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游少菁在夢中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今天就是這樣。
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真是奇怪的夢」。
游少菁四處眺望著,除了黑漆漆的四周什麼也看不見,而且等了一會也沒有其他事情發生。「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因為昨晚睡覺前在想著鍾學馗的緣故,於是就做夢到了陰間來了?」游少菁自言自語著。
她是個經常會做夢的人。
有些人很少做夢,有些人則是在醒來後會完全不記得或者大部分不記得自己做過的夢,游少菁卻是那種幾乎夜夜做夢,又總是把夢境記得很清楚的人,根據鍾學馗的說法,像她這樣的人稍加修煉,就可以得到在夢中得到預知未來的能力。
剛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游少菁很是興奮了一下子,想想看,要是可以在夢裡預知到下次考試的試題了,下周彩票的中獎號碼了,該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情。可是鍾學馗馬上就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所謂的夢中預知,只能預知不好的事情,而且,不一定是會發生在誰身上的不好的事情。也就是說,要是有了這樣的本領,接下來附近的人明天要死了,後天要被車撞了,大後天要離婚了……之類之類,這些事情都可能出現在游少菁的夢裡,而且,就算游少菁夢到了某人要遭遇很大的危險,想要幫助他,也可能因為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滿天下尋找的過程中,已經錯過了幫助對方的時機。
這算什麼破能力!
游少菁當然是絕對不會去學的,她樂得自己做自己平平常常、由心而生的夢。
說來自從拒絕鍾學馗的建議之後,游少菁竟然覺得能夠夜夜做著那些千奇百怪無法解釋的夢,其實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了。夢境中有的時候歡喜,有的時候悲傷,有的時候竟能夠見到早已遺忘了的童年玩伴,不也是一種很快樂的事情嗎?
今天的夢真是無聊。
周圍是一片黑暗,伸手都不見五指,游少菁轉了幾圈,走了幾步,開始思索怎麼才能從夢裡醒來。
也許是真的夢由心生,就在游少菁又一次抱怨這個夢太無聊的時候,周圍的黑暗開始發生了變化。
黑暗依舊是黑暗,可是游少菁能夠感受得到,看不透的黑暗之中,似乎有什麼在蠕動了起來,緩緩的,但是令人心悸的頻率,使得游少菁感到自己冷汗都冒出來了。
做夢的時候也會流汗?這個夢怎麼會這麼真實?
不對,來不及想這些了,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游少菁知道,有東西在靠近,那是危險的東西,自己必須逃走。
就在游少菁轉身的一瞬間,一種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從黑暗中傳來。就好像在黑幕之後,有一個人飽受折磨,甚至己經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細細地痛苦地呻吟,時斷時續,好像在磨著人的神經。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無數呻吟的聲音連接在一起,每一個都是細若游絲,可是混合成了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響。
奮力摀住自己耳朵奔逃的游少菁再次確定這是在做夢——現實中捂著耳朵的話怎麼會半點用也沒有?
為什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一定是那個傢伙最近老是講陰間的故事給我聽的緣故!
游少菁一邊狼狽地奔跑,一邊找了無辜者來抱怨。
「來,來這裡……來這裡……」一個縹緲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斷斷續續地在游少菁的耳邊圍繞。
游少菁抬頭尋找,在遠處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點光亮,忽遠忽近地飄動著,聲音正是從那裡傳來:「來這裡,過來……來……」
游少菁不由自主地向那邊走去。
走了幾步,心裡忽然覺得不好,誰知道那裡存在什麼東西,自己怎麼可以就這樣過去?
周圍的黑暗中,那些呻吟的聲音中夾雜了哀號,同時,有許多手指直勾勾地伸了出來。慘白色的,皮肉展開,粘連著肉屑和血跡,裸露出白骨的手指……並且還在繼續地伸張,游少菁忽然意識到,再等下去,它們就會連帶手掌一起出現,然後是手臂,最後……
不要,我一點也不想看見那樣的東西!
游少菁在心裡慘呼著,只好向著唯一的去路——那一點的光亮走去。
這樣的怪夢……
路程變得崎嶇,一腳高一腳低的,而且身邊的黑暗開始變淡,變成了透明的,淡淡的紅色,就好像身在一個流動著血色液體的大玻璃缸裡,透過缸壁,可以看見裡面那些扭動著、蠕動著、掙扎著的東西。
好像人體一樣的東西。
越是往前,周圍的透明度就越高。
游少菁再一次想要轉身的時候,身後一股熱浪襲來。
在她的後方已經沒有了道路,只剩下熊熊的烈火在燃燒著,無數的軀體在其中掙扎,好不容易將身體的一部分探出了火焰,可是馬上又會被火焰捲回去。火焰正在向前伸延,向著游少菁的方向……
除了往前走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游少菁已經開始感到周圍越來越熱了,好像有一個巨大的火爐正在追趕著她一樣。
幸虧是個夢啊。
游少菁不知道是第幾次這麼想了。
身後的烈焰和身邊的地獄景象,使得游少菁不得不一再加快腳步,等到周圍的一切好不容易開始消退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是站在一片城市的廢墟上——一個她很熟悉的城市——她的家鄉。
屍體、殘垣斷壁、火和四處飄蕩的鬼魅。
也許這一切不像剛才那麼的慘烈和令人作嘔,可是卻更令游少菁感到驚恐。
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的學校,她常去的商場、菜市場,她每天都要路過的公園,全市最高的大廈……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到處都是死人……
這只是夢境,只是夢而已,我們的城市不會變成這樣的。
游少菁站在原本應該是市中心廣場的地方,張皇地四顧,周圍的屍體和飄蕩的鬼火、鬼魅都很安靜,並沒有突然跳起來變成殭屍或者露出猙獰的臉孔打擾她的意思。
這似乎使得眼前的一切更加真實了,游少菁寧願做一個整個城市中晃蕩著殭屍,自己拿著武器想要突出重圍的夢。
「來這裡……來……」
那個聲音還在,那一點光亮也還在遠處搖曳,只是變得更加朦朧了一點。
過去吧,按照一般的做夢流程,到了那裡看到些什麼,然後夢就應該醒了。
天開始下起了大雨。
每一滴雨點都好像是比冰還要涼,打在身上,企圖奪走她僅剩的一點溫度。
難道這是對我沒有冒雨回家做飯的懲罰?天啊,今天是我注定要淋雨的日子麼?就算不回家,做夢也要給我補回來?
游少菁全身都已經濕透,周圍的大雨已經遮擋了視線,就連城市的廢墟和屍體也看不見了。她冷得抱著肩膀哆嗦,牙齒咯咯地打著架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為什麼夢還不醒啊……
難通我要成為第一個在夢裡被凍死的人……
那一點光明越來越近。
現在的游少菁已經沒有力氣去想更多了,她只想要早點走到那裡,結束這個噩夢,至少先讓她得到一點溫暖也好。
「少菁,來,來啊……」
他知道我的名字?
隨著游少菁走近,那個聲音清楚了起來,已經可以聽出是一個男性的聲音,在溫和地呼喚游少菁的名字。
再近一些,游少菁逐漸看清楚了那點光亮是一盞燈光。
燈光的周圍沒有雨,沒有黑暗,沒有廢墟和屍體,而是以光線照到的範圍為界線,照徹了一方小小的花園。青草、綠樹、各色的花朵……本來多麼簡單的景象啊,現在看起來是那麼的珍貴美麗。
游少菁加快了步子向那邊走去。
那盞燈被一個中年男子持在手中,看見游少菁走來,他慈祥地笑著,等待著,似乎在說什麼,可是因為距離的關係,游少菁聽不清楚。
爸爸。
爸爸……
游少菁看清楚那個人後,不知通哪裡來了力氣,興奮激動地向前快跑起來。
那是她的父親,現在應該在坐牢的父親。
難怪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原來是太想爸爸了啊?
夢中的爸爸還是那麼慈愛地看著她,一點也沒有坐牢後的消沉。
爸爸……
游少菁張開雙臂向前抱,她的父親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動,可是卻用那麼期待的目光看著她,並且向她伸出了手,手中的那盞燈向她遞來。
要給我嗎?
游少菁邊向前走,邊伸手準備去接。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游少菁扭頭看了一眼,只見有一個和她一樣渾身都濕透了,抱著肩膀哆嗦著的女孩子從另一個方向走來。對方沒有注意到游少菁,卻同樣看到了那盞燈火,於是急走幾步伸手去接。
「喂,那是我的!」游少菁看到一個陌生人想要搶走父親要給她的東西,生氣地叫了起來。
那個女孩這時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一個人,扭頭向游少菁看來。
原來是你!
兩個女孩都不由自主叫了出來。
游少菁這才看清楚,那個後來的女孩,竟然是莊美琳。
這個討厭的傢伙,竟然陰魂不散地跑到我夢裡來!
游少菁白了她一眼,逕直走向父親,她實在懶得和這個人說話。
誰知道莊美琳卻不依不饒地,也照樣跟了過來,用比游少菁還要快的速度衝向前,同樣是要去拿游少菁父親手中的那盞燈。
「你這個人太討厭了!」游少菁氣呼呼地向莊美琳喊。她心中覺得這盞燈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對方搶了去,索性拔腿向前跑。莊美琳在她身後伸手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險些把游少菁扯倒。趁著這個機會,莊美琳已經跑到了前面。
游少菁大聲叫:「爸,千萬別給她!」你跑得快有什麼用,我爸爸難道會把東西給你!游少菁倒不著急了,反正爸爸一定不會把東西給莊美琳,就等著看莊美琳下不了台。
誰知道莊美琳走上前之後,回頭衝著游少菁得意地一笑,逕直從游少菁父親手中,把那盞燈火接了過去……
※※※
可惡……
游少菁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周圍一片寂靜漆黑,她呆了很久,才依稀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昨晚因為雨太大,就在宿舍中住下了,然後……遇見了那個討厭的莊美琳,竟然還在自己的夢裡搗亂!
游少菁咬牙切齒,滿腦子都是最後一瞬間,莊美琳那得意洋洋的神情。自己都好久沒有夢到爸爸了,好不容易做個好夢(那真的算好夢嗎?),她居然就出來搗亂,果然就像同學們說的,整個一個禍害!游少菁也不想想,她自己做夢夢到的東西關夢中人什麼事,就在那裡生了半天悶氣。過了一會,看看幽藍色的夜光表,發現才午夜時分,又悻悻地躺下去。
你最好別再在我夢裡出現,不然的話……哼哼……
游少菁一邊磨著牙,一邊再次入睡。
※※※
後半夜果然沒有再做夢。
游少菁張開眼,在窗簾縫隙中透來的陽光中發愣了一會,沒有鍾學馗的大嗓門、沒有狗叫豬鳴的清晨,一時還真有點不習慣。
由於住校生不存在上學路途間的用時,所以她們每天清晨比回家住的學生可以多睡上一會,以前的游少菁也是過著這樣舒服的日子的。可是現在,游少菁天天要早早起來伺候她那一大家子的吃飯問題,反而是養成了習慣,一到了時間便自動醒來。
心裡不願意放過難得的賴床機會,游少菁硬是又在被窩裡賴了一會,可是頭腦越來越清醒,昨天晚上那個討厭的夢又在腦子裡盤旋起來,真是令人不愉快!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早早去洗漱,免得又遇見那個做夢都夢到的莊美琳,破壞一整天的心情。
游少菁想到做到,馬上跳下床,在幾個室友依舊熟睡之中拿起臉盆,準備去洗漱間占好位子。
嘿嘿,起得這麼早,好位子由我選取吧?勤勞真好啊!游少菁美滋滋地想著,悄悄打開門,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洗漱間中如同游少菁預料的一樣沒有什麼人,倒是有一個女生起得比游少菁還早,看到游少菁進來,她笑笑準備出去。
「學姐早。」這位學姐是有名的體育健將,每天早上都要早起鍛煉的,游少菁忙笑著跟她打招呼。
「你也很早啊,要不要一起去跑步?」學姐笑著邀請游少菁。整個宿舍中難得看見一個早起的人,也算是惺惺相惜。
游少菁急忙搖頭,她平時連體育課都經常逃避不上,要她去跑長跑還不要了她的命。
事後想想,也許那個時候跟學姐去長跑,回來的時候一切就己經結束了,對游少菁說也許會更好一些吧?
學姐走後,游少菁自己洗洗擦擦的忙得差不多了,才陸續有幾個早起的女生走了進來,跟她分享這個不用和別人擠的洗漱室。一個這樣的清晨令游少菁的心情大好,端著臉盆往回走去的時候,口中哼著歌兒,腳步輕快。
可是沒走出洗漱間幾步,一聲驚叫便一沿著走廊傳遍了整個樓層,直擊游少菁的耳膜。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一聲比一聲高亢尖厲……
游少菁聽著聲音似乎來自幾個不同的女孩之口,心裡想著難道哪間宿舍進去老鼠了?又向前走了幾步,就看見幾個女孩從505中衝了出來。
或許這個宿舍樓太老舊的關係吧,有的時候會有些小動物樂滋滋地逕自住進來和女孩子們為伴,比如蜘蛛、壁虎、蝙蝠……當然,其中最具殺傷力的就是老鼠了。這裡的老鼠個頭夠大,體形肥碩,爆發力強,一個個拖著油光水滑的尾巴,視這些少女為無物地橫衝直撞,實在是這幢宿舍樓中最為可怕的東西。
505進老鼠了嗎?嚇死那個莊美琳最好!游少菁惡毒地想著。
不過情況好像不大對,看見老鼠也不用不穿衣服就跑出來吧?
只見505的幾個女孩叫著跑著,驚惶失措地揮舞著雙手,其中一個甚至只穿著內衣內褲,就算看見二十隻老鼠,也不用這樣啊。而且怎麼沒有看見莊美琳,難道正在勇敢地和老鼠們孤軍奮戰?
505的女生們跑上走廊之後口中還是在亂叫著,受到她們尖叫聲驚動,樓中住宿的女生大多數都出來查看,整個五樓頓時了一鍋粥。
游少菁快走了幾步,心中隱約出現了不好的預感。
這時,505又衝出一個女生,向著大家叫:「快,快攔住她們,這樣跑下去成什麼樣子!」
看著穿著內衣就要跑下樓的女孩子,大家這時才醒悟過來,連忙七手八腳地把那兩個半裸著身體的女生抓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著,走廊裡什麼聲音都聽不清楚,就是一片的嘈雜。幾十個女生在一起,一旦發生點什麼事,現場的混亂便可想而知了。
那兩個被大家拉住的女生受到了很大的驚嚇,臉色煞白,一個已經搖搖欲墜,靠在別人的手臂上大口喘氣,眼睛睜得老大。另一個抓著身邊的人,反反覆覆、語無倫次地說著:「死了……她死了!死了啊……死了啊……」
「誰死了?到底怎麼了?」
「你們倒是說清楚啊!」
「你們是哪個宿舍的?」
「……」
在大家連聲地追問中,505後來走出的那個人緩緩走了過來,啞著嗓子對大家說:「莊美琳沒有呼吸了……我們宿舍的莊美琳……早上起來就發現她這樣子……大家先別亂,她不一定是死了,我已經打了120了……」
※※※
這最後一個女生正是505住的凌晶。
這位校花雖然臉色也極蒼白,眼神中也儘是驚恐,可是她至少還知道為她自己披上一件外衣,手中還拿著手機,邊和大家說話邊按著她們班主任的號碼,表現得比她的室友們鎮定得多了去了。
游少菁感到頭昏目眩。
莊美琳,那個昨晚還在跟自己吵架的人,怎麼會好端端地沒了呼吸?也許是某種疾病,對,就像凌晶說的,還不一定是死了。她向身邊的同學說:「誰去叫一下白老師,凌晶,也給保衛科打電話。」說完勿匆向505走去。
凌晶愣了一下,邊打電話邊追了上去。
505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同學,其中就包括住507的肖憐憐她們,不過由於凌晶出門前鎖上了門,所以誰也進不去。
凌晶向一臉期待攙和著恐懼的同學們搖頭,「大家最好別過去……唉,我還是先進去給她們拿件衣服。」看著那兩個半裸的室友,她口上這麼說,卻猶豫著不太敢舉步。
「我陪你進去。」兩個女生幾乎同時開口,一個是壓制不了自己好奇心的游少菁,另一個則是向來樂於助人的黃明。
肖憐憐悄悄伸手扯扯游少菁的衣角向她搖頭,示意她不要進去。死人呢,裡面有一個死人。雖然很好奇,可是這有什麼好看的。
游少菁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衝她乾澀地一笑,還是跟著凌晶走了進去。
凌晶走進去打開室友的櫃子為她們取衣服,她的手有些顫抖,好幾次都拿不穩東西讓它們落在了地上,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一個床鋪,卻又怎麼都不肯正眼看它。
學校的宿舍全是上面是床,下而是櫃子加寫字桌的形式。那個床鋪當然也是個上鋪,從下面向上看去,僅能看見輕飄飄半掩的蚊帳加一個隱隱躺著的人形罷了。
這就是莊美琳的床鋪。
游少菁看了看,一咬牙,抓住上床的梯子,爬上幾步,往蚊帳裡探頭看去。
只看了一眼,她便感到一陣頭暈,慌亂地後退之際忘了自己是在梯子上,險些跌下來。幸虧站在下面的黃明一把扶住了她。
游少菁下地之後不等站穩,就跌跌撞撞逃出了505,在肖憐憐關切地詢問聲中一言不發地回到507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地呆坐著。
她只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明白凌晶為什麼會出來後鎖門不讓別人進去看了。
第一,莊美琳百分之百已經死了,根本沒有必要再心存僥倖地去叫什麼救護車,凌晶那樣說,多半是為了安定大家的情緒;第二,她的樣子實在不適合讓這裡住的這些神經柔弱纖細的女孩們看見,並不是人人都像游少菁在幾個月間,惡鬼死人都見過了,心理素質已經有了大幅度提高的。除了神經堅韌得令游少菁歎為觀止的凌晶,其他兩個女生的樣子已經很糟糕了,要是再讓更多的人看見,說不定會在宿舍中引起一場混亂。何必讓這些無辜的同學們再去經歷這樣的視覺衝擊呢。
游少菁那一眼之間,看見的是一張貌如八、九十歲老人,乾枯如同木乃伊,而臉上卻掛著幾分得意的笑容的臉,那張臉依稀就是莊美琳的。臉上的皮膚已經開裂,就像干早的大地,遍佈著一道一道的口子,可是卻沒有血跡,如同一個醜陋的人偶,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體一樣。她的眼皮深深地凹陷,不知道其下兩隻眼睛是不是也已經乾枯。
在這樣一張臉上,卻偏偏浮現著那樣得意的笑容。
而那個笑容游少菁可十分清楚,那是不久之前……對,就在昨晚那個古怪的夢中,她剛剛看過的。
在夢中,莊美琳就是在最後那一瞬間,對她那樣一笑……
為什麼夢中人的微笑,會出現在現實中的屍體臉上?
難通現實中的莊美琳,也遇到了值得那樣得意地笑的事情,然後卻……不,不,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只是一個夢而已,不會和現實有什麼關係的……
游少菁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頰,想讓自己忘了剛才看見的一幕,也想忘了那個稀奇古怪的夢境……
不過她有一種預感,那個夢境,也許不是那麼簡單……
自幼游少菁的預感就很準,至少預感壞的事情方面,準確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最近幾個月,這個紀錄又突飛猛進,大有衝破百分之八十大關的趨勢。
游少菁自己也常常在心中嘀咕,怎麼買彩票的時候,自己預感會中的號碼的中獎率連萬分之一都不到?要是預感到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就算躲在家裡不出去,也會有小孩子從外面扔石頭進來,剛好砸壞了家裡最值錢的花瓶?
我恨這種預感能力!
※※※
當莊美琳的死亡被證實了以後,整個女生宿舍亂成了一團。女孩子們聽說她們住的地方死了人,紛紛逃了出去,剩下膽子大一些的,也是站在樓口探頭探腦,不敢再上來。關於死的是誰和為什麼死的這樣關鍵的問題上,更是眾說紛紜,到了最後已經是離奇無比。
不久之後校長、老師、警察以及莊美琳的父母相繼趕到,整個樓道中充滿了哭號和喧鬧。
這個過程中游少菁一直呆坐在507宿舍中,直到肖憐憐一再催促她去上課,她才強打起精神拿起書包出了門。
整整一天,游少菁都沒有辦法安心上課,莊美琳可怖的死狀與昨夜那個奇怪的夢境一直反覆地在她的腦海中出現,令她心中各種念頭七上八下地翻騰著無法抑止,到了最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什麼了。
當莊美琳在宿舍中慘死的消息傳遍了校園之後,游少菁作為目擊過屍體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也成了各個好奇的同學打聽消息的重要對象。
學校方面為了安撫人心,對外宣佈的莊美琳的死因是心臟病發作。所以當時看過屍體的四個學生,莊美琳的三個舍友和游少菁都被叫了去,由校長親自出面嚴加叮囑,讓絕們絕對不可以把當時看見的情形說出去。
那兩個女生馬上就因為受到了驚嚇請假回家去了,游少菁和凌晶兩個人,倒是都堅持了下來,當然的,凌晶和游少菁也就成了大家打聽消息的重點目標。
面對一到課間休息時間就一窩蜂般湧來的同學,游少菁堅持地保持著沉默,一字也不說。這倒不是她有多麼聽老師的話,而是因為,她的心中隱隱覺得那個奇怪的夢與莊美琳的死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
到底是什麼呢,那個夢到底意味著什麼?莊美琳怎麼會到夢裡去的呢?為什麼她死後還帶著那種笑容呢?
游少菁從來沒有這麼期盼著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她急於放學回家去,家裡的鍾學馗和斑斕在「怪異」的事件方面有著極其豐富的知識,一定可以給她提供出答案。
早知道早上在校長室,就應該學莊美琳的那兩個宿舍室友,乾脆以受驚過度為理由回家休息才對嘛。
不過早上的事在場的女生很多,她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屍體,可是當時也聽到了不少內幕,憑著這些住宿女生在學校的各個班級與班級的分佈,人多口雜,雖然游少菁和凌晶都是什麼都不肯說,事情終究還是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了。一到下課時間,同學們之間討論的幾乎沒有第二個話題。
游少菁倒是很感激肖憐憐,她不僅沒有逼著游少菁跟她說看到的情況,反而在別人找游少菁詢問的時候,總是跳出來主動說她什麼都知道,然後拉著人家一通海吹鬍扯,把人家弄得暈暈乎乎的打發走。
「憐憐,要是沒有你我的日子該怎麼過……」游少菁抱著肖憐憐撒嬌,後者剛剛幫游少菁擋走了今天的第十批「參觀者」。
「想報答我嗎?」
「我一定會當牛做馬報答你的……」
「不用當牛做馬了,我想去廣州看周傑倫演唱會,你幫我出飛機票就行了!」
「我都不認識你,你幹什麼獅子大開口啊?」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給我站住!」
「有本事抓我啊,赫赫赫赫……」
※※※
「游少菁,班主任叫你!」
班長方彩虹走進來大聲叫,打斷了游少菁和肖憐憐的嬉鬧。
真是的,人家心情剛剛好了一點。
游少菁不知道老師叫她什麼事,心裡想著多半還是要囑咐自己不要外傳莊美琳的屍體的樣子之類的吧。於是也不管上課鈴聲已經響了,走向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游少菁微微一驚,在場的不僅僅有她的班主任,還有校長、白琴老師、幾個警察和哭得不成人形的一對中年人——應該是莊美琳的父母。
游少菁面對著那樣的陣仗,裝作老實地低頭看著腳底下等著老師們開口,暗暗卻皺起了眉頭。
一聽到老師說這就是游少菁,莊美琳的母親便叫著向她撲了上來,游少菁慌忙躲閃,她卻不依不饒,直到兩個教師把她拉開,還在那裡號叫著要上來打游少菁。
「游少菁,聽說莊美琳昨天晚上和你發生過爭執是不是?」校長沉著臉問。
「一定是她把琳琳氣死的,一定是她把琳琳氣死的!抓起來判她死刑!」莊美琳的母親踩著腳哭叫,一副要撲上來撕咬游少菁的架勢。
莊美琳被氣死的?這真是個新鮮的看法!
游少菁心中生出一股怒氣,取代了原本對失去女兒的母親的同情。
難通她沒有看過莊美琳的屍體?難道她認為氣死的人死了之後,會呈現那種狀態?還是她被失女之痛沖昏了頭腦,已經喪失了判斷力?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兒,便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用傷害旁人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痛苦?
游少菁向來最討厭用自己的不幸作為武器傷害無辜者的行為——就好像當年她的媽媽,為了報復丈夫的外遇,用折磨游少菁的方式發洩一樣。
我憑什麼就要接受你們加以的這一切!
游少菁抬頭看著莊美琳的母親,目光灼灼。游少菁是何等人?她那經過幾個月磨煉出來的凶狠冰冷的目光,就連地府大將看了都感到心驚膽戰,更何況一個家庭婦女?直到那個有些瘋狂了的女人都被她看得心悸,忍不住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游少菁才對著面前的老師們說:「吵架是沒有,莊美琳說我不是住宿生卻住在宿舍中,要趕我出去——當時下著哪麼大的雨,半夜三更的她要我去哪裡?所以我就和她一起去找白老師了。」
白琴神情有些恍惚,自打游少菁進門來,始終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她一直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宿舍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這個捨管老師一定受了很大的驚嚇,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吧。看她魂遊天外的樣子,就知道她根本沒有留心身邊在發生什麼。
直到游少菁說到她時,校長一連問了幾聲「白老師?白老師?」她才「喔」了一聲,有些茫然地看著游少菁,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似的說:「啊,是,是的,游少菁和莊美琳沒什麼大爭執,只是關於游少菁不是住宿生為什麼住在宿舍中……」
不等她說完,游少菁的班主任已經搶著說:「是我看昨天雨大,安排游少菁在宿舍住一晚的,我事先已經和白老師說過了,這件事情游少菁沒有必要說謊。」說完又在校長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游少菁明白,班主任一定是在說關於自己的情況:自幼父母離異,父親與繼母雙雙入獄,現在一個人生活,可是依舊能夠保持優秀的成績之類……她心中極不情願因為這樣的理由去贏得別人的同情,可是又沒有辦法阻止別人去議論。
對於班主任的話,游少菁心中畢竟還是感激更多一些。
她到宿舍住下根本就是她與肖憐憐她們幾個私下的決定,班主任根本就毫不知情。本來在學生們之中,這是常常發生的事情,這次卻因為莊美琳的死變得嚴重起來,班主任能在這種時候為游少菁出來說話,就是在用她的方式維護著游少菁,明顯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和白老師串供了。
白琴老師也反應了過來,馬上附和說:「是的,所以我就這樣對莊美琳說了,她也沒說什麼。她們幾個回去的時候都好好的,一點也看不出什麼不對勁來。我聽莊美琳的室友說,她臨睡之前還有說有笑的,不像在生氣——而且那個屍體……其實不是心臟病或腦溢血吧?雖然我說不太明白,可是只要法醫檢查一下,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嗎?」
看過那個屍體的人,沒人會把其當作是心臟病的。
幾個警員似乎也對於莊美琳母親的無理取鬧很厭煩,硬要扭曲明擺著的事實,把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弄到這種場合中大加指責,扣上「殺人」這樣的大帽子,這樣的事可不是他們這些執法人員願意做的。所以不管莊美琳家人的意見,在問了游少菁幾個不相干的問題,並一再叮囑她不要把看到的屍體的情形說出去之後,就讓她離開了。
游少菁出門的時候,還聽見莊美琳的母親在叫:「我的女兒就是被人害死的,一定是你們這些人聯合起來害了她……」這件事使得游少菁原本就不怎麼樣的心情,變得更糟了,心口就好像有什麼堵在那裡,而一種令她自己感到焦躁不安的預感,在她的心頭不住地盤旋。
※※※
放學之後,游少菁用她平生最快的速度騎車衝回家,一路上車輪下飛濺的積水,一定給她帶來了許多路人不滿的目光,不過那時的游少菁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直到進門之後,鍾學馗大驚小怪的叫聲才使她發現,她自己的裙擺早已濕透,大大小小的泥點子給那件長裙點綴出難看的花紋。
「真倒霉……」這條裙子是很少穿裙裝的游少菁特別喜歡的一條,不過損失是她自己的匆匆趕路造成的,也沒有可以抱怨的對象,但是也許是她在家裡的形象有問題,當游少菁拿起了墊子坐到鍾學馗面前的時候,鍾學馗還以為她烏雲密佈的臉色,是因為那條裙子才出現的,於是慌亂地說:「你別黑著臉……我,我待會用法術幫你弄乾淨……」看到己經嗅到危險的氣昧開始躲藏的波波,以及一臉同情看著自己的斑斕,鍾學馗慌忙這樣說。
鍾學馗可以用靈魂出竅的方式在外面活動,施展法術,雖然這麼做的後果是一定時間內不能再離開肉體也不能再使用法術,形同被囚禁(其實實際狀況比被囚禁還糟)的鍾學馗十分珍惜那能讓他自由的時間——即使僅僅是靈魂上的自由——在能夠出來「活動活動」的時候,他一般盡量不使用任何法術以免縮短了自己的時間,為游少菁收拾裙子,也是他情亂之下,不經大腦說出來的。
「那不重要,別去管它,我有重要的事對你們說,斑斕,你也過來!」游少菁拍拍自己的身邊。
斑斕歎口氣,只好叼了自己的專用寫字板乖乖地走了過來。
游少菁一臉陰沉地坐在牆邊的地板上,盯著眼前的寫字板,用手無意識地扯著坐墊。
由於她這個「一家之主」表現出來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家裡其他「生物」個個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波波很聰明地早早躲了沙發底下,反正在和游少菁交流的是鍾學馗和斑斕,游少菁一旦發火使用暴力,後果自然也應該由他們去承擔,不應該關它波波什麼事。
完了,今天的晚飯又要延後了……波波在心裡哀歎著,從沙發底下隱蔽的角落中叼出它儲備在那裡的食物,吃了起來。
游少菁的正對面,鍾學馗的臉保持一個目瞪口呆的造型,他的目光和游少菁的一樣,停留在地上那個專門為斑斕準備的寫字板上。
正是斑斕在上面寫的內容,令他們如此的吃驚、憤怒,以及深深後怕……
「昨天晚上,我們學校中的一個住宿的女生死了……死狀很奇怪……」游少菁咬著嘴唇,想了片刻才說,「在那之前,我跟她發生了一些爭執,而且,昨晚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了她,還夢見了我爸爸……」
她整理一下思緒,把昨大晚上與莊美琳的爭執,那個怪夢,以及今天早上看見的,那具古怪的屍體上的表情竟然與自己夢中看到的她最後一瞬間的表情一模一樣的事情,盡量詳細地說了出來……
「你們說,她的死與我做的那個夢,與我跟她的爭吵之間有沒有關係?」游少菁很認真地問。如果莊美琳的死真的與自己有關,她是萬萬不能原諒自己的,即便那個莊美琳多麼討厭,也不至於因為討厭就該死啊……
鍾學馗一直眨著眼,他聽了游少菁的話,也覺得莊美琳不是正常死亡,當然也不可能是與游少菁爭吵有關——游少菁要有那種本事,她討厭的人早死得差不多了,還用著她不時地在家裡說別人的壞話嗎?
不過游少菁的心腸很軟,她是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要是不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她的心裡一定會認為莊美琳的死跟她多多少少有什麼關係,並且一直心裡不安,然後就會因為心情不好表現在家庭中,當然,面對她的壞心情,首當其衝的就是……
不行,一定要找出事情的原因!
鍾學馗冥思苦想。
聽游少菁的描述,鍾學馗覺得莊美琳很像是被妖物吸走了過多的生氣而死亡的。
可是是什麼樣的妖物下手這麼狠毒呢?一般妖物吸人精氣是會很聰明地選擇適可而止的,一個人身上只吸一點點,頂多讓對方頭重腳輕幾天,既不危及對方生命,又不給自己造殺孽——試想全世界有一百億人,一人身上吸一口,都快夠夠上成仙的了,有必要為此殺人嗎?要是連這麼點算盤都打不明白,還有本事修成妖怪?
難道是有妖怪和莊美琳結怨,用這種方式報復她?還是……
就在鍾學馗冥思苦想的時候,斑斕站起來,在寫字板上寫了幾個字:「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