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時五十三分,電話響了。甄慧這幾天失眠,心神不定。唉,如果他在身邊就好了。馬上拎起聽筒。那頭問:「睡了?」
「沒。等你回話。」
「不要等了——」
「你大聲點。病了嗎?聲音好含糊,沒神沒氣的。」
「晤。感冒。」
「說-不要等-是什麼意思?」
「現在不能答你。颳風了,小心門戶——」
此時門鈴響了。
「等一等。」甄慧來不及穿上拖鞋,赤足跳到大門。以為是他故意給她驚喜。從防盜門一瞧,楞住,是好朋友夜訪。衣衫也是濕了。寒風透入。
「咦,樂樂是你呀?」
便向電話道:「有人來了,待會再談。我打電話給你。」
那頭顯然已聽到她招呼來客。急了:「聽我說,不要——」
但甄慧忙收線。因她見潘樂樂的情狀,什麼也不必問。
她臉青鼻腫,眼角還一片淤黑。手腳有些血痕。雨很大,濕得黏肉的白衣把她的苦難彰顯得更矚目。
甄慧知道她被打了。
「他又打你了。」
潘樂樂的脖子上有捏過的指印,夾雜紅、綠、黑三種顏色。她平靜地,緩緩地進來。
「程魯也太過分了!"甄慧讓她躺好在沙發上:"只有你才忍他。」
又道:
「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你身邊的朋友也看不順眼,不肯幫你了,真不爭氣。」
「幸好我有你。」她苦笑:「我來問你借隻雞蛋。」
潘樂樂抹頭髮擦藥酒的當兒,那隻雞蛋也煮熟了。甄慧剝了殼,正要用一塊手絹包裹,潘樂樂說:「慢著——」
那時大概是六九、七零年,文革後幾年。他為此被小組班把銀戒指用力"拔"下來,似乎指頭也浮腫了。她破開了雞蛋,將指環塞進去,再捏好。蛋白有道看不分明的裂痕。
甄慧包了雞蛋,在她眼角的淤傷部分,滾來滾去,輕輕按摩。眼睛敏感不能搓藥酒,只得用這古老的方法散淤。
「燙嗎?」
「不燙。」她說:「我自己來。用力點,可以快點好——我希望早日恢復原貌。太難看了,人家會笑的。」
潘樂樂強調:「我怕陌生人問我。」
「你要出門嗎?」
她沒答。
甄慧趁這空檔,回房給男朋友打個電話。看來這個晚上也得報銷。
但玲響了十多下,沒人接。奇怪,剛才明明是他自由而放心地打過來,而且又下著大雨,他會到哪兒去呢?
再打一次。足足二十多下,仍是沒人接。廳中的潘樂樂忽然揚聲喊她。她帶著疑團出去。不能丟下這個不速之客。
「這回真的完了,我再也不回去。永遠不會跟他一起的了!」她問:「你認為我這樣做對嗎?」
甄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倆是在同一天認識程魯的——正確而言,是同一秒鐘。
五年前,她倆還是設計系的同學。那天,來了一位客席的藝術家,他代油畫課一個月。程魯是山東維枋人,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他有才華,沒什麼名利。穿黑衣。
「我不算很-老-,」他木然地介紹自己:「我的名字-魯-,是山東的意思——你們知道維枋嗎?它是一個不大發達的、你們瞧不上眼的小城市,卻是著名的-風箏城。每年四月一日,我們舉行風箏節。」
他冷冷地教大家欣賞風箏:金魚、蝴蝶、兀鷹、螃蟹、肥和瘦的沙燕。最長的蜈蚣,像天空中一串項鏈:最小的,是手心一隻青鳥。
有人問他有沒有做過風箏?做過,在小學時。做著玩的。是一隻黑色的風箏。他說:「在白色中飄著,黑色最美。晴天時,烏雲是它的心事。」
長扇了幾個耳光。後來寫檢討交代。原來小學生也要寫檢討。
大家在三個星期後交設計功課。
班上大概有三四位女生,都對高大的他"有感覺"。
偵知他住在南丫島一間小村屋。
甄慧對潘樂樂說心事:
「不知他有沒有女朋友?」
潘樂樂笑:
「六九年念小學,你算算他都三四十歲了。老婆孩子一大堆。」
「不,男生上過他家,說他家好亂——肯定沒有女人收拾。而且,他愛畫哭泣的裸女——」
「甄慧,你有戀父狂。」
「我準備買一套性感迷魂的哩士胸圍內褲——」
「哼,香港女孩誰肯跟一個又窮、又老土、又黑口黑面的變態藝術家」——
潘樂樂很陰險,口不對心。
她悄悄地跑到南丫島去。沒有一個同學,包括她的好朋友甄慧,知道她已成了程魯的"風箏"。
風箏有硬翅的、軟翅的、硬拍子的、軟拍子的——,分類很精細。潘樂樂,哼!肯定是立體軟片那種。
直至一天,潘樂樂給她看照片。是南丫島一些怪石:不文石、手指石、猩猩頭、機械人石、苦面人石。她站在苦面人石下笑著。她說:
「程魯掌機的,攝影技術多好!連石頭也會哭——」
甄慧那時恨她先斬後奏。又恨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激越地響了,像比平日更急促。她跑到房中分機接聽。
「我打電話給你沒人接——」
「小心聽著!」那頭一字一頓地命令她:「馬上送走潘樂樂!——馬上!」
「你搞什麼鬼?程魯,」甄慧壓低嗓子:「不是答應我和平攤牌嗎?把她打成這樣,我更歉疚-」
「夜了,你——馬上——送走潘樂樂!」程魯也壓低嗓子:「把門鎖好——」
「卡!」,廳中有人截斷了電話。它嗚——嗚——嗚長鳴。
甄慧出到廳中,冷冷地瞅著潘樂樂:
「你為什麼偷聽我的電話?」
她一點也不動氣:
「你偷了我的男人,——我偷聽一個電話算得上什麼呢?」
甄慧無言以對。
但她又不甘心。她說:
「當初——」
一見潘樂樂,這些年來,她也吃了不少苦頭,——是自己先愛上他?抑或她?很難說得清楚。雖然每一件事,總有先來後到。潘樂樂為了自己的快樂,捷足先登。在情場慾海中,哪有"預告"?
甄慧後悔當初給她"提示",反促成了她膽子大。
到底意難平。
畢業之後,她倆仍是好朋友。甄慧在一間廣告公司美術部上班,潘樂樂當了程魯的助手,若他有作品個展、聯展、她便忙了——她並沒有一份安定的正職,因為他兼職"盯梢"。
「我怕風箏的線斷。又怕你愛上另一隻風箏。」
程魯並不太珍惜送上門來的少女。
他不如意時,喝醉了,便拳打腳踢——但不如意的日子多。
「你是不是有被虐狂?」甄慧這樣斥責她時,心中有一絲涼意。
不過後來她知道了,那天,潘樂樂在南丫島他的家,他的跟前,用放風箏的玻璃線來"勒腕",比割腕淒厲,不可能一刀痛快,而是一下一下的,由淺至深,如絲的血痕轉瞬班駁,像不成形的網。玻璃線勒在人的皮膚上,不夠利,不過很疼。
程魯感動了,在水龍頭下幫她沖洗碎屑。那個晚上,潘樂樂在左腕一陣陣痛楚中,得享她在他身體下,最激烈的高潮——自此,她大概便患上被虐狂。
日子過去了。她挨揍,總在床上得到安慰。漸漸,她以為"快樂"是這樣的。她迷戀他較深,搖身變成一個極優秀的發洩對象,追尋性愛的最快感。
藝術家不缺女人。雖然窮。
當她發現他又有了另一個女人,憤怒地纏住他扭打、激發他的獸性。一個從小便挨揍的男人,到了最後,吻上她淌著血的嘴唇。
「但這一回,」潘樂樂說:「我想通了。女人總是希望男人給你加些什麼,或減些什麼。到她倦了,極其舒服的痛苦便是放棄——我棄權了。」
她又道:
「知道是你,我也好過一點,——肥水不流別人田。」
甄慧見她拎著雞蛋在眼角滾動著,有點不忍:「對不起。」
「別這樣,」她微笑:「不打上一架,我還不知道是你呢。你看,我真笨。你們也有好些日子了吧?我真笨!」
「蛋冷了。換一個吧?」甄慧岔開話題。
「不用了。你看,我的淤傷好了些,不黑了?」
她把雞蛋深處那隻銀指環取出來。奇怪,銀指環反而發黑了。
「這古方果然有效。」潘樂樂反覆掂量著:「而且,蛋的心也發黑了。」
甄慧說:
「做個冷敷,化妝時蓋點遮暇膏,上粉重些,根本看不出淤傷。」
「那就安心了。」她站起來:「我會離開香港。不再傷心。真的。緣盡就是這樣。」
「你帶了證件嗎?錢夠用嗎?——無論怎樣,你同我保持聯絡。」
「你幫我最後一個忙:把這指環交給他。」
「你可以寄給他,雙掛號,一定收到。」
「不,」潘樂樂堅決:「我托你-親手-交給他。我走以後,你代我辦,好嗎?有始有終。我把他交給你了。」
甄慧遲疑。潘樂樂不由她拒絕:
「你是我的好朋友。祝福你們!」
然後她回頭。嘴角掛著微笑,很寬心:
「雨很大。借我一把傘上路。
甄慧在窗前,見她撐了紅色的雨傘,遮住大半身子,走下斜坡。漸行漸遠。忽地一陣感動。」
她再打電話給程魯。剛剛還同他通話,但鈴聲長響。發生了什麼事?
「鈴——鈴——鈴——鈴——鈴——鈴——」
由中環到南丫島榕樹灣的大船,最早那班是清晨六時三十分——最晚,是十一時三十分。她問票務處:
「夜船不是一點鐘嗎?近日有神功戲,都開得很晚。」
「神功戲是人家租船載戲迷的。而且昨晚神功戲取消了。而且——」
「什麼?」
「臨時改懸八號風球,下午四時之後已停船。你沒留意吧。」
大船到了。甄慧沒時間追問,便上船去。她竟沒關心天氣。三號風球和八號風球,分別太大了。
她覺得空氣變得詭異。雨灑下,像一千根細針,一齊穿向她的身心。
船開得太慢了。半小時有多,才肯泊岸。她飛跑。
跑呀跑——
但小村屋前遠遠已圍著一些人。有人撐傘,有人為了看熱鬧,情願被雨淋濕了身。都掩鼻。
雨中傳來陣陣惡臭。是腐肉的味道。
救護人員攔著路。
抬出兩個金屬箱子——兩個!
警察封鎖了現場。
他們搬出了一個鐵盆,一些炭火,一些酒瓶。
好事的鄰居七嘴巴舌:
「他們經常吵架打架,我也不為意。」
「怎麼最近流行封屋燒炭自殺呢?」
「男人是醉鬼,死得不明不白了。」
「兩條屍已經發脹,還流出黑水——」
「這兩三天飆風嘛,沒人發現。如果好天就更臭了。」
「全身都發黑嗎?」
甄慧臉色刷白雙腿一軟,"噹啷"一響,那個發黑的銀指環,那個吸盡了淤血的遺物,一直滾向黑箱車。尋找它的男主人——
我要你"親自"到來,送他一程。你得到的,不過是晴天的一塊烏雲,一隻永遠飛不起的風箏。
泡在黑水中了潘樂樂微笑了。
(選自李碧華小說集《逆插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