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在彩東村長大。我四十多了,我和四個姐姐也嫁人了,不過每年阿爸生忌死忌,還有過年過節,都會回村同阿媽吃飯,在老樹下擺一張大檯,女婿外孫一大堆陪著阿媽……阿媽已經七十八,在西村出世,嫁到東村,生了五個女,沒有仔,受了委屈,但阿爸沒怪她,大屋是老人家一塊一塊磚頭一根一根木條砌出來的,到今日仍很穩陣。阿媽不肯搬走,不肯跟我們出市區,她一心在村裡終老,生在那兒死在那兒……誰知政府說收就收,忽然派人來貼紙,在牆壁上寫編號寫日子……阿媽傷心得暈倒……」
記者訪問彩東村一位老村民葉婆婆的女兒阿麗。一群手持「不遷不拆不走」標語紙牌請願的村民,一字一淚。
正如阿麗所言,政府為了高速鐵路工程,便無情無義地把兩條農村連根拔起。村民的血肉與土地相連,有些地主得到賠償豬籠入水,當然歡天喜地,有些村民一輩子心血化為烏有,賠點錢又如何?
愁雲慘霧籠罩了彩東村和彩西村已有一段日子。
村民接受各界訪問,群起護村也有一段日子,為了這個卑微的願望,說的不累聽的亦累了。
大勢已去。
但他們仍盡最後一分力——因為受不了故居被夷平之痛。老人如老樹,無根便枯,何忍臨老不得過世?
阿麗強調:
「阿媽一聽到『收地』兩個字便心跳加速眼前一黑。現已昏迷入院多天,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政府是否賠我們一條命?——」
正說得激動,手機響了。阿麗一聽,連聲道:
「我馬上來!我馬上來!」
是醫院來的電話。
記者只好找其他人訪問吐心聲。「順其自然」?對很多世代養豬養雞種菜默默耕耘與世無爭的村民而言,竟是奢望?
阿麗飛車趕到醫院,因為大姐和二姐告訴她:「阿媽醒來了。」
七十八歲的葉秀芳婆婆,半昏半醒過了多天。醫生知道她是彩東村村民,也明白老人傷心欲絕的前因後果,深表同情——根深柢固硬要遷拆移徙,不啻重創,甚至奪命。
葉婆婆一直一言不發,只躺著唉聲歎氣,失神地望向虛空,她還以為自己死後也會埋在彩東村的。
她生於彩西村。
這兩條小小農村一河相隔,原本沒有名字也沒有太多村民,三四十年代開始,陸續有不少內地移民來港,也有同鄉落腳聚居。城市生活過不起,便在此養豬養雞,大多是種菜,自給自足,生活無憂。菜長好了割下推出市集售賣,人長大了卻落地生根。
彩東村和彩西村命名,還是出自葉秀芳阿爸的意思,他是第一代生活的人家,當時只得二、三十戶,既無百年祠堂亦無鄉親父老,阿爸讀過書識些字,不算「正式」村長,也是一位可以說事的戶主,久而久之,便被目為村長了。
那時,西邊土地較肥沃,種出的菜甜。阿爸也肯教人施肥防蟲方法,深得民心。
他見一河兩村,一東一西,而種植維生亦望收成青翠出彩,那個「彩」字好綵頭,大家十分贊同。一叫便叫了幾十年,直到今天。
秀芳一九三一年在村中出生。簡陋的農村沒學堂也無私塾,阿爸不想女兒目不識丁,便著她學《三字經》、《增廣賢文》……
那年她六歲。
阿爸下田前把在河邊捉魚的頑皮芳女揪回家,叫她認字。
一知半解念口簧般: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相逢好似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芳女活潑好奇,自小像個男仔頭,夥同村童不是跑山爬樹,便是偷摘荔枝龍眼,她不愛吃芒果,否則無一倖免。由西村玩樂到東村,當年水淺,可涉水踩石頭過河。把阿爸阿媽氣個半死。
「生個女兒卻像兒子?不能繼後香燈,有什麼用?」
「……」
「你的肚皮得爭爭氣氣,懷上個『慈菰椗』!」
「……」
生不出兒子來,是女人的遺憾。努力造人成為阿媽的重責。
日子過去。
歲月悄然無聲,但災難防不勝防。
記得那一年打大風,傾盆大雨下了十幾天,如子彈如皮鞭,狠狠抽打農村。鋪天蓋地的雨不但清洗兩村菜田,急流還把一道小河衝擊得如崩裂的缺口,水位高湧,破壞河邊的房子。兩村生生隔阻難通。無家可歸的村民都擠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狂風暴雨仍是駭人,有死有傷。
待得風靖雨停,兩村滿目瘡痍苦待收拾。秀芳的阿媽也因這場災禍小產了。大夫渡河來時已晚了。
「阿嫂從此不能生育……」大夫告訴葉村長這個噩耗。
那已是七十多年的前塵往事——但白髮蒼蒼的葉婆婆永遠記得她阿爸那絕望的表情。
七十二年前。
奇怪,葉婆婆的記憶忽地清靈,一切歷歷在目。
此時病房的門開了,阿麗衝進來,一邊問:
「阿媽阿媽,你怎麼了?」
她還一個勁兒安慰老人:
「我們堅持不遷不拆,同政府抗議,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爭取。阿媽你別想太多,交給我們幾姊妹吧——」
誰說女兒沒用?五個女兒就是心肝寶貝,為她的晚景奔忙。
但所有人都料不到,葉婆婆多日無語,一開口,竟道:
「拆吧,讓他們拆吧!」
她的語氣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反而非常通透:
「早就應該拆了——」
女兒們面面相覷:
「阿媽是不是失心瘋?精神分裂?老人癡呆?為什麼一下子變了另一個人?」
葉婆婆忽地對著大家身後的空氣長歎一聲:
「唉,健仔,對不起,我們全家欠你!」
「健仔?健仔是誰?」
老人詭異的眼神轉向她們幾姊妹,叮囑:
「拆屋拆牆拆田拆路,拆吧——一定一定要拆橋——」
「橋?」
「就是兩村中間的『綵帶橋』。」
「阿媽,那橋早就廢了。」
「必須要拆!」葉婆婆拼盡全力淒厲一喊。大伙嚇了一跳。
更受驚的,是老人掙扎著地,無故下跪,喃喃:
「健仔,芳女給你叩個響頭……」
幾個女兒慌了,馬上合力把葉婆婆扶起:
「阿媽,你說什麼?給誰叩響頭?」
二姐已把醫生喊來,也顧不得禮貌:
「醫生醫生,我媽是不是瘋了?——抑或,迴光返照?」
說著,急得哭了。
把老人安頓在床上。醫生檢驗一下,葉婆婆還有點激動地喃喃自語:
「健仔,一定拆橋,一定!」
阿麗擔憂:
「她明明堅持不遷不拆,明明情願死也不走,忽然間那麼反覆……」
「對了。」大姐她們互問:「你們誰知道什麼『健仔』?是親戚?鄰居?不會呀,我們從沒聽過,是阿媽以前認識的吧?」
給老人注射鎮靜劑,讓她平伏、安睡。醫生道:
「她身體沒大礙,沒生命危險,一下子激動,可能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又道:
「葉婆婆已近八十了,老年癡呆症的特徵是,遙遠回憶記得清楚,眼前的反而迷惘,甚至善忘,有些老人連天天回去的家也記不起,所以常迷路,我們也處理過。婆婆康復後,請你們帶她去作些測驗,看看老年癡呆症程度,再開藥和防止惡化——不過這是醫不好的,要有心理準備。」
「我們明白了。」
健仔是誰呢?
五姊妹來得晚,當然不知道——那是非常遙遠的,七十二年前,某一個下午。
六歲的芳女一身泥污,跑回彩西村,她拎著一根竹枝,是忠仔他們幫手斬下來的。
「唉,以為做魚竿可以釣魚,不必用手捉,誰知仍是釣不到,氣死人——」
推開門,話未了,只見兩個陌生人:一個中年漢和一個男孩。芳女雖頑皮好動,此刻也停下來,咦?客人是誰?
「他是健仔。」
「健仔?」芳女問:「你叫什麼名字?」
健仔沒有回答。
他乖巧聰明,但明白自己身世,特別懂事。
健仔不提姓——他是個孤兒,一場饑荒父母雙亡。這回來到葉家,因為葉家阿爸把他買下來作養子。
自從得悉那回水災河決慘劇,老婆小產並且從此不能生育,他雖然絕望但也面對現實。難道為此納妾嗎?就想到其他人也一樣的作法,買個養子,不致身後蕭條。說到底女大不中留。
只見阿爸把那中年漢拉過一旁耳語:
「肯定不是拐子佬的貨?肯定沒有手尾?」
「當然,葉村長有頭有面有名有姓,怎會騙你?健仔是廣州災民,孤兒無主也無家可歸,為求一碗熱飯,不會偷走。」
二人瞅著這男孩品評。
「看來也老實。」
「這個價錢不貴,他阿姨托我找戶人家,你當工人使喚,幫頭幫尾,長大了有力氣下田種菜,至緊要『有仔送終』!」
小孩容易熟落,已聽得健仔在教芳女:
「一枝竹竿當然釣不到魚,要用魚鉤的呀。」
「對,我真笨!」
「這裡附近有魚鉤賣嗎?」
「沒有啊。」
「我們試用鐵線自己做吧。」
「好呀好呀!」
中年漢見到形勢大好,便道別:
「村長,滿意了?」
「健仔,以後跟我姓葉好嗎?」葉村長問:「就改葉子健吧。」
「好。」
健仔心知寄人籬下,如他鄉下好多小孩一樣,離鄉別井改姓求存,養父養母對他好,別無所求。他知進退觀臉色,芳女刁蠻貪玩,她是主,自己是客,這女孩笑起來特別可愛,遷就一下也無妨。
「健仔小芳女五個月,應是弟弟,不過他是男孩,也比芳女生性,以後就一起讀書認字,以免到處亂跑,闖禍。」
芳女向他做了個鬼臉:
「我阿爸好惡死!」
健仔忍笑:
「哼!日後我更惡死,你因住!」
「才不怕啦!」
阿爸見頑皮女有人收服,老懷大慰。
「好了,別鬧,快洗手吃雞屎果。」
「雞屎?」
芳女笑:
「是『清明仔』,用雞屎籐加糯米粉做的茶果,有豆沙餡的。」
「嘩,黑麻麻。」
「這是我們彩西村清明節點心,你吃一口,是不是,好甜的。」
阿爸給健仔包了兩個茶果,領他到大屋一邊的帆布床,床頭有個櫃。這便是他以後安身立命之所。
葉子健成為家中一員後,大家都以為日子過得平靜安穩,無風無浪,快活無憂。
——但那道河仍是兩村心腹大患。
一時淤塞一時氾濫,水浸時當然為禍,而彩西村運貨到彩東村出市集,必須靠它。兩村往還,已不堪涉水踩石,小河變得寬廣湍急,若要修整,唯一方法是建橋。
建橋在農村是大工程。
先向兩村各戶募集公款,數目在預算以內,還有點盈餘以備急需,才敢動工。湊錢也吃力。
那已是好幾個月後的事了。找師傅選定黃道吉日,工人便開始清理、修整、搭建等工程。不過一橋連接兩村,功德無量,再也不會有孕婦病人失救了,這是村長心頭的痛。為了村民日後的好日子,他還給改名:「綵帶橋」
——如一根連接東西的綵帶。
這天他們去巡視初建的橋墩,不知如何,有點傾側,葉村長便怪責工人:
「一座橋最重要的是穩固妥當,人和貨都在上面走,如果不安全,搭好也作廢。橋墩拆了重建吧,趁未起橋,根基應該重視,費點工夫吧,否則不找數的。」
工人們只好拆了重建。
說也奇怪,橋墩好了,橋面在搭建時又整片倒塌,付諸東流。
這次意外,還有三名工人受傷,兩個壓傷,一個掉進河裡,幾乎淹死。再做,水泥長久不凝固。
「有些工人見過程欠順意外頻生,都心寒。」工頭向葉村長報告:「此回工程似乎有點不祥。」
屋裡健仔和芳女兩小無猜,十分投契,正在燈下念讀《增廣賢文》: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先到為君,後到為臣。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大家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們出外談談,莫擾小孩認字。」
村長向工頭問:
「不祥?」
師傅沈吟:
「開工日子是吉日,但施工動土,翻起泥土沙石,不免騷擾久居地下的邪靈,他們一旦被觸怒,便會阻撓工程進行,輕則建造期間時生意外,重則建築物會倒塌,出人命,甚至滅村……」
「那怎辦?」
「唯有做點法事,鎮邪求安。」
「我們照做吧。」
「最有效的——不過也有些殘忍,未知你們願不願?」
村長急了:
「快說出來參詳一下,錢的問題嗎?可以想辦法。」
「不是錢的問題。」師傅臉色凝重:「你們可聽過傳統古法『打生樁』?」
「打生樁?」
村長疑惑:
「打樁就打樁,何以叫『生樁』?請指點迷津——」
正說著,忽地人聲喧囂,工人直奔過來,要取止血藥物。
「什麼事?」
「阿九和阿勝不知如何吵架,之後二人便打起來。」
「兩個都是好兄弟,平日摟摟抱抱講義氣,幾乎一條褲兩份著……剛才打架,嚇壞我們,好像深仇大恨的往死裡打……」
「阿九被阿勝用大石砸到後腦,現仍不省人事。村長你們快過橋墩那邊瞧瞧,我們拉開二人,現在先幫忙止血,不知會不會死人啊!」
一眾連忙趕往現場。芳女停下來,探首門外,人已走了,天也黑了。芳女說:
「健仔,我們去看工人打架。」
「不要啦。」健仔竟下意識一個勁兒推拒:「我不想去,那兒又混亂又危險,還是待在家裡吧。」
「膽小鬼!去啦!」芳女力扯。
「不去了,早點睡。」
「我不!」芳女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哼,我等阿爸回來問他。」
大人哪有工夫回應小孩?
芳女發覺,這幾天阿爸忙下田也忙開會,都跟工頭風水師傅村民代表總之一大堆人,在村中空地那兒聚集,你一言我一語的。她問阿媽,但阿媽身體不好還咳嗽,也不理男人的事——芳女發誓下世一定要做男人!
這幾天冇王管,小孩就開心了。芳女見阿爸沒空抽問課文字句,對健仔道:「我們快快寫完習字便去後山捉蝴蝶了。」
健仔猜,建橋工程不知發生什麼事?一定是大事!到底也是六歲小孩,不懂,也就不煩。
「上次見過那種青綠色的毛毛蟲不知還有沒有……」
誰知大人的世界?
他們正為一個天大難題矛盾而擔憂。
「阿九他們是鬼上身吧?兩個都傷得不能動。」
「長此下去,怪事天天有——工人們打算集體辭工不幹了。」
「看來一定要打生樁了,否則鎮不住邪靈。」師傅強調。
「女也捨不得啦,何況仔?」一個村代表激烈反對:「打死也不肯,情願我上!」
「大人不行,要童子。」
「抽籤啦,抽籤最公道了,一切看天意,看選中那一戶不好彩。」
電光一閃,打了個旱天雷。眾人心中一凜。
「不抽不抽!」有帶著哭音:「萬一抽中怎辦?一定怨我一世。」
「都是親生骨肉,誰肯?」
驀地,所有人一齊望向葉村長——他臉色一變。
芳女和健仔拎著一個小竹籠,捉了兩隻蝴蝶,總算有點收穫。回家時,見到大人仍在開會,壓低嗓子營營耳語,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二人喜孜孜進屋玩耍。暮色四合了,遠望黑影幢幢,是個進行中的陰謀嗎?管不著。
阿爸回家。阿媽把飯菜和湯熱過,原來他整天沒吃過一粒米。阿爸臉色凝重深沉,一言不發埋首扒飯。芳女從未見過他這模樣,她在健仔耳畔道:
「阿爸不出聲,樣子得人驚,好像想食人!」
健仔瞪著天真單純的大眼睛,偷偷望向這待他不薄的養父,村長眼神馬上歉疚地望向他方,不想接觸也不要交流。他逃避。
——必須硬下心腸!
過了兩天,似乎大局已定。
大人們忙碌地籌備一切,而建橋工程快將恢復。難題怕已解決了。
晚飯的時候,阿爸還特地加了送。
「嘩!有燒鵝吃!」
平日只有大節或生日才吃雞鴨鵝,現在卻斬了半隻燒鵝,好開心,芳女饞得垂涎三尺——誰知阿爸一箸夾了燒鵝髀放在健仔碗中:
「健仔,吃飽些。」
芳女妒忌了:
「阿爸我要吃燒鵝髀!」
「今次讓健仔——他頭一回在我們家吃燒鵝。」
芳女撇撇嘴,喃喃自語:
「我下世一定要做男人!」
然後大口大口扒飯,不理人。
健仔感動了:
「阿爸,將來我努力下田種菜賺錢,一定報答你的!」
「乖,健仔生性。」阿爸快快吃完有事待辦。健仔悄悄把燒鵝髀撕了一半,大塊肉分給呷醋的芳女。芳女暗暗笑了:「我大個一定嫁給你!」
「健仔,吃飽了?」阿爸十分關注他這頓飯吃得飽飽的。芳女有疑團在胸,不解。之後,阿爸給他換過一套整潔的衣褲,要出去了。
他牽著健仔的小手。那麼溫暖、童稚、毫無機心、全盤信任,那麼生性,還承諾長大後一定報答他……而作為養父,他深信的長輩,卻要出賣他!
村長實在汗顏。
讀書識字也務實能幹,才有人緣,才可在彩東彩西說事服眾——今天,他不得不為大局著想,犧牲一條小命,把健仔送往另一世界。
只因為不是親生骨肉,外來者,他姓的過客,比起來,再疼惜也沒有血緣關係。村中人人都捨不得奉獻子女,而健仔,是衡量過後,最能捨得的祭品了。
把心一橫。
再艱難的決定,於危急關頭,力挽狂瀾於既倒,確是需要一點「狠」!
村長把這買回來送終的孤兒,跟了他姓葉的,相處融洽以為可以健康孝順成長的健仔,帶到這個神秘地方。
時值「丑」。
丑時是詭異的時段:凌晨一時至三時,陰陽交替的特別時刻,最易招魂請鬼,最有奇效。
來到工地,橋面已坍塌橋墩已拆毀,一片狼藉。風水師傅已開好壇,擇好吉位,等待主角「光臨」。
先領眾人舉行拜祭儀式,拜天拜地拜四角,再稟上,從前工程已作廢,今晚是重新開始的「第一樁」。
打生樁。
當儀式做完後,兩個孔武有力的工人,協助村長把健仔牢牢捆綁起來。健仔完全不知就裡,本能地掙扎,一邊慌惶哭喊:
「阿爸阿爸!」
健仔動彈不得,跑不了,心生恐怖之感。為什麼?為什麼阿爸他們會這樣對待我?
「嗚嗚!阿爸阿爸!救我!放我!」
哭喊得撕心裂肺,地動山搖。這淒寂的黯夜,無月無星,而健仔,也快將無言。
大人們把他的嘴巴撬開,插入一個金屬漏斗,合力把水泥混凝土舀進去。
一邊舀,一邊自喉頭順勢往肚子下方捋去……
「健仔,阿爸不想。」村長哽咽:「希望你保佑全村,建橋工程全靠你了。」
又自我控制道:
「水泥太稠了,可以稀點嗎?加點水才灌,稀點——健仔會好辛苦的!」
「太稀很難凝固的。」不停地灌水泥,不停地讓水泥積聚體內,逐漸與燒鵝髀一起凝固。健仔——終於——生生變成一根樁柱。綁在橋墩處,肚皮腫脹全身僵硬,他不再掙扎,也不再喊苦喊痛,更不再對人情抱有半絲希望。體內充塞著硬物,心已死,手漸冷,人也陰森可怖,鬼一樣,他怨毒的眼神彷彿在咒詛。
厚厚的水泥混凝土鋪在健仔這橋墩的「生樁」身上,活活掩埋,一個千秋萬世不被揭破的秘密,一個奪命成全的良策——一個永遠直立逃不出生天的童男「守護神」。
村長不忍。
「村長,你不如轉身別看吧。」
「大功告成了再上香。」
他別過頭去——
夜幕籠罩下,他忽然見到山石之間,有雙熟悉的眼睛一閃……(未完,下期大結局)
村長只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驚恐之極的尖叫:
「呀——」
那是芳女。
她原本打算尾隨阿爸和健仔他們到建橋的工地看熱鬧——誰料看到人間最冷酷的一幕。健仔被捆綁灌水泥打生樁活埋,他的眼球因遭此刑甚至凸出,淒惶的哭喊終於死寂,全身僵硬成為一根樁柱的同時,嚇壞了的芳女全身顫抖,尿了一褲子。
忽然間她對大人的世界大惑不解還難以置信。明明如此疼惜小孩的阿爸,竟參與劊子手殺人行列,還點燃香燭,還齊心合力拜神拜鬼,目的就是把健仔生葬?
村長顧不得那接近大功告成的法事,飛奔過去,在山石之間,他的女兒受驚過度已經昏倒,褲子濕淋淋,身上都是冷汗,他把芳女抱回家。
「芳女千萬不要有事。」他一邊奔跑一邊思緒不寧:「健仔已奉獻出來了,女兒不可有閃失。」
他向天默喊:
「打生樁是師傅提出的,他們都說由魯班傳世,幾千年了——我也為了大家,為了建好一座橋,我是好心的,我是好人,女兒不能有事……」
芳女失了魂。
她躺臥床上,癡癡傻傻的,一時雙目望著前方不能發出完整句語,一時哭喊不止,夜來數度發冷驚醒,難以一覺到天明。
阿媽擔憂:
「是健仔回來搞她嗎?」
「嚇掉魂了。」左鄰右里你一言我一語,都避忌前因,只說後果:「不如幫她『喊驚』吧。」
阿爸阿媽把芳女的衣物懸掛在竹竿上,抱著她到橋邊,師傅大喊:
「芳女,返來啦!芳女,返來啦!」
各人喊叫她被嚇掉的三魂七魄,擾攘了兩天。芳女情況安定下來,同時,建橋工程再度展開。
水泥混凝土活埋了健仔,又發揮另一作用。這些泥漿為「結合料」,碎石為「集料」,砂為「細集料」,經過拌和、攤鋪、振搗……為實體結構作鋪裝的準備。
工人們耳語:
「這橋墩穩固多了。」
「就是,不能不信邪!最緊要一切順利。」
石塊加混凝土是鄉間建造拱橋的主料,抗壓、堅牢、耐踩,還有安全。
此後,彩西彩東兩村的村民菜農,往來就方便了,傷病者的救援更快捷,作物運輸買賣小孩往返全靠這道「綵帶橋」,生活質素也提高了。
而芳女,不知是天意抑或本能,她復元後,不但性格變得文靜,不再一天到晚像個男仔頭滿山跑,也不會如前般口口聲聲「我下世一定要做男人!」——她還選擇性地「失憶」,把她六歲生命中最不堪回想也拒絕記起的殘酷往事,某個板塊,忘記了。
阿爸把健仔生前睡過的帆布床床頭櫃全扔掉,這個角落再也沒有任何養子「安身立命」的痕跡和氣息,他只希望所有人把那小生命置諸腦後終生不提,尤其是一度兩小無猜還暗地許願「我大個一定嫁給你!」的芳女。
村長仍是村長,德高望重為民犧牲,大家敬重他——而經此一役,或是受到咒詛,他真的無子送終。
「噩夢」過去了。
兩村自給自足,也發展得上路。開始有市場、雜貨店、食肆、還有學校,雖然簡陋,還幾個課室分班制,芳女讀書識字,天天由彩西村踩著綵帶橋過彩東村上學,天天踩在健仔這橋墩身上,她天天長大了…
體弱多病的阿媽過世了。
芳女十八歲嫁到彩東村,她的老公是同學文仔,上課時曾經送她花占餅,還道:
「這叫『肚臍餅』,上面有朵花,有紅色、粉紅色、綠色、黃色、白色。」
她知道那是治疳癪生蟲的「藥」。便疑惑:
「那麼難吃,又做到好似一朵花?」
「但那是有益的,對身體好的。」
這就是人生了。
阿爸覺得女兒有主人家已夠安慰。他守住老家,如同所有村民一樣,生於斯死於斯,永遠不會離開。
香港捱過日本仔侵華淪陷了三年零八個月。四九年大陸解放。四五十年代來此定居的人漸多,落腳後也不走。五十年代韓戰結束,外頭世界紛擾多變,文革、暴動、土製菠蘿「同胞勿近」、港英鎮壓、恆指大起大跌再大起再大跌、水災旱災風災火災、沙士瘟疫禽流感、金融海嘯……歲月流曳,兩村與世無爭——直至政府為了高速鐵路工程橫施辣手把兩村拆毀。
阿爸已過世,看不到這一天。
芳女成了葉婆婆。她生一個女又一個女,想追個仔,希望有仔送終,但仍生一個女,再生也是女,肚皮沒空閒過,一直生了五個女——她終於明白是上天的安排,她忘掉這到底是否一個根本不知道的咒詛,忘掉某一段前塵多好,她從來不為此傷心。
老公也是種菜養雞維生,她由一個菜園子走到另一個菜園子。老公比她先走一步,多年前過世了,也看不到拆村的一天。
葉婆婆出院後,女兒們接她回到彩西村故居。不走不走還須走,大部份村民含淚接受了特惠賠償,他們敵不過無情無義的政府,也帶不走在此流了一生的血汗淚水。
葉婆婆是在醫院那萬籟俱寂的夜晚,忽然聽得一陣尖寒的哭聲:
「芳女,我好辛苦呀,放我出來呀,救我!放我出來呀…」
好不熟悉。
一個早已忘掉大半生的故人。
婆婆遲暮之年,慘遭巨變打擊之日,在昏沉的一刻,從未試過如此澄明剔透,她——記——得——了!
是健仔!
是那長埋綵帶橋一個活生生的樁柱,被鎮之魂,永遠壓在堅牢不破沒一絲空隙可透氣的厚重水泥中。
「芳女,芳女!」
就是這聲音。就是這控訴。
芳女驀地回到七十二年前,她跪下來,喃喃:
「健仔,對不起,我們全家欠你,芳女給你叩個響頭……」
如何贖罪?一切成為飄渺憶念和心頭的痛。
那個晚上,收拾細軟,把要帶走的都盡量帶走。從此不能回頭。
葉婆婆在女兒陪同下回到綵帶橋,誠心上香燒了紙寶路票……
「健仔,這裡快拆掉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你好好上路吧!」
現實太殘酷,畫面太淒厲,她不想重提,女兒們也不問。
最後一夜。未滿的月亮只發出淡淡然似有若無的白光,伴著老人背影。她老了,七十八——而健仔,永遠六歲。
這晚老人特別精靈,放下心頭大石。
如同其他村民,依依不捨地,一些上公屋,一些投靠子女親戚,一些不知漂泊到何方,一些活著,一些猝死——寧死也不肯面對血淋淋的現實。
葉婆婆在女兒攙扶下遠去。
她也漸漸癡呆了,失憶了,漸漸變回六歲小孩的模樣和心境,依偎在阿麗身邊,繞著四五十歲小女兒臂彎。她連自己也忘掉了。
原來最遙遠的,反而記得最清楚。當年念過的《增廣賢文》,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路逢險處難迴避,事到頭來不自由。藥能醫假病,酒不解真愁。人貧不語,水平不流……萬事勸人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人走了,兩村滅了,方寸之地也夷平了。
推土機拆屋拆牆拆田拆路拆橋…
重型金屬,忙碌人群。
誰也沒留意,當已作廢的綵帶橋整座轟倒拆卸時,泥塵砂石間,滲出那一攤血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