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正文 荷包
    寺院來了位稀客。

    訪寺貴賓或前來掛單的行腳僧,通常由知客相迎款待。他按照禮儀敬奉香茶,通報方丈,為之引見。

    經常往來寺院的人很多。中有僧人,也有俗人;有平民百姓,也有達官貴客;有施主,也有等待佈施的窮人。但凡光臨清淨之地的賓客,都受到一視同仁的接待。

    但這來者表示,踏入山門後希望解脫一空。過「空門」、「無相門」、「無作門」,剃度出家。

    知客從其他施主詫異的眼神和耳語中,得知他是一位喋血沙場戰績彪炳的將軍。

    方丈為一寺住持,久住護持佛法,見盡不少僧俗往來,並無意外。他問:

    「施主何以遁入空門?」

    「我對一切已經厭倦了,現看破紅塵,請大師大發慈悲,收留我出家吧!」

    「你對紅塵沒半點留戀嗎?」

    將軍長歎一聲:

    「我已三年無語、無眠、無人生樂趣。」

    作為一個帶領千軍萬馬,馳騁在刀光劍影朝生暮死的將軍,看來真的非常疲倦、憔悴。雄姿英發似無覓處,就像一個惘然地尋找出路的迷途者,終於摸上寺院來。

    殺過很多人,流了不少血,雙手滿是罪孽。他長久不能安睡。三年來,每日躺在床上,只因心情抑鬱神經繃緊,非常困難地剛入夢鄉,馬上為噩夢亂夢所驅所擾,時時驚醒,一身冷汗。千多個日子未得一覺好睡,吃盡名貴良藥亦無效。

    他頭昏、乏力、煩急、易怒……

    「直至聽到梵音——」

    和尚念佛號、誦佛經,還有那撫慰不安心靈的梵唄清磬,讓他豁然開朗,頓悟虛空。過去殺敵紅了眼睛,心如鐵石,每拿下一城,寸草不留玉石俱焚……

    對,「焚」是林中猛火自燒身,得依仗「梵」音解救出生天。

    「大師,清淨之音令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祥和,我已下定決心,在此剃度出家。」

    「意欲出家,得明白不止於奉素食守寺規,還得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淨,還要歸依三寶、歸奉佛法、歸敬師友。嚴守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貪酒、五不妄語——」

    「大師,我意志堅決,請你成全。」

    「你有家室,有兒女,有社會重任凡俗習氣,還不能馬上出家。慢慢再說吧。」

    「但我已放下一切了,妻子、兒女、家庭、名位都不重要,請馬上為我剃度吧。」

    「我明白了——不過今天太晚,馬上太急,待三日再來。」

    將軍或許慣於一鼓作氣,速戰速決,故不以為然:

    「大師,你說三日再來,但我不能保證我剃度的決心是否可持續三日,而且大師年事已高,你也不能保證三日後是否仍活著。」

    方丈不語。

    「如果你三日後起不來,是否為我倆添上遺憾?」將軍強調:「我們要珍惜當下一刻。」

    方丈一笑:

    「若三日後你改變主意,或我三日後張不開雙目,沒有遺憾,是緣份不夠。再者,我不為你剃度,寺中也有其他師父代負此責,毋須擔心。」

    將軍喃喃:

    「你就不過要我在『冷靜期』再想想而已!」

    知客把他送到後進住宿。

    將軍對寺院中吃喝住睡生活瑣事已有心理生理上的準備,看來意志堅定不移,經得起考驗,完全適應。

    在此,他終能好好睡一覺了。

    三日後。

    寺院每日早課開始於五更。五更鐘敲響,僧眾盥洗完畢穿好袈裟來至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時,發現將軍已比他們早一步,向佛行五體投地大禮,然後雙手合十,靜立一旁,等待方丈。

    木魚聲、法器聲、誦經聲,在大殿中繚繞。梵音滌蕩心中雜念污垢,修煉身心。

    將軍待方丈結束早課了,便捧著一個包袱,恭敬上前。誰知方丈沒瞧他一眼,逕自往前走。他得不到理睬,有點生氣,昨夜的好睡,也不能叫自己平和下來。

    本人曾統領兵馬,且軍令如山,但在寺院中竟遭冷落?連忙追前幾步,方丈沒停下腳步。他一急,把門踢了一下,暗呼:

    「哎呀——」

    方丈緩緩回過頭:

    「你到我房間來。」

    又道:

    「先向門道歉,請求它寬恕。」

    「什麼?

    「求門寬恕呀。」方丈簡潔地說:「辦不到的話,請回去吧。」

    將軍納悶:

    「大師,為什麼?」

    「你既對門發火,為什麼不能為它滅火?因一念,你同門已經發生了憤怒和衝突了。你道歉,為除自己心頭之火,也除門心頭之火,正是一種功德。」

    將軍呆了半晌,想通了?他向那扇被自己踢了一下的門,鞠躬道歉。

    寺院中只有方丈可獨居小室,僧眾都住在寮中,集體活動,作息規矩共同遵守。

    方丈把將軍帶到他房間去,著他放下一切。先問:

    「你的包袱是什麼?」

    「是我全部家當。」

    「打開一看。」

    裡頭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大師,我已把房子田地賣掉,人家的欠條銷掉,家中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和我隨身寶劍,全換成銀子。這堆身外之物,捐獻出來。」

    方丈忽見一物,在這堆銀子中格格不入。

    是個荷包。

    紅緞精製,繡花、納棉、堆綾。倒垂桃形小口袋,以兩根丈繩穿起來,可抽緊可放鬆。花卉圖案之下有「如意吉祥」之字。

    將軍把荷包打開來,倒出好幾個價格極其昂貴的「扳指」:武人套在大拇指上,拉弓射箭時保護之用,做工細緻,皆上品:翡翠、羊脂玉、岫玉、黃玉,都有。看來他是毫不留戀了。

    方丈以平常心,把那幾個珍貴的扳指撥過一旁,世人必然目露驚歎艷羨之光:翡翠、羊脂玉、岫玉、黃玉。

    但他拎起紅緞精繡的荷包,細看花卉圖案之下「如意吉祥」四字:

    「做工精細,很有心思——看來亦有一段歲月。」

    「是十多年前舊物了。」

    「施主這些珍貴舊物,亦價值不菲吧,何以不一併變賣銀子?」

    「太急了,變賣不及,只好都放在包袱中送進寺院。」

    「來不及?」

    「也無心去議價。」

    方丈望定將軍:

    「房子、田地、古董、文物、金石玉器、寶劍……一一是身外物,悉數賣掉。光是這荷包,就賣不掉?」

    「……」

    「看來並非來不及,而是捨不得。」

    「怎會?四大皆空,全皆捨得——我不是都捐獻出來麼?大師何出此言,我很不服氣,是誤解我的誠意了!」將軍還強調:「我放下一切,也經幾番天人掙扎才堅定的。」

    將軍感到委屈了,眼睛不知投放何方才好,他漫無目的地望向門窗——

    「施主剛才把門踢了一下,痛嗎?」

    「哦,不痛。」

    「求門寬恕,甘心嗎?」

    「也沒什麼。大師說得對,對門發了火,道歉是為雙方滅火,心頭之火一滅,怒氣也消了。」

    「剛才你踢門的力度,在你來說不重,可施主是威武的將軍,對常人而言,也就不輕——如果施主的妻子偷人,以你的力度,一定能傷之。」

    將軍勃然大怒:

    「大師,枉我對你那麼尊重,已立志出家,還談什麼妻子?還談什麼偷人?我心中已沒有任何女人了!」

    他用力一拍桌子:

    「老怪物,我再也受不了了!」

    方丈把手緩緩放在他的手上面,似洞悉似撫慰似平伏他的怒氣,還輕拍了幾下:

    「施主說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嗎?」

    沒有。

    將軍此刻才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為他繡的一個荷包。

    那時他尚未攀升高位,只是小將領,新婚未幾,女人的精心「活計」。有些人用來放表、放檳榔、鑰匙、眼鏡、鼻煙、散碎銀子、梳子、豆蔻……可他愛把習武練射時的扳指放在裡頭,同心同德,出入與共。

    這紅緞荷包伴他走過千萬里,征戰數百回,他真是捨不得,直至某一天——

    他長期領軍遠征,馳騁沙場,甚至三五年不曾回家一趟。從來沒想過妻子的寂寞。

    為他家上下縫製四季衣裳的專用裁縫,因雙親早喪,繼承父業,十分勤奮。他一雙巧手,做衣裳一絲不苟。一回,妻子見他做鑲邊時,也用余角余料,便奇怪:

    「何以你不肯浪費,另裁新緞?」

    「回夫人,做裁縫這一行,本來就是男人干女人的活,本來已不如人了,若還奢侈作孽,非份浪費,怕有報應。」

    妻子對這年輕裁縫有點憐惜,對他亦多加關懷。

    及後,官場商界,日益講求奢華,小裁縫也因手工精細進身大家,社會需求,這一行地位特殊了,身價高昇了。他做一衣鑲邊,就三捆五捆以至七捆,手工超過衣料成本甚遠。

    妻子對他另眼相看。他為報答主人照拂,格外賣力。

    那一年,將軍榮歸,家中設宴。裁縫送冬衣來,將軍一邊試穿,一邊笑問:

    「聽說你為御史裁衣,先問他當官有多久。你不過裁縫巧匠,管他這事幹麼?」

    「回將軍,」裁縫倒有點得意:「此乃個人心得:——剛上任的新官,不免意高氣盛,身體微微向後仰,所以衣服要前長後短;任職稍久,意氣稍平,則衣服前後一樣長;等到任職較久想要陞遷,內存謙遜,身軀不自覺地微微俯前,這時衣服就要前短後長了。知悉當官時日,做出的衣服更能得體合適。」

    「哈哈哈!果然到『知官』地步——」

    無意一瞥,妻子顯然對裁縫外露的聰明心悅誠服,另有一番仰慕。中間有點什麼?他不動聲色地問:

    「那麼官家夫人的衣服,原理是否一樣?」

    「女子衣裳,沒那麼複雜的考慮,只講一個『美』字,再講一個『精』字,花盡心思,但求合意。」

    又道:

    「我為夫人效力,比任何一家多提十二分精神。」

    精明的將軍大概也曾聽得「風聲」。

    可這樣的事兒,從來沒人膽敢多言。後果堪虞,承擔不起。

    戴綠帽子的丈夫,永遠是最後得悉姦情的人。

    夫人與裁縫,人前稍有眉來眼去,逃不過耳語。背後只能相約在四野無人的郊野幽會。

    某日,將軍藉詞公務,外出數日。對姦夫展開跟蹤,在途中,遠距離把他射殺,埋屍荒郊。

    裁縫失約。

    他永遠消失。

    將軍百步穿楊,身經歷練,多殺一人少殺一人,沒有分別。此人必須親手幹掉,以免留有後患,貽笑大方。

    那拉弓射箭時保護大拇指的白玉扳指,信手放回荷包之中。

    過了幾天,他回家了。若無其事地問妻子:

    「咦?裁縫這幾天不是該把放寬一寸的馬褂給送過來麼?」

    妻子也若無其事回話:

    「就是。他給我設計了『十八鑲』,不用青緞『算盤疙瘩』了,扣子試五色玻璃。還有,過年的大毛皮旗袍得選料子了……」

    「派人催催他。」將軍道:「免你等得不耐煩。」

    「不用了。」她淡然道。

    將軍望向妻子:

    「不催他不行,量身剪裁縫製,怎能開了頭不向主人負責到底?」

    又道:

    「夫人忒縱容吧?」

    「不過是匠人。」她笑:「手工再精細,四季衣裳常更新。他或許另有高就沒準時交出好活來,或許責任心不足,我們另換一個吧。」

    將軍一想:

    「也好。心中另有好的裁縫?」

    「聽莫夫人她們說,東門有個丁老頭子,三十多年經驗,式樣老些,可有氣派,手工更細。」

    「有歲數的,知所進退,不會嘴碎多言。」

    「我也嫌裁縫講話不得體。」原來她已見微知著。就是上回送冬衣來試穿,竟與主人論及他「裁衣知官」之心得:衣服長短、官職長短、品性長短……果然聰明,可一個人最忌「聰明外露」,才招致殺身之禍。

    當初她圖他心靈手巧,善觀聲色。夫君長年征戰,武人不解溫柔,一旦高昇,新婚時的情意變得穩定而平淡了,遇上這量身定做窩心體貼的年輕巧匠,誤墮情慾之網。

    是一個網。

    收緊放鬆不由己。

    裁縫欠世故,沒危機感——可她有。

    短暫歡愉不過「偷」來,口德最重要。正如衣襟再綿密的鈕扣,還是有道微細通氣口子。除非縫死它!

    夜了,夫妻同床異夢,各懷鬼胎,心神不定。

    都知道發生什麼事,都沒說破。

    某日二更,妻子不見了。

    將軍午夜乍醒,心頭一空,趕忙起來查探。人呢?

    ——她在後院上了炷清香。

    以為萬籟俱寂四下無人。這回夜祭,她喃喃:

    「你好好上路,別來找我了。我倆只是霧水情緣,本來不得長久,日頭一照,也就消散。別怪我們,實在迫不得已才這樣做。」

    雖然語帶傷感,可並無悔疚之意。她只是盡點心思撫慰亡魂,其實在撫慰自己。

    怕他嘴不牢,怕他捅出去,都是死。不如先下手為強。自己沒有錯,又不是自己動的手。

    將軍回想一下,心裡有數——她布下這個局!

    讓他撿到一根錦緞長繩子圈著細折的情信。它是裁縫為夫人量身造寸所用之物,錦繩不但量身也捆心,一望就知屬於姦夫。情信如常相約:「初十申時,西郊荷池畔。」幽會時日地點明明白白。

    她「借刀殺人」,妒恨的丈夫射殺了輕佻的情夫,免除後患,又毋須費心。將軍位高權重丟不起人,她錦衣玉食失不起婚。二人肯定不動聲色,假裝無事發生。

    從此回復平靜,也保存夫人地位,保存長治久安的婚姻。

    世上再無茫茫的威脅,一場春夢由它醒過來——只是近日睡不好,心中忐忑,所以夜來上香遙祭一番,但求息事安寧。

    什麼時候開始?這十八歲進門的女子,經過十多年歷練,心思如此細密精明?將軍心頭一凜,這懷中依人小鳥,曾精製一個繡花、納棉、堆綾的紅緞荷包,親手別在他腰間作為隨身信物,什麼時候開始?出牆紅杏還佈局讓他親手了斷孽緣,好逃出生天,不留痕跡,處心積慮還勝一籌。

    淫婦對姦夫一點情義也沒有?

    她對自己呢?

    沒來由的憤怒和被擺佈的羞辱,他衝上前,把香燭一一拔掉,踩在地下,他把女人一腳踢開,這力度無情,真不輕!她受傷了,半晌站不起來,在滿地香灰中百感交集地望著他,雙目泫然終於一滴眼淚也沒淌下來。他就恨她這點。

    他恨她什麼?

    不想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出生入死,哪有時間為了小事折騰?

    將軍從此逃避,長居廂房。每夜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剛在恍惚迷離中,便為噩夢亂夢所驅所擾。難道是沙場殺敵的陰影?不,征戰殺人是職責,是任務,是功勳,是成就,根本沒有血債。

    只為一個人。

    他以為除了眼中釘心上刺,誰知卻成了一根午夜索命的錦緞量繩。他跟他,本來沒有相干,竟一個殺,一個被殺。只因為女人。

    不費吹灰之力飽食之後逍遙法外的女人。

    三年了。

    將軍無語、無眠、無人生樂趣。

    直至聽到梵音,聽得佛理,尋覓心路出路,走進遁世之門。一切都是「空」。

    戰績彪炳亦鮮血染成,不再留戀。錢財是各界求平安求陞官求建交賄賂或搜刮而來,不再留戀。一一乃身外物,完全可以放下。

    當他決心出家,便平靜地作出種種安排:——可賣的賣掉,可送的送掉,可銷的銷掉……

    兒女過繼給弟弟,照顧教育成長,放心了。家丁廚娘婢僕全打發回鄉養老。對妻子也並不留難,放任自由。

    「施主說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嗎?」

    方丈再問。

    將軍欲辯已忘言。

    一句話也答不上。

    「讓我代言。」方丈道:「施主放下一切,捐出家當,遁入空門——其實你根本放不下一個人。兒女已過繼小叔,她孑然一身。田宅賣掉盡歸他人名下,她無片瓦遮頭。手上連換錢的珠寶首飾也沒有,生活無著。你剃度出家,她失去丈夫,但沒一紙休書,得不到體諒,終生不能改嫁,連個更下作的落腳之處也甭想,剩她一個,完全沒有出路,沒有男人,除非她也剃去頭髮當尼姑,青磬紅魚度終生。」

    方丈清明:

    「你出家是為了她——這是最溫柔但最狠辣的報復。」

    「大師,我不是這樣想的……」

    「你只是這樣作了。」

    「我真的一點也不恨。」

    「你心中仍是愛她——你愛她之深連自己也受驚了吧?」方丈微笑:「施主,你回到紅塵中找她去,把荷包也帶上。即使你捐出所有,但這信物是最初的愛最後的思念,以及你一路以來上進練功的扳指,均是無價寶,來不及賣,也捨不得丟,你帶上吧。」

    方丈緩緩轉身,把來客送出去:

    「像向門踢了一腳,求門寬恕那樣,當一個坦然的凡俗人吧。」

    將軍站在門外,細細思量。無言。

    今天第四天。

    夕陽把寺院照得紅彤彤紅艷艷,就像他手中,那唯一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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