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5 正文 第四章 郭嘉獻上討伐袁紹十勝論
    昌邑會晤

    隨著臧霸等人的歸降,徐州全境徹底平定。曹操散發部分軍糧給百姓,留下袁敏修繕河渠,命陳登、臧霸、孫觀等各自歸郡緊守,將一切安排妥當,就此開拔離開下邳。

    但他還不能安心東歸,只派卞秉護送陳紀父子以及杜氏回許都,自己親率大隊軍馬經兗州向西北行進,趕往河內督戰。哪知行至半路又有快馬來報,張楊軍中發生兵變,其部將楊丑將其誅殺,意欲帶領兵馬至許都歸附。這本是好事,不料行進不過兩日,又有麾下黃巾降將眭固把楊丑也給殺了,率部轉而向西北,想投奔袁紹搬請并州救兵。經過兩番折騰,本來就不強的河內軍勢力更弱了。曹操無需大隊人馬壓境,只傳命曹仁、史渙加速突進,務必要在眭固到達并州之前將其殲滅;而自己則率部至兗州治所昌邑,召集兗州刺史萬潛及各郡太守,部署針對河北的防禦措施。

    可就在兗州的諸多郡守中,還有三個特別的人物需要區別對待,濟陰太守袁敘、嬴郡太守糜竺、彭城相糜芳。袁敘乃汝南袁氏成員,論起來還是袁紹、袁術族弟,當初曹操遷都許縣,為了緩和與袁紹的關係任命其為濟陰太守。糜竺、糜芳兄弟原是劉備的舊屬,為其貢獻億萬家財,更將妹妹嫁與劉備為妻。劉備歸附後,曹操為了分化劉備勢力,從泰山郡劃出嬴城等五縣任命糜竺為嬴郡太守,又把轄有三縣的任城國交給糜芳。

    此三人雖然身處郡守之位,但一舉一動都在曹操親信的秘密監視之下。這次安排會晤,曹操特意命他們錯後兩日到昌邑,要單獨接見,還差出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呂虔與劉備出城迎候。

    袁敘素以汝南名士自居,卻沒什麼實際才幹。當初曹操給他一郡之尊,真可謂喜從天降,上任以來大擺闊氣,把政務往小吏身上一推,整日裡撫琴飲酒附庸風雅。直到袁曹因遷都鄄城之事翻臉,他才意識到自身位置的可怕。原先有袁紹這門親戚是優勢,現在卻成了劣勢,曹操肯定會對他產生猜忌,弄不好還有殺身之禍。思來想去急得一籌莫展,聞知召會以為大限已到,待薛悌將其領到曹操眼前時,他站在那裡就剩下哆嗦了。

    曹操望著他慘白的臉龐,知道他心裡打鼓,故意怪聲怪氣地問:「袁郡將,昔日在許都見你談吐自如灑脫直率,今日為何這般緊張?」

    袁敘兩腿一軟跪倒在地:「在下對您可是一片忠心啊!」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曹操一陣冷笑:「袁郡將,您這又算怎麼回事?無緣無故的,向老夫表忠心幹什麼?」

    袁敘眨麼眨麼眼,不知曹操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支支吾吾道:「我怕……怕……」

    「怕什麼?」

    「怕明公對我不放心。」袁敘乾脆直說了。

    「哼!我豈會平白無故不放心你?」曹操的目光變得陰森冷峻起來,「未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莫非你背著老夫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沒有!絕對沒有!」袁敘嚇得連連磕頭,「若有這等事叫我天雷擊頂不得好死。」

    「哈哈哈……」曹操見他這副狼狽相,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夫不過是與你玩笑,你怎麼就當真了,起來吧!」

    袁敘已被嚇蒙了,哆哆嗦嗦爬不起來。曹操朝薛悌使了個眼色,薛悌會意,伸臂將他攙起,皮笑肉不笑道:「袁郡將不必自疑,據我所知您莫說與袁紹有什麼來往,就是書信也未寫過。近兩個月從您這兒只送出過三封書信,一份是給汝南家中的,叮囑妻兒催收佃戶田租;一份是給許都友人的,請他們幫忙買些綢緞;還有一封是您寫的小詩,送到孔融手裡請他指教,可是人家根本沒搭理您。至於您閒暇時候的消遣嘛……當然了,據我所知您天天閒暇!彈彈琴、飲飲酒、賦賦詩,從未跟什麼陌生人來往過。最近還新納了兩房小妾,一個是從窮人家花錢買來的,一個是手下小吏送您的,您老人家天天柔情蜜意,哪有工夫考慮別的啊?」

    袁敘聽得瞠目結舌,這才知道自己一切舉動都在薛悌監視之內。莫說給誰寫信、寫些什麼,恐怕和小妾的私房話都叫人聽去了。更奇的是薛悌近來明明隨在曹操軍中,竟對濟陰的事情洞若觀火,足見這個鷹犬酷吏佈置嚴密手段高超。袁敘越想越後怕,流了一身冷汗。

    曹操只知袁敘等人在薛悌的掌握中,只要他們不造反別的細節也懶得問。這會兒聽薛悌把袁敘的「政績」娓娓道來,已氣憤至極——詩酒流連玩忽怠政,所謂的世家名流平日就是這副德行!大漢最近百年來養了一堆廢物,頂著個名士的頭銜,就知道壓搾百姓、享受生活、附庸風雅,一點兒實際才幹都沒有。要此等庸官有什麼用?就衝他在戰亂之際求田問捨毫無建樹,就該宰了他……但是怒火頂到嗓子眼,曹操又刻意壓了下去。畢竟他還沒有暗通袁紹,現在不是殺他的時候,留著這麼一個袁氏族人以示淮南袁氏效忠朝廷,未嘗不是對抗袁紹的輿論武器!況且袁敘蠢笨無能膽子又小,除掉他就像碾死一隻螞蟻般簡單,暫且留他性命,待與袁紹一決雌雄之後再收拾吧!

    想至此曹操強笑道:「袁郡將,孝威說的這些有錯嗎?」

    袁敘不由自主又跪下了:「沒錯,一點兒錯都沒有。」

    「起來起來。」曹操對這個蠢貨膩歪透了,但還得繼續裝,「你又沒有罪,老跪著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只要一看到您我就害怕。」袁敘也一把年紀了,倒是好意思實話實說。

    「害怕未必是壞事!」曹操索性把話挑明了,「《潛夫論》有云『君子戰戰慄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小心怎麼行呢?你把心裝在肚子裡,老夫要你繼續當濟陰太守,還要大模大樣當好!但是我也明確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我眼皮底下,倘若袁紹要是派人來拉攏你……」

    不等曹操說完,袁敘就慌慌張張接口道:「那我就把那人披枷帶鎖押到您面前!我再給袁紹寫封回信,罵他祖宗十八代!」

    薛悌插了一句:「他祖宗可也是您祖宗。」

    袁敘信誓旦旦口不擇言:「那我就當沒他這麼一門子親戚,我與他割袍斷義!劃地絕交!就當從來都不認識,當他是殺父仇人,當他是狗是畜生是……」

    「好了好了!」曹操聽煩了,「但願你心口如一就是了。反正生之歡死之悲都擺在你眼前,你自己選吧!」

    「下官一定……」

    「夠了!」曹操再不想聽了,揚揚手,「本來還想跟你說說軍備之事,現在看來你也辦不好,回去少幹點兒沒用的事,有工夫多處理一下公務,我也就知足了。走吧走吧!」

    袁敘諾諾連聲,如受驚的兔子一般逃了出去。曹操吐了口唾沫:「呸!什麼東西!我看這蠢材就是想幹壞事都沒那本事。」

    薛悌卻道:「以在下之見,對他還不能放心。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他既然是個小人,也就不能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萬一戰局有變,他未必不會狗急跳牆,還得死死盯著。」

    「行!你看著辦吧。」

    這時就聽外面一陣揖讓,劉備與萬潛互謙一番聯袂而來,二人畢恭畢敬上堂向曹操見禮道:「糜子仲、糜子方兄弟到了。」

    「人呢?」曹操伸頭去看。

    劉備笑道:「有呂都尉陪著呢,我先進來稟報您一聲。」

    糜氏兄弟明明是劉備的親戚舊屬,劉備卻執意不與他們私下共處,這個嫌疑避得很周到,曹操甚是滿意,口上卻道:「哎呀!玄德忒小心了,既然是郎舅之親你怎麼能不好好陪著呢?」

    「慚愧慚愧。」劉備以袖遮面,「在下失落小沛,夫人被呂布虜獲數月,還有什麼臉面見二位舅兄?」

    曹操聽此言也覺入情入理,笑呵呵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所幸完璧歸趙,聽說糜氏兄弟都是開明之人,玄德莫要掛懷。少時我替你美言幾句,親戚畢竟是親戚嘛。」

    「多謝曹公。」劉備退至一旁。

    萬潛滿面堆笑道:「明公選糜氏昆仲當郡守可真是選對了!糜子仲自入嬴郡,剔除弊政清廉愛民,老百姓有口皆碑。糜子方在任城痛擊不法,去年還曾協助呂子恪剷除山賊呢!」

    曹操聽了頗感欣慰,但萬潛是個勤政君子,不會洞悉蠅營狗苟之事,所以又問薛悌:「孝威,你覺得他們如何啊?」

    薛悌刻板的臉上擠出一縷微笑:「糜氏昆仲潔身自好,在下也以為很好,明公果真慧眼識人。」

    他所謂「潔身自好」就是說糜竺、糜芳沒有與劉備藕斷絲連的行徑。曹操會意,滿意地點了點頭,手指劉備笑道:「不是我慧眼識人,是玄德慧眼識人嘛!若不是他結了門好親戚,老夫豈會有幸征辟這對無瑕美玉?」

    「不敢不敢。」劉備連忙推手謙辭,「子仲兄弟跟我時只能輾轉流亡,到底還是明公給了他們大展宏圖的機會。萬使君和薛郡將讚您是讚得不錯的,糜氏兄弟也該念您的知遇之恩。」

    「哈哈哈……」曹操笑了,笑得那麼開心,「你會結親我會用人,咱倆的功勞各佔一半。」隨著這陣笑,他對糜氏兄弟徹底放心了!

    眨眼間,呂虔已引著糜竺、糜芳到了。這對兄弟相貌俊雅、舉止端莊、談吐不俗,上了堂瞅都不瞅劉備一眼。曹操起身相迎,所問的政務盡皆答覆明確,很是恪盡職守。曹操暗自感慨,袁氏乃幾輩子當官的,培養出來的是袁敘那等無能庸才;劉備不過一個賣草鞋的出身,結識的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兩者真真是雲泥之別!曹操心中滿意,便把防衛河北之事對他們和盤托出,請他們細細斟酌。

    糜竺恭敬諫言:「自戰亂以來,泰山、任城一帶多有盜賊出沒,這地方處於兗、青、徐三州交界,因而匪患屢剿不盡,更有黃巾餘黨徐和流竄為虐,與沿海匪首昌霸相通。明公可否准許我們招募一些鄉勇,不必太多,只要有幾百人能保護好山民就夠了。」他說話的口氣很小心。

    「可以。」曹操接受意見,「子仲還不知,我已表奏昌霸為昌慮太守,想必他與徐和那幫蟊賊的聯繫也會就此中斷。不過該剿的土匪還是要剿,莫等小疾養成大患。」

    糜竺不住頷首。又聽堂外一陣嬉笑,有人高聲喊叫:「建武將軍回來嘍!」

    「哦?」曹操趕忙拋下諸人,起身踱至門邊。但見一群小將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夏侯惇喧鬧而來——夏侯惇前番征討呂布,左目被流矢射瞎,心情鬱悶不願見人,自請到太壽古城為百姓修渠。可現在備戰河北絕不能少了這員留守統帥,曹操怕他不肯回軍,在來昌邑的路上差出王圖、賈信、蔡楊、扈質、程曠等一干由他提拔起來的小將去迎接,果然把夏侯惇風風光光請了回來。

    夏侯惇的氣色好了不少,似乎還胖了兩圈,與小將們有說有笑,但左眼處戴了個用黑布縫的眼罩,原本就堅毅強悍的一張臉現在更增幾分煞氣!

    「你可算是回來了,」曹操鬆了口氣,「傷好了吧?」

    「就算痊癒了吧。」夏侯惇點點頭,「我也想開了,已經變成這樣了,難過又有什麼用?在太壽古城跟老百姓幹幹活,看看窮人們吃的苦,我這點兒傷也就不算什麼了。」

    王圖樂呵呵插嘴道:「主公有所不知,我們到太壽的時候,建武將軍正跟老農們一起種水稻呢!穿著粗布衣、戴著個斗笠、挽著袖口褲腿、插著秧苗,要不是那隻眼睛,我們都認不出……」說了半截自覺失口,趕緊摀住嘴,驚懼地低下了頭。

    大家都以為夏侯惇要生氣,哪知他卻笑了:「獨眼龍就是獨眼龍,還怕你們說?我這叫『一目瞭然』,你們想學還學不來呢。」

    曹操見他似乎完全想開了,也笑呵呵揚手道:「我們商議大事,你們小哥幾個別在這裡瞎起哄,回去整飭好營寨,安排建武將軍的起居日用。若有絲毫伺候不周,老夫唯你們是問!」

    王圖、賈信等領命欲去,夏侯惇卻囑咐道:「我不要鏡子啊!」

    曹操聽了一怔,料他心裡還是有陰影,趕忙又添了要求:「建武將軍不用,你們也不許用。從今以後你們營裡不許有一面鏡子,若是有都給我摔了!」

    王圖抱拳道:「主公放心,莫說是鏡子,但凡能照見人影的東西我們全摔!」

    「少耍貧嘴,快去!」曹操拉著夏侯惇上堂,糜竺、糜芳還等著呢,一見滿臉煞氣的夏侯惇都不禁心驚肉跳直低頭,怕打攪他們兄弟私話,趕緊施禮告辭。該說的大致上都說了,曹操也不挽留,叫萬潛他們送客,又囑咐劉備多陪陪舅爺,這才與夏侯惇落座。可抬頭一看,獨薛悌沒有走:「孝威還有何事?」

    薛悌請示道:「糜氏兄弟若招募鄉勇,是不是要加緊監視呢?」

    曹操擺擺手:「我看沒這個必要,他們與劉備已沒什麼瓜葛了。」

    「未必未必。」薛悌捋著山羊鬍子,「他們縱然不是主從了,但還是親戚。親戚就該有家務來往,時常寫信問候。可自糜氏兄弟赴任之後,一封信都沒給劉備寫過,這正常嗎?物之反常謂之妖也!」

    曹操不以為然:「或許是避嫌吧。」

    薛悌很固執:「掩飾就是有事。」

    「孝威啊,你怎麼看誰都像壞人呢?人家通信也不是,不通信也不是,你叫他們怎麼好?」

    薛悌啞口無言。但為首腦者需有首腦的胸襟魄力,為爪牙者也當有爪牙的堅定銳利,他頓了片刻又作揖道:「為了穩妥起見,在下還是要追查下去,多一份小心總是好事。」

    「唉!那好吧。」曹操也只好隨他去,「但得掌握好尺度,莫要盯得太甚。傳揚出去世人怎麼看我?別像防賊一樣防人家,搞得他們不自在就不好了。」

    「諾。」薛悌也去了。

    夏侯惇見再無他人了,趕緊匯報:「我聽到傳言,袁紹要在北邊沿河諸縣修築營壘,似乎開始做準備了。」

    「我沒聽說啊!」曹操一愣,「怎麼沒人向我稟報?」

    夏侯惇道:「是從冀州來的百姓私下傳言的。袁紹大軍在幽州久攻易京不下,又恐咱們率先發難,所以徵調沿河百姓準備動工,有人害怕勞役就逃到兗州來了。」

    「急功近利飲鴆止渴!」曹操冷笑一聲,「豈不聞欲速則不達?現在把百姓得罪苦了,將來看他怎麼收拾人心。」話雖這麼說,曹操可加倍小心,袁紹計劃在大河以北修營壘,這是打算沿河對戰。要是讓袁紹東至濱海、西至河朔佈置出一條大戰線,那曹操就完啦!

    莫看夏侯惇一隻眼,看曹操卻看得明明白白,知他心有怯意,又道:「你也不必著急,咱們領先了一步。就算袁紹此刻滅了公孫瓚,還有張燕、幽州舊將、三郡烏丸、遼東公孫度那些小麻煩等著他呢!他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

    「我不怕袁紹來,怕的是他不來。」曹操搖了搖頭,「他若是急著殺過來,背後的問題就解決不乾淨;可他要是不著急來,那必然要將一切問題肅清。或是一年或是兩載,等他把割據掃絕了、兵馬養精神了、糧食存足了、和咱們的各路對頭串通好了,咱們還怎麼跟他鬥?他佔據邊郡可以休養生息,咱可是在中原四戰之地,難得半日太平,誰知道劉表、孫策什麼時候突然發難?長此以往隔河對峙,咱們跟他耗不起。所以依我說,這場仗宜早不宜晚,他若不來咱就打他,占穩了領先一步的優勢,牽著袁紹鼻子走!」

    話音未落,荀攸、郭嘉、程昱走了進來。曹操一見他們三人齊到,便知出了大事:「怎麼了?」

    荀攸低聲道:「公孫瓚死了。」

    「什麼?!」曹操沒料到,「怎會這麼快?」

    「河北細作來報,袁紹截獲公孫瓚與張燕的密信,賺開易京連營,公孫瓚放火自焚!」

    「唉……」曹操皺眉片刻隨即釋然,「袁紹統一河北不過是早晚的事,咱們抓緊時間做準備就是了。」

    郭嘉一旁鼓勁道:「昔日楚漢之爭強弱分明,我高祖皇帝以智取勝,項羽窮兵黷武而敗亡。在下私下度之,覺得袁紹今有十敗,曹公有十勝,袁紹雖兵強馬壯亦無能為也!」

    曹操聽他說自己有十勝,袁紹有十敗,挺感興趣:「何為十勝?」

    郭嘉搖頭晃腦:「袁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袁紹割據悖逆,公奉天子以討不臣,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寬,縱容豪強,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勝也。」荀攸與程昱對視了一眼,覺得他分析得雖好,卻並沒什麼實際意義。

    郭嘉兀自如數家珍:「袁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間遠近,此度勝四也;紹多謀少決,失在後事,公策定輒行,隨機應變,此謀勝五也;紹因累世之資,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願為用,此德勝也。」

    曹操聽說德勝,心裡很高興。袁氏四世三公,自己的德行卻比他們更好:「還有別的嗎?」

    「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於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也,所謂婦人之仁耳,公於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於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之所周,無不濟也,此第七仁聖也;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御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八也。」郭嘉娓娓道來,越說越興奮,「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九也;袁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十也。」

    在場之人雖聽出他這番推斷裡大有阿諛之態,但現在正是提氣的時候,誇張一些也不無道理。

    「說得好!」曹操爽朗一笑。但笑過之後,內心深處的憂慮還是不由自主地爬了上來——雖然我領先一步消滅呂布,但袁紹這麼快就趕上了,他畢竟兵力遠勝於我啊!想要打別人必先護自己,牽著袁紹鼻子先要自己無懈可擊,東線已然無憂,可西線還有個大缺口,若是眭固與袁紹合流,河內一路就會成為中原最大隱患。現在趁著他忙於收拾張燕,我必須盡快掃滅張楊餘部,保持住領先一步的優勢!

    想至此曹操站了起來,森然道:「河內戰事不能遲緩了,奉孝替我傳令,三軍士卒整理輜重兵器,明早拔營向敖倉進發。」

    「諾。」郭嘉領令而去。

    曹操接著又喚程昱:「去通知此地各郡太守,叫他們馬上回到各自轄地整備城防!」

    「諾。」程昱也領了命,但一步一回頭,似乎還有話要說。

    曹操明白他心思:「仲德是不是也想跟我去?」

    「正是!」程昱趕忙轉身,「兗州防禦之事已定,有萬潛、李典、呂虔他們在,這一次就讓我隨軍聽用吧!」程昱一心巴望著打仗立功,建都許縣後他留守兗州,如今呂布已經除了,東邊沒仗可打沒功可立,他又開始心癢癢了。

    「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我帶著你走!」

    「孟德,我有一個建議。」夏侯惇又摸了摸眼罩,「河南尹董昭曾在張楊帳下為謀士,與河內諸將大多相識,不妨把他調入軍中,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高!」荀攸連伸大拇指,「建武將軍越發心思縝密了,我這就給令君寫信辦這件事情。」

    曹操欣慰地瞅了夏侯惇一眼,戲謔道:「元讓少了一隻左眼,卻多了不少心眼啊!」

    不戰而勝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三月,黑山軍統帥張燕在公孫瓚之子公孫續的引領下,集合十萬農民軍分三路趕往易京馳援。公孫瓚秘密派人送信給兒子,讓他率五千騎兵於易京以北舉火為號,裡應外合攻擊袁紹。不料送信之人未出重圍就被袁軍截獲,袁紹將計就計,設下埋伏提前舉火,將公孫瓚誆出一舉擊敗。加之先前挖掘的地道已達到垓心,守備箭樓紛紛坍塌損毀,易京連營陷落。稱霸一時的「白馬將軍」公孫瓚逃進自己的高樓,殺掉妻子兒女,放火自焚!

    與此同時,曹操深感局勢緊迫,率領大軍過滎陽逼至大河以南,直指對岸河內郡主城懷縣。曹仁、史渙先鋒軍早已渡河追擊眭固而去,曹操又增派於禁、樂進、徐晃協助,經過激戰,五將在野王縣射犬城附近殲滅了張楊餘部的主力,賊首眭固死於亂軍之中。但是留守懷縣的河內太守繆尚、長史薛洪仍在負隅頑抗。

    曹操坐鎮南岸,在河邊紮下大營,命令兵馬渡河包圍懷縣。仗打到這一步又陷入了僵局,懷縣雖不比下邳城堅固,但所處的位置甚是要命,袁紹已滅了公孫瓚,隨時可能從冀州、并州兩個方向發來援軍,若不迅速拿下此城必然後患無窮。眼看繆尚、薛洪深溝高壘緊守城防,想必又是難啃的骨頭。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曾在張楊帳下任職的董昭果真派上了用場,單騎進城遊說,僅用了一個時辰的工夫,繆尚、薛洪便敞開大門出城投降——至此,河內郡也歸屬許都朝廷麾下。

    曹操帶著諸多將領、掾屬佇立在大河之畔,眼望著對岸一隊隊降兵拋下兵器,眾人心中甚是滿意。河內這一入手,西路屏障又有了,袁紹又慢了一步。

    一葉輕舟悠然飄過,董昭帶著繆尚、薛洪渡河拜謁曹操。也不知董昭給他們施了什麼法術,繆薛二人再沒了堅守城池時的傲氣,還未下船就連忙拜倒:「屬下歸附來遲,死罪死罪!」

    曹操舉兵以來雖連連得勝,但像今日這般兵不血刃的情況卻極少遇到:「歸順朝廷有功無罪,有功無罪……」

    繆薛二人站起身來,忍不住解釋道:「張楊兵臨大河、眭固率部逃竄,都是他們一廂情願,與我們絲毫無干。」二人見曹操身邊文武林立兵強馬壯,趕緊把自己說得一身清白。

    曹操豈能不懂得這個,裝糊塗道:「我都知道,你們不必有任何疑慮。但懷縣不能再待了,回去收拾金銀細軟、帶家眷隨我去許都,我加封你們官職。」

    繆尚、薛洪不禁瞅向董昭,董昭笑道:「放心吧,曹公言而有信,到了許都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二人這才放心,容董昭登岸,又命士兵駕著小舟回去整理傢俬去了。待他們走遠,曹操才問董昭:「他們明明心存顧慮,你又是施了什麼手段叫他們投降的?」

    「說來也簡單。」董昭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張楊胸無大志馭下不嚴,部將也大多沒什麼高遠之見。繆尚、薛洪這等人,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亡命!若是跟他們講天下道義利害成敗,他們未必聽得進去。但向他們承諾金銀財寶香車美女,他們就開眼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好!既然他們是拿地盤換富貴,那我就給他們富貴。我上表朝廷賜封他二人為列侯!」戰亂之際租稅驟減,曹營中不少戰功赫赫的大將都沒爵位,繆尚、薛洪雖歸附有功,但絕到不了封侯的份上。曹操這麼干是要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將繆薛二人樹為歸附朝廷的標榜,有了這個先例,以後願意歸順的割據將領會越來越多。

    董昭見縫插針:「河內尚有兵馬數千,大可抽調一些補入軍中。」

    「那是自然。」曹操手撚鬚髯又有了其他想法,「得地遠遠不夠,重要的是得人。京中議郎車胄乃是河內人氏,為人謹小慎微寡言少語,現在是歸攏人心的時候,徐州也剛剛平定,我有意命他為徐州刺史,借此撫慰河內士人。」

    「一舉兩得,甚好甚好。」董昭連連點頭。車胄這個人與其說是謹小慎微,還不如說是膽小懦弱。徐州有陳登、臧霸、吳敦等各佔一方的鐵腕人物,刺史不過是擺設。曹操用車胄一來可以收攬河內人心,二來可以向陳登等人表示信任,實為一舉兩得。

    「僅用一個人還不夠。你在河內住過,此間還有什麼傑出人物,召入朝廷授予官職。」

    董昭想了想:「河內首屈一指的名士乃是修武張范,乃先朝太尉張延之子,聽說當年袁隗(kui)想召他為女婿,他硬是不答應,惹得袁家人很不痛快……」

    曹操聽說跟袁家有過節,馬上來了精神:「太好了,請他入朝!」

    「在下還沒說完呢!」董昭一陣苦笑,「那張范去了揚州,如今不在修武縣。」

    曹操又洩氣了:「還有別人嗎?」

    「再有就是溫縣司馬家。昔日京兆尹司馬防棄官在家……」

    「司馬建公嗎?」曹操笑了——二十五年前曹操舉為沛縣孝廉,司馬防正任尚書右丞,與當時的選部尚書梁鵠共典官職分派。曹操要擔任洛陽令,結果被司馬防、梁鵠駁回,僅被任命為洛陽北部尉。如今世事流轉,曹操成了當朝司空,司馬防倒成了閒居之人。

    「明公識得此人?」董昭覺他笑得詭異。

    「當然識得,還是老相識了。」曹操意味深長,「司馬建公也年過五旬了吧?」

    「五十一歲了,他有好幾個兒子,其中長子司馬朗、次子司馬懿皆已元服1,還有個族侄司馬芝在劉表麾下聽用。」

    「很好很好,別人也就罷了,司馬家的人我一定要用。你回京後與毛玠商量商量,該辟用的就辟用。」曹操頗感得意,當年在司馬防手下討過差事被駁了面子,現在一定要讓司馬防的兒孫給自己效力,出出當年的氣。

    郭嘉早在一旁早聽得不耐煩,見他們總算嘀咕完了,趕緊插話:「主公,征辟士人並非急務,河內守備托於何人呢?」河內郡雖屬司隸管轄,卻位於黃河以北,與曹操其他的地盤脫節。但河內與太行山脈相接,東北方是冀州、西北方是并州,都是袁紹的地盤。只有把這個地方守好了,才能確保中原腹地的安全。可是戍守此地意味著孤懸河北獨抗大敵,承擔這個差事的人需要有極大的勇氣和能力。

    曹操思索片刻,覺得此事有些為難,索性手指著對岸向滿營文武大聲問:「你們哪個有膽量為我守住此地?」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列於末班的掾屬自告奮勇站了出來:「在下不才,願替主公鎮守河內。」

    大家閃目觀瞧都愣住了——請命的竟是魏種!

    魏種因為曾降呂布倍感恥辱,總覺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膽小鬼。前幾日隨曹操回到家鄉兗州,見萬潛當到了刺史,李典、薛悌皆郡守之位,就連昔日手下的小吏都出息了,可他這個曹操親選的孝廉如今卻要從頭做起。他暗地裡下決心,一定要建立奇功洗雪前恥。因而聽到任務艱巨,馬上就站了出來。

    諸將見這個失過節的文人站了出來,都交頭接耳面露不屑;曹操卻是眼前一亮——河內郡剛剛歸順朝廷,鎮守此地不但要靠勇武,還得能處理豪強團結吏民,交給一干武將未必能辦好。魏種當初隨他在兗州創業,甚通其中精要,如今想必又抱著建立奇功洗雪恥辱的決心,實是最佳人選。想至此曹操看看荀攸,瞅瞅郭嘉,望望程昱,又瞧瞧董昭,四個人都不住點頭微笑。

    魏種一個頭磕在地上,卻不聞曹操答話,又抬頭道:「在下自知先前有過,但明公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明明已決定用他,曹操卻故意陰陽怪氣道:「孤懸河北防禦大敵,這麼重的擔子你有膽子接嗎?」

    「有!」魏種現在最討厭別人說自己沒膽子。

    曹操繼續激將:「河內之地乃中原門戶,西北并州、東北冀州都有袁紹雄兵,這個差事萬分艱險,而且還得安定好地方豪強和百姓,可不簡單啊!」

    「在下蒙主公寬宥,自當肝腦塗地以報厚恩。」

    「你可要想好了,現在許都東西南北處處都要設防,我可給不了你多少兵馬,還得靠你招募鄉勇自籌糧草。」

    「主公不必說了,千難萬險我也要擔當。」魏種簡直快哭出來了,「您就給我個雪洗前恥的機會吧,莫說懸於河北抵抗敵兵,就是長矛挾肋白刃加頸,在下也甘願與河內共存亡!」說罷又重重磕了個頭。

    「我不要你亡,我要你活著守好河內,將來安安穩穩回許都飲慶功酒!看來老夫還是有眼光,你這孝廉終究沒有選錯。我現在就任命你為河內太守,全權督率此間戰備之事。」

    「謝主公成全!」魏種這才起身。

    曹操上前兩步湊到他耳邊道:「河內郡共有一十八縣,全顧及到根本不可能。你的差事是守住沿河的幾個縣城,特別是眼前的懷縣。倘若河北之兵從此處渡河,南下滎陽、敖倉,那仗可就沒法打了。我先給你兩千兵馬,你再設法招募一部分,要是不夠到時候再向我要。放心吧,老夫不會捨你不管的。」

    「在下明白!」魏種本性聰明一點就透。

    就這樣,河內守備安排也確定下來。曹操沿河歇兵三日,待繆尚、薛洪收拾妥當,清點降眾戰利,又給魏種分了些兵,這才拔營起程。可剛剛行走半日,忽有留府掾屬王思攜帶荀彧書信趕來。

    「天子下詔晉董承為車騎將軍!」曹操手捧書信吃了一驚。

    這件事弔詭至極,曹操的官職是司空,但司空本沒有統兵之權,所以又加了「行車騎將軍」,董承晉為車騎將軍等於是把他的位置給頂了。可誰都知天子劉協並無實權,要下達詔書需由尚書令荀彧經手,更何況這種天字一號的任命。難道荀彧也在背後向他捅刀子?

    曹操看罷書信交與荀攸、郭嘉、董昭等一一過目,眾人都覺奇怪。董昭最精於這種事,認真詢問王思:「誰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

    「這是聖上自己的意思。」王思道,「就連董承自己都不願意幹,他事先都不知道。可聖上這次也不知是怎麼了,鐵定了心,跟荀令君爭執了好幾次。最後令君考慮了一下,董承畢竟是涼州部出身,晉陞官職也有利於拉攏關中諸將,所以就沒再堅持。反正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空銜,給他就給他吧。」

    話是這麼說,但在曹操看來,皇帝劉協是給他玩了一把釜底抽薪,或許後面還隱藏著其他陰謀。他沉默良久,突然發問:「京中還有沒有其他動向?有沒有軍隊調動?」

    王思搖搖頭:「沒有別的事了。董承、伏完、王子服都很老實,宮裡正忙著給小皇子治病呢。」

    「你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麼不起眼的小任命?」

    王思緊鎖眉頭想了半天,還是搖頭道:「沒有……確實沒有……」

    曹操半信半疑,劉協已給董卓、李傕(jue)當了這麼多年的傀儡,早該參透有名無權的天子該怎麼做,若沒有明確打算不會輕舉妄動。現在袁紹剛剛統一河北,朝裡緊跟著就出了這樣的事。說有關係又不像有關係,說沒關係可怎麼就這樣湊巧呢?曹操百思不得其解,拍拍腦門,沉重地歎了口氣:「唉……令君不該答應這事啊。」

    董昭陰沉著臉提醒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不管背後有沒有隱情,明公還是快快回京吧。」

    王思也道:「是啊,關中諸將派來的使者也快到許都了,主公正好去見見他們。」

    「好吧。分兵一半隨我回京,剩下的由建武將軍統領屯駐敖倉,幕府掾屬還有劉備、張遼、繆尚等需要表奏的也跟我走。」曹操喘了口粗氣,滿臉無奈,「按下葫蘆浮起瓢,裡裡外外都不叫我省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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