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飄著淡淡的白霧,宛如一位身披白紗的綠衣精靈舞者正在緩緩舞動。
谷莠子坐在長廊上,一手托腮,看著遠處朦朧的山林和瀑布群發呆。
不時有精靈從她的身邊的經過,可是沒有誰理睬她,甚至經常還有不屑的目光從她身上飄過。
谷莠子不在乎這些,她在等待她唯一能給她「判決」的那個精靈。
精靈少年從長廊盡頭走來的時候,霧似乎散去了一些,一縷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用那種輕快的步子走著,充滿了洋溢的活力。他相比於大多數精靈男子而言不夠英俊也沒有特殊出眾的技能,可是谷莠子總是感到,他就像是陽光一樣能夠給自己溫暖。
看著少年越走越近,谷莠子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終於還是等到他回來了。好多次自己都以為自己支撐不下去了,可是終於還是堅持到了現在。只要能夠與他相見,之前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谷莠子站起來想要過去迎接他,但是微微顫抖的身體居然挪不動步子,只好站在原地等待著,目光緊緊的跟隨著他的步伐,一秒鐘也捨不得離開。
隨著精靈少年的走近,谷莠子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少年的臉上不是如同往常一樣充滿陽關般的笑容,也不沒有思念和擔憂,有的只是一種憤怒、失望融合在一起的表情。
「為什麼!」這是精靈少年見到谷莠子後說的第一句話。
谷莠子本來想要投入他的懷抱,可是在聽到這句責問口吻的話之後停住了動作:「什麼為什麼?」
「在前方戰場上,每天都有無數的同胞在傷亡,大家為了精靈族的未來視死如歸,你也是精靈族的一員,為什麼在種族需要你的時候如此自私!」精靈少年圓睜雙目大聲喝問。他本來正在戰場上廝殺,他想與自己的同胞同生共死,可是卻要為了這麼愚蠢的原因趕回來。本來的谷莠子在他的心目中是那麼的美好,可是現在,他懷疑自己是因為迷惑與對方的美貌才迷戀上這個自私、心無大局的女子了。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去?」谷莠子輕輕的問。
「那是當然,這是你身為精靈族一員對種族的責任!能夠用自己的犧牲換取整個種族的利益是精靈的驕傲!」
「是嗎?」谷莠子輕輕的反問。但是沒有再等後面的回答,緩緩轉身離開,「那麼告訴他們,我願意作為禮物被獻給人類的君主。」
「禮物?!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自己、侮辱精靈族!」精靈少年不依不饒的追上來繼續指責,「你會成為人類君主的側妃而不是奴隸!只是,只是……」當谷莠子聽到他的話回過頭來靜靜的看著他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在說下去了。精靈族十分重視愛情,尤其是女性精靈,她們往往為了愛情不惜生命。讓一個女性精靈去嫁給並不愛的人,本身就是巨大的犧牲了,不管這種犧牲多麼偉大,都不能改變一個精靈女子失去自己的愛情的實事。
「這是很偉大的犧牲……」
「是的,這是為了整個精靈族,你是很偉大的精靈,為了自己的同胞做出巨大的犧牲,大家都會記住你的犧牲、讚美你、感激你的。」
「是嗎……」谷莠子看著深刻在自己心底的這張陽光般的面容,忽然覺得那些陽光黯淡了下來,面前這個精靈少年的面容似乎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谷莠子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她忽然覺得自己一分鐘也不想再繼續留在精靈族了。
精靈少年看著谷莠子落寞的背影,心裡之前的那些激動忽然消失了大半,化成了對這個精靈少女的憐憫:「你放心,我會一直想著你的……我絕不會忘了跟你一起的日子的……」
「嗯。」谷莠子沒有回頭。
偉大的犧牲,為了種族,每個精靈的責任……
那麼精靈王族的公主們為什麼不作出犧牲呢?精靈貴族的小姐們為什麼不作出犧牲呢?她們生長在精靈族,自幼接受精靈族的撫養教導,為什麼到了需要犧牲的時候,卻是谷莠子這個只在精靈族生活了不到十年的混血精靈來作出呢?
為什麼他們把谷莠子的犧牲看作理所當然呢?似乎是谷莠子不自己主動地要求去做這個犧牲,就成了精靈族的罪人一樣呢?
前方死難將士之中有別的精靈的親人,也有谷莠子的族人朋友,為什麼他們就能夠坦然的指責這一切都是谷莠子不肯犧牲的責任?他們為什麼不去指責做出錯誤戰略決定的精靈王族和貴族們?為什麼不去指責指揮失誤的將領?
幾十年前,谷莠子的母親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作出了犧牲,成為了精靈和人類談判的籌碼。可是好不容易遵照母親的遺願回到精靈族的谷莠子並沒有看到精靈們對母親的這種犧牲表示任何感謝和懷念,相反的,他們是怎麼對待好不容易回到家鄉的當年做出偉大犧牲的同胞的女兒的呢?把她推出去,再一次犧牲掉!
谷莠子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的犧牲不可避免,她無力反抗整個精靈族的決定。她只是想要哪怕一個精靈能夠明白,這一切不是她的義務而是她作出的犧牲,哪怕只有一個精靈明白也好。
可是沒有。
似乎只是承認她這個混血兒是精靈,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似乎能讓她以精靈的身份作出犧牲,就已經是她莫大的榮幸了。
曾經自己無比厭惡的自己的父親的時候,也一萬次的渴望過自己只是一個精靈,只流著精靈的血液而沒有那令人憎惡的人類血統。可是現在,谷莠子忽然發現自己作為精靈的部分正在被剝離。
作為精靈的谷莠子就要被精靈犧牲掉了,那麼剩下的部分是什麼?人類嗎?
或者什麼都不是,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了什麼都不是。
谷莠子斜靠在窗口前,靜靜的看著月光下的時光瀑布。
據說這些瀑布代表了各個種族的時間,有的緩慢,有的湍急,有的平和,有的暴躁。精靈們漫步其間的時候經常會指著某條瀑布說這是「人類瀑布」那是「飛龍瀑布」之類。當然那些美好的瀑布都是屬於精靈的,而那些險惡的、湍急的則屬於別的種族。
其中有屬於混血精靈的瀑布嗎?
沒有,創世神根本沒有給混血精靈留下生存的空間,這種生命來到這個世間是不受到神明的祝福的。
谷莠子有時候想不通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按照慣例,只有男性精靈和異族結合的時候才會留下後代,母親被「嫁」給人類之後,本來已經斷絕了養育子女的渴望,可是谷莠子卻出生了,這個孩子令那個作為谷莠子父親的人類男子大為高興,認為這是自己的基因強大勝過精靈的表示,也令精靈族很為不滿,認為谷莠子的存在損害了精靈族的面子。
再後來,關於母親與精靈私通生下孩子的謠言開始傳播,雖然沒有人相信,因為谷莠子的外表明顯的是個混血精靈,可是母親還是在不久之後鬱鬱而終。父親沒有虐待谷莠子,可是也沒有善待她,把她交給僕人照顧直到幾十年後自己去世也沒有再想關於這個孩子的安排。於是谷莠子在同父異母的哥哥繼承了王位之後回到了大綠林。
精靈族並不認可谷莠子,但是也沒有排斥她,在精靈族的這十幾年比她之前生活的幾十年都要安定祥和。可是就在谷莠子漸漸認可了自己的精靈身份,認為自己要像一個精靈一樣的過完以後的日子的時候,新的變故出現了。
精靈族原本的盟國,也就是谷莠子同父異母的哥哥擔任國王的國家被一個新的帝國擊敗了,新興的帝國強大而且蠻橫,絲毫不把精靈這個高貴的種族放在眼裡。經過幾番戰爭,精靈們不但幫助不了自己的盟友而且節節敗退,於是新的結盟被提了出來。新帝國的皇帝是個喜愛美色的男子,精靈族的美女將是表達精靈族誠意的條件之一。
精靈女美女如雲,可以說每一個女性精靈都可以稱之為美女,但是要從中選出合適的對象卻不容易。
谷莠子就是這樣進入了精靈王族的視野。
谷莠子很美麗,她的母親曾經是精靈族第一的美女。而且她沒有什麼特長,精靈族失去她一點都不可惜,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混血精靈,她的一半血統來自於那個被戰敗並且連累了精靈族的王國,作為戰敗國的公主被獻給勝利的皇帝,這種情況也可以使得精靈們不那麼難堪。
從來不被當作精靈身份和從來不被承認的公主身份在這一刻都還給了谷莠子,代價是要她頂著這些身份去作出犧牲。
谷莠子的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從在此之後她不再是精靈,也不再是人類,雙方給與她的沒有給與她的她都這一次還清,之後,再也沒有關聯……
「谷莠子,聖者大人召見。」一個精靈走進來說。
聖者?
谷莠子知道聖者的存在,但是從來沒有拜謁過對方,因為自從她回到精靈族以來,聖者就處於病重的狀態,普通精靈再也無緣見到她。十年過去了,聖者的病情似乎也拖到了最後,不過谷莠子一直認為這些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她連精靈都不再是了,怎麼可能再去關心精靈族的聖者。或者應該說,精靈族的聖者為什麼要關心自己這個「貢品」?
騎著飛馬飛行了很久才到達聖者的駐地,聖者的居處簡潔的不像一個精靈的居所,裡面只有寥寥幾個精靈陪伴聖者,看到谷莠子進來之後便都退了出去。
精靈族現任聖者是位年老的女性精靈,精靈女子一般都很注重自己的容貌,往往直到她們老年死亡來臨的時候,她們的容顏依舊美麗如昔。精靈聖者卻顯得很蒼老憔悴,谷莠子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她的生命正在走向盡頭有關。
「你跟我來。」
相對良久,聖者對谷莠子說的第一句是這樣的。
谷莠子一愣的片刻,聖者已經轉身走向後面,谷莠子只好跟了上去。
後面的殿堂一樣的簡潔大方,與精靈族慣常的建築風格很不一樣。聖者徑直走上了祭壇,然後回身等待著谷莠子。
谷莠子一頭霧水的跟了上去。
之後,沒有儀式,沒有叮囑,沒有傳承,聖者只是把一支權杖遞到了谷莠子的手裡,谷莠子便被白色的光芒包圍了起來。
等到光芒散去,她知道自己的靈魂中多了什麼東西。
「聖者傳承結束。」聖者或者說是前任聖者這麼宣佈之後,帶著一種終於放下了什麼的神情走出了大殿,把谷莠子獨自留在那裡。
谷莠子完全被弄糊塗了,但是事態不會因為她不明就裡而停止發展。很快的,谷莠子襲承了聖者職位的消息就傳遍了精靈族。
在族中無親無故的混血精靈送去和親理所當然,但是精靈族的聖者如果成為了送給人類皇帝的禮物,那麼整個精靈族都會蒙羞。
本來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谷莠子成為了新任聖者而一團混亂,精靈族的掌權者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上任聖者在把聖者職位傳承給谷莠子之後的當天晚上就與世長辭,精靈們自然無法再責怪她,於是所有的責難都衝向了谷莠子。
谷莠子究竟用什麼方法迷惑了聖者才得到了聖者傳承,這一點精靈們眾說紛紜,但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這是她不像被送到人類國家去的手段,她自私自利,為了自己不惜犧牲整個精靈族的利益,這樣的精靈怎麼可以擔當聖者的職務。
很多精靈對谷莠子大為不滿,就連聖者的扈從精靈中也分成了兩個派別,其中一方同樣認為谷莠子施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才成為新任聖者的——雖然作為前任聖者的貼身扈從,他們比誰都更清楚其實谷莠子在那個晚上之前從來沒有見過聖者——他們認為他們自己多年跟隨聖者,比谷莠子更有資格擔任聖者的職務。而另一部分聖者扈從則堅守自己的職責,他們的使命就是護衛聖者,不管這個聖者是誰擔任。
很多天中,谷莠子被誓死保衛她的聖者扈從保護在聖者大殿裡,靜靜的等待著事情結束。
她自己是最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成為聖者的,自始至終,前任聖者只對她說了兩句話,給了她一柄權杖,就這樣宣稱她成為了精靈族聖者。
如果這件事情的發生提前一天,谷莠子或者會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她會努力成為一個合格的聖者讓自己有機會留在精靈族,可是太遲了,現在的她已經否定了自己的精靈身份,精靈們既然不把她當做自己的族人,她也不再執著。她會為精靈族做出犧牲來償還血脈恩情,但是僅此一次,從此之後她不是精靈也不是人類,只是一個不應該出現在世界上沒有受到神明祝福的生命,再也不會為種族血脈牽絆。
事情的結局與谷莠子預料的一樣,精靈族拒絕承認她的聖者身份,收回了那根權杖,並且要求谷莠子對一個從精靈王族中選出來的女精靈進行聖者傳承。谷莠子很痛快地把權杖交了出去,但是對於傳承的事情她無能為力,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聖者傳承。
「我不知道。」
這是谷莠子唯一能給出的答案。
精靈們有沒有相信這個答案谷莠子不得而知,因為不久之後她就離開了精靈族,被送到了人類皇帝的身邊。
人類皇帝身邊收集了大量的美女,所以谷莠子在他身邊的生活十分輕鬆,因為僅僅半年之後,他就已經把谷莠子這個所謂的精靈族第一美女忘在了腦後。谷莠子獨自生活在一處偏僻的宮殿裡,安靜的度過了幾十年的時光。
那段時光谷莠子永遠不會忘懷,寂寞,但是寧靜,什麼都不用思考,靜靜的看著日聲月落時光就會過去。
再次見到人類皇帝,他已經年邁不堪,谷莠子走入宮殿的時候,聽到了身邊傳來不少抽氣驚歎的聲音——是的,時間太久,此時皇帝身邊的人已經沒有誰還記得當年皇帝曾經寵愛的那個精靈女子了。
皇帝久久的盯著谷莠子,其實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個女子了,要不是今天要接見精靈族的使者,而最近精靈族的作為很合他意,所以謀臣建議讓精靈族的妃子陪同以示恩寵的話,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的後宮中還有這麼一個精靈女子。
她很美麗,更重要的是依舊青春年少。
為什麼他統治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卻敵不過時光這個敵人,這些精靈無所作為卻從一出生就受到神明的祝福擁有漫長的生命,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他死死的盯著谷莠子,目光越來越憤怒和混亂,終於在谷莠子走到他身邊的時候猛地抓住了谷莠子的脖子,把她狠狠地甩在地上。
「拖出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皇帝「不想再看到」這是一個很清晰的命令,幾個侍衛馬上衝上來拖拉谷莠子。
谷莠子安靜的跟著那些侍衛走去,這就是為精靈族犧牲的終結點了吧,自己終於可以從這個偉大的犧牲中解脫了吧。
「等一下……」
所有人都在皇帝忽然的暴怒中悸若寒蟬的時候,一個聲音阻止了那些侍衛。
一個男子從陰影中站了出來,來到皇帝面前。
谷莠子還記得他的樣子,此時的他與幾十年前谷莠子來到皇帝身邊的時候一模一樣,絲毫沒有衰老變化。
「陛下,把她給我吧,我需要一個精靈來……」後面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他自己與皇帝可以聽見。
「哈哈哈哈,華倫迪爾我的好兄弟,你需要的東西我當然會給你!什麼都行,只要你開口!」皇帝開懷大笑起來,然後谷莠子就被帶到了華倫迪爾身邊。
谷莠子有著精靈的聽覺,她聽到了那段悄悄話的內容。
「我需要一個精靈的血脈來研究返老還童藥水。」
自己從貢品變成了煉藥的材料了嗎?
「別擔心,他沒有很多時間了……等到那一天之後就將沒有人記得你,你就自由了。在此之前,你先留在我這裡吧。」
這是華倫迪爾對谷莠子說的第一句話。
這也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站在谷莠子的角度為她作出打算的一句話。
從那一刻起,谷莠子留在了華倫迪爾身邊,很多年,人類的皇帝換了好幾個,華倫迪爾與谷莠子卻好像被凝固在時光之中了一樣,他們在那個不算小也不算大的城堡中日復一日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
期間,精靈族曾經輾轉找到這裡來過一次,來的精靈正是當年那個有著陽光般活力的精靈少年。
此時的他已經是一個成年精靈,反而是谷莠子的樣子變化不大——理論上混血精靈的壽命是不可能超過精靈的,但是此時的谷莠子看起來卻比這個精靈年輕,不知道這是不是華倫迪爾對谷莠子作了什麼的原因,畢竟他自己就好像是脫離了時間的掌控一樣,以人類之身一直保持著年輕活力。
谷莠子內心為精靈族還有人記得自己而微微顫動的時候,精靈男子說明了來意。
當年精靈族剝奪了谷莠子的聖者身份拿走了聖者權杖的時候,曾經用偵測謊言的魔法偵測過她說的話,知道她說「不知道」聖者傳承怎麼進行是真的才會把她送了出去。在精靈們看來,只要權杖在精靈族,總有辦法找到新的聖者人選。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精靈族始終沒有辦法任命新的聖者,再這樣下去,精靈族的聖者傳承就要斷絕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終於想起了谷莠子的存在。
「希望你能告訴我聖者傳承的秘密,因為失去了聖者傳承,這些年來精靈族的實力在不斷減弱!你知道有多少同胞死去,多少家園被人類佔據了嗎!」
「這是屬於精靈的秘密,你不應該獨佔它。」
「如果你知道,你應該說出來,這是一個精靈對種族最起碼的義務!」
一開口還是指責,似乎這些年來精靈在人類面前的積弱都失去了聖者傳承的緣故,又似乎這麼多年不能順利的進行聖者傳承都是谷莠子的責任。
如果真的那麼重視聖者傳承,為什麼要把已經繼任聖者的谷莠子送給人類?
是精靈族自己捨棄了聖者傳承,這與谷莠子無關。
至於精靈的責任,那是精靈們的事情,也與谷莠子無關。
「我不知道。」
谷莠子還是這樣回答。
如果她是精靈族的聖者,這麼多年來或者已經找到了聖者傳承的秘密,可是她不是,所以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是真的不知道。
不過沒有必要解釋這些,因為精靈們怎麼想並不重要。留下那句話之後,谷莠子走回了城堡。
華倫迪爾知道她的心意,所以從那之後城堡中再也沒出現過精靈族人。
谷莠子以為她的生活就會這樣一直繼續下去,與華倫迪爾在一起,日復一日的、幽靜的存在下去,可是人類的貪婪在一次打破了這一切。
「……然後,殺了我!我不能自殺,所以你要殺了我!」
華倫迪爾,華倫迪爾……
不要扔下我,我已經在時光中漂泊了數千年,你不能讓我一直孤獨下去。
我們的約定是我們終有一天要在一起的……
你不能讓我繼續孤獨下去……
谷莠子睜開眼,看著周圍那些熟悉的精靈族修飾裝潢,再看看緊閉的房門以及門口隱約的人影,在一瞬間裡有種恍惚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的感覺。
在時光中獨自存在了太久,她經常會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可是今天這種感觸卻特別的清晰。
多久沒有在夢中看到華倫迪爾了?今夜的他格外清晰……
精靈族……
自己為什麼要回到這裡來?
自己為什麼要離開華倫迪爾的身邊到這裡來?
伊達·法蘭……
那個與華倫迪爾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少年魔法師此時在哪裡?他還平安嗎?
谷莠子知道,對於伊達·法蘭來說,能夠輕易得到的東西很多,但是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大都是他的身份和責任不允許他去爭取的。
比如目前谷莠子知道,伊達希望自己能夠留在他身邊。
谷莠子不能因為華倫迪爾的消失憎恨伊達,可是她卻不能原諒伊達,因為伊達毀滅了她回到她想要的生活中的希望。
現在的伊達·法蘭成了谷莠子唯一的希望,谷莠子在心底反覆說服自己,留在伊達身邊就等於是守住了回到華倫迪爾身邊的一線希望,雖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但是正如伊達所說的,他研究不透這個魔法還會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傳授給弟子,弟子研究不透還會有下一代弟子接替,只要代代相傳,總有一天可以達成目標,而谷莠子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
伊達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去研究魔法,這樣的環境不能指望別人賜與,只能自己創造。
谷莠子在華倫迪爾身邊多年,她早已經熟悉了那些勾心鬥角、陰謀佈局,她知道伊達在做什麼,知道他為了蘭姆帝國、法蘭公國未來的和平從幾年前就在苦心謀劃。谷莠子也知道這是伊達·法蘭生而帶來的責任,他身體裡流淌的血脈注定了他那必須承擔。就如同當年谷莠子必須為了精靈族犧牲自己一樣,伊達為了他的家國,也必須放棄很多。
谷莠子希望伊達能潛心去研究魔法,就必須要幫助伊達爭取一個能夠安心研究的環境。谷莠子把這看作一種等價交換,這次精靈族之行就是源於這個目的。
窗外的月光與數千年前一樣通透如琉璃,時光瀑布也依舊按照它們各自的韻律流淌。
谷莠子靠在窗口再一次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心情卻平靜的自己都感到意外。
外面的走廊上傳來零亂匆急的腳步聲,然後門被猛地推開。
看到谷莠子依舊在房間內,進來的精靈鬆了口氣。但是谷莠子微微側著頭波瀾不驚的樣子有些激怒了他,於是對谷莠子說:「伊達·法蘭逃走了,他沒有顧及你,獨自逃走了!他是人類而你是精靈,不管你怎麼對待他這都是無法逾越的鴻溝!你可以為了他背叛自己的種族,他卻不一定會把你看得同樣重要!人類是不可信任的,只有同胞們才是在真正關心你,清醒一下吧!」說完狠狠地瞪了絲毫不為所動的谷莠子一眼走了出去,緊緊關上了門。
谷莠子依舊靠在窗口,嘴角微微翹出一個弧度。
精靈族,你們還與數千年前一模一樣,認為每個混血精靈都應該不惜一切的換取你們的承認嗎。
當混血精靈不再看重自己的精靈血統的時候,你們要用什麼來對他們予取予求呢?
「我是個混血兒,所以他們不會讓我知道這些事情的。」當伊達向斯爾蘭提出尋找谷莠子被關在哪裡的請求時斯爾蘭皺著眉頭說。
伊達點點頭表示瞭解:「谷莠子也是個混血精靈,她說起過一些……」說到這裡搖頭笑了一下,表示他對於精靈族的某些做法保留意見。
斯爾蘭皺著眉頭:「老實說我看到她的時候就感到很奇怪,她的外表跟人類一模一樣,沒有一絲精靈的特徵,可是她又分明擁有精靈血統。混血精靈的數量很少,而且我們彼此之間大都相互認識,我卻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她。」
伊達微笑不語。
斯爾蘭帶著伊達已經走出了精靈王都。
精靈王都現在的戒備比起幾年前伊達初次到來的時候嚴密了許多,不時就會有巡邏的精靈經過,這些精靈的隊伍中往往都夾雜著精靈神官或者精靈魔法師。不過斯爾蘭對於這個城市十分的熟悉,總是能夠帶著伊達在於巡邏隊遇上之前轉向別的道路。
伊達觀察這座城市,絲毫沒有精靈王位繼承者即將舉行婚禮的喜慶氣氛,反而顯得緊張凝重。以前月光下彈琴吟唱舞蹈散步的精靈現在也很少看,給人體會到一種什麼事情正在醞釀著準備發生的意味。
看到伊達正在回首眺望城市,斯爾蘭低聲說:「我這次回來發現,精靈族變了很多,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樣子。」
「因為我的到來?」
斯爾蘭看了伊達一眼沒說話,其中的意思顯而易見:你還沒有這個資格令精靈族如臨大敵。
「我接到王儲要舉行婚禮的消息感到有些意外,但是還是不得不花時間去搜尋禮物,要不是因為禮物的體積大了點不好攜帶,我也不用接受東耀國的委託跟他的隊伍一起走在路上耽誤這麼多時間了。」斯爾蘭改變了話題,他為了借用東耀國使團的運輸車隊的便利才接下了這個護送任務,本來以為只要在婚禮前三天趕到精靈王都就不會失禮,誰知道剛剛進入大綠林就遇到了一連串的事件,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明爾失蹤了,精靈族竟然沒有拿出有效的搜尋措施。
「據說明爾是為了給新娘採集花束才離開王都的,已經七天了,他們竟然只象徵性地派出了巡邏隊尋找!」說到這裡斯爾蘭十分氣憤,「我詢問詳情他們說非常時期精靈族的武力調動不能透露給外人,我想要加入搜索隊去尋找他們又說讓我等待統一的調遣。我只能自己去找明爾了,並且我需要你的幫助。」
伊達點頭:「我明白,谷莠子暫時不會有危險,我們先去尋找明爾。」
「很抱歉不能把她一起救出來,不過你不用擔心她的安全,精靈族總不可能公然殺害有精靈血統的人的。」斯爾蘭說。
伊達看著他問:「你們都不喜歡承認自己是精靈?」
「你們?」斯爾蘭一愕之後明白伊達說的是谷莠子,於是笑了起來,「其實正相反,精靈不喜歡承認我們是精靈才是真的。」他總是一臉嚴肅,其實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只是笑起來時候的他看來更像精靈,不知道這事是他不願意露出笑容的原因之一。「我小的時候也感到很委屈,很希望自己的得到精靈的承認,為什麼明明我什麼都比同齡的精靈做得好,卻得不到同樣的回報。不過漸漸長大了,也就習慣了。」
經過這樣一起逃離精靈王都,斯爾蘭和伊達原本相互提防的狀況減輕了很多,彼此說話也不再那麼謹慎。
「混血精靈渴望被精靈族承認?」
「是的,很多混血精靈把這當作自己畢生的目標,我曾經也是。不過後來忽然想通了,我就是個混血精靈,不是完整的人類也不是完整的精靈,這是事實,即使精靈們承認我是精靈,我的血統裡還是有著人類的部分,同樣的,精靈不承認我是精靈,我依舊是精靈的兒子。這樣想了之後輕鬆了很多,我願意來大綠林的時候,這裡有明爾這樣的兄弟和朋友,我在人類之中,也有我的傭兵團和同生共死的弟兄。」斯爾蘭笑得輕鬆自若,「我喜歡現在的生活方式,不承認我的精靈雖然很多,可是我為什麼要去在乎那些不承認我的精靈呢,我有兄弟和朋友就足夠了。即使是純血統精靈又怎麼能保證每個精靈都喜歡認可自己?」
「說得好!」伊達擊節讚歎,「所以你才總是說自己不是精靈。」
斯爾蘭:「那是事實。」
他們一起走向叢林,交談之間彼此的距離拉近了很多,對於對方最初的印象也都有了改觀。
他們的目的是要去與斯爾蘭的另外幾位朋友匯合,然後一起去尋找失蹤的明爾,所以在斯爾蘭的帶領下一路往更深的山林中行進。
「……飛龍?你還真有奇怪又奇怪的朋友。」飛龍族和精靈族的關係有點相互看不順眼的意思,斯爾蘭顯然也受了這種思想的影響,對於和飛龍交朋友感到很難理解,不過還是說:「你放心,跟我的夥伴回合之後,我會派人想辦法聯繫那只飛龍的。」
伊達點點頭,他真的很擔心紅龍鬧起來。
斯爾蘭忽然拉住他把他拖進了樹叢中,沉聲說:「隱藏魔法。」
伊達在他提示的同時已經把隱藏行蹤的魔法施加在他們兩人身上。
不遠處,一隊精靈正在穿過山林。
伊達的視力在黑夜的山林中無法進行仔細觀察,可是距離和黑夜對於斯爾蘭的影響卻不大。伊達察覺到斯爾蘭在觀察了那隊精靈片刻之後整個身體都緊繃了起來,雙手也緊緊握起,伊達側臉看去,發現他的臉色也陰沉得厲害。
精靈們在森林間的行進十分迅速,轉眼之間就消失在遠方,他們完全沒有覺察到這邊的樹叢中還藏著兩個人。等到精靈從視野中消失了很久,斯爾蘭才示意伊達可以從樹叢中出來,同時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是她。」
「誰?」
「水菱小姐,王儲殿下的未婚妻。」斯爾蘭的語氣帶著一種譏諷的味道。
未來的精靈王后、幾天後就要成為新娘的精靈女子?她為什麼會在深夜行動?伊達看看那隊精靈消失的方向思忖。
「那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雖然不算美麗也沒有特殊的才能,但是卻有很深的心計……」斯爾蘭也看著那個方向說,「自從她和王儲殿下訂婚之後,王儲殿下對幾個兄弟就……誰都知道明爾的個性對王位毫無興趣,可是她還是在上次在陛下的生日宴會上用言語逼迫明爾放棄了自己的望族身份!」對於這件事斯爾蘭顯然很憤慨,說出來的字句都帶著一股火藥味。
伊達皺起眉頭。當時明爾放棄王族身份的事情伊達也很意外,不想參與王位競爭只要明確的表達出來就夠了,沒有必要做得這麼決絕,這種行為也不符合明爾一向的性格,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其中有精靈在推波助瀾。
「這次的婚禮也是在她的要求下這麼突然舉行的,真不知道她的心裡在想什麼!我總覺的她對明爾和其他的王子們……」斯爾蘭說到這裡看看伊達停住了口,這畢竟是精靈族的內部事務,他對伊達還是有所防範的。
伊達問:「她是……神官或者魔法師嗎?」
斯爾蘭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但是還是回答:「不是的,她是個普通的弓箭手,而且資質很平常。」
伊達點點頭,又深深地看了精靈隊伍消失的方向幾眼,便跟著斯爾蘭走向了叢林的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