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頭,正視著他的臉:「錦鵬,我想你知道。我決定去美國的原因你應該很清楚。如果你希望聽到我的實話的話,我並不以為你去是件好事。」
「可是你從小到大,甚至連住校都沒有住過。去到美國,人生地不熟,完全是個新的開始。我不放心……
「我不是小孩子了,錦鵬!」我微微歎了口氣,「在你面前,我可能真的一直都很依賴你。所以讓你有一種錯覺,覺得我什麼都不會,去到美國一定會把我自己照顧得一塌糊塗。可是錦鵬,相信我,我真的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而且,這次的事情也讓我清醒很多,成熟很多。如果我讓你跟我一起去的話,的確可以有個互相照應的伴,可是這太自私了。這對你不公平……」
「我不介意!」錦鵬急急地想表明他的心跡,一把握住我的手:「小歌,你知道嗎?那天在車站把你接回來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不管是什麼情況下,只要你需要我,我都還是可以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我只是希望你快樂……」
「我明白,真的!就像我現在要離開唐時,一個人去到美國一樣。我想,我離開,對大家都好!」我不著痕跡地把手從錦鵬的手裡抽出來。
錦鵬的臉上微微抽搐了幾下,旋即居然笑了起來:「我真是個笨蛋,這麼簡單的道理,居然比你明白得還晚。虧你還一直把我當哥哥一樣的依賴呢,原來最不懂事的人是我。」
「電視裡不是常說嗎?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得到他,我原來不相信,可現在相信了。其實這樣的放手對大家都好,他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我也可以繼續喜歡他。雖然什麼都不能做。但是喜歡一個人,只是喜歡。對彼此的生活並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我的頭微微偏向右側,仍然可以看到唐時的背影。
他走在最盡頭的那片紅豆樹林的小路上,他那條顏色褪得恰到好處的牛仔褲很合身地貼著他的長腿,而散落在他腳邊的細碎的紅豆,一顆顆鮮紅而又醒目。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錦鵬不知何時發現了我的異樣,見我一直望著那些紅豆,低聲地念道。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我猛地向前跑去,跑到剛才唐時消失的那條小路的盡頭。一顆一顆撿起那些紅色的小豆子。我一時之間找不到適合裝的東西,只好放在手心裡。
等我站起來時,數了數手心裡,一共是三十三顆。
對於不會有結果的愛情來說,思念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吧!我想。
「何媽,我都跟詩施約好了,拜託,你讓我去好不好?我現在不會再到處亂跑的了。」我一邊搖著何媽的胳膊撒嬌,一邊盤算著怎麼樣才能讓何媽答應讓我出去。
何媽停止幫我撤換床單的動作:「小姐,老爺在家呢!」
「什麼?爸在家?」
現在是什麼時候,上午十點耶,爸平時不是八點不到就出門了嗎?怎麼可能現在還在家?
何媽見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又歎了口氣:「老爺說,今天上午會有客人來。那個客人您一定要見一見的。」
「天,爸不會是要給我安排相親吧?見我拒絕錦鵬那麼堅決,所以又搞這樣的事情嗎?拜託,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不對啊!」我愣了愣神,爸爸既然提議讓我去美國唸書,沒理由又給我安排相親啊。他不是不清楚我的性格,在這種時候給我介紹男朋友,只會讓我益發的反感的……
那麼,這個客人……
我拿起電話,迅速撥通詩施的電話,還沒等我開口就聽到她在電話那端咆哮了:「你是不是又睡過頭了?不是說好了九點半嗎?現在都九點三十七了……」
「詩施,對不起,我可能去不了了。」
「嘎?」
「爸爸在家,說是上午有客人要來,我一定要見的。還不許我出門,派了何媽看著我……」
「小姐,別把我說得跟特務似的。我只是順便來這打掃您的房間。如果您一定要出去的話,我是攔不住您的。」何媽不滿地抗議道。
我笑了笑:「是是是,何媽不是特務,事實上我也有些好奇這個客人會是誰,所以我先不去了。不過這邊沒事了我再打電話找你,好不好?」
「我有說不好的權利嗎?」詩施顯然有些生氣,「以前重色輕友也就算了,現在還有十天就要遠走高飛的人了,也不肯好好陪我玩一天。」
「好了好了,對不起嘛!最多,我跟阿姨商量讓你來我家陪我住幾天,好不好?」
「不要,我住不習慣!」
「那我就去你家住好了。」
「不要,你會不習慣的。而且我床太小了……」
「沒關係啦,擠擠就好了,呵呵就這麼說定了喔!」我笑著掛上電話,房門卻被敲響了:「小歌!」
是爸爸的聲音,他居然真的在家。
「爸,你真的在家?」
「待會兒我希望你在我書房的屏風後面坐坐。」
「屏風後?」我皺著眉,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垂簾聽政嗎?」
爸爸淡笑不語:「你照我說的做就是了,事後你一定感謝老爸都來不及。」他一邊說,一邊上前輕輕摟住了我的肩膀:「爸爸希望你能知道,我和你媽媽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好。我們只是在盡力地保護你。呆會兒你聽到或是看到的,可能會讓你有些難過。但是你一定要相信,這樣你會更好地面對你以後的路。」
我安靜地聽著他說話,腦中將所有可能出現的人過濾了一遍。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過濾的。我幾乎沒有什麼好朋友,認識而又能叫出名字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當唐時的名字閃過我的腦海時,我立即從屏風後的小茶位上站了起來:「爸……」
門在同時被推開,老何畢恭畢敬:「老爺,他來了。」
爸爸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約是知道我猜到了是誰:「聽話,坐好。」
「這樣不好,爸爸,你這樣是在作弊……」
「看來,你對他也沒有信心,對不對?你在害怕嗎?怕聽到什麼真的讓你傷心的話。」
「才不是!」我激動得脫口而出,「唐時不會是那樣的人。」
「很好!」爸爸挑眉,揚起手裡的煙斗,「那就讓他證明給我看,而你,是最好的公證員。不是嗎?」
「可以請他上來了嗎?」老何再次問道。
「嗯!」爸爸點頭,我的左手緊握著自己的右手,發現自己緊張得像要上戰場一樣。我對唐時有絕對的信心,他不可能會因為爸爸的某些考驗手段而讓我失望。我只是難過,我只是不安。這樣的測試方法我居然也要參與其中。而唐時,他要面對的,是我狡猾得比狐狸還要精明的爸爸。我無法想像爸爸要怎樣地羞辱他,而我只能躲在這扇屏風後……
「請這邊!」老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隨之而來的是輕輕的腳步聲。顯然他們快到門口了。
「就是這裡了,請進!」老何推開門,我連忙隔著屏風向前望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唐時,真的是唐時。
他仍舊穿著那件深色的半舊薄風衣,下身是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與往日略有些不同的是,他略有些長的頭髮被服帖地梳向腦後,紮起一個小馬尾。面容卻因此而益發的清秀驚艷。他的表情有些冷淡,確切說,應該是面無表情。
「楚先生!」他淡淡地開口,在老何的指引下,在正對著屏風方向的那個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坐得很正,很直,全身都處在一種很僵硬的緊繃狀態。我用力捏著自己面前的小茶几上的檯布,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站出來。
可是隔著這樣的一段距離看著他,卻又讓我十分恍惚。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叫做卓文君的女人似乎也是隔著一座屏風的距離看見一個叫司馬相如的男人,並對他一見鍾情。這個故事似乎還有一首很好聽的叫「鳳求凰」的曲子與之相配。
恍惚千年,想不到,我也會有身臨這種戲劇性情境的機會。
「你很準時,我不喜歡遲到的人。可惜我那個迷糊女兒卻經常犯這種毛病。是嗎?」爸爸敲掉煙斗裡的灰,很認真地把煙絲再次裝進去,眼睛漫不經心地偶爾掠過唐時的臉龐。
「她每次遲到都有道歉,而且她不會刻意遲到。這一點,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唐時目不斜視,一直看著爸爸的動作,「我想,你一定猜測了我來的目的。不過我還是有必要說明一下我的來意:我希望您能重新考慮楚歌小姐的去留問題。」
「楚歌小姐?」爸爸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你平時跟我女兒在一起,也是這樣稱呼她的?」
唐時並不答腔,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小喝了一口,然後才緩緩道:「我知道我提出剛才那樣的要求有些冒昧,不過,我的意見是,她留下,我退學。」
「哦?」爸爸眼光一閃,開始輕撫著他的下巴,用饒有興趣的眼光望向唐時。
我在屏風後心裡一陣陣地抽搐,低下頭去,眼淚無聲地滑到手背上。
「楚歌她從小在華梵長大,如果去到美國未必能很好地適應。而我則不同,離開升梵我還有很多其他的生存方式。況且,我覺得在我和她的事情上,您有些曲解整件事情的意義。我與她之間並沒有發展出什麼實質性的感情,把她送去美國,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過嚴重了。我想她留下來,我離開,如果韓錦……韓學長能夠再多花些時間和心思,一切可以恢復到從前。」
「我想,我需要確定一點的就是,你似乎,真的,完全明白你和我女兒之間存在的距離?」
「自始至終都很明白,惟一不明白的是你們,你們習慣性的用太過世俗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這整件事情了。事實的真實情況是,任何少女都有資格對某個男生忽生傾慕,迷戀一陣子然後淡忘,楚歌只是比其他女孩子直接了一點。」唐時說著頓了頓,望向爸爸的眼裡寫滿了堅決:「我想,我離開之後,只需要一點時間,她就會淡忘。而這樣一來,您自然也不必與她相隔千里。或者,您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不不不,絕對沒有。」爸爸說著,似乎有意無意地往屏風這裡看了一眼:「我可否知道你現在有怎樣的謀生能力?要知道,放棄升梵,意味著你今後沒有任何求學機會了。對於像你們這樣的少年來說,這是很大的損失。」
「這是我自己的事!」唐時說著站了起來,「我想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決定權還是在您手上。告辭!」
「慢著!」爸爸說著,從寬大的沙發椅裡站了起來,「老實說,你比我想像中的驕傲很多。我女兒果然還是有些眼光,至少沒有看錯人。我必須承認,在你的同齡人中,你很優秀。你的建議很中肯。不過我楚家也從不會無故虧待他人。你的一切損失我都可以補償。離開升梵我可以將你送到音梵去。在那裡你可以接受系統化的培養,你的外型很適合走……」
「夠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顧不得抹去臉上的淚水就衝出了屏風。
唐時顯然沒有料到我也在房間,看到我站出來的瞬間,有些許訝然,但是很快恢復。轉而用一種審視的眼光靜靜地看著我。
我確定那叫凝視,他的眼睛明亮得像兩顆獨立的星子般,不知何時柔和下來的臉部輪廓像是忽然生動起來的一幅畫一樣,安靜而美好。
「爸爸,我確定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你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我輕輕抹掉眼淚,「如果可以的話,你應該感謝唐時肯來我們家,並且讓老何送他下樓。」
爸爸挑了挑眉,神色略有些尷尬,看向唐時時,猶豫了幾秒鐘,旋即伸出手:「我很抱歉……」
「可憐天下父母心,可以理解的!」唐時回握他的手,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保重!」說著,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我呆了幾秒,旋即飛快地衝出房間,奔向那個已經下樓的身影。
「唐時,你站住!」
我略帶哭腔的呼喚,顯然嚇住了所有人。包括正在做事的一個女傭,手中正在擦拭的一個古董花瓶叭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在這樣的一聲脆響之後,世界如靜止了一樣,死寂般的沉默。
唐時緩緩地回轉身子望向我,他挑了挑眉:「有事?」
我深吸了一口氣,用我能用的大而不誇張的音量,一字一頓:「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的這句話顯然起了作用,他的眼睛迅速地眨動一下,然後雙手微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他的風衣。
「你怕我去美國不能照顧好自己,你其實也擔心從此會沒有我的消息。對不對?」
「隨便你怎麼說。」他轉過身去,恢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說不清楚是高興還是難過:「可是你知道嗎?我看不起你!沒錯,我就是看不起你。不是因為我家裡有錢,你是孤兒,而是因為你連自己都不敢面對。你甚至不敢正視你的心。你明明是喜歡我的,卻自以為偉大的要把我推到別人的懷抱裡去。你是個懦夫,你是我所見過的男人裡最懦弱的人。」
唐時的臉色變得異樣難看,他轉過頭用力地瞪了我一眼:「如果這樣想會讓你舒服些的話,你就這樣認為好了。」
我剛止住的眼淚頓時又奪眶而出,我衝上前,抬腳用力踹向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剛才那樣看我,還有那天晚上我們一起數火車,你明明就是喜歡我的,明明就是。」
「我很抱歉,讓你誤會了!」他不閃不避,任由我的拳頭如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韓錦鵬很喜歡你,你去問問他,他捨不捨得把你一個人扔在火車上。你去問問他,明知道這樣做會傷害你,他會不會忍心這樣做。」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況且,就算我喜歡你那又怎麼樣?你會自己做飯嗎?你能照顧好你自己嗎?如果不能,你是不是指望我以後在艱難地養活我自己的情況下還要來照顧你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你覺得我應該接受下你這個麻煩嗎?」
「你說謊,你分明就是怕我跟著你吃苦,對不對?」我滿眼是淚,用力揪著他的袖子,像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似的大聲質問。
他用力拉開我的手:「你以為現在是在做什麼?拍倫理文藝片嗎?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的你死我活的愛情?你醒醒吧!你無藥可救了!」
他說著狠狠地把我推開,頭也不回地看著樓上,「我以為,身為父親有理由在這種時候給你女兒一個耳光打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