰,哪一位遠古的先人,發現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麼時候,在生命最初的美麗狀態下,江月發現了人?流光在生命中悄悄逝去,我們的心在明月照耀下,不停地探尋——有迷茫,有歡喜,有憂傷,一切都被明月照亮,從人與月的最初相遇,一直到張若虛的發問,直到明月照耀我們的今天。

    張若虛的問題有答案嗎?其實,發問本身就是它的意義。

    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裡說:「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瀆褻。」作為一位現代詩人,聞一多先生用詩一樣的語言,表達了自己對千年之前的張若虛的深刻理解:「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讓人如此讚歎,是因為它道出了我們少年時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這一生到老,我們都沒有答案,我們也不需要答案。還是在這篇文章裡,聞一多先生說:「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有時候,只有在明月之下,我們才會有這種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們感到了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們在迷茫中感到了心靈的陶醉。人生有著無數無解的困惑,但是在月光之下,現實與審美的邊界、人生與夢幻的邊界,還有其他區隔著我們和世界交流的邊界,都變得模糊了。我們就在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歷史,更洞悉內心。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這是李白在《把酒問月》中,停杯一問的答案嗎?

    在這一輪中國的明月前,無論是張若虛,還是李白,還是聞一多,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中國人心中所有的珍惜,都被明亮地照射出來。

    向明月學一顆平常心

    中國人之所以對月亮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月亮那種特殊的質感、獨到的美麗。它是柔和的,它是清澈的,它是圓潤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不斷變化的。

    我們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稱為「朔」的日子裡,我們幾乎看不見月亮;初二以後,細細的一點點月痕露出它的內芽,然後逐漸豐滿圓潤;直到十五,古人稱為「望」的時候,它如同冰輪,如同瑤台的鏡子,變得那麼豐滿,那麼圓潤。月亮週而復始地變化著。從「朔」,經過「望」,再抵達「朔」,完成一個循環,就是一個月。這就是中國的陰曆。月亮的這個週期,是一種循環,隱喻著一種不死的精神。大家最常聽到的關於月亮的神話,就是「嫦娥奔月」——因為吃了長生不死之藥,嫦娥飛到天上,居住在月宮;在月亮上有一棵婆娑的桂樹,吳剛一斧接一斧地砍著這棵樹,樹砍而復合,合而復砍。所以,月亮代表著一種流轉循環的永恆與輪迴。

    在中國的哲學裡,月亮的這種變化是一個主題,甚至可以說,認識明月是中國哲學的一個命題: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晝的太陽形成平衡,它們的形象被遠古的中國人提煉為「陰」與「陽」。中國人講究陰陽平衡,《周易》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世界上的一切匹配都在平衡之中,「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太陽是什麼樣子?我們每天迎著東昇旭日去上班去工作,看見的一輪太陽永遠是穩定的,熱烈的,圓滿的。它永遠給予你光和熱,給予能量,促使人們發奮進取。中國人從太陽那裡學到了一種進取心。

    但是在月亮之下,我們總是在休息,在獨處,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這一輪萬古明月。就在一片寧靜之中,我們發現月亮高懸在空中,它的陰晴圓缺,有著諸多面目,和太陽的永恆形狀不一樣。在它的週期性變化裡,在它的陰晴圓缺中,我們品味著時光的承轉流變,命運的悲歡離合,我們學到了平常心。

    人向太陽學會了進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奮發,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學會了沉靜,可以以一種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間的是非坎坷,達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真正的逍遙。

    月亮的這種陰晴圓缺,折射到世界萬物和人生百態上,就是老子說的:「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有的東西殘缺了,實際上它獲得了另外一種「圓滿」——月亮只有一彎月牙的時候,是一種「損」,一種缺失,但它已經蓄滿了生命,正在邁向圓滿,這就是「損之而益」。有的東西圓滿了,完成了,實際上卻逐漸走向殘缺——圓月當空,流光瀉地,是一種璀璨,一種「益」,但它的力量已經達到巔峰,無力再更圓一些、更亮一些,只能慢慢消瘦下去,這就是「益之而損」了。用一種辯證與變化的心情去看明月,再把這樣的目光移到世間,我們就知道怎樣完成內心困惑的消解和平衡了。

    正是因為這樣的滿而損、損而滿,盼望了很久之後,最圓滿的日子——十五的月圓,就成了中國人心靈的寄托。尤其是中秋,一年中最美、最大的月亮高懸夜空,總是引得人們思緒飛揚,感慨萬千——

    萬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

    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

    失寵故姬歸院夜,沒蕃老將上樓時。

    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

    這就是白居易眼中的《中秋月》。明月皎皎,清輝萬里,到底它藏了什麼樣的秘密,徒增一段段憂傷離恨,人在天涯,月在天涯,到底它把清光灑在了誰的心上?

    「誰人隴外久征戍?」——是那些遠遠戍邊久久未歸的人。「何處庭前新別離?」是誰在月光下道別?是誰又新添一段眷戀相思被明月照亮?「失寵故姬歸院夜」,如花的美人年老色衰,失寵之際回到深深院落,只有明月岑寂相伴。「沒蕃老將上樓時」,那些流落在異邦他鄉的戍邊將士,此時在異鄉獨上高樓,他們望見的可是照著故鄉的月光……

    這都是一些人生失意之人。也許,人得意的時候更多是在太陽下花團錦簇、前呼後擁,而在失意的時候,才知道明月入心。「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月宮的玉兔銀蟾真知道人間的心事嗎?其實,只是人生有恨,在中秋月夜都被明月勾出來了而已。

    沉沉靜夜,我們的心事更容易被月亮勾勒出來。平日裡忙忙碌碌,忙的都是眼前的衣食住行,我們的心事被忽略了多久呢?那些讓我們真正成為自己的夢想、心願、遺憾、悵惘,它們還在嗎?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不圓滿的人生,我們隱藏的心事,才會探出頭來,被明月照耀得纖毫畢現。

    蘇東坡也有一首《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以一種忐忑的憧憬,從暮雲沉沉的時候就在企盼,雲彩漸漸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來,終於,皎皎的月輪,彷彿潔白玉盤,在靜謐的天空緩緩轉動。面對這樣的美景,詩人的心居然有一絲隱隱的疼痛,隱隱的不甘,「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這美麗的夜晚終將會過去,相比起顛簸的人生,這種美麗是何等短暫,多麼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樣「長好」啊!而在明年,再見明月的時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為什麼人人都說中秋月好?就是因為它太難得,太美麗,太短暫,而為了這一刻皎潔圓滿,人心又要經過多少不同形態的殘缺?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明月照出了一些歡喜,也照出了人生的種種困頓。明月的和諧、寧靜、婉約、朦朧、淡泊,所有的這些特質不僅僅是審美,更重要的,它也是人的心靈映像。世間的紛擾萬物,充滿耳目,嘈雜喧囂,但只有茫茫靜夜中的皎皎明月,可以直指人心。人對明月的愛憐,一方面,是對自然之美的珍惜,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和靈魂的映照。所以,中國的歷代詩人們,才會在明月上寄托了那麼多的情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這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漫漫長夜裡,積鬱在心中的滿滿相思,如月影般搖漾不定,把蠟燭吹熄,你才會覺得盈盈的月光照得滿窗滿室,你的身邊包圍的都是滋潤的月華;在月光中,披起衣服,或者靜坐,或者獨行,涼意漸起,原來白露已經沾上衣襟。都說「明月千里寄相思」,但相思怎麼寄?明月怎麼付郵?「不堪盈手贈」,我想伸手捧住明月,想把手中的月光送給心中牽掛的愛人,但月光似水,不能在手心留存片刻,那我還能怎麼辦呢?不如回去,帶著月光入夢吧。也許你在夢中,可以掬起一捧月光,交在她的手心。也許夢裡月色,真切映照出那位盈盈如月的佳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所有的明月中,中秋的明月是天心的圖騰。所有的牽掛,所有的懷念,都在同一個時刻抒發、寄托。千古中秋月夜,不變的是中國人的心靈。

    白居易寫《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朋友的心隨明月照進了自己的生命。戴復古在中秋夜對明月祈禱:「故人心似中秋月,肯為狂夫照白頭。」人間逝水流光,一個又一個當下變成了往事,換來滿鬢寒霜,還有沒有老朋友能夠理解我、憐惜我,像這如水的月光,肯照亮我蒼蒼的白髮和滿滿的心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這一個時刻,只有在深夜這一個時分,明月如此圓滿,如此皎潔,美得觸目驚心,讓你不忍錯過,而又可以安然欣賞。這一種美,如同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唯其短暫,在它到來的那一刻,才格外鮮艷,格外滋潤人的靈魂。

    《苕溪漁隱叢話》裡面講了一個小故事。李賀曾經有詩:「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天若有情天亦老」,這麼絕妙的詩句,誰能對上來呢?到了北宋,有個叫石曼卿的詩人,石破天驚地寫出了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不期然間竟成絕對。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蒼天有情,看盡人間愛恨離別,恩怨情仇,大概也會漸漸老去。而明月它真的懷恨嗎?如同蘇東坡的揣測,「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為什麼在人間離別的時刻,天上的你卻如此圓滿?你難道也懷情抱恨嗎?石曼卿說,是的,明月一定是有心事的,「月如無恨月長圓」,如果心中沒有深情,沒有自己隱隱的幽怨,它為什麼不夜夜都是圓滿的呢?

    轉瞬即逝的圓滿讓人懷念,盈虧之間的變化也讓人詠歎。另一位南宋詩人呂本中,有一首著名的《採桑子》:「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以一個女孩子的口吻,嗔怪她的情人:你怎麼不像月亮一樣?月亮對我多好,我走到南北東西,任何地方都能看見它,它對我只有相隨,從來沒有別離。但是詞人緊接著又說,「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語鋒一轉,這回卻是怨恨,恨你又如同樓頭的明月一樣,一瞬圓滿,轉盈為虧,短暫的團聚之後你立刻就要離去。漫漫等待,悠悠相思,等待下一輪的圓滿,還需要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只有團圓,沒有分離呢?

    一輪江樓明月,流轉之間,包含了我們所有的心事。你覺得明月吝嗇嗎?它真的吝嗇。因為每月最圓只有一天,一年十二月中只有中秋最滿。但是你再想想,月亮慷慨嗎?月亮也真的慷慨。它夜夜相隨,不管你能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不管你是不是願意向它矚目,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向它寄托情感。

    《五燈會元》上說:「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萬古長空」,說的是一種永恆的狀態,不論世界如何動盪,人生如何變幻,天空永遠不變,一直都在。這裡的天空,在《五燈會元》裡的,原意是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生命的本真。「一朝風月」,在《五燈會元》裡是當下的佛法,個人體悟、修行到的佛法,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我們現在的生活,現在的感情、牽掛、夢想,此一刻的美麗與哀愁。對於生活在塵世凡俗中的我們來說,「萬古」與「一朝」,浩瀚、清澈的天空與璀璨明亮的月色緊密相連。看清了月相盈虧,我們的心可以洞悉的可是一份從容永恆。

    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有清風明月無價,是大自然的賜予,隨時供你取用,一生相伴相隨。那些懷情抱恨的人,總怨天空滿月難得。其實如果願意把心放開,那些如鉤的月牙,未嘗不能寄托情思。

    「心」字是怎麼寫的?是「天邊一鉤新月帶三星」。這個比喻多麼美!三星伴月如有心,這樣的如鉤新月,一剎那勾連住我們的目光,勾連住我們的詩情。正因為有著月牙的「殘缺」,才讓你體悟到月圓的美好;月映人心,未必只在圓滿一刻,如果願意矚目月亮的每一個表情,我們百味雜陳的心也就在不同時刻擁有了見證。

    生生之證:秦時明月漢時關

    還是蘇東坡說得好:「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如果願意跟明月一起流轉在盈虧之間,那你也可以和明月一起見證古今,見證我們的魂魄。

    因為有情,明月不僅見證了個體生命的缺憾、心事的宛轉,它還真正照見了江山千古、滄海桑田。

    我們小時候都會背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今天,念起「秦時明月漢時關」這七個字,那種萬古長風撲面而來的呼嘯之氣,還能隱約感受得到。明月就在這樣的輪迴裡,千年萬載不離不棄,照見人世的坎坷、戰爭的起始與終結。

    而今,我們在太陽底下工作的時候多,在月亮底下流連的時候少。當月亮掛在天空時,我們在做什麼呢?有人可能在家發呆,有人可能在飯局應酬,也有人可能在虛擬空間中跟網友聊著自己的心情,更多的人可能在悠閒地看著電視。究竟還有多少人,還願意透過城市水泥叢林的間隙,追尋一輪明月,遙想它如何靜默地見證古今?究竟是明月捨棄了我們,還是我們忘卻了明月?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因為我們不看它了,它才離我們越來越遠,那些千古心事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每個夜晚,城市在喧囂,人心在癡纏,只有月光,悄悄地探訪這個無常的人間。月光去過的地方,於歷史上或者繁華,或者冷清,在今天幾乎都已經改變了容顏,只有月光不變,只有詩意還在流連。

    劉禹錫寫的月光,依依不捨,探訪了多麼寂寞的一座空城:

    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專門到南京尋訪過石頭城這個地方。當地的朋友帶著我,七拐八繞,到了一片特別大的垃圾場前,說:「過不去了,你就站在這裡看吧,前面就是石頭城。」那一刻,我驀然心驚,這座金粉古都的石頭傳奇,居然如此荒敗,如此殘破!我只能在心裡回味,體會著潮水拍擊過石頭城城壁時空空蕩蕩的迴響,那份兀自多情的寂寥是不是也會悵然若失……時光悄悄遠逝,城池依舊,供人憑弔,供人緬懷。明月多情,江水多情,它們摩挲逡巡著六朝繁華的勝地,悄悄地來,默默地走,夜深人靜,沒有人注意到月亮,但月亮留心著人世,見證著古今。

    讀著這樣的詩詞,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詩意好像離我們的生活遠了呢?不是明月變了,不是詩意變了,變化的只是我們的心,只是那份悲天憫人的情懷遠了而已。在今天,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高速運轉的生活節奏,讓我們的心變粗糙了,沒有了如絲如縷的牽絆,缺少了細膩的戰慄與顫抖,我們不會惦記明月,不會品味詩意——多情的明月悄悄越過女牆,探望了一座靜默的石頭城。

    劉禹錫寫南京石頭城的明月,「淮水東邊舊時月」,這輪明月不僅是歷史的明月,也是地理的明月。在「淮水東邊」,不僅有著六朝繁華的南京城,還有著盛唐繁華的揚州府。唐朝的徐凝在《憶揚州》中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句詩,一下子讓揚州如此奢侈地壟斷了天下明月三分之二的美。明月與揚州,是唐朝詩人心中最美的月色與最美的城池的相遇——才子杜牧如此詠歎:「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是什麼樣的時節?秋風未冷,月色如煙,情思浪漫,簫聲裊裊。明月在揚州停駐千年,見證了不同的滄桑變化,也引發中國的一代代詩人們的詩情。一路明月揚州走到南宋,姜白石寫下《揚州慢》,想起了當年的「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多情杜牧到了今天的揚州,也是要驚歎的,他還能接受今天的凋敝嗎?「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都已經找不到了;「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水月猶在,但月已經是冷月,水已經是寒波。冷月、寒波的波紋底下隱匿了當年的繁盛。「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嫣紅的芍葯花也還燦爛地開在老地方,這樣的繁花明月,堅守著一份為誰的癡情?

    晚唐的許渾有詩:「今來故國遙相憶,月照千山半夜鐘。」一個個不眠之夜,聽著夜半沉沉鐘聲,望著天空滿滿月色,你會將一切家國之思注到心頭。穿行在歷史的流光中,抬頭仰望夜空清輝,你就會知道,為什麼這一輪明月高懸在中國詩壇的上空,千古不肯隕落。它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它也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在明月那裡,不管古往今來有多少激情澎湃,有多少豪情夢想,最終都會「一樽還酹江月」,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故事,都會在月色中,被記錄,被化解,被消融。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明月所有的見證中,有一位愛月的詩人,尤其需要單獨來說。並不是李白,而是李煜。

    李後主短短的一生,從南唐到北宋,從皇帝到囚徒,「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李後主的詞,千古傳誦,清朝的周濟稱讚他的詞如天生麗質的鄉野之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王國維先生喜歡他的詞,稱「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從少年風流的才子,貴至九五之尊的皇帝,賤到亡國的階下囚徒,李煜的一生,見過多少明月滋味?

    最初,從父親李璟手中接過江山,倜儻的後主也曾意興飛揚: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那些剛剛上好晚妝的嬪妃,個個貌美如花,肌膚若雪,衣袂飄飄,魚貫而列,吹笙鳴簫,《霓裳》恰舞。這首詞的上闋,李後主採用了「旁觀者」的視角,一方面,投入樂舞的陶醉之中,另一方面,卻有著一種游離觀看的冷靜。在詞的下闋,詩人之心漸漸萌動:在風中,誰的香粉味裊裊地灑落下來?夜宴繁華,歌聲婉轉,伴著薄薄的醉意,拍打著欄干,此刻情味之切,難以言表。而曲終人散,剛剛沉醉於繁華的人,該怎樣從繁華中解脫?回去的路上,不要高燒紅燭,不要燃著明燈,就讓我的馬蹄散漫地踏過去,走在一片皎潔的月色裡吧。清冽的明月,更映出剛才的濃艷,耳目聲色的歡娛之後,人需要一種孤獨,一點冷靜,需要那一片清淡的月色,宛如一盞酒後的茶,讓自己去玩味和回憶,去沉醉其中,去超越其外,融融月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好景不長。南唐風雨飄搖,北方的大宋步步緊逼,在南唐最後幾年捉襟見肘的時光裡,李後主的明月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晴美,不僅月色開始變得清閒,月下砧聲竟也擾亂了他的心神。在一首名叫《搗練子》的小詞裡,李煜寫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一點一點的寒砧搗衣聲,伴著月色,斷斷續續傳到枕上。枕上焦慮無眠的人,不禁抱怨著夜晚過長,砧聲太吵,抱怨月色侵入簾櫳,而一片真實的心事又無可言說,一如他在《相見歡》裡無言的一刻:「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這個時候家國人生中的圓滿一去不返,眼前夜空所見也只是如鉤的新月。在「寂寞、梧桐、深院」後面,用了一個動詞「鎖」。一個寂寞冷清的院子,分割開李煜和不屬於他的世界,被「鎖」住的,唯有寒意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無法釋然的是往事,無法把握的是今天,此情此景,明月依舊,難言滋味只在心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終於,從少年時的愛月,到中年寂寞時的月色相隨,一直到情殤恨月怨月,李煜以一首絕命詞完成了自己對月亮的詠歎。這首詞一開頭,他就責難「春花秋月」,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啊?想想當年春風,他遍拍欄干、情味切切的時候,多麼希望清風常在、明月常圓,而在今天,身為異地囚徒,面對良辰美景,他已經沒有欣賞的心情,只有無法承受的不耐煩,劈空發問——「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個人的心要被亡國之恨折磨到何等程度,才會問出這樣無理的一句話?「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自顧自隨著季節燦爛著、美麗著,怎麼會知道我那些錦繡年華的往事?不堪往事的時候驀然觀明月,知道不堪回首月明之中,偏偏明月照徹故國江山!

    異地的明月,照耀著故國的江山。同沐一片月色,當年的那些亭台樓閣,離開不久,顏色應該還鮮艷吧?它也隨著江山容顏的更改一點一點地老去了嗎?頹敗了嗎?這番浩蕩愁思,除非一江洶湧春水,再無可比擬!

    據說,宋太宗因為看了這首詞,才給李後主下了牽機藥,使李後主四十二歲的生命斷送在異國他鄉。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王國維先生讚歎李煜的詞是「所謂以血書者也」,這一首詞就是他的「血詞」的代表。這不是用筆尖蘸墨寫出來的閒情小品,這是用自己的血淚伴著明月春花傳遞出的愁思。

    人間繚亂,許多心事,更何況,他告別的是李唐盛世的家國江山。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還是回到《春江花月夜》。在這樣一個滿月之夜,太多漂泊江湖的遊子身後,都有一處「相思明月樓」在默默地等待。這樣的月圓時刻,月光不是喜人,反而是惱人的。「相思明月樓」上,那個在閨中無眠的人,要用怎樣的心情去熬過這明月長夜呢?「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月光徘徊不去,久久停留,偏偏照射在梳妝台上,像是故意繚亂離人的哀愁。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愛人遠行時,無情無緒的思婦鏡台必然是冷落的,明月偏要雪亮亮地映照在上面,怎一個「惱」字了得!她想把明月遮住——先把窗簾放下來,哪知「玉戶簾中卷不去」,不管用。那就用衣袖把它拂走,「搗衣砧上拂還來」,它還是不去啊!這句詩使我們想起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不論是李白還是張若虛的詩中,思念遠人的女子們,月色清亮時,只有借助勞動忙碌,才能緩解思念。但思念實際上是驅逐不去的。月亮既然不願意走,那就跟它商量一下,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給它吧:「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在今夜的月色下,我和我心愛的人,一定在互相思念,互相遙望對方,但我們看不見對方的影,聽不見對方的聲,那就把我的心托付給月光,流照在他的身上,可以嗎?可是,月光終究也讓她失望了——距離如此遙遠,不僅送信的鴻雁早就南歸,連月光也無法傳遞相思;送信的魚兒乾脆躲了起來不見我,只有那水面的波紋,寫滿了我的心事。

    詩歌中,這樣的別情如此哀怨,又如此美麗。其實,我們的生命中有很多美麗的憂傷,可堪品味,可堪沉溺。人的一生,總要經歷很多風雨,落得一身傷痛,與其躲避風雨和怨恨傷痛,不如讓這傷痛醞釀成自己心中的一份美麗,起碼它可以真實印證我們沒有虛度光陰。明月是這種美麗憂傷的最好伴侶。當分離在物理時空上變成不可改變的事實時,明月在心理的時空上完成了一種交流和寄托。誰說明月不能對人生作出補償?還是那句話,你信任它,它就接受你的托付。

    依然是在《把酒問月》中,李太白說得好:「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對這個心有明月的詩人來說,明月從未遠離。送王昌齡走的時候,李白殷殷托付:「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心如明月,逐天涯,隨海角,一生流照。

    每個人都有自己願意看見的那一片月色,對每個具體的人來說,月光的溫度、月亮的形狀、月色的表情,都不一樣。

    《古詩十九首》說:「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沉浸在思念中的女子,明月在她心裡是細膩的。而對於李白這個愛月亮的人,你能想像月亮在他那裡是何等遼闊嗎?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這是李白《關山月》中的浩瀚明月。

    而在杜甫的眼裡,明月又和李白眼中的不同。就是這種「不同」,才使千古明月,照耀了萬般詩情:

    清秋幕府井梧寒,

    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

    中天月色好誰看?

    這是杜甫晚年滯留蜀中時,在《宿府》一詩中描述的明月。深夜裡聽著淒涼的號角,詩人觸起心事,喃喃自語。月色那麼靜美,但是這樣的月色,有誰在欣賞?有誰是他的知音,懂得他的心事,與他心心相印?「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他流落在外已經多年,與故鄉早已不通音信,回家的路很難走,向前的路同樣很難走,此地只是一個暫時的托身之地,他的未來又在何方?月光無語,靜穆相伴。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杜甫在月色下獨自言語,蘇東坡在月色下獨自往來。一生浮沉於新舊黨爭的東坡居士,被貶官為黃州團練副使,侷促在一個小地方蹉跎歲月,心事輾轉,也曾經在缺月之夜,夜不能寐,看見「缺月掛疏桐」,聽見「漏斷人初靜」,感念自己孤單一人,就像失群的落雁,苦苦尋覓著安身立命之所。這樣的夜晚,月華縱有殘缺,清輝猶在;生命縱有遺憾,不改堅持。那一份揀盡寒枝的傲岸與冷月相映,沙洲寂寞,名士無悔。

    當然,月光也有一份壯懷激烈!岳飛在《滿江紅》裡回首一生,留下千古名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雲和月見證了一個英雄的生平,照亮了一個英雄的心願。在社稷江山天翻地覆的動盪中,將軍征戰沙場,陪伴他怒髮衝冠、憑欄寄傲,陪伴他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的,就是這「八千里路雲和月」。明月照徹英雄生前的擔當,明月也洗刷了豪傑身後的清譽。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

    拂去嫦娥的婀娜,桂影的婆娑,我們還是不禁發問,到底什麼才是一輪明月的真面目?

    「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是月亮真的含愁帶恨嗎?風花雪月,本不是有情人生的點綴,也不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它們是穿越年光時不可缺少的情感元素,一個人真想與明月交談,明月就會不離不棄。

    李白那麼愛明月,他在明月之中到底能夠完成什麼樣的交流呢?我們看看從小就熟悉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豪放飛揚的李白,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憂思和孤單,他也有過「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時候,但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在孤獨的那一瞬,他可以天真地舉杯,向明月發出邀約。而為了回應他這份天真的邀約,明月愈發明亮,清輝流光,潑灑在地上,勾勒出他翩躚的影子,人、月、光影,交相輝映。李白不是獨自一人了。當然,李白不是不明白:月亮原來真的不會喝酒啊,徒然造個影子陪伴著我。但是,那又何妨呢!姑且就這樣吧!既然已經有明月和身影的陪伴,我就真的不再孤單,就讓我在這個春天裡痛快地暢飲吧!你看,我歌,月亮跟著歌聲的節拍躍動;我舞,影子努力跟上我舞姿的跌宕;我醉了,影子也是一派陶然天真的凌亂。醒的時候,我、月亮和影子在歡喜地舉杯。而現在醉了,我們就分手吧,去浪跡天涯,去雲遊四方——我們約定,永不離棄,終有一天,相會於浩渺雲波之端。

    天真的李白對明月的信任比別人要強很多,所以明月也特別鍾情這位詩仙。

    所有的交流、所有的信任都是相互的,人與人相約如此,人與明月相約也是如此。這輪明月從大唐的李白,一直流轉到南宋的張孝祥。張孝祥在嶺南做了一年的知府,受讒言挑撥,被貶官北還,途經洞庭湖,恰逢中秋。「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張孝祥眼中的洞庭湖,水波不興,平淡靜謐。其實中秋的時候,洞庭湖面一定是那麼清澈,更無一點風痕嗎?孟浩然寫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寫的也是八月份。為什麼是「波撼岳陽城」呢?絕非了無風痕。究竟是風在動,幡在動,還是心在動呢?如果一個人心靜,眼前的湖水就可以「更無一點風色」。以這樣的坦蕩,在浩瀚洞庭湖面上,一葉扁舟不覺孤單,只覺一片與天地交融時令人沉醉的壯闊。「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青碧的湖水如同玉做的鏡子,三萬頃遼闊,就我這一葉扁舟,我是何等自由啊。這一片自由天地,這一片自由心胸,可以看見「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水天交融的洞庭湖是這般明淨清澈——天上的銀河素月、地上的洞庭湖水,詩人的心又何嘗不是?在這一瞬,朗月銀河,流光普照,映出坦蕩人心,表裡一派澄澈。這份融合默契的歡喜,「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一個人在貶官的路上恰逢中秋,沒有捶胸頓足的號哭,沒有怨天尤人的悲歎,只有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喜悅,只有對明月入心的悠然領悟。此番曼妙,難以用語言傳達。千載之後,他的詩詞輝映月華,我們也能夠悠然心會嗎?

    再回頭看一看當年的張孝祥是多麼不容易。「應念嶺表經年」,在嶺南這個偏僻的地方待了一年,雖然被讒言離間,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內心:「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照徹我的心靈,肺腑肝膽,冰清玉潔。這讓我們想起另一句詩:「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人坦坦蕩蕩,行為朗朗,秉性高潔,當然就會清澈自在。所以張孝祥說:「短髮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我一個人在這裡,雖然秋涼浸膚,但我依舊穩穩地在湖上泛舟,在空闊的湖面與天地融而為一,了無尤怨。中秋是中國人的團圓節,每逢佳節倍思親,貶官回朝的張孝祥,誰又是他的親人,誰與他在節日共飲?他抬頭看到北斗七星的形狀宛如一把大勺子,低頭看見了西江水,他說「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那麼我就用這把大勺子,舀盡西江水,遍宴山川,自然萬物都是我座上的賓客。此一刻,「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這樣一個時刻,天清月朗,生命浩蕩,在青天碧水之間,我叩擊船舷,仰天長嘯,與天地一體,和萬物同歡,此樂何極,「不知今夕何夕」。

    我之所以特別喜歡這首詞,因為它寫出了在我們生命中,懂得明月與自我的關聯,你可以擁有一種什麼樣的境界。

    人生活在這個世間,與人有緣,與山水有緣,與日月同樣有緣。一個真正懂明月、愛明月的人,明月會變成信念的支撐。即使工作中的上司、同事貶損你,即使外人不理解你,「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明月永不背叛,可以照出你一顆心的遼闊與坦然。即使其他人都離你而去,孤單的你,也可以在花間邀約明月,且歌且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明月是你的知音,也是你的舞伴。當你願意把自己交付給明月,明月一定會接受。人與人的期許,有時候會辜負,但是明月常在,不棄不離。所以,學會與明月相逢,與明月相知,讓月光照徹生命,這是一種成長。

    《五燈會元》中有一句話說得好:「滿船空載月明歸」。如果說我們劃著一隻船,船看著是空空的,但同時又是滿滿的,這就叫「滿船空載」。滿船空載的是什麼?你只能載動一樣東西,那就是明月。這首詩的題目叫《頌釣者》,釣魚的人沒有載著魚回家,卻把月光載入船艙,你看不見,但知道它的圓滿。有的時候,我們生命中的成長也是如此。走過了許多歲月,我們會在名片上累積很多頭銜,在工資卡裡累積很多財富,在人情交往中積累很多朋友,還有身邊相伴的親人。所有這一切成就,都是看得見的。但是看不見的財富,我們累積了多少?過於豐盈飽滿的生命,留白也是一份輕靈,那明月清輝的滿船空載,也許更美。如果能夠懂得明月的這一切,也就真像詩僧寒山說的那樣:「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那一輪光華圓滿、沒有絲毫磨損地掛在天空的,你管它叫明月嗎?不是。我告訴你,那是我的心靈。

    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輪明月,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明月照出了我們的離愁別恨,但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多情,無關風月,風月只是轉移了我們的情思、我們的離恨,給了我們一份安頓,給了我們一種寄托。明月這個意象高懸在詩壇上空,中國人從古至今保持著對它溫柔的狂熱,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懷,成為我們生命中恆久相伴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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