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鰻之所以盲,是因為「愛情」。
那是一段侵略式的癡戀。
本來愛是無罪的。你愛他,不管他愛不愛你,你也可以自得其樂自食其果——因為這是「心」的事。
但小鰻,她開始了第一步。不單叫她付上代價,終身抱憾,也禍延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就因一頭栽進愛情的牢獄……
小鰻本是一種奇特而神秘的魚。她的家族分支極多。在沒有失明之前,她眼瞅著這一幫花枝招展在ball場各領風騷的同類,實在有點妒忌。
自己長得細長瘦弱,沒什麼誘人身段。無骨骼,無背鰭,無鱗,無色彩。口像個橢圓形吸盤,四周長了小須。舌上有細碎銳利的牙齒,一笑,格外小家敗氣。
她不像電鰻那樣,體態妖嬈,尾部兩側各有兩個發電器,能發出
500-800伏特的電力,誰碰上誰被電到,著迷成了她的俘虜。
小鰻亦比不上鰻鱺那麼豐腴美味,營養豐富,是人類滋補佳品。廣東人稱之白鱔,可見皮膚滑溜,一白遮三丑。
七鰓鰻是圓柱形,眼後有七個鰓孔,鰓孔與小眼睛並列,一如「八目」。她是女強人,天賦一套吸血的本領,靈敏而狠辣,一旦相中目標,便如箭般直射而去,稍稍移近,伺機衝上,以吸盤將對像吸住,飽餐一頓,再大的魚,亦遭纏繞數日,終「筋疲血盡」而亡。七鰓鰻瀟灑地揚長而去——這點,令小鰻艷羨不已。
錦鰻最追上潮流,華衣美服。背棘鰻的背飾遠遠便見著,十分矚目。……
小鰻有點自卑,自傷自憐。她一直沉在海底,埋在淤泥中,只露出頭部。
但只要一見到那不知廉恥的所謂「領航魚」,她就一臉緊張,妒火焚身。忍不住生氣彈跳。瞧不起:
「哼,說什麼『領航』?還不是厚顏地在他身邊游來游去,打小報告?待他飽餐後,剩下殘屑才是你們的佳餚。好不知羞,還游進他嘴裡吃牙縫的碎肉!」
恨得牙癢癢。
小眉小眼的擬鰤為了一點小恩小惠小吃,作「海中霸王」的哨兵,幫他覓食,又靠他保護——就是賤!沒什麼宏願、奢想,只求安定的生活,得一口飽飯。為奴為婢。
是小鰻不安份!
她愛上了霸王。
灰星鯊,作為地球上最古老的魚類——鯊魚中的一份子,在四百萬年前已經存在。他是族中最俊朗、最有氣派的一員。
他的表皮是低調的灰色,極優雅,佈滿閃爍的星點。大型胸鰭,一如飛機的機翼,可以提供上升的力量,使自己不會像其他鯊魚,因為沒有魚鰾,一旦停止游動,便像石塊般沉入海底。
作為鯊魚,灰星鯊也是永不歇止地前進,不斷行動。也因為這樣,他耗費的體力需要大量食物補給,故天生勇猛、凶殘、強悍。在攻擊和捕獵時,他的英姿,著實令楚楚可人的小鰻入迷。
看到他對血腥的追逐,瘋狂進食,甚至撕咬同伴時,小鰻按捺不住地興奮莫名,春情勃發。
「他什麼都吃吶!」小鰻躲在一角傾慕地目不轉睛:「大小魚類、海鳥、海龜、海豹、垃圾、煤炭、罐頭、皮鞋、人……而且全部可以消化。好棒!」
他愈吃得多,體力愈充沛,強者之風愈盛。他的霸氣,透過五層細胞的表皮,帶著幽冷嚴峻的青光,照亮了黝黯的深海。
小鰻愛得不得了。愛得不行了,必須讓他知道,縱換來白眼,輕蔑的冷笑,這愛情陷阱她還是樂意跳進去。那怕萬劫不復!
她躡手躡腳地游近,在他頭部悄悄亮相。希望引起注意。
太不起眼了,灰星鯊根本沒見著。即使他敏銳的遠觸覺偵知有物振動,發出微弱電訊,但他身邊佳麗太多,視若無睹。
小鰻鼓起勇氣再走近,她看到他硬度與精鋼相等的利齒,它們森森耀目,無堅不摧。她看到他又厚又韌,佈滿星斑的外皮,刀劍不入。他用「漠然」的,把她當作透明的眼神瞅視一下。
小鰻忍不住,諂媚地輕吻他。
——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他沒有什麼反應。
小鰻決心終身相許。她緊密地貼在他頭上、身上,前後左右上下,不離不棄。只盼有一刻,他給她青睞。
作夢吧?
英雄、霸王、萬人迷,對小小一個依附的fans,又怎會動心?多一個崇拜者,由她。
小鰻隨他到處游弋,「闖蕩江湖」。間中,他對她皮笑肉不笑,足已樂上半天。她開始想太多了,也開始提出意見:
「那鰻鱺有什麼好?她身上是有毒的。不如……」
「蝠蟦可以吃,但他的味道不佳,壞了胃口,還是……」
「再沒有別的魚比我更為你著想,你看那擬鰤……」
「為了你肯對我一笑,我是什麼也……」
她一步一步向他靠攏、癡纏。灰星鯊漸漸不勝其煩:
「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上床掀被子的,真犯賤!滾!」
看她晴天霹靂,泫然欲泣,他只覺無比討厭: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看他一眼:
「好!我願意一死!」
她把心一橫,把身一縱,便讓他吞進肚子中去了……
被灰星鯊吞下?一了百了?再沒希望?……
趁著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鰻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軟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游出來——希望他回心轉意。
「或者是一時衝動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條命啊!」
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鰻奮力游至他的鰓邊,細語:
「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她仰望深愛的他,胸口發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鰓邊戀戀不捨地徘徊。他的皮膚堅韌牢固,鱗棘突出,由琺琅質和齒質構成,當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樣硬。
灰星鯊擺動尾巴,一個回轉,根本懶得夾纏不清。他調戲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認真?
胸鰭傾斜,轉彎滑翔。如飛機之升降。平常尾巴擺動的游速是每小時三公里,猛然發力,全速衝前,可達每小時二十五公里。他用這種嬉玩的方式來擺脫她。威猛的他道:
「區區一個怨女,真如燙手的山芋!」
聞言,小鰻蕩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你既無心,我大勢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從來沒有得勢過。自己蠢,眼光不夠,又怎能死纏爛打?我最大的過失是錯愛。
她恨他!終於決心走出這一步——
衝向前。這回,堅決殉情。速度極快,奮不顧身。沒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衝進他的鰓。鰓裂皺褶,把她小小的身體一層一層往內推送,一緊一慢的抽搐,令小鰻靈魂顫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後的高潮。
她不由自主地墜落深淵,帶著滿足的疲倦的愛和恨。
她鑽進龐大的體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鯊的胃大得驚人,像個「冷藏庫」,說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狀的「物體」,都在裡頭。他飽餐之後,看來好幾個星期都不需進食。他的腸子是多層漩渦狀,增加吸收養分的面積。吸收過程中,膽囊裡的黃綠色膽汁會釋入。養分送往肥大的肝臟作進一步處理。無法消化的廢物則集中在直腸——它是特大號的管子。
小鰻在回復神志的三個小時內,一一巡視,洞悉結構。
「啊!我現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點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遠是你的『心腹之患』!」
世人誤會:「小隱隱於陵藪,中隱隱於司官,大隱隱於朝市。」不不不。巨隱是隱於心腹!
今後,我是揮不去,趕不走,見不著,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靈深處一尊邪菩薩,真惡魔。
小鰻甚至跳起舞來。
一興奮,她身上特別的腺體會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體內水分都變得乳白色。
小鰻有點臉紅了。
——他以為把她吃掉了?其實他是「吃不了,兜著走」。
灰星鯊開始覺著不對勁,說不出的噁心時,小鰻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開始了一天三餐的養生之道。
從這一陣起,灰星鯊總覺得飢餓。
往常他大快朵頤之後,讓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處獵艷,或向其他不肯就範的佳麗施暴。正所謂「飽暖思淫慾」。
但如今,腸胃老是發出訊號,體內震盪,掏空,令他不斷地覓食。憑嗅覺,聞到幾千公尺以外的氣味,或血腥刺激,他極速追,張嘴狂吞,掠食一切。連沉船也不放過……
總之如奴隸一樣,為口奔馳。
為什麼呢?
小鰻天天在他身體內興波作浪,幹掉新鮮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口的蠶食他的內臟、肌肉、脂肪、血液。
不知如何,一尾小魚,懷著恨意,化悲憤為食慾,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時吞吃的東西相當於自己體重的兩倍。
小鰻壯大了。
她一邊吞吃,一邊排泄,一邊到處亂鑽,找尋生鮮。她的牙齒愈來愈尖利,她當初輕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盤,當她吃他時,他痛苦難熬,不斷翻騰、擺動、打滾。他用盡力氣擠壓腹腔,企圖把她擠壓出來。但遲了。是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已豁命。
她應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從內部開始吞噬。即使他強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復仇者」。
在情場上,最大的復仇是「同歸於盡」吧?
人人聞風喪膽的霸王,血清能殺死癌細胞的強者,在一個月色清寒得射透漆黑海水的靜夜,五內如焚。他重重地歎一口氣。
「我一代英雄,竟落得這般田地,竟死在一個小女子手上!」
已經過了十多天。
無愛無淚的小鰻,冷冷地,默默地,把她一度為之心搖神蕩迷失自我的灰星鯊,活活吃成一個空殼。只餘厚韌的皮膚,裹著失去生命的殘骨。
一切化為烏有。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的冤枉相思。
——誰也得不到他了!
小鰻見大局已定,夙願已償,悠然自得慢慢從他空洞的身體鑽出來。
好了,這段孽緣結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再尋找另一個春天吧。
她游出來,一直游,一直游。咦?好像沒有盡頭……
她見不到盡頭。
外面的世界變得怎樣?
凡塵海天有何新鮮之事?
為什麼完全沒有色彩?
「咚!」
一下巨響,叫小鰻頭疼昏暈——原來撞一塊嶙峋的怪石,尖角還令她受傷。
她看不見!
她看不見!
深入魚腹苟活,她弱質的身體結構和骨骼更不發達。還有,長期不見天日,眼睛已因無用而退化,變成瞎子!
為了盲目的愛情,她真的盲目了。她付出了代價。
以後,人們就喚她「盲鰻」。
直到今天,在夢與醒之間,在理智與迷惑之間,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兩天。四下黑如地獄,偶爾閃過一下銀灰的星點,是千萬年之前的回憶。所有的東西,她見過的,愛過恨過的,全部變成回憶了。
盲鰻反覆思量: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該不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