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醫生說結石已經有一年多了,一般情況下很少會動。我在美國也照樣可以吃藥……」
「小歌!」媽媽一臉倦容地坐在沙發那頭,「你是爸媽惟一的女兒,你覺得我們有可能讓前天那種事情再發生嗎?我一聽說你在學校昏倒,我差點都在外面昏倒了。你這個樣子就像身上攜帶了一個不定時炸彈。如果你一個人在美國,發生這樣的事情……」
「又不會致命!」我喃喃地低下頭,覺得他們實在有些小題大作。醫生不是一再強調過這種病現在很普遍了,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嚴重的病嗎?僅僅因為這一點,就要反悔讓我去美國的決定。如果不去美國的話,我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可以好好地把有關唐時的記憶冰藏進心底裡去。
媽媽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坐到媽媽這裡來!」
我依言坐過去,右手馬上被媽媽握在了手心裡:「我和你爸爸本來就不想你離開。我聽你爸爸說,那個叫唐時的男孩子也很不錯,很有骨氣。我們都得承認,在事情的最初是我們把他想像得太壞了。而且,聽你爸爸說,他是史賓斯太太的兒子,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就可以接受他了,是嗎?」我轉過頭去,望著媽媽,唇角還是不經意地露出了澀澀的笑意,「是因為史賓斯太太是他媽媽你們才肯接受,是嗎?僅僅是有骨氣在你們的眼中,還是不構成讓你們同意他跟我交往的條件的。不是嗎?」
「楚歌!」一聲坐在一旁沉默的爸爸終於出聲,「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確觀點角度不同。我們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遇到一個不錯的年輕人,將來可以很好地保護她。你要知道,不管你選擇怎樣的人,一旦你嫁給他了,便是帶著我們整個楚家嫁過去。對於這樣的一個人物,我和你媽媽不得不慎之再慎。」
「事實是,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忽略我的看法,忽然我這種在你們眼中還不成熟的感情。哪怕你們從前總說我是如何的優秀,如何的讓你們驕傲。但是其實你們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和理解都沒有。自始至終!」我將手從媽媽的手裡抽出來,「謝謝媽又大老遠的跑回來看我,你可以讓老何幫你訂機票,然後繼續你的長途旅行了。至於爸爸,也可以回公司去好好地處理公司那些事情。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在此之前的十七年裡,你們真正照顧過我多少?媽,我小時候你抱過我幾次?爸爸有像其他人家的爸爸,陪我去過遊樂園嗎?給我買下一座遊樂園,讓我一個人在裡面尖叫嗎?」我越說越激動,眼中又泛上了感傷的淚花,「你們給我的親情,一直都是畸形的。全都建立在物質的基礎上。從小到大,我也只交到詩施一個好朋友。好不容易有個人出現,他讓我有了想不顧一切去愛的念頭,可是卻因為這些讓你們驕傲的所謂楚家,所謂現實而把我們的距離拉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其實是這樣地厭惡我是楚家的女兒。如果我是詩施,或者是其他任何人都好。放學回家,媽媽可以為我做一碗香菇米線,偶爾放假一家三口一起去外面散散步,牽上一隻小狗……」我捂面而泣,心裡的話在幾分鐘裡一次性說了出來之後的感覺,就像一個充氣娃娃在一瞬間,被扎破了一個針眼大的孔,然後一點點空了下來……
爸媽一臉錯愕地面面相覷,看著我站起來,一步一步向樓梯上走去,卻聽見老何急急地走進來:「老爺,上次那個洋鬼子又來了!」
老爸微微一愣:「啊?」
「我還是先迴避吧!這個樣子怎麼見人?」媽媽說著站起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反正不是正式場合。」正說著,我在樓梯轉彎處已經看到那位史賓斯太太和她先生手挽著手走了進來。
「楚先生,這位就是楚太太吧!」她微笑著,視線很快落在正站在樓梯口有些不知所措的我身上,「楚小姐?原來你真的出院了!」
「呃?」我訝然,怎麼我住院的事連她也知道了?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她笑盈盈地向我媽媽彎了彎腰:「楚太太吧!我姓許,叫許薇。聽說楚歌生病了,特意來瞧瞧她的,會不會太冒昧了?」
爸媽連忙搖頭:「哪裡哪裡!請坐!」媽媽一邊吩咐何媽上茶,一邊向我使眼色,讓我下來。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還沒完全好?我聽小時說是腎結石。我以前也得過這個病,還有個偏方,只要按著藥方吃一個月的中藥,一定可以好的。」史賓斯太太,不,也許,我該叫好她許阿姨了!
只見她從那只名貴的LV手袋裡,拿出一張略有些發黃的小紙片,遞給我媽:「所以,這個月,我建議她還是不著急去美國的好,至少等病好了再說。」
面對如此有心的「探病」,我實在無法再熟視無睹地往樓上走了。只好又下樓坐到沙發上,略有些無力地對她和史賓斯先生微微頷首。
爸爸看了看那張紙片,先是謝了她和史賓斯先生,旋即話鋒一轉,試探性地問道:「我家這個丫頭也不知是積了哪輩子的德,能跟史賓斯太太一見如故。」
許薇的柳眉微微向下垂擰,視線緩緩望向我:「事實上,我跟強尼雖然是半路夫妻,但是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我去美國之前,強尼還不太能接受唐時。而當時,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很自私地選擇了自己的愛情。」
許阿姨頓了頓,臉上隱約流露羞愧之色:「而且當年我和強尼的狀況也不是太好,加上我那時年輕,也沒有考慮太多,就把他留在了福利院。可是去到美國之後,我實在太想這孩子了。好幾次想回國找他,都沒有機會。一直到五年前,我找到原來那家福利院才知道,這孩子送進去沒幾天就偷偷跑掉了,他們根本就沒有了他的消息。」
「我們這次來華梵,主要也是為了找他!」史賓斯先生的中文雖然很蹩腳,但是看得出來,他對許阿姨倒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和寵愛。
「我在一家咖啡廳裡看到他,幾乎當場就能肯定他是我兒子。而且,而且他一看到我,也頓時變了臉色。他還是認得我的!」許阿姨說著,忽然停了下來重重歎了口氣。
「既然是找到了,那是好事,一家團圓大好結局啊。」
我搖頭,轉頭反駁媽媽的「想當然」:「唐時不是別人,我說過了,他既敏感又驕傲。當年許阿姨扔下他去美國的事,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這使他幾乎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眼下,許阿姨回來的事,對他來說,只是舊事重提的痛苦和不堪。他不會認她的。」
許阿姨深吸了一口氣,眼中隱約有晶瑩的淚花:「楚歌說的一點不錯。他根本不想認我。如果不是他那個好朋友柯佳樂的幫忙,他根本不會見我。但是……他一點都不理解,當初他又小,我和強尼又不像現在有這麼好的條件,我自己當時都迷茫得很,根本不敢把他帶到美國去,而且……當時強尼也不想要孩子……」
「可是你扔下他,他成了孤兒。無依無靠,他才那麼小而已!」
「薇薇一直為了這件事情內疚,所以這些年才堅持不管怎樣都要找到他。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當初的確有錯,但是如果他真的不喜歡孤單的生活,現在好好地接受我們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我沉默,不知道如何讓他們瞭解到我們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們不瞭解唐時,一如爸媽不瞭解我一樣。
許阿姨輕輕握住我的手:「我聽佳樂說了你們倆的事了!俗話說,知子莫若母,我能看得出來,他是喜歡你的。不管怎麼說,我希望你能幫幫我,勸勸他。我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我不想臨老了,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要我。不管怎麼說,有爸爸媽媽,總比他一個人這樣孤苦伶仃的好,對不對?」
我無語,看著她滿眼淚花的樣子,實在有些不忍拒絕。
只是,唐時,我連要你接受我都這麼的難,我又怎麼有力氣,去讓你相信,這世上還有愛?
我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拿起電話,撥下那一串熟記於心的號碼,然後又在電話響之前,把電話掛斷,心裡開始萬分的後悔,不應該一時心軟,答應許阿姨幫她勸唐時。我實在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身份去面對唐時,在經歷這麼多事情之後。那些曖昧的輕吻、擁有、意外、星空,火車,這些串聯在一起的記憶,始終都讓我如墮霧中。雖然有樂在其中的甜蜜,卻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到底是虛幻還是真實。
猶豫了一番,還是撥了下去。電話那端嘟的一聲響,我心一震,嚇得還是想放下電話,卻聽見唐時略有些慵懶的低沉嗓音:「喂?」
「……是我!」一陣口乾舌燥,我不自覺地握緊了電話筒。
「嗯,有事?」他的聲音平靜淡定,似乎在接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電話。與我現在的心亂如麻和忐忑不安,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想跟你談談,去學校後面的小樹林,可以嗎?」
「你這麼快就出院,好好的在家裡休息吧!」他說著,大有要掛線的意思,我急忙叫道:「等等,我是真的有事要跟你商量,很重要,你要是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電話嘟的一聲被掛斷,我看著黑色的話筒,心裡像在打鼓似的,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的威脅。萬一他真的不去的話……
顧不了那麼多了,我拿了件外套,就匆匆跑了出去。沒有叫何叔,我卻熟練地奔向公交車站,拿出錢包裡準備的小面值的硬幣,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轉眼間的功夫,都過了快兩個月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卻比我之前十幾年的生活都要精彩豐富。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到小樹林的時候,唐時已經站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前,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全身散發出的那種讓人望而生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讓我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便覺得心都寒了。
「你媽媽找過我。」一路上我已經想好了,不管怎麼樣,我只把我想說,我能說的說出來。至於他怎麼想,那是他的事情。是否接受,也是他的事情。
唐時並不說話,左右手分別放進兩邊的褲袋,視線停留在某個虛空的焦點。
「你真的不打算回到她的身邊嗎?她看起來,很在乎你!」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離開。我和她之間,並不存在什麼感情。」
「可她畢竟是你嫡親嫡親的媽啊!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什麼叫做生活的無奈。你應該心胸寬闊一點,就當原諒她也好,回到她身邊,對你們母子倆而言都有好處。」
「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你根本就是害怕再失去,害怕再一個人面對,對不對?「我一急之下脫口而出,心裡卻又有些奇怪。為什麼只要一扯上他的事情,我就這樣容易激動。
他愣了愣,轉過頭看向我,雙眸呈三十五度角,微微地掃過我的臉,和我的眼睛對視:「也許,你說的對。但是,這與我的選擇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沒有什麼比被自己的母親拋棄更能讓人心如死灰的事了。你如果經歷過你才會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相信和依靠任何人。這樣,雖然看起來一個人掙扎得有些累,但至少,不會因為熱情和衝動而撞得頭破血流。只有經年不化的冰塊,才能千百年地屹立。」
他向來沉默少言,這是第一次在我面前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我卻聽得心如刀絞。有心痛,但更多的還是無奈。
「其實我知道,我勸不了你。只是她看起來很可憐。我想幫幫她……」
「你不應該去美國的。我已經遞交了退學申請。我走之後,你還是可以很好的……做你想做的事。而且,我會盡量不再出現在你面前。你何苦千里迢迢跑到美國去,讓你家人擔心,你根本照顧不了自己。」
「我當然可以,我不是小孩子。我現在會坐公交車,而且我有跟何媽學著做蛋炒飯,並且我知道洗幾件衣服要放多少洗衣粉。」我驕傲的大聲說著,像是宣誓般,帶著幾分炫耀式的驕傲。「你知道嗎?這些都是因為你,我才想到要去學的。你可以理解為我在為我的愛情努力,我不覺得這有多丟人。事實上,我比你幸福。因為我喜歡你我敢說,並且敢於為了我的喜歡而付出。可你不如我,你不敢。你像個烏龜一樣縮在自己的殼裡。你怕痛,所以你永遠體會不到什麼叫痛並快樂著的甜蜜。所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愛其實是真的存在的。」我上前一步,看著不遠處的山頂。
那裡的生情石是升梵所有女生都想和心愛的人去的地方,可是我卻怎樣也不敢開口要唐時陪我一起參拜。
「再過三天我就要走了,不管我爸媽答應與否,我都會離開你。我要在你的世界裡消失得一乾二淨。可是唐時,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不會再有誰能像我這樣的愛你,儘管你一直在讓我失望。你一定會後悔的!」我說著,輕輕地從他的背後環住他的腰,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滑落時的樣子,「答應我,不管你做了什麼樣的選擇,都努力的讓自己快樂一點!我不擔心你會忘記我,我只是怕你會把你自己弄丟了。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好不好?」
唐時的身子微微顫抖,沒有回頭,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我輕輕地鬆開手,退後一步,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略有些不安地將視線再次投向坐在我對面的爸爸媽媽,自從昨天我對他們說出那麼長一段我的「肺腑之言」後,我就一直有些後怕地刻意躲開他們。剛才聽何媽說他們倆都在書房等我,我就頭皮發麻。
從小到大,我幾乎都是他們眼中的乖寶寶。媽媽一再跟我強調女孩子要如何自強,要有自己的主見,而爸爸則經常是在偶爾我晚上睡不著下樓碰到他的時候,跟我上個十來二十分鐘的政治課。我幾乎很少反駁他們,也很少會做出什麼讓他們不高興的事來。而這個學期,連我自己想想,角色互換之後,我都有些汗顏。
「跟唐時見面了?」爸爸並不看我,只是仰著頭靠在他那張巨大的真皮沙發椅裡,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是!」
「你們,都改主意了嗎?」
我搖頭:「我只是說了我該說的話,至於聽不聽,那是他的事。而且,我對他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力,他怎麼會聽我的話?」
「那你自己呢?」媽媽穿著寬鬆的家居服,端著咖啡,略有些驚奇地問道。
「我不改,我要去美國。我在美國讀大學。」意識到我的語氣似乎太過直接,我有些不自覺地解釋道:「媽媽,你不是一直告訴我,要有自己的主見,要堅持自己認為是對的事嗎?我現在的確是什麼都不會。可是在美國生活幾年的話,我可以學會很多東西。我不可能一輩子讓你們保護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