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窗外是一團一團鉛灰色的斷雲。
飛快地消逝在男生的視線,逆光下的一張臉,毛茸茸的看不清表情。
「反正這事跟我沒關係。」堂興聖看著站在對面的兩位穿制服的男人,略微牽扯嘴角上揚,「我根本不認識你們說的那個人。」
「小毛孩你不要嘴硬!」其中一個瘦子語氣提起來,「要不是有人給我們提供證據,我們能隨便找到你麼。大街上多了去了,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們不找他們偏偏找到你,是我們缺心眼還是你不清白,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另外一個胖子也補充道:「如果這事跟你毫無關係,也不會有人來跟我們舉報你。你說對不對?無論你跟這事有關無關,你都把你知道的說出來,你這麼頑固的態度到最後只能是自取其辱。」
堂興聖把視線從掛在警察腰上的閃著光的手銬抬起,轉移到旁邊老閻那一張難看到要裂開的老臉上,挺了挺脖梗,想說不關我的事,沒想到一張嘴就帶出了哭腔,有涼涼的東西順著臉頰倏然滑落。
「老師……」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哭,「是不是陳錦念報的警?」
老閻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抱著胳膊跟雕塑似的立在那兒,全身上下只有上下嘴唇在飛快地翻動:「之前她倒是跟我提過,可我壓根兒沒信你能跟那些社會小混混弄在一起,我還給人家好一頓訓斥呢。要不是小蕭……」
警察抬手示意老閻不要說下去。
可能是出於保護舉報人的目的吧,但堂興聖還是在第一時間鎖定了告密者蕭塵明。臉上的淚被擦乾,重新抬起的一張臉上,在一瞬間,被刻下了一條又深又長的溝壑,裡面湧動著憤怒和仇恨。
胖子警察回頭跟老閻耳語了幾句後,轉過身來聲色俱厲地跟堂興聖說:「你還是跟我們走一趟警察局吧。」
男生先前垮下去的臉上充滿了期待的光芒,仰起下巴說:「好啊!看看究竟是誰在自取其辱!」
上了警車,被一路鳴著警笛的車子帶離學校之後,整個學校迅速蔓延成了口水紛飛的戰場,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認同的反對的各成一派。
「居然是那樣的大爛人。」「還真是表裡不一的壞蛋啊。」「虧我以前還那麼亂崇拜,原來就是一個社會渣滓。」「估計連那麼好的學習成績也是作弊得來的吧。」……諸如此類的議論在堂興聖被帶走的一個下午裡持續不斷就跟是蜜蜂的叫聲一樣嗡嗡嗡地縈繞在陳錦念的耳旁。
一直以來希望看到的場景。
甚至連做夢都會夢到堂興聖身敗名裂的悲慘模樣。
可是,為什麼這一刻,內心裡會有深深的涼意,涼得陳錦念恨不得那些所有議論的嘴巴立刻爛掉。
爛掉。全部爛掉。
陳錦念立即撥通了蕭塵明的電話,還沒等聽到那頭的聲音,就扯著嗓子喊起來:「你為什麼要去舉報堂興聖,你知不知道現在學校裡的人都怎麼議論他,你這樣一來,他還怎麼跟學校待下去啊?你簡直太過分了!」
「是錦念吧?」陌生而冰冷的女人聲音,反應了一下,才知道是顧小婧,「他剛剛出去了,一會他回來我叫他掛給你吧。」
沒等陳錦念說什麼,電話啪地一聲被掛掉。
陳錦念慢慢把手機從耳旁移開,目光轉向到處都是人的黑壓壓的操場,抬起一隻手,擋住了發紅的眼眶。
在亂哄哄的走廊上,陳錦念看見了從那頭跑過來的秦斯,她白著一張臉:「是你報的警吧?」沒等作答,秦斯就抬手擦了把從額上流下來的冷汗,「那,你不怕他出來後報復你麼?」
更多的議論,像是煮開了鍋的沸水,冒著翻騰的水泡覆蓋了秦斯的疑問。
這樣的一鍋沸水,迎面潑過來,一定可以將一個人致於死地吧。
頭腦裡不停地出現這樣的畫面:男生咬緊下嘴唇,冷冰冰的一張臉就這麼直面沸騰的口水。
七
男生回到學校已經是第三天下午的第二節課。除了高二的兩個班級在操場上上體育課之外,其他教室全都在上課。從狹長而安靜的走廊上穿過,許多老師講課的聲音從教室裡傳出來,高亢的、安靜的、抽搐的以及像是水裡的魚吐泡泡一樣一串一串吐著單詞的噗噗聲。
堂興聖停在了這扇門前。
並沒有立刻推開門,停了一小會兒,才抬起了右手。
連續叩動了三下教室的門。
裡面傳來「那條魚」噗的聲音:「進來吧——」
堂興聖單身扯著書包把門推開,出現在了眾目睽睽之下。教室裡立刻一片騷動。講台上的老師看了看表,遲到十五分鐘,原想是發一通脾氣,推了推眼鏡再看過去,站在門口的是背著書包的堂興聖。
——嗯,那個被警察帶走的在學校外面學壞的學生。
——這樣的學生何必去管他呢。
放棄的神情慢慢浮現在了「那條魚」的臉上,於是朝男生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地說:「回你的座位去吧。」
習慣性地低著頭走到自己的位置旁。
再抬眼,看到的卻是以前坐在班級最後靠門窗位置的男生,因為老是講話被老閻給安排在那裡作為處罰。
周圍響起一小片的騷亂聲。很快被講台上的老師生氣的大聲叫喊所覆蓋:「堂興聖趕緊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跟那兒站著幹什麼?」
「我的位置被人佔了。」
「那條魚」推了推眼鏡,伸手一指:「你的位置不是在那嘛!」佔領了自己座位的男生也跟著仰起臉說:「閻老師叫我跟你換的位置。」
堂興聖的臉刷地紅掉了。
那一刻,被遺棄的感覺卷天席地地朝自己撲了過來。從來沒有體味過的屈辱感慢慢湧了上來,漫過胸膛,朝著頭頂瘋長,甚至慢慢紅掉了眼眶。
而在不遠的地方,陳錦念只看了一眼堂興聖就難過地垂下了頭,再也不忍抬眼去看。同桌捅了下她問怎麼了,陳錦念敷衍著沒什麼,卻不自知地掉下了眼淚。
無論怎麼說,堂興聖走到這一步,也跟自己是脫不了干係的吧。
堂興聖應了一聲「哦」,慢慢走過去,坐下去的時候看見了書桌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
也不過離開學校僅僅三天而已。
就覆蓋了這麼厚的灰塵。
以及,這麼多的變化。
這張桌子以及這個位置,都像是一個標籤,昭然若揭著這個人的無足輕重,連被注進身體的空氣裡都帶著那種「瞧不起」的氣味。
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膨脹起來。
八
議論和猜測像是潮水。
不斷地漲起來,漫過腳背,覆過小腿,在一轉身的時間裡淹沒胸口、耳鼻,然後就是整個被吞噬掉。
消失了光線和溫度。
一個人被囚禁在水底被無數糾纏的水草所包裹。
不能動彈,無法呼吸。
就是這樣的狀態,每一天,堂興聖都要打起精神去面對。
甚至以前瘋狂追求過堂興聖的黎朵朵再看見男生時臉上都是一副嫌棄的表情。而在指責男生道德敗壞之外,也有更多的人在議論著他竟然能全身而出,家族勢力或者金錢實力一定是超乎尋常的雄厚。
「有錢很了不起嘛!做了壞事還有臉回到學校裡來招搖!」
「沒想到這個人城府這麼深,家裡勢力那麼大,連警察局都能擺平,以前卻從沒聽他炫耀過,我跟你們說,最好不要跟這種人交朋友,這種人使起壞來都往死裡整人!」
「……不過我家要是像他們家那麼有勢力就好了,我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拜託,你能有點出息不啊?像他那種人,就該叫警察拿槍給崩了算了。」
人群裡就像是被誰投進去一顆小石子。
然後,一群人發出嘩的一聲響,跟著一群人議論紛紛起來,伴隨著「就是就是」、「該死」、「不至於那麼殘忍吧」的爭辯聲。
堂興聖雙手插在褲袋裡面無表情地從人群旁穿過。
然後那一群人一下安靜下來,像是中了什麼法術,剛才還扯著嗓子喊的人也一瞬失聲,半張著嘴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
——像他那種人,就該叫警察拿槍給崩了算了。
——就是就是!
沈哲抱著籃球招呼一群人去操場上玩。
因為是跟隔壁班打比賽,怎麼算怎麼缺了一個人。沈哲拍拍腦殼:「哦,還有小堂啊。」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回教室把一個人趴在桌上的堂興聖給拖下樓來。
「吶吶,參加籃球比賽啊。」
堂興聖抓抓頭髮:「好哦。」
剛走到場地中央,已經準備好比賽的其他人卻稀稀拉拉地散去了。在經過沈哲身邊時,會有人伸手拍拍肩膀說:「對不起啊,我身體突然不舒服。」更多的則頭也不回地離開。
籃球場上只剩下沈哲和堂興聖兩個人。
沈哲抱在懷裡的籃球掉在了地上,一臉憤懣地說著「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之類的話,說著說著,竟然掉下了眼淚。
堂興聖卻咧咧嘴巴說笑道:「喂喂——你是不是真喜歡上我了。居然還為我掉眼淚!」
沈哲一把隔開對方探過來的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你跟他們去說,那個什麼什麼謝某不關你的事啊。」
「是跟我沒關係啊。」堂興聖的眉毛皺在了一起,「可是,我為什麼要跟他們解釋呢?」
更遠的地方,站著一臉困惑的陳錦念,兩個男生在溫柔的光線下孤獨站立的樣子,給女生的視線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傷的光。
九
從學校出來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陳錦念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電車站台上的男生。逆著光,眉眼都有些暗。頭髮很長,又沒有洗,亂得跟一頭獅子沒什麼區別。只是看見自己時一臉毛茸茸的笑容,像是一隻小貓。
脖子上還纏著紗布。
就算是當時只有匆匆一面,加上後來在電視上看到的一眼,放在一起也僅僅三分鐘的時間吧,這個男生的臉還是像被烙印在陳錦念的記憶裡,一段時間都清晰得想要忘記都是一件很難的事。
陳錦念能夠捕捉到男生眼睛裡面的光亮。
他朝陳錦念叫了聲:「喂——」
要乘坐的那輛電車剛好到,陳錦念理也不理地一腳邁上了車。背在身後的書包卻被人粗暴地扯住,伴隨著陳錦唸一聲尖叫,背後浮起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喂,你眼睛瞎了麼?」
「你鬆開我啊!」
「你不會說你不認識我了吧。」男生有些氣急敗壞,把女生拉下電車,兩個人面對面站在站台上,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根本沒有人理會他們,「我跟你說,我叫謝滄瀾。我就是——」
「那個被刺的倒霉鬼!」
「哈!」男生笑起來,抬手在空氣中打出一個很亮的手響,「原來你還記得我啊!」
「我只是不想答理你而已。」
「那你當時還救我?」
「我……我……」陳錦念看著男生一臉的認真反倒沒了言語,「只是看著你可憐,所以幫你撥了急救電話。」
「喂,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啊。」
「什麼誒?」
「我……我……」第一個「我」被喊得聲音很大,甚至連站在他們身後的大媽都不由得把目光轉過來看,而隨之聲音立刻降了下來,到了第二個「我」就連聽力一向不錯的陳錦念也辨別不出男生到底在嘀咕些什麼了。
「喂,你能不能痛快點!」
「我想跟你說……誒……我送你回家吧。」
「為什麼?」眼睛瞪得老大,看上去無辜又清白的樣子。
「因為……我想……跟你處朋友啊。」
「你說什麼呀。」
「你給我的印象不錯哦。所以……」
「謝……你叫謝什麼來著?」
「謝滄瀾」男生翻了翻眼睛補充道。
「啊,對,謝滄瀾——我跟你說,你這些混賬話去哄那些無知的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再跟我來這套,小心叫堂興聖再捅你幾刀子!」
「堂興聖是誰?」男生的眉毛高高地挑起來。
「你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陳錦念笑著,「難道你不記得那天是誰捅了你麼。」
「我當然知道。」男生笑哈哈地,「要不是昨天他主動去警察局自首,我出院的第一天就跟他去拚命。」
「堂興聖去自首?」女生撇撇嘴唇,「怎麼可能?他是被警察帶走的!」
「什麼堂不堂的?捅我的人是我們職專的二毛。」
轟隆隆的巨大聲響。
之前貌似堅硬強大的內心地殼終於禁不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的力量,一寸寸塌陷下去,騰起的灰塵漸漸蒙住了女生的雙眼。
還真是比竇娥還冤,這天為啥還晴瓦瓦的,現在就應該下起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來,再去想自己給堂興聖帶來的一系列麻煩,陳錦念已經忍不住要抽自己兩個耳光了。
拗不過謝滄斕的氣力,被拉扯著遠離了站台。
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兩個拉扯著的少年。
在謝滄瀾非常認真地說著「真的很感謝你呢,謝謝你救了我,所以我們談戀愛吧」這樣荒唐話的同時,陳錦念是有過一瞬的恐懼的。譬如說「這小子不會獸性大發把自己強暴了吧」之類的。可是還沒等自己的恐懼升級,就聽到一個叫她溫暖安心的聲音,就像是手足無措時的雪中送炭。
及時而溫暖。
「放開她!」
循著聲音看過去,不遠處站著的男生撐著一把傘站住。
「你是誰?」
「他是我的男朋友呢。」陳錦念驕傲地說。
蕭塵明朝陳錦念尷尬地笑了一下,然後轉向謝滄瀾:「你以後不要再找她了。」
總歸是隔著那麼五六歲的光景吧,迫於年齡對比之下形成的強勢壓力,謝滄瀾雖有不甘和無奈也只能徒然地放棄。只是他想不明白,陳錦念怎麼會突然間冒出來這麼大的一個男朋友。
這是真的麼?
從謝滄瀾瞬間松下的手掌中逃出,跌撞著撲向了蕭塵明:「你怎麼才來啊!」
回來的路上,陳錦念歪過頭靠住蕭塵明的肩:「不關堂興聖的事哦。」
「今天聽閻老師說了。」頓了下,「這事我有推不了的責任的。明天你們班主任會開班會澄清這個事吧。」
「我們是要跟他道歉的吧?」
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在想著傍晚的事。
和蕭塵明走出去很遠很遠之後,還看見謝滄瀾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抬起手來在面部擦了擦。
那個動作,是不是意味著他哭了呢。
而就在一轉身,黑夜轟然降臨。
再回頭時就再也看不清楚那個少年的身影了。
是看不清了,還是不見了,還是他走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