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朋友說,若留到八月底,便可趕上看一個戲劇,喚《無常女吊》。
這個名字真是吸引。
荒誕詭異。以為是鬼戲,卻有個副題:——「魯迅作品人物重組」。
《無常》和《女吊》,都是魯迅的雜文。而這個戲劇節目(不知是話劇抑歌舞),據說編導以新手法,加入了小說人物,如《傷逝》中的涓生和子君,還有《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孤獨者》的魏連殳……等影子。
「無常」一角,「惟其義盡,所以仁至」;「女吊」一角,陰柔卻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
我沒在悶熱的北京勾留,因為俗務纏身,慘過厲鬼纏身——但農曆七月了,怕鬼又愛鬼。最好給我靈感,少不得把他?她們的故事賣掉換稿費。
無緣看戲,但馬上翻書。重溫魯迅——說「重溫」,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已看過我偶像的作品。每隔不久再掀一下。以乎沒有人沒看過魯迅,因為課本中有,是「必讀」課程。人人都知道《吶喊》、《彷徨》、《故事新編》、《野草》、《朝花夕拾》、《華蓋集》……
魯迅的《狂人日記》是科幻片、《藥》是恐怖片、《孔乙己》是默片、《傷逝》是愛情片、《肥皂》是悲劇、《祝福》是荒謬劇。
我不知道《無常》和《女吊》也可以演變成一種詼諧和痛快。他一生創作、翻譯、日記、書信……合起來超過一千萬字。在(10,000.000字中把兩篇短文給找出來也不容易,很多選集中沒這兩篇——稍為冷門。
《無常》寫於1926年。他筆下的勾魂使者,是迎神賽會出巡主角(如城隍和東嶽大帝之類)手下一群特別腳色(鬼卒、鬼王、活無常、死有份……)之一。無常穿的是斬衰凶服,腰束草繩,腳穿草鞋,頭髮披散,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該有二尺來高,直寫四字,不是「一見有喜」,便是「你也來了」。粉臉朱唇,眉黑如漆,不知是笑是哭。活潑諧趣的他,是鬼物中與人民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者——人們不但常常遇見他,還因「人生無常」,不論貴賤不論貧富,他鐵索一套一帶,魂魄被勾掉,「一雙空手見閻王」去了。對死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無情面可言,可怖又可愛。他覺得挺有親切感。
家鄉紹興「兩種特色的鬼」另一篇,便是《女吊》,寫於1936年。中國人相信有鬼。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一無所有。做鬼若是貧困、受氣、無福可享,最好從新來過,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上算。——不過「女吊」(方言。翻成白話是「女性的吊死鬼」)求輪迴重生比較複雜。「跳女吊」的儀式,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髮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走圓台。內行人則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心事有誰知?
女吊衣紅,只因走投無路去投繯之際,已有作厲鬼復仇之準備——但成為女吊,又基於利己主義,往往為了「討替代」,忘記了「復仇」。受了委屈苦楚,白死一場,又白忙一場。後來還有男吊跳出來,為了爭取那被「替代」的含冤悲泣者,二鬼還爭論、動武,向更高層的王靈官求個公道。主事的當權派,一鞭把惡鬼打死,女吊才可繼續活動。被壓迫者沒有什麼能力去報復,「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兇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
非生非死,亦幻亦真。
十年之隔,他和她面世了。六七十年以後,他和她又在舞台上重逢了。當我在香港細閱這些段落時,在北京必也有讀者正在掀書——這就是文字的魅力,沒有時空阻隔,鬼神也就浮游一念間。
又有奇想:「如果在香港,也搬上了舞台,該如何選角?」
選角?
不必了。有現成。
看過《一筆Out消》吧?受制於英國BBC電視台《WeakestLink》的原裝版權,一切有規有矩,行屍走肉。現場煙霧瀰漫,深沉死板。一個個被踢出局的人垂頭喪氣,怨恨莫名,死不甘心。「累街坊」固然要out,「表現佳」也站不住。因為人性醜惡,現實殘酷,互相利用又互相排擠之後,最後只得一人勝出(他肯定不是最出色的一位)。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人間地獄,由誰審判勾魂——便是我們那凶巴巴,冷冰冰,為窒人而窒人的黑衣無常DoDo姐了。
連那句道之不厭的經典對白:
「眾望所歸,冇得留低!」
似乎也是無常君的專利。
既然已有女「無常」,則「女吊」理應改為「男吊」才較公平。
以近日最熱鬧最刺激的娛圈暴力案件而言,含冤受害的男吊,應有(起碼)兩位,他們都挺身而出但又不想多言,還含淚忍尿滿台跑一個「心」字,只望早日可以落幕下台,還我自由重生。
人生、戲劇、鬥爭、善惡、愛恨、名利、勝負、苦樂……就這樣混作一堆,化成農曆七月的一陣焰火濃煙。
一百年沒變過。
——五千年來,也沒變過。
遙祭魯迅先生。
原名周樹人。浙江紹興人。
1881年9月25日出生。
1936年10月19日逝世。
(《女吊》是同年9月19-20日寫的。)
毛澤東稱:「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
幸好他「不必」經歷文化大革命。
享年五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