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丹:重溫最美古詩詞 正文 第一章 春風飛揚
    小的時候寫作文,老師總是說我們觀察得不好,用的意象不足,讓我們去學古人。當時只知道照搬照抄別人用過的意象,長大後才明白,我們遠離的其實是一份精細的心情。每到春來,還感受得到春意在心中的悸動嗎?古人給我們留下這麼多首春天的詩詞,一點一點打開我們的心門,讓我們的心都經歷一次蘇醒,我們才會恍然驚覺生命深處對光陰的柔情。

    引子:一年之計在於春

    中國人愛說,“沐春風而思飛揚,凌秋雲而思浩蕩。”春風秋雲,春來秋往,思緒翩躚,是春天和秋天,與我們的生命有著特別深刻的呼應嗎?

    在漢語裡,和時間觀念最親密的詞,大概就是春秋了。問老人家的年齡,會問“春秋幾何”,一說到年華流光,也喜歡使用一個詞——“春秋”,連歌裡也在追問著“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甚至在中國的古代典籍裡,我們常說的四書五經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刪訂最後定稿的魯國編年史,也是中國較早的史書之一。後來,叫“春秋”的書更多了,比如秦國呂不韋的《呂氏春秋》、齊國晏嬰的《晏子春秋》。因為孔子編的史書叫《春秋》,那段歷史——從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們叫做“春秋”。

    為什麼我們用“春秋”二字來概括歷史?怎麼從來沒管它叫“冬夏”呢?也許,在中國,特別是在中原文明發軔的黃河流域,相比於酷暑嚴冬,溫暖的春、涼爽的秋,更適於中國人的詩情吧。

    中國人喜歡用春、秋之間的變化來形容時間的流轉。白居易的《長恨歌》裡有名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寫的是唐玄宗離宮之前和回宮之後強烈對比的心靈之感。安史之亂之後,人在歸來的時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這種滄桑心理的落差變化,為什麼會用“春風桃李、秋雨梧桐”來形容呢?

    實際上,春秋更多變化的特征,冬夏更多穩定的特征。小樓一夜聽雨聲,第二天滿眼繁花,從聽覺到視覺的轉變,這個情景是春天能看見的;一夜聽風聲,第二天滿地落葉,這個情形是秋天能看見的。在夏和冬,雖然也有雨有雪,有風有雷,可是雨過天晴,變化不大。春與秋,生物的蘇醒和衰殘,都在瞬間完成,來得那麼驀然那麼劇烈,強化了人和風景相遇時猝不及防那一瞬間的感動,深深地激蕩我們的內心。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春秋之間,我們看見生命的成長和希望,也看見生命的頹敗和老去的感傷……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春秋上寄予了這麼深的詩情的原因。

    什麼是春天?春天其實是人心中朦朧的一種憧憬,是對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中,時間剛剛開始,人們可以一點一點地把夢想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看它開花,看它抽穗,看它結果。這個生長與成熟的過程,人還可以企望。

    歲月在春光中蘇醒

    人對春天的憧憬總是來得格外細膩。中國人的詩情,總是在早春時節活潑潑醒來,從心頭到筆端,舒展開一些美麗的發現。

    詞人馮延巳的一首小詞《玉樓春》裡面有一句,寫從殘冬進入早春時天空的變化:“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縱目。”我在上學時,聽葉嘉瑩先生講過這兩句詞,帶我們溫婉細膩地體會每一個字。“雪雲乍變春雲簇”。我們想一想冬天的雲是什麼樣的?是沉郁的,堆積的,一塊一塊的,像石頭,層次不分明,光線不明朗。我們眼中的殘冬,還是一片沉沉暮氣。但是早春呢?我們會看見春天的雲像一朵一朵花,忽然爆出來,蓬勃爛漫地綻放著。所以這首詞裡面用了一個字,“簇擁”的“簇”,也是“花簇”的“簇”。不知什麼時候,某一個剎那,沉沉的雪雲“乍變”,一下子變成了春雲擁簇。就在天空雲朵變化的一瞬間,大地上的詞人開始感慨逝水流光,“漸覺年華堪縱目”。在這樣的早春,人眼中、心中的一切,是如此舒展,又帶著些許惆悵。

    我們從小就讀熟了韓愈寫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一首七絕,寥寥四句,每一個字都耐人尋味: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天街小雨潤如酥”。想一想,在我們的記憶中,細膩綿滑奶油的酥潤是什麼味道?酥軟、酥麻的感覺是什麼樣子?今天,我們會覺得雨落下來,落到身上皮膚上,是潮的、濕的。“潤”,我們能理解,但還能觸摸到“如酥”的質地嗎?

    韓愈的這句詩總讓我想起湯顯祖的《牡丹亭》,杜麗娘在游園之前看春天,對春天的形容——“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蛛網般的絲線,被微風吹進閒到空曠的院落——在二八年華的少女杜麗娘眼前,春天恰如這些在風中飄浮的游絲,在陽光下一根一根抽開,在春風中閃閃搖漾……詩人要有什麼樣的心,才能去發現潤如酥的小雨,還有這如絲裊裊襲來的春天呢?

    韓愈接著說“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個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只是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記得。遠遠看,連成片的草地似乎已經滿是蒙蒙綠色,但是近了去看,卻又好像沒有了!在遠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卻消失了。這一視覺偏差,對於尋春探春的詩人,是一個“謎”。“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現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時光了,那種早春幾近透明的綠,是淺淺,淡淡的,朦朦朧朧的,只可遠觀不可褻玩,這一點嬌嫩撩人初初萌動的春色,還真勝過了滿城柳絲的濃春景色呢!

    形容水面裊裊變化,有一個詞叫“煙波”;柳絲蕩漾,依然如煙。人的心思如煙,世事歲月的變遷如煙。一個“煙”字裡面,裊裊湧蕩的那種氣息,那種光影斑駁,打動著我們的心。這才是春天真正的意味啊。

    再晚一些日子,春光再盛一些的時候,綠意分明,柳條飄蕩。我們小時候都背過賀知章的《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教我背,帶著我去看什麼叫“細葉誰裁出”。等到我的孩子上幼兒園,又在我身邊奶聲奶氣地念這首詩。每個人的年華都曾經從早春經過,都曾經天真地用小手拈著柳葉,用小腦瓜去浪漫地想象什麼叫“二月春風似剪刀”——是春風一縷一縷地,像我們做手工剪彩紙那樣,把柳枝裁成了婀娜的模樣嗎?如今,感到疲憊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對著一盞春茶,在氤氳的香霧裡淡淡看見這些小時候念熟的景象,在默誦中,心漸漸柔軟松弛,被春雨滋潤,被煙柳感動,就輕盈起來,如同被春風托舉。還可以閉上眼睛問問內心,在如今忙得分不出一年四季的生活中,我們還有多少春光可以流連?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恍然望見白居易信馬由韁,迤邐行來,西子湖畔的春天依舊真切: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孤山寺北賈亭西”,這個地方是哪兒呢?“水面初平雲腳低”,顯然這是西湖了。只有春天的水面才可以用“初平”形容。從遠處看,春水緩緩漲起來,天邊的春雲漸漸垂下來,水和天就相連到了一起。再看近處,“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一切都是那麼新鮮、玲瓏、活潑、流利。在描述“早鶯”、“新燕”時,白居易用的是“幾處”、“誰家”,而不是“處處早鶯”、“家家新燕”,那樣的鶯歌燕舞就用不著“爭暖樹”、“啄春泥”了,一個濃郁的春天哪有這零星“幾處”和不知“誰家”的意象,讓人的心中產生驀然相逢的驚喜呢?“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花逐漸開得繁盛了,紛紛擾擾的亂紅之間,人眼開始變得迷離沉醉;花綻放的時候草跟著長,但是草還未深,踏馬游春,萌生的小草將將沒了馬蹄。面對著蓬勃的早春氣象,詩人在細致的描摹之後,轉換語氣,由對春意的特寫一變而成直抒胸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我們對比一下他寫過的洛陽春天。洛陽的春天什麼樣呢?《魏王堤》中說“花寒懶發鳥慵啼”,洛陽寒氣尚重,北方的花比南方的花要懶,沒那麼勤快,太早的時候起不來,所以“花寒懶發”。再看懶得叫的鳥,“慵啼”也是一份慵懶。北方的早晨很冷,人伸個懶腰都不願意冒出熱乎乎的被窩,花、鳥隨人,懶懶的,晚晚地再出來,沒有那麼多生命的歡欣啊。白居易同樣踏馬尋春,“信馬閒行到日西”,信馬閒情,到處找春天,一直找到沉沉落日都西斜了。“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何處可以寄放他對春天的渴求?終於尋得了一個地方:由洛水形成的魏王池邊,魏王堤上有幾株柳樹,“未春先有思”,柳條懸垂,春意已經萌動,姑且可以讓他托付一點思情吧。南方北方的春天,信馬杭州或者信馬洛陽,西湖的白堤或者魏王池的魏王堤,白居易對春意的尋訪和刻畫,在今天讀來讓我們動心動情。我們曾經如此專情地感受過春天嗎?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時間是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到長慶四年(公元824年)的五月,後來轉任蘇州刺史,五十五歲時回到了洛陽。面對著洛陽這一片慵懶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對江南有什麼樣的牽絆呢?游宦四方,回到北方後,他對江南的思念變得更加蓬勃熱烈,魂牽夢縈。他的思念,念的還是春。

    我們都熟悉白居易在六十七歲的暮年時光寫出的《憶江南》。在他的記憶中,“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團錦簇的顏色——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艷,紅得比火還亮,綠得比藍還要濃。這樣燦爛的春光讓我們不禁想起另一位善用色彩的詩人杜甫,他筆下也點染出一個鮮亮的春天:“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江有多麼綠呢?小小的鳥兒盤旋在大片碧水之上,非但沒被色彩“淹沒”,反而襯出鳥羽的潔白。山又有多麼青呢?斑斑點點怒放的鮮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跳躍。我們更熟悉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黃鸝、翠柳、白鷺、青天……所有顏色如水彩畫般暈染開來,清麗光潤,照亮驀一接觸的眼神。這樣的詩,就是隨物賦形,到處都是蓬勃,到處都是新鮮。

    大概每個人都看過杜甫、白居易眼中的春色,但是我們既沒有那樣一種細膩明媚的筆觸去點染,也沒有遠離之後魂牽夢系的那種熱烈蓬勃。我們生命中曾經相逢過的春天,就讓我們從這些古人的詩句裡,去一點一點喚醒吧。

    李山甫在《寒食》裡面說,“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這就像“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寫的也是有時,而不是時時;到處,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三點兩點雨,十枝五枝花,就在於它的蓬勃中剛剛透出一點春的消息,還沒有到爛漫,還沒有滿目都是春意。

    陸游說得更好,“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夜枕上無眠,聽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詩人想到明天早晨應該早早地就有賣杏花的人了——一夜春雨,吹開多少早春心事,心事飛花,在春雨中綻放……梅堯臣出去一看,“野鳧眠岸有閒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就在這樣的春天裡,哪怕是飛來的野鴨子,都在旁邊閒閒地安眠,人心也跟著它悠閒舒展了。“老樹著花無丑枝”,這句話讓我特別感動:人終有年華老去的那一天,“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我們在今天如此害怕衰老,去打扮,去化妝,去用各式各樣的滋補品,想方設法對抗衰老,就是因為覺得人老了不好看。但是樹不怕老,因為樹有春天,只要有花,即使是枯澀盤曲的老樹,也沒有一枝是不漂亮的。其實,詩意就是我們心裡的花朵,不管年華怎樣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個年華都可以詩意地綻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熱烈蓬勃地“憶江南”。這樣的生命會老得不好看嗎?“老樹著花”那一刻,我們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鮮。

    對春天的描述,要說最細膩,還是來看一位女詞人。李清照在她少女時候寫的《如夢令》中有什麼樣的春天呢?一首小詞、幾句問答而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寥寥六句小詞,說的是一個貴族少女,擔心昨天晚上的“雨疏風驟”凋落了院中的海棠,與丫鬟之間發生的一段有趣的對話。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解釋,這裡的“疏”不是疏朗之“疏”,而是雨很狂,夾雜著風,密集地打過來。她聽著聽著,帶著酒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天色亮起來,乍醒時酒意尚在,頭疼未消,她想起昨夜的風雨,擔心起院中的海棠,趕快吩咐丫鬟去看看。粗心的小丫頭忙著卷起門簾,隨口應付:“還好啦還好啦,海棠花沒怎麼變。”主人說,你這個傻丫頭,太粗心了,你再去看看,應該紅的少了很多,綠的卻添了不少,這就叫做“綠肥紅瘦”。

    六句小詞,無數曲折,一步一景,就如同我們去游一座園林。那種惜春之心,就在少女的問答之中盡顯紙上,這不動人嗎?古人和今人隔的只是一段歲月嗎?“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有的時候我想,我們粗疏了多少心情。年年春來,但是我們還有當年人們的那種心事惆悵嗎?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後唐的馮延巳和李璟,一臣一主,在春天的水邊有過一段有趣的問答。馮延巳作一首詞,詞牌叫做《謁金門》,開頭就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起筆很突兀,風起,但是春水不是大海,沒有狂風之下的波瀾,只是淡淡地起了皺紋。就這句詞,中主李璟開玩笑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水起了波紋,你一個大男人,有你什麼事啊?馮延巳一笑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他說我寫得還不算好,不如陛下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在細雨中,守候在小樓上,長久的等待,徹夜的吹奏,以至於玉笙的聲音都薄了、涼了,這種“癡”,我又怎樣去比呢?有這樣的心才有這樣的洞察力,才有這樣的筆觸。小的時候寫作文,老師總是說我們觀察得不好,用的意象不足,讓我們去學古人。當時只知道照搬照抄別人用過的意象,長大後才明白,我們遠離的其實是一份精細的心情。每到春來,還感受得到春意在心中的悸動嗎?古人給我們留下這麼多首春天的詩詞,一點一點打開我們的心門,讓我們的心都經歷一次蘇醒,我們才會恍然驚覺生命深處對光陰的柔情。

    春天意識的蘇醒,其實是一份人心中的春意蕩漾,有時宛如春天那種女兒心情去看自己嬌嫩的青春生命。寫邊塞壯語的王昌齡,曾寫過一首生動的《閨怨》。“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一位閨中少婦,可能剛剛十幾歲,嬌憨貪玩,還不知道憂傷,看見了春天,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上樓頭去看景了。“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忽然之間看到柳色青青,枝繁葉茂,想著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無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賞,但是她的美麗誰來陪伴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時光用去建功立業,去追逐浮名,而我們的情愛呢?生命的歡欣呢?青春澎湃的時光呢?難道我們全都丟掉了嗎?人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會有點悔意的。這是什麼呢?這是一種發現。

    歐陽炯的《清平樂》寫盡了一個少婦的春情。寥寥八句,連用十個“春”字。“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在詩詞裡面,一個字來回反復用,這是大忌。但在這裡,八句裡面連用十個“春”,讀者不覺得累贅,也不覺著囉唆,只會覺得滿紙生春,撲面春風。

    再看這首《清平樂》的下半闋,寫的是春中少婦的心情。“春幡細縷春繒”,春幡是什麼?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和少婦去迎春的時候掛在柳樹上或系在自己的簪子上的,用薄薄的漂亮的絲綢做的窄長條的小旗。春繒指做春幡的又薄又細的絲織品。也許這個巧手的少婦自己做了很多小春幡,想要系在簪子上迎接她的丈夫,讓丈夫陪她游春。但是丈夫沒有歸來,她只有懶懶地把這些春幡扔在桌上。“春閨一點春燈”,在春閨不眠之夜陪她的只有一盞燈。夢裡依稀見到愛人歸來,醒來時心裡失落中更添煩亂,於是終於明白,“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夢無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惱人繚亂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一顆春心……心裡有花開,心裡有發現,人的生命才蘊涵春色。

    《牡丹亭?游園》一折寫十六歲的少女杜麗娘,一步跨入自己家的庭院,發現原來的大好年華都因為在閨塾中跟腐儒陳最良讀書而浪費了,長歎一聲,“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人不把自己投入到春色裡,春風哪得與人結緣?細細看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奼紫嫣紅的繁花就算開遍,也只剩下斷井頹垣相伴,無人憐惜,無人贊賞。就算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原來都在別人的院落別人的生活裡發生,一切和自己無關。看著那些“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道錦繡屏風把她隔在屋裡,大好春光被擋在屏風之外,一切的一切與她是不相關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春傷懷,所以麗娘做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夢,夢見書生柳夢梅,持著柳枝來尋她,深情款款對她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這個生命的覺醒突如其來,來得蓬勃難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隨,無悔無怨。

    讀這樣的詩、看這樣的戲,我們會感知到自己的生命中也有從未蘇醒的春天。很多人直至生命老去,他的春天也一直沒有蘇醒,生命在冬眠狀態下走完了全部的歷程。雖然經歷了很多困頓、滄桑,有著很多的憂傷、惶惑、焦慮、悲苦,能對抗這一切的也只有忍辱負重。或者憤世嫉俗,或者指斥命運的不公,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一種“春光”,可以去抵抗外在的困頓挫折,可以給生命保鮮,讓人在面對沉重時舉重若輕。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春之意象之一)

    小的時候,我們就會背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是這麼寥寥的一首七言絕句,悠悠念出來的時候,你會覺得憂傷嗎?

    春天的憂傷有時候很深,深到“春恨”的地步,比如他鄉客子春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薛道衡是隋代著名的詩人,歷經北齊、北周,隋朝建立以後任內史侍郎,隋煬帝時曾經出任刺史,後來又任司隸大夫。這首詩寫的是他在江南做官時遇到的早春。詩題《人日思歸》,人日就是每年農歷正月初七,剛好是鴻雁從南方躍躍欲試要回北方的時候。雖然新的一年(“入春”)剛剛七天,但是他離開家鄉已經兩年,他回家的旅程將遠遠遲於鴻雁,但他的“思歸之心”早已經萌發於花開之前。這就是春恨。

    這首詩裡有著鮮明的主題和意象,意象就是鴻雁、春花。

    所有的春天裡都滿滿生長著意象,先來選一個意象說,就是春草。

    冬去春來,鶯飛草長。春滿人間的時候,春風染綠了萋萋春草。李白這樣樂觀飛揚的詩仙,在灞陵邊送別的時候也會說:“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西安往東南三十裡的地方有一條灞水,漢文帝陵就在這個地方,所以叫做灞陵。唐朝時的送別,人們出長安東門,都在這裡分手。“上有無花之古木,下有傷心之春草”,抬頭遠觀,花還沒開上古木枝頭,但地上的草已經繚亂,李白說這叫“傷心之春草”。

    再看白居易那首著名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這樣年年生發、歲歲茂盛的春草,都是萋萋別情。草色萋萋,寄寓了他無窮的心事,尤其是別恨離愁。

    亡國的後主李煜寫的《清平樂》,短詞小字詠出無限長情,故國故人,都在其中。“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這個場景如果是內心歡愉的人,不失為閒情雅趣。人走在春景之中,梅花似雪,撲簌簌地落在人身上,剛把它撲打掉,一下又落滿了。但是在李後主看來,斷腸人眼中的春天都是斷腸風景,這些花不惹人喜,而惹人煩,一落到身上他就要撣掉,撣掉後立刻又落滿了。“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雁來空空,不銜音信,故國迢迢,歸夢難成。滿眼唯有春草遠遠近近,愁緒如織。“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人走多遠,草就有多遠,愁有多悠長,草就有多綿密……

    所以,春天的“恨”都是漸漸滋長出來的,它不強烈,不洶湧,但是它纏繞在身上,牽絆在心中,久久揮之不去。

    還是那個“吹皺一池春水”的馮延巳,在《南鄉子》中寫過:“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在雨霧中朦朧的春草,綠得透明,就像飄動的流光,被細細的春雨給打濕了。在江南的早春裡雨是那種細得讓你無法察覺的“雨絲”,風是薄薄的“風片”。“細雨濕流光”這五個字,王國維評價“能攝春草之魂”。春草是有魂魄的,誰抓住了它的魂魄?細雨打濕“流光”,簡直把春草的魂魄都吸走了。

    而流動在蘇東坡筆端的那幅春景呢,“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早春噴薄出的杏花,如今花瓣凋零,花蕊裡面包裹著的小果子漸漸長大,青杏雖小,但春已漸漸老去。“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一個“飛”,一個“繞”,眼前一切風景都在流動,亦幻亦真。“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春風扶搖,殘存的柳絮越來越少,柳條漸密,時在暮春。這一個時刻,放眼四望,芳草萋萋,遍布天邊,“天涯何處無芳草”,已經找不到沒有綠意的地方了。這是生機蓬勃的春天,“春草如愁”,這就是寄托在春草上的時間的流逝感。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也有他的一片春草。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剷盡還生。”一上來就說他的恨像茂盛的春草,因為他心藏無法釋懷的憂傷。有的時候我們喝酒,但發現借酒澆愁愁更愁,我們想要了斷,卻發現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們以為離恨恰如春草,草可以鏟去,但“萋萋剷盡還生”。你以為忘記了,你以為離開了,但是某一個時刻突然看見它分明又在眼前了。這是什麼樣的“恨”縈懷不去……“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青青翠柳之外,我在馬上,你在船頭——我的青驄馬映著你的紅衣袖,這一相別再未相逢,我的內心能不愴然悲傷嗎?這是離恨,也是春愁。

    春愁是什麼?李後主的愁是“離恨恰如春草”,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的愁是“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賀鑄的愁呢?他連著給出幾個意象:“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三個意象,三幅畫面,非常漂亮——“一川煙草”,你的腳下,都是萋萋芳草;“滿城風絮”,你的天空,滿眼蒙蒙的柳絮飛揚;在天和地之間,還有梅子成熟時絲絲縷縷永不停歇的黃梅雨。這三樣東西加在一起,你還不明白什麼叫春愁嗎?

    春啼嚦嚦:只道不如歸去(春之意象之二)

    我們為什麼要愛詩歌?我們為什麼關注意象?並不是它能夠讓我們今天不發愁,而是我們的愁能有所托付,可以言說。它不能讓我們今天少掉很多惶惑,但是惶惑之中,我們知道有所陪伴了,這樣就好。這些萋萋芳草,它們越發繁盛,就越能夠反襯出荒涼。

    李白登上高高的金陵鳳凰台,看見了什麼?“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相傳南北朝的劉宋元嘉年間(公元424年—453年),曾經有鳳凰集於金陵鳳凰山上,鳳凰是中國古代的吉祥鳥,象征著劉宋王朝的“得天命”,所以才築鳳凰台。李白看到的鳳凰台,鳳凰所象征的王氣已去,鳳凰台上空曠荒涼,時間流轉繁華凋盡,只有江水浩蕩不理會人間的變遷。頹敗的宮殿下,只剩生生不息的花草,掩住依稀的小路;東晉南朝的鍾鼎之家、文化風流的傳說,變成座座古墳散布在鳳凰台四周……一切繁華雨打風吹去。這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呢?一說是李白暮年流放夜郎,半路遇赦,返回的時候寫出來的。還有一說,說是作者在天寶年間(公元742年—756年)被排擠離開長安南游金陵的時候寫出來的。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在失意落魄時看到的情形。滿眼芳草之間生長出的就叫做滄桑。

    杜甫去追覓他敬仰的蜀相諸葛亮,走到丞相祠堂的時候,尋到了什麼?“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腳下有春草,頭上的樹葉裡有黃鸝在鳴叫。無論碧草還是黃鸝,都是孤單的,恰似詩人的兀自尋覓。

    在詠春詩裡春草太多了,我們說不完,我只是在想,下一個春天裡,我們能為自己去尋覓一點天涯芳草嗎?如果看得見,這個意象就開在自己的心裡。

    春天還有許多聲音,我們再來說說“春啼”。

    春天是誰的季節呢?是杜鵑的季節。我們常說“子規啼血”,傳說蜀帝杜宇死後化為子規,它的口舌都是紅的,一開口啼鳴,就被人誤認為滿口啼血心有不甘。這個鳥恰恰就在春天啼鳴。辛棄疾

    聽啊聽,“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聽的是送別的詩行。晏幾道聽啊聽,“十裡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綿延旖旎的十裡樓閣緊挨著翠微色的空山,百花叢中,子規們還叫得特別殷勤,“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鳥性也是有分別的,像那些流鶯,它就那麼唱著歌,飛來飛去很隨意,它才不在乎誰是誰;但是子規不一樣,“殷勤自與行人語”,它就盯住了我,它那麼殷勤,一聲一聲,不停地要跟我說話。“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它非得把我從陶醉的好夢裡叫醒,偏偏滿眼裡麗日晴天,這麼一個好時候,我聽見了,我也聽懂了,我知道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無非“聲聲只道不如歸”!人們老說“子規啼血”,叫著的就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詩人終於被它叫得心理崩潰,他喃喃告訴子規,你難道覺得我不想回去嗎?我難道不知道該走嗎?“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人在天涯,我怎麼沒有回去的心?但是“歸期未可期”,身不由己,我還不知道回去的那個日子究竟是什麼時候啊……這就是人在天涯聽到的“子規啼血”。

    當然,今天是不可能在大都市裡聽見“子規啼”了,連麻雀啼叫都少見。面對我們的孩子,真不知道怎麼跟他們去講這些啼鳥的詩意。我們現在只能聽聽籠子裡的鳥叫,只能帶著孩子去動物園的飛禽館,看一看鐵絲網裡的飛翔。今天的都市人,哪裡還聽得出子規血色舌尖婉轉的那一點恨意?

    范仲淹說:“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這樣好的春景你還跟我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千年萬代子規啼聲不改,癡癡啼喚“不如歸去”。賀鑄寫道:“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淒斷,杜鵑啼血。”沉沉不眠之夜,獨臥孤枕的少婦驀然醒來,看見三更月好,映照著庭院中梨花勝雪。本來明月照著梨花,已然驚心,誰想到還有子規啼血的淒厲,打破寂靜……這樣的啼鳴,讓人內心有掙扎,有蹉跎,有糾結,有困頓,所以人有的時候在躲避,有的時候在沉迷。

    秦觀寫《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人在樓台之上,但“霧失樓台”;遠望渡口,但“月迷津渡”。人所在不知何方,人心之所往不知何處。就在這樣一個“桃源望斷無尋處”,天地茫茫托身無所的時刻,詩人客途羈旅,不勝春寒,驀然聽見“杜鵑聲裡斜陽暮”,一天又過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人有多少情濃,子規啼血就有多少悔意和惆悵。人在天涯的時候,聽到鶯啼燕語子規鳴,都願意托給它一點點使命,讓它為自己去完成一點點心願。

    李商隱寫《天涯》,什麼是真的天涯啊?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日暮西斜,人在天涯,我聽見了春鶯啼叫,聲聲啼鳴裡隱隱含淚。黃鶯啊,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情吧:趁著春花未凋,如果你真的有淚,就替我去打濕春日枝頭最高的那一朵花吧——替我去訴說,去感動遙不可及的那一個人。這樣的話說出來,後人評,“意極悲,語極艷。”內心的意緒如此悲涼,說出來的詞句如此明艷,寥寥二十個字,意味無窮盡。很多人說“玉谿生”李商隱的詩太難懂,都知道他的詩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所以老有人考據這是哪年寫的,這是什麼路上寫的,這後面有一段什麼樣的故事。後來還是有人很聰明地評道,你看《天涯》這樣的詩,“不必有所指,不必無所指,言外只覺有一種深情。”他有所指,無所謂,你不必知道;他無所指,無所謂,不一定非有寄托。你只要讀完這二十個字,心中感受到那種深情就夠了。

    這就是湯顯祖說的那種深情,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生有情,就會被不同的季節喚醒。真能在春日中含情,就能懂得所有春鳥的啼鳴,那是讓你春傷湧動的一個引子。“春啼”,是春天永恆的意象之一。

    春柳依依:挽一段流光贈別離(春之意象之三)

    春天還有什麼意象?春意蓬勃,一年時光上路時,人們也紛紛上路,所以春天多送別。送別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意象,叫做“灞橋折柳”。“柳”字音同“留”,送你柳枝,它渺渺綿綿、絲絲悠長,讓你覺得是人心牽絆,讓你體會它是挽留你的一片心情。所以,離別的那一刻,柳絲間系上了眷戀。

    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寫了兩首詠柳的詩。一首說“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他充滿憐愛地對柳絲說,“暫憑樽酒送無憀”,我喝著酒,內心的愁悶、煩惱沒法寄托,酒消不了,我就看看你,請你珍重,不要損傷了你的愁眉和細腰——因為過去形容美人,說她柳眉嫵媚,說她柳腰纖細,不要讓憂愁傷了你的眉,不要讓憔悴傷了你的腰,惜柳其實也是在惜美人。接著他忽然說了非常沉痛的一句話,“人世死前惟有別”,人生一世,離世之前,還有無數離別,那些離別瞬間,錐心刻骨地鑲嵌在老去的流光裡。所以春風拂動時,讓我們憐惜這些柳絲長條吧,也只有它聊慰我們今生的無數次離別。

    第二首,“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你看這樣的柳絲,含煙惹霧,依依地戀著人心,萬緒千條都在夕陽落暉中變得朦朧。讓人傷春之心中湧起憐惜,那就不折楊柳了吧,讓它留在這裡,一半的柳絲寄托送別的心緒,一半的柳絲飛舞,迎著旅人的歸來。那一點點歸來的寄托仍然囑托在柳絲之上。

    有時候我也在想,古代的人看到的春草,我們的都市馬路上看不著了;古人聽見的春啼聲,城市的喧囂裡聽不見了;看看柳條吧,都已經在公園了。現在的人們相送時誰還送柳枝?可能都去買一件水晶的首飾或者一支金筆,或者一塊佩玉,沒有人去送不值錢的柳條了吧。芳草、斜陽、柳絲、鶯啼都是無價的,但是在今天都遠離了我們。我們還回得去生命中那些不需要金錢去買來的春天嗎?那些春天也真的隨著這些信物走遠了嗎?花開花落,春去春來,蘊涵著宇宙無窮、人生有限這個永恆的矛盾,蘊涵著多少個體生命價值的思考探索,我們今天難道不想了嗎?人的春愁、人的春思是永無停歇的。

    《詩經?小雅?采薇》最後句依然驚心動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人在征途之上,當年走的時候是楊柳依依,但現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雨雪霏霏了。在那樣一條遠行的路上,“載饑載渴,莫知我哀”,誰能夠知道我內心的哀傷呢?我們都經歷過楊柳依依,我們都見過雨雪霏霏,要怎麼樣才能夠把人生春秋的變化,在一年四季的流光中串聯起來呢?

    劉希夷寫下的《代悲白頭翁》說:“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歎息。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洛陽城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到了武則天的時候,又建為帝國的東都,一直人來人往,看盡了繁華美景。今天的洛陽還有花卉,但是今天還有多少人在問“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們今天還有這樣一種面對著蓬勃春意,感慨著時光飛逝的悲傷嗎?

    中國的詩詞真的是要念的,平白如話,朗朗上口。像《代悲白頭翁》,我們就是念一遍,內心也會有一些春風拂漾,有一些春思湧動,可以濕潤了眼睛。

    杜甫在《曲江》裡說:“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減一片花,春意就凋損了,何況眼前是風飄萬點。

    歐陽修在《浪淘沙》裡面說:“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想起當年與戀人攜手,在東風裡游遍春花洛城,那個時候洛陽牡丹也曾經映著他們兩個人默契的笑影。但今天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裡寫了三年的看花人,去年雙雙來見,今年孤單一人,今年的花比去年要好,明年的花會更好,但“知與誰同”,更不知人在何方,不知明年的花讓誰來看。這是詩人看見世間的春意爛漫,油然產生出的珍重之感。春愁中的“恨”,真的只是一種落寞的哀傷嗎?它在我們內心喚起多少由惜春而生發出的留戀。

    還是歐陽修,感傷的心留不住三月暮春天。“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暮春時候,春意要走了,所以這裡有一個動作,“門掩黃昏”,趕緊關上門,想要把春天留住,但徒勞無計,春還是關不住。所以唯有淚眼問花能不走嗎,春花無語,靜默之中“亂紅飛過秋千去”……最後兩句,王國維先生評價說,這就叫做“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春色歲歲老去,而人心中不捨的眷戀,永遠帶著新鮮的疼痛。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秦觀說:“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是一個什麼時節?是一個人的少年時光留不住的季節。所以這個時候,飛絮落花,人想要去登樓,然後看見滿眼春江,就算春江都是淚,也流不盡他許多愁。春恨多深啊!

    我們今天可能會說,春恨無聊。現實的煩惱已經這麼多,為什麼在詩詞裡還要給我們添愁增恨呢,詩詞難道不是為了解憂的嗎?有時候我想,今天我們期待那種有品質的快樂,但有品質的憂傷都很難得了。我們有很多的煩惱,因為失業,因為失戀,因為失去身邊有形的擁有。但是,煩惱不是憂愁,憂愁是你骨髓深處悲天憫人的情懷,是人看見自然流光帶走世界上更多有價值的東西時那種深深的悲歎。真正的憂傷是人生有情,對人世間一切的不公正,對那些更弱勢者的同情和相助。所有這一切,需要人心柔軟,需要自己的心能夠在流光中有一種喚醒,有一種珍惜。

    古人對春天有多珍惜呢?辛棄疾這樣一個鐵骨錚錚、“試手補天裂”的老將,在春天面前亦有著無數柔情,惜春之心萬般纏綿。“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一番一番的風雨,匆匆間春天又走了。在花開之前,他就跟盼花的別人不一樣,老在祈禱花開晚點兒,晚點兒開它就會晚點兒走。即便他過去有著害怕有著祈禱,一晃還是到了眼前“落紅無數”,更讓他的“惜春”之心無法安放:果然春天是要走了。這一刻,他急急地要留住春天,他對春天斷喝,“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他說春天啊,你站住吧,你回不去了,你已經迷了歸途。李白所謂“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人回頭一看,走過的路已經不在,被青山擋住,找不到了。辛棄疾如此多情,他跟春天說:你也會迷路,春草已經迷了你的歸途,你就留在這兒吧。“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但是春天沒有回答。這時候,詞人惆悵地看到,世間比他更多情的,是在畫簷角上暗暗織出來的那些蜘蛛網,一天到晚想用自己的網子多粘一點柳絮。這也算是另一種挽留,另一種深情吧。

    說春花紅、春柳碧,這是多情,我們今天都懂得。但是誰會覺得蜘蛛網多情呢?在辛棄疾眼中,蜘蛛網也是多情的。世間萬物皆有情,所以說聽不得杜宇聲聲催歸,因為人在這個時候會感情迸發。為什麼古人會傷春,會惜春?說到底是他們心中有春愁,有深情,最後人間多少風景還是落在自己的心事上。

    最深的春恨還是家國之悲。投降宋朝的後主李煜,他在春天裡聽見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那樣一個不眠深夜,聽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在潺潺的雨聲中,一個春天又凋謝了。“羅衾不耐五更寒”,身上的被子耐不住陣陣襲來的春寒。為什麼會感覺到冷呢?驚醒之後才知道,“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故國的江山,夢見了當年的勝景樂事,但如今身在北方,北方的暮春的淒冷從肌膚一直透入心底。醒來之後,知道了自己“客居”的身份,於是告誡自己,“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上了樓台就要遠眺,就要想念故國的無限江山。什麼時候再相見?今生還會再相逢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這麼快春花都謝盡了嗎?真快啊!“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人生經得起這樣的憂傷嗎?早晨下著寒雨,晚間起了驟風,這樣的風雨消磨,春紅怎麼能留住呢?突然想起當年的離別,留下了多少宮娥,那一刻涕淚相送,“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還能夠回去看她們嗎?還能夠為她們拭去淚花嗎?“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人生長恨,江水長東,這是永恆的規律。年年春來,年年春去,故國江山不可重逢,良辰美景不可再現,這就是李煜的春天。

    清朝有個評論家叫周濟,說溫庭筠的詞漂亮得像一個盛裝麗人,打扮得很功利,韋莊的詞是淡妝的佳人,李煜的詞簡直粗服亂頭,什麼打扮都沒有,但是不掩天姿國色。王國維先生特別推崇李煜,他對周濟的評價加以引申,“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看似不加雕琢,寫出來的卻是真丈夫語。李煜的傷春不是小女子的閨怨,而是一個失去江山的國君在異國他鄉的古今傷懷之感。

    一個人走過的春天

    古今感懷的“傷春”,詩人面對春天,回頭眺望幾百年之前,會看見什麼?柳色又青了,韋莊喟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台城是三國時吳國的後宮禁城,東晉成帝的時候改建。從東晉到南朝,這裡一直都是皇宮的所在地,是帝王歌舞升平的地方。朝代的興廢,時間的變遷,在劉禹錫所處的中唐時候,“萬戶千門成野草”,而到了韋莊所處的唐末,這裡更加破廢不堪了。這個時候再想起前朝往事——“六朝如夢”,當年的繁盛看不見了。江草長起來了,江鳥啼鳴著,台城的柳絲依舊煙籠十裡長堤,但有誰記得那些繁華,那些故事?這就是春天的傷情。

    所以我說感傷的春天也會見證古今。一個人走過一生中不同的春天,你會真正看見不同的心情。

    我們來跟著一個人走過春天。那就是杜甫。

    大家都熟悉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首詩寫在安史之亂爆發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757年,長安已經淪陷了。這樣一個爛漫早春,草木深深,花鳥有情,因為感慨時事的劇烈變化,傷感戰亂中無數的生離死別而“驚心”、“濺淚”。國家雖然破碎,山河猶在,杜甫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他當時沒什麼官方身份,卻斷然地把妻兒家小安頓在鄜州鄉村,一個人離家去追隨唐肅宗,但是在路上被叛軍抓住,又被押送回來。

    在亂離之中,他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詩人回到淪陷的長安,覺得自己的頭發越來越少了,連個簪子都別不住。一心牽掛著自己的家小,卻家書難得。這是一個多麼傷痛的春天。國破了,家散了,自己的君王也追隨不到。杜甫被叛軍所虜押回長安時,很多有身份的官員此時都被囚禁,但杜甫連囚禁的待遇都達不到,因為他太沒身份,都沒有人囚禁他。他只有困頓於長安城中,蹉跎著生命。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寫了《哀江頭》。他走到曲江邊,“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看看這三個字“吞聲哭”,不敢悲號,不敢縱聲,他連哭都是忍著,哽咽著,一聲一聲吞著自己的聲音。走在春花爛漫的曲江池邊——曲江池原來有這麼多的曲折,如同人有著宛轉跌宕無窮的心事。“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原來的宮殿已經上了鎖,但是柳條依依。在這樣的萋萋春柳之下,杜甫開始回憶,當年院中的萬物顏色是那麼鮮明,當年昭陽殿裡的第一人,那個常伴君王側的楊貴妃,現在又在哪裡?“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馬嵬坡下,香魂杳去,楊貴妃埋葬地所在的渭水和唐明皇逃亡的四川劍閣相隔遙遠,彼此不通消息。所以杜甫說出了深情的一句話,“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人生如果有情,每到春來就會有深刻的憂傷湧在心頭,淚水常沾胸臆。每年春水起,每年春花開,春水春花是沒有終了的。這就是一個人在生命中走過的春天。

    走過這樣的傷春,再忍著悲痛往下走,杜甫終於走過他的遙遙八年,盼到了官軍收復河南河北的那一天。這首詩被稱為老杜“平生第一快詩”,一生中他真的很少寫出如此快樂的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如此流利跌宕!這首詩寫在唐代宗寶應二年(公元763年)的春天,那時候老杜已經年逾五十。就在前一年,唐軍剛剛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一個大勝仗,把洛陽和現在的鄭州、開封幾個重鎮紛紛收復,緊接著的763年正月,叛軍頭領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因為兵敗自殺,很多叛軍將領紛紛投降。就在這個時候,杜甫忽然聽見了收復失地的消息,“初聞涕淚滿衣裳”。生命經歷了這麼多蹉跎,終於江山收復了,這一句“初聞涕淚滿衣裳”,不必吞聲哭了,可以縱聲號啕,喜極而泣。

    一個書生的喜悅是什麼呢?“漫卷詩書喜欲狂”。妻兒歡欣,能回老家了,要從遠遠的劍門之外回去了,這個時候五十二歲的杜甫說出“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這個青青的春色對他來講,是伴隨他回鄉的春天。接下來詩中連用四個地名,從巴峽穿巫峽,從襄陽到洛陽,一筆帶過,跑馬千裡,這還不是生平第一快事嗎?這也是發生在一個春天。

    一個一個春天走過去,收復失地的歡喜過去之後,才發現江山的繁華終於不在。這個時候杜甫在江南,暮春時節,遇到了一個老友——著名的宮廷樂師李龜年。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首詩寫得很淡,淡如塵埃落定之後,不易察覺的一聲歎息。李龜年,開元盛世時最負盛名的音樂家,也是歌手,相傳《霓裳羽衣曲》就出自他的手筆。最早與李龜年相遇的時候,杜甫是一位“開口詠鳳凰”的倜儻少年。而當年的盛唐社會,“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那時候的王公貴族都愛好文藝,經常有各種聚會。杜甫因為很有才華,岐王李范、秘書監崔滌都很喜歡他,所以岐王宅裡,每次聚會他都會去,崔九堂前,就是崔滌那兒,每次集會也少不了他。杜甫與李龜年,一個是詩壇的才子,一個是音樂界的高手,兩個人屢屢相見。那是何等風光,何等盛世,何等的少年意氣,何等的詩意飛揚!幾十年後,他們在江南驀然重逢。大唐經歷了八年安史之亂,從頂峰陡然跌落,“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兩人在江南再相逢的時候,滿腹心事,當時是什麼時節呢?又是暮春落花時。這樣的春色,不像杜甫當年在曲江邊哀聲沉沉時的痛心疾首,也不像杜甫初聞收復失地、漫卷詩書時的欣喜若狂,生命與王朝,終於迎來了凋零時節的片片飛花,一切的悲喜化作了意味悠長的一聲招呼,“落花時節又逢君”。落花老去,暮春老去,年華老去,心意老去,而人又相逢。這麼多的蹉跎心事,一個人走過了春天。

    我們每個人今生還會走過很多個春天。春天是詩情最好的載體,有春草綿綿,有春柳依依,有春鳥啼鳴,有春思輾轉。就讓我們隨著這些詩章,隨著這些意象,一路走來。不要覺得它們離我們很遠,王維當年曾經給過我們一個誓言,“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就讓我們相信吧,古人的詩情隨著一個一個不朽的春天,江南江北一直相陪相送,只要我們的心中還有這些歌唱和吟誦,每一個春天我們都會有蓬勃的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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