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裡松風聲 正文 蛋糕核桃燒
    蛋糕裡若沒有放核桃,不能叫做核桃蛋糕。

    愛情裡若沒有兩顆心,也不能叫做愛情。

    「愛」字收藏一顆完整的心,代表珍惜;

    「情」字依靠一顆站著的心,代表陪伴。

    蛋糕核桃燒

    真愛不死,永遠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回來,愛其所愛。

    不肯放手的人,卻一直不明白:惟有鬆開過去的枷鎖,才能重新在情海中浮起來。若執意要用自己的右手抓緊自己的左手,只會因僵硬而疲憊得滅頂。

    一次意外,李宇中失去了他摯愛的游妙,也同時失去生活的依賴。微雨的夜裡,陳子魚漂進他的世界。她盡一切的努力愛他,守護他,也因此讓他以為游妙一直沒有真正離開。

    蛋糕核桃燒,曾經是游妙的最愛,卻逼得陳子魚必須離開。

    左右為難的李宇中,同時活在回憶和現實裡,無法擺平自我的掙扎,最後只好鬆開雙手,讓兩份愛情都從他的手裡溜走。李宇中在失去所有之後,無意間發現陳子魚的身份,也解開愛情的迷咒。

    原來,真愛不是取代,而是心中恆久的存在。

    措手不及

    下班以後,我又一個人習慣性地混進天母巷弄中的日式小酒館。擔任百貨公司樓層管理專員,對大學商管系畢業的我來說,雖只是選擇了一個小角色,但能夠長期輪值晚班,百貨公司打烊後,走個幾步路,就能晃進一個忘記人間憂愁的地方,這種如此接近天堂的生活模式,就算是大企業的老闆也未必享受得到。

    哦!是天堂吧!錯不了!惟有進過地獄的人,才知道什麼是天堂。也許,在別人眼裡,我一無是處,但這兩年來,自己真的很滿意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每天,從地獄走進天堂。

    這家小酒館,就叫「Paradise」,說它是日式小酒館,可能有點牽強。進門的玄關處裝潢得挺有日本風格,下酒的菜色也維持東洋的道地;但小酒館內部的陳設,卻充滿後現代的不協調,正如客人的身份一樣,有LKK的日本商人,本地的年輕上班族,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美國小鬼。

    一如往常,我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了一份晚報。結賬的時候,一個站在門口剛掛上公共電話的女子,轉身過來。她的外型一下子把我震住——游妙,是游妙!

    我激動地向前抓住她的雙手:「游妙!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先生,不要太激動啊!你可能認錯人了吧!我不叫什麼妙不妙的。」她不但沒有防衛性地避開我或退縮,反而很大方而優雅地反手扶起我因一時失態而不知所措的掌心,用彷彿已經練習過一百遍的語氣,平靜地說:「我,沒關係。你,還好吧!」

    「啊!對不起,你跟我一個朋友長得太像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急忙道歉,羞愧地快快轉身離開。

    不清楚走了幾步,我心裡仍疑惑著:「怎麼有可能?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像的人,連身上穿的那件有十字型圖案的鮮黃色T-Shirt都一模一樣?」

    可能是因為太震驚了吧!我一時沒有察覺天空什麼時候開始飄下細細的雨,也沒有注意頭頂上什麼時候多出一把傘的遮蔽。

    「嗨!我叫陳子魚。下雨羅!順路走,幫你撐一下傘好了。」和游妙很神似的女孩,竟再次出現眼前。

    「這怎麼好意思,」我趕快伸手搶過她的傘,「我來撐傘吧!我叫李宇中,木子李,宇宙的宇,中國的中。」

    「我叫陳子魚,」她像是怕我忘記她的名字似地,也跟著詳細解說一遍:「孩子的子,金魚的魚。」

    就這樣,這隻小小的金魚,在一個突然下雨的夜晚,跟我游進了「Paradise」,也從此游進了我的世界。

    交往幾個星期以來,我不得不承認:陳子魚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她從來沒有問起游妙的事,也不曾提及我們初次相識時那個尷尬的場面,我究竟把她誤認成誰?

    以我的瞭解,敏感聰慧的女人,若缺乏好奇心,表示她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女人若對交往中的男人曾經提起的女性名字,沒有任何醋意、也無半點懷疑,很可能是因為她並不想跟這個男人有任何關係。

    偏偏我們認識之後,從不斷約會到她決定搬進來同住,從無話不說到連身體都沒有距離,她還是沒有問起游妙。我寧願她真的永遠都不要知道游妙的事,最好她和游妙之間也沒有半點關係。

    漸漸地,我發現:除了外表和舉止有些神似之外,陳子魚的內在,和游妙大不相同。陳子魚既浪漫又邏輯、既溫柔又獨立、既自我又依順。游妙,沒那麼複雜。而陳子魚和游妙不相同的特質,深深吸引了我。反而她們十分相似的地方,常讓我不由自主地反胃。

    這種感覺對陳子魚很不公平,我從來不想與她討論,只想一個人悄悄地去看心理醫生。

    好幾次,當我們的親密關係正進行到雲端,我放射出全身最後能量的那一瞬間,面對陶醉其中的陳子魚,內心竟會產生很大的問號:「你不是游妙,你是誰?你和我正在做什麼?」

    而更大的衝突,常伴隨著更大的問號發生。

    難得輪到休假的我,睡到中午才醒來。陳子魚出門上班前留了一張字條,說她今天夜間部老師請假停課,約我去東區的影城看電影。

    傍晚六點半,我準時到達。停好車子,步行到我們約定會合的一家百貨公司門口之前,我遠遠地就辨識出陳子魚穿在身上的那件班尼路針織線衫,游妙也有一件。浮現在腦海裡的,不是我對游妙的想念,而是很大的憤怒:「你說,你到底是誰?難道你是調查局還是情報局的人?你偷看了我的相本嗎?你為什麼和游妙一樣,一直給我很不祥的預感?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陰魂不散?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陰謀?」

    顯然,我沒有好好掩飾氣急敗壞的樣子,而陳子魚彷彿也逆來順受慣了。這種時刻,她總會耐住性子,和氣地說:「你怎麼啦?太累了嗎?臉色不好看喔!」

    通常,我也會盡量忍耐,把這個難過的場面應付過去。但是,這一次是個難關。

    陳子魚竟自以為是地拿出手上熱呼呼的袋子,興高采烈地說:「餓了吧!我特別去買的蛋糕核桃燒喔!」

    像賴皮的頑童,在沒有猜出謎語之前就被揭開答案,一時惱羞成怒似的,我完全無法抑制心中的火氣,憤恨地回她:「誰要吃這種蛋糕?」

    接著,我完全無意識地看著自己飛快伸出右手,扯下她手中的袋子,摜在地上。一顆一顆核桃形狀的蛋糕,滾出紙袋,碎了一地,包夾在蛋糕中間的核桃仁也從蛋糕的裂縫中跳脫。

    連我自己都為這突如其來的魯莽行為感到不可思議,陳子魚更理所當然地嚇呆了。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惟一能夠確定她還有知覺的,是一串一串大粒如珍珠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滑落。

    正當我想上前道歉,她已經轉身跑走,同時將另一隻手心裡的兩張電影票摔在我身上。

    我竟還惜面如金,顧念大街上看笑話的人,不敢大聲叫住她,眼看著她上了計程車,奔馳而去。

    陳子魚,不好受。我,又何嘗好過。

    一個人走向停車場,短短的幾步路,走得像天涯的盡頭一般遙遠。回到車裡,我整個人伏在駕駛座上痛哭。

    「游妙,游妙,你到底在哪裡?他們都說你走了,不會再回來。夏天的海邊,只留著你的一雙鞋。我,我不相信你就這樣走了。為什麼,我才去東京出差一個星期,你就出事。你是故意嚇我的,對不對……」

    這是游妙失蹤半年多以來,我第一次哭出聲。連遺體都沒有撈到,我怎能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可是,若不是真的,游妙為什麼就這樣不見了?我和她那麼相愛,那麼相愛。

    每個早晨,游妙在我環抱著她的臂彎裡醒來。

    這種愛情電影裡才有的畫面,在真實的生活中並不常見。根據我的研究,男女兩人的身體曲線必須有某種程度的契合,同枕共眠的雙方才有可能享受這美好的感覺,基本上跟愛或不愛沒有關係。但是,接下來的動作,就必須兩人有真愛,才能強烈感受那股電流。

    游妙伸出細長的手指,用她如仙女點金棒的指甲,輕輕在我結實胸肌上,認真地書寫我們的未來。那種被兩個人共同的夢想以電波方式喚醒的滋味,教我一生難忘。

    「要,一,起,去,法,國,南,部,住,半,年……」她寫一個字,我猜一個字,像具備高超的讀心術一般,我可以準確地猜出她在我胸膛上寫的字句。

    「連,續,在,夜,的,海,邊,吹,風。聽,莫,扎,特……」每一個未來的畫面都如此美好,讓我願意忍受上班的無聊,繼續工作。

    當游妙停下指尖,推我一下,我就知道該起床梳洗了。進到浴室,一截整整齊齊的牙膏,已經端端正正平躺在牙刷上,而牙刷也規規矩矩仰臥在倒好漱口水的牙杯頂端。梳妝鏡上,貼著她的「每日一句愛的小語」……我從不知道她半夜幾點起來,花了多少心思做這準備。我只知道,她一直樂此不疲。

    我不是一個只懂享受,不知體貼與回饋的人,對游妙所做的一切,除了銘記在心之外,就只能在各自上班之前,給她一個深情的吻。

    她遞給我剛剛做好的三明治早餐、現烤的吐司和現煎的荷包蛋,都是「心」型的。

    游妙是一個單純而細緻的女孩,應該永遠生活在童話故事裡,她的失蹤常讓我經常懷疑她是一隻偷渡上岸的美人魚。如果,我真能這樣相信,也許會好過一些。美人魚回到自己的海洋故鄉,應該不會寂寞吧!

    想著、想著,我的淚又來了。雨刷嘩啦啦地撥去打滑在車窗上的水滴,讓我更加確定眼前的迷濛,是因為內心對游妙的未了餘情,也讓我因為對陳子魚有愧疚之心,而更加痛苦。

    一方面,我急著想要開車回家,試圖向她解釋清楚;一方面又很遲疑,因為我知道自己怎麼也無法解釋清楚。

    這種矛盾的心情,就像我希望陳子魚永遠留在我身邊,卻又常常想著她應該趕快離開。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愛上陳子魚,或只是一時感情空虛的替代。

    等我回到住處,果不其然,陳子魚已經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東西,走了!

    失去游妙,又要失去陳子魚。女人啊!女人,都是一樣的。游妙和陳子魚,都選擇不告而別,讓我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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