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慢慢回到心臟上,像是耀眼的光纏繞著少年的心。
01
阮鍾貴提出離婚的那天,一家人分別在三個地方吃的晚飯。阮青木跟著媽媽回了家。他窩在客廳裡看動畫片,媽媽嘟囔著在廚房裡做飯,不時把盆子弄得叮叮噹噹響。男生站起身來,將門重重拉上。
「哦喲,你老子要踢了我,連你也覺得我煩人是不是呀?」
阮青木按下了遙控器的關機鍵。「你別那麼大聲好不好?」他做了一個「不跟你爭論」的手勢,男生連電視的電源也給切斷,朝臥室走去。
「你還嫌棄我嗓門大是不是?」阮媽媽開始喋喋不休的前奏,完全是跳躍式的思維,「……也不知道你爸死到哪裡去了……那個,你幫我把陽台上的髒水倒掉。」
「嗯。」
阮青木的胸口壓下去的火焰衝上來,他拉開窗,一盆水就那麼揚了下去。緊接著就聽到了樓下一聲女生的尖號。不久之後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身後傳來阮媽媽的聲音:「這誰啊,這麼要命地敲門,你趕緊去開門。」
阮青木看見了下午在飯店裡被媽媽劈頭蓋臉奚落的小姑娘。
她的兩隻眼睛彷彿要噴出火來。
顧不上對方的憤怒,而是拉扯著她朝著漆黑的樓道踢踢踏踏地走了下去。阮媽媽獨自一人在家吃麵條,至於阮鍾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
他進門後沒有進臥室,而是和衣倒在沙發裡,半夜醒來時,阮青木聽到父親有嘔吐的聲音,知道是喝多了酒。他起身倒了開水走進客廳,擰開檯燈。
阮鍾貴看見兒子後露出了溫和的表情:「還不睡?」
「……喝多了?」
「喝了一點。」阮鍾貴的喉嚨裡像卡著什麼東西,說起話來模糊而沙啞,「是不是我打擾到你?」
「沒有,我一直也沒睡踏實。」男生揉著發紅的眼睛說,「……你決定了?」
「那件事?」阮鍾貴扭過臉等待兒子的確認。
「嗯。」
「嗯。」阮鍾貴停頓了半天,「……對不起。」
「你要離開這兒麼?」阮青木清了清嗓子,「你離開媽媽什麼的,都不會影響我。其實……我等你這個決定也很長時間了。」
「嗯?」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一直沒有離開她。而你早就厭惡了她的霸道凶悍,早就想離開她,然後去找你的幸福,是不是?」被兒子逼問得啞口無言的阮鍾貴重重地歎了口氣,阮青木挺了挺脊背,「所以,就算你真的跟媽媽離婚,也決然傷害不到我。因為……這是你們之間的事。」阮鍾貴驚訝於這個十六歲少年的成熟,說起這件事來宛若置身事外,淡然不似孩童。只見兒子把手探過來,輕輕拍著自己的膝蓋:「放心吧,爸爸,我還是姓阮,是你的兒子,你去追你的幸福吧!」
「你是要跟你媽過麼?」
「是呀。」阮青木垂下眼瞼,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出來的話雖然是慢吞吞的,但能感覺得到他的埋怨跟不滿,「爸,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過年你要跟朋友打麻將,然後媽媽不給你錢,還讓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下不來台……」
阮鍾貴努力在記憶裡搜索那些被女主人逼到無路可走、顏面盡失的片段。這麼一想,竟然到處都是這樣的記憶,如同記憶的海灘之上俯拾即是的貝殼,灰禿禿地佈滿了整個視野。這讓阮鍾貴既是憤懣又是無奈。胸腔裡像是被放置了一捆炸藥,而導火索已燃到了喉嚨。
「你媽那性格……」
「她那性格很傷人的。」阮青木在黑暗中,聲音顯得沉穩有力,「那時候我還小,不願意看到你在人前被看輕,就偷了家裡的錢送給你,騙你說是媽媽給你的,叫你拿去打牌。結果當天媽媽就發現了,然後也不顧那天是大年三十,就火氣沖天地去找你,掀翻了麻將桌,滿嘴粗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瞠目結舌。當時我就站在角落裡,瞪著大眼睛看著你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出醜。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少難受麼,你們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我覺得有這樣一對父母有多丟臉,我恨不得立即去一頭撞死好了。」阮青木的聲音有些發顫。
像是被厚厚的窗簾遮蔽住光亮的黑暗屋子,猛地開了天窗,陽光一瀉而入。阮鍾貴記起那件事來。妻子一腳踢開人家大門,他當時眼前一黑就知道壞了,只祈求著妻子能夠看在是過大年的份上,嘴下留情。等到妻子嚷嚷著「還真行啊,阮鍾貴你個烏龜王八蛋,也敢偷了家裡的錢來賭了啊,是不是趁我不知道還要把我輸給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然後你再娶個小老婆呢」之類烏七八糟來,阮鍾貴偷偷將目光轉向站在角落裡的兒子。他兩隻手緊緊地擰住衣角,一言不語地朝這邊望著,漆黑的瞳人裡填滿了恐懼。
當時有人看不下去就插在中間勸架:「……錢可不是我鍾貴哥偷的。」
「難道那錢長了翅膀飛到他口袋裡?」女人眼一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讓人不寒而慄,「或者是我賤得把錢硬塞給他?啊——呸——」
另一個圖口舌之快的傢伙立即說:「不是你叫小青木給送錢來的麼?」
當時的阮青木覺得事情即將被揭穿,自己馬上就要被推到前台去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但願這一切早點結束吧,或者地面裂開一條口子跳下去吧。
然後,懸在頭頂的災難遲遲沒有到來。
阮鍾貴第一次開口對峙妻子:「是我叫青木回家偷的錢。」
他說完這句話後,轉過頭,朝兒子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看見孩子的兩眼閃著淚花,卻掛著微微的笑意。那麼一個瞬間,不曾被任何人注意的微小瞬間,像是有一條神秘的繩索把這兩個人緊緊地穿在了一起。
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僅僅是父子,還包括「同盟」、「朋友」、「信任」、「承諾」、「同情」、「安全港」甚至「相依為伴」這樣的詞。
之後的事都無足輕重了。
女人發了瘋一樣在別人家裡鬧了起來,不給阮鍾貴任何面子,被很多人強行送回家之後,爺爺奶奶已經趕到家裡來準備過年,她卻一直陰鬱著臉,說起話來陰陽怪氣,糾纏著阮鍾貴的種種不是。阮青木看見在媽媽去廚房端菜的時候,奶奶迅速掏出口袋裡的手絹,揩乾了眼角的淚。
那一刻,少年小小的胸腔裡窩著的全是對媽媽的恨意。
儘管她從不曾動手打他,唯恐他不高興地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把他當成寶似的歡喜著,可他還是仇恨地看著她,她把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都傷害了。
「爸——」阮青木黑暗中紅起臉來,「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別瞎說!」
「那天我看見……」
阮媽媽的房間裡傳來了細微的動靜,然後是重重的一聲歎息。寂寂的深夜裡,這聲音像是一枚細細的銀針,狠狠地扎進了兩個男人的耳朵裡。
02
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真像是別人口裡所形容的那般「刻薄」、「粗魯」、「沒文化」、「爆粗口」、「母夜叉」,在自己的兒子眼裡也被定義為「她總是蠻橫地做事,做錯事,一樁一樁,不可原諒」的人?黑暗中,阮媽媽覺得太陽穴在突突跳動。而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她想,也許是窗子還沒有關嚴吧,要不臉上怎麼有片片濕意呢。起身去關窗,卻見丈夫一腳踹開了房門,凶神惡煞,一手持刀朝自己靠近。
「你要幹什麼?」
「我要宰了你!」丈夫一臉殺氣,「我忍了你這麼多年了,不宰了你,我吞不下這口惡氣。」
儘管膽戰心驚,但女人還是精神抖擻。「你瘋了麼,吃了豹子膽了?還要殺了老娘不成?是男人你就過來劈老娘一刀……」話音未落,女人只覺得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再一摸額頭,有濕嗒嗒的液體流下來。
「你……你……」女人抬起手來指著繼續靠近的丈夫,見到站在他身後的青木,立即如遇大赦一樣高聲叫著:「兒子,快搶下你爸手裡的刀,他要殺了我。」
眉清目秀的阮青木淡淡地說:「為什麼要阻止他呢?」
「啊?」
「……你是該殺的人!」
那一瞬,女人絕望地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滂沱的雨聲,嘩嘩嘩——這雨彷彿一直下到了天的盡頭。
這一驚,女人咯登一下從夢裡醒來。她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還好是個夢。翻了個身後才看見從門縫裡透過來的細微光亮。客廳裡有人悄聲對話。她立時從床上坐起來,屏氣凝息,聽見門外的動靜。
「爸,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別瞎說!」
「那天我看見……」
黑暗中的陸地感受到來自地殼深處的咆哮和震動,陸地裂成峽谷,滄海夷為平川,天地置換,騰挪躲閃,一瞬間,阮媽媽眼前一黑,聽見了從世界盡頭朝自己滾滾而來的洪荒之水。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溺水而死。
03
有意思的事。
開學典禮上,校長講話完畢之後逐個介紹高一各門功課的老師。阮青木之前也是低頭玩著手裡的PSP,無暇再去看班裡那些相貌實在不敢叫人恭維的同窗們,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掛記父母間的事,玩著玩著就失神了,喪氣地抬起頭。正趕上校長大聲地介紹著「現在請政治范老師上台給大家講話」。阮青木的額上浮現出了一條黑線,就算是重點中學,也不至於這麼離譜吧,闊氣得連政治犯都請來了,請個警察什麼的也在情理之中,居然請了反面代表,校長膽子肥得是不是該喝清肝去火減肥茶了?於是,不由自主地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鏡,瞇起眼睛朝前看。
穿著教員制服,還是顯出青澀味道,走上台來的是個年輕老師,略微拘謹地說:「大家好,我跟大家一樣,也是剛剛走進這個校園,擔任政治的教學工作,我姓范,叫范小虎。大家叫我范老師好了。」這一番解釋之後,台下的人發出了恍然般的啊啊聲,夾雜著一些人幸災樂禍的哄笑。
坐在他前面的叫做夏寧嶼的男生甚至探過身跟身邊的女生小聲地說:「呀,看這個政治范老師唇紅齒白的,是不是正合你意啊。所以,既然你來了這裡,就不要很失望呀,看不慣我們這些猥褻男無所謂,畢竟還有老師可以YY一下啊。」結果不得而知,女生的粉紅色的拳頭砸過來。男生抱著頭「啊呀啊呀」地叫起來。
對這樣輕浮的人沒有半點好感。
當時的阮青木並不知道同樣對此感到厭惡的人還有顧小卓。那個之前被他無意中潑了一盆髒水的女生。散了會的操場上,亂糟糟的如同一個菜市場,兩個人擦著肩路過的時候才認出彼此來。
「嗯,是你啊。」
「是啊。你也來這裡讀書啊。」
「我考上的。」完全沒必要的解釋。
「嗯。」
最終以女生的一句「哦,之前的事謝謝你哈」(指的是開學前他幫她在學校附近租房子的事)而男生回以「你已經說了好幾次了啊」而結束。
「好,再見。」
「嗯,拜拜。」
阮青木那天放學後沒敢回家,獨自在街上繞了幾個圈子,等停下來後發現自己站在民政局的門口。早上父母吵鬧著要來民政局做離婚登記。媽媽是拗著不肯,而爸爸執意堅持,阮青木扔了句「要離就離,不離拉倒,這點破事天天吵個不休,煩不煩人啊」,然後摔門而去。他心裡只是煩,少有感傷,或者遇到這樣的狀況束手無策淚流滿面對他而言完全是小孩子的把戲。這樣的阮青木內心強大兇猛。雖然有時候未必是好事。
既然不能好好地過下去,那麼利索乾脆地離了也很好啊。
儘管這樣的想法很是不孝,但事實上的確如此。假如當時真的麻利地離了,事情也就不會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急轉直下——
「喂——」
聽到聲音後轉過身來看見了一天之中不止一次從眼前晃過的明亮的一張臉。
顧小卓揚了揚手裡兩隻裝滿了東西的購物袋。「你站這做什麼?」說完了恍然了下,「……你家長在這裡上班吧。」雖然是試探性的詢問卻帶著肯定的語氣,像這樣出眾的男生,好看的樣子,有錢的家境以及父母體面的工作都在常理之中吧。這樣完全沒頭沒腦的邏輯在見多了之後早成了女生心中認定的定律。
接下來的回復也只能用「駭人聽聞」來形容,就連當事人阮青木本人也稍微有點驚訝,為什麼要對這個用「素不相識」的詞來形容也不過分的女生吐露真言:「……今天我爸爸媽媽來這離婚。」
說完那句話,天似乎就黑了。
04
晚上八點才敲開家門的阮青木愣了下,隨即意識到之前在女生面前流下的眼淚有多可恥。因為滿屋子都飄著紅燒肉的香味。阮青木在這種味道中漸漸感覺到了最後的蒼涼,明明自己是很豁達的,為什麼在這一刻又希望時間凝聚於這一點,再也停滯不前?從廚房裡走出來的媽媽比自己想像中要愉悅得多,而不是被自己惡毒地形容為「寡婦臉」的模樣。她伸手招呼著站在門口的兒子:「快進來——」
「呃。」
「去幫媽媽剝蒜。」
「我爸呢?」
「你爸下樓去買醬油了。」
「你們……」
媽媽有所會意地抬起頭,還是一臉的笑,笑得阮青木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伸手摸了摸頭:「你和我爸,你們倆……去了麼……」
當天早上去學校之前的飯桌上,一家三口人還沉默不語,彼此對峙。而這一刻,媽媽愉悅得近乎失常。
「我跟你爸啊。」媽媽得意地笑了一下,「我們倆這麼多年的老夫妻了,怎麼可能說散就散呢,那只是一時氣結才會說的話。青木,你不要當真。」
門那時被拉開,阮青木轉身,看見了滿臉愁容的爸爸。
不消說,這一役中,獲得勝利的人不是阮鍾貴。
05
在阮青木能夠看得見的光亮所在之外的黑暗區域裡的事——
早上去民政局的路上,阮鍾貴還是信心十足,一想到一會兒就可以把這個女人踹到自己的世界之外去,就忍不住春風得意起來。路上幾次回頭蠻橫地催促跟在後面的妻子。
「你磨蹭什麼啊?」
「是你走得太快好不好。」
「你一定是不想跟我離婚,才這樣磨蹭來磨蹭去的。」阮鍾貴前所未有的神氣,「……不過我主意已定,想那麼多也沒用。你也知道,像我們這樣把對方捆在一起的日子有多難過,所以不如趁著還不是特別老,散了吧。」
阮媽媽突然站住,臉白得像是一張紙:「這正是你巴不得的,是不是?」
對峙了半天,阮鍾貴才從對方充滿殺氣的眼神裡看出些東西來:「……是……你想怎麼樣?」
「休想甩了我。」阮媽媽抬手捋了捋頭髮,「你的春秋大夢做得也太早了吧,你當我是玩具麼,時時刻刻隨你擺弄,你當我是傻子麼,外面養了一個才十九歲的小情婦,最無恥的還是你教過的學生,難道你以為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麼?」
「你……你跟蹤我?」
「我不僅跟蹤你。還派了私家偵探呢。這可花費了我不少錢。」
「你……」
「而且我也花錢請了律師,你跟人偷情的證據我已經轉到律師手上。」她朝慘白著臉的阮鍾貴露出勝利者的笑容,「所以說,如果你真想跟我離婚也行哈,那就把所有的財產全部留下來,你淨身出戶。還有,就是即使是這樣的話,法庭也要徵得我的同意,你的離婚申請才可以被批准。所以,你還不求求我——」
「放屁!」
「哦呀呀,你不是知識分子麼,怎麼也爆起粗口來了。我跟你說,要是你想破罐子破摔,我就跟你摔到底。就是你不為咱們家兒子考慮考慮,你也得為你的小情婦考慮考慮吧。你要知道,如果我一時發瘋,跑到學校去大鬧一場的話,會是什麼結果?」
「你到底想幹什麼?」阮鍾貴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
「我們還是回家好好過日子吧。」她走過來,牽起男人的手,「……其實就算我答應跟你離婚,又能怎麼樣呢,你中意的那位還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吧,她只是年紀尚小,一時糊塗,等到再過幾年,還怎麼看得上你呢?」
——之前阮媽媽花了一個星期跟蹤阮鍾貴,最終戰果卓著。這樣的事,即使不去將細節公之於眾,大體也能想像得見其中的情景:傍晚曲折的小街,穿黑色衣服豎起衣領甚至還戴了頂帽子遮住臉面的阮媽媽,嘴角帶著恨意的微笑,以及內心裡種種暗黑的想法「阮鍾貴,你休想跟老娘離婚,找那個小賤人逍遙去」之類的詛咒。
這樣的場景在阮鍾貴的頭腦裡一遍遍回放,自己當時怎麼就那麼不小心。
要知道,如果在跟老婆離婚之後,比這些事還要不堪入目的場景被她碰個正著都無所謂,但現在不行,現在他處於道德的凹地。而居高臨上的老婆,又擺出了一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架勢來。除了甘拜下風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事情止步於此的話,尚且算好。
06
學校裡的事之一:
初中時候接觸到的老師大都跟自己的父母一個年紀,甚至還要老一些,這樣的一群人,就算是表現得溫和熱情,在阮青木的眼裡也還是只能用「慈愛的長輩」來形容而已。而眼前的政治范老師則截然不同了。剛剛從大學校門出來,身上還帶著孩子氣,不穿教工校服的時候混跡於學生群裡也常常被誤認為是學生,僅僅相差了四歲的年紀,扔在學生堆裡完全分辨不出來,這樣的情景使得范小虎老師成為校長大人最憂心忡忡的員工之一。
——「小范啊,你一定要努力使自己成熟起來啊,走出大學校門,你可就不是學生了!」
——「對待學生呢,也不能一味地縱容啊,該嚴厲的時候不能手軟。」校長挑了挑眉毛,「我聽說有些女學生給你寫情書?」
——「不管怎麼說,你可千萬不能犯錯誤啊。」
范小虎之前還笑著一張臉應著校長大人的話,而在對方這句話一落地,臉色立即難看起來,整個人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緊繃著臉。回應過去的話也略略顯得有些刺耳:「生平我什麼事都看得開,受得住,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師生戀,這些人就該拉出去直接砍了。」
之前還和顏悅色的校長大人心中暗暗揣度,這范小虎表決心也不必這麼堅決吧。但見對方態度如此強硬,也不便再說什麼就匆匆結束了談話。憋了一肚子氣的范小虎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回到班級看自習,不停地有學生以上廁所為名離開教室,怒氣一下就燒到了頭頂,喊住那人名字教訓起來:「一節課上好幾次廁所,要是你沒什麼病的話,我看你就是沒毅力!」眾人在面面相覷,很難搞懂是否有毅力跟上廁所之間到底有什麼因果關係。「想當年我上學的時候,一個上午都不去廁所,我都快憋出膀胱炎來了。」
被教訓的阮青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倒是還有臉笑啊!」范老師一臉肅殺之氣,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難道我還要哭麼?」阮青木聲音不大,「就為上次廁所這麼點破事,至於這麼大脾氣呀?」這麼說著,不由得望向了渾身顫抖的范小虎。
「你要接受教育!」
「哦?」
「你要向我學習!」
「難道學習你也憋出了膀胱炎。」這句話說得只有阮青木自己聽得到,他是極其聰明的孩子,知道在什麼樣的火候下適可而止,給對方一個台階下。於是乖乖地轉身回到位子上去,這樣一直拖到了下課,他才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第一個衝出教室直奔廁所。
即便是跟范小虎有了這樣的矛盾,阮青木也沒有對這個人表示失望。求學多年,知道某些人跟老師的關係實在是積怨難返,最後雙方都不愉快。倘若彼此不互相傷害,那就有機會成為朋友,何況范小虎留給他的印象還算不錯。
年輕、健康、有型……更重要的是,還有為,阮青木比較欣賞范小虎橫溢的才華,唯一有些瑕疵的是,這個人在某些時候表現得跟小孩子一樣幼稚無二。
放學的時候,做完值日的阮青木鎖好教室的門,一轉身,看見了站在長長走廊盡頭的范小虎,正有些落寞跟歉意地朝自己看過來。於是,朝對方露出溫暖的笑容。
「范老師怎麼還在?」青木緊了緊肩上的書包,「傻站在這裡等著天上掉餡餅啊!」
「我等你啊。」
輪到阮青木目瞪口呆:「等我?」
「放心,我不是找你麻煩。」一瞬間,范小虎露出了難以啟齒的神情來,「……下午的事,我做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阮青木眼睛亮了起來:「你不讓我上廁所的事?」
「嗯。」
青木幾乎是沒經大腦思考的脫口而出:「何止是不妥,簡直是對我正當生理要求的粗暴拒絕,你說,萬一我憋出個三長兩短的來,這麼大責任你擔當得起麼?」
范小虎露出兩顆小虎牙笑了起來。
「阮青木——」范小虎拍著對方的肩膀,「你這麼說,是不是意味著你不會跟我計較這件事了呀。」
「哪裡哪裡,老師也是為我好麼。」阮青木困惑地抓了抓頭,「只是——」
「只是什麼?」
「老師下午是不是跟誰生氣了,臉色那麼臭呀。」
范小虎直爽地說:「是遇到了麻煩的事。」
「說說看?」
「少兒不宜啊!」
「我都多大啦,別把我當小孩看!」阮青木抗議。
「我宣佈你的抗議無效,在我眼裡,你就是一個小孩。」
所謂「少兒不宜」的事是:范小虎失戀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的女孩子,為了她甚至放棄了在大城市裡的一份好工作而回到青耳來,然而等待他的卻是女孩子冰冷的回絕。
「我對你已經沒有感覺了,我們沒法在一起了。」
07
學校裡的事之二:
月考被學校弄成跟高考一樣嚴肅,打亂班級順序,阮青木跟顧小卓被分在同一個考場。在老師通告考場分佈情況的時候,阮青木竟覺有暖流穿過身體,他在稍微有點嘈雜的環境中慢慢轉過頭,看見了顧小卓的座位卻是空的。
心像是被剮了一條細小的口子出來。
而後面不停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其實光聽聲音就足以辨別,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兼顧小卓現任同桌白笙遠,用不學無術來形容這個舊日同窗幾乎是最妥帖的。迫於老師還在講台上,阮青木也只好低低地回應:「哦?」然後不甘心地問了句:「顧小卓呢?」即使知道說完這句話之後身邊的女生臉色青了一塊。
白笙遠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想知道呀?」
「嗯。」
「那我拜託你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哦。」
想了想,阮青木就點了頭。
「好啊,你說吧,我答應你。」
「她來事了——」
說完這句話,阮青木石化在了那裡,在被老師喊了三聲名字之後才慌亂地站起來。而小無賴白笙遠拜託給自己的也非什麼好事,而是要自己協助他考試作弊。
「可我們不在一個考場啊!」阮青木想要推掉這個爛攤子,甩手不幹,「怎麼作弊啊?」
「喏,把手機調整成靜音,然後偷偷帶進考場就可以了。」朝老同學再次狡黠地眨起了眼,「你把答案通過短消息發送給我就可以了。」
阮青木有些無奈地說:「求你不要再眨了,再眨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這麼多年,阮青木學習上都是高手,在作弊上也是可以跟白笙遠匹敵的一等一的高手。導致這個現狀的原因有二:卷子上那些智力題目對於阮青木來說很好應付;二是有一群狐朋狗友,逼上梁山。所以,眼下的阮青木一邊自得地答著題目,一邊悠閒地將答案編成短信息發送到白笙遠的手機上。
無人察覺。
而如果把目光切換到另外一間教室,上演的可正是一出風光好戲。
安靜的教室裡,只有走筆的沙沙聲,以及偶爾挪動桌椅,在地面上拉出的一道摩擦聲。老師安靜地站在黑板前面,一聲不吭,惟恐出了一點聲音打擾到學生們的思維。就是在如此莊重肅靜的環境下,突然爆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驚叫聲。
嗯,是慘絕人寰。
那一刻,白笙遠的小臉徹底白了。
他忘記把短消息鈴聲調成靜音了,還保留著從網上下載的午夜驚魂的鈴聲。打開短消息看見了整整齊齊的選擇答案,一邊驚歎著阮青木這小子真是個天才,一邊悔意跟海水一樣朝自己席捲而來。再抬頭看看周圍捂著胸口慘白著臉的那些被驚嚇到的女生,以及台上憤怒的老師,白笙遠乖乖地舉手投降。
被帶去教導處的路上,白笙遠一直在想:「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發短消息作弊很便捷,卻沒有想到把手機調成靜音。那麼好的答案,又準確又整齊,我怎麼那麼不小心就被抓到了。要是沒被抓到,這次考試我准進前十名,那我爸就會給我最新款的PSP。」這麼越想越委屈,以至於在老師批評自己時流下了後悔的眼淚。
老師也看穿了白笙遠的心思:「別指望我看見你的眼淚就心軟,我身經百戰,看得多了,你這分明是鱷魚的眼淚。」
罪魁禍首的手機被范小虎搶了去。
寫完最後一筆,將卷子翻過來扣在桌上,又覺察到了褲子口袋裡的震動。
眉毛挑了挑,小小地表示了下不耐煩:「白笙遠你這個笨蛋還行不行了,發給你的答案足夠打九十分了。不要逼得我們倆成雷同卷,一起被逮去辦公室挨批吧。」但還是偷偷地拿出手機,點之後,看見的是:「小木木,我已交卷,操場廣播台集合。」
阮青木想也沒想就起身交了卷。
在看見阮青木扯著書包從教學樓裡衝出來的時候,旗桿下的范小虎站直了身體,朝著對方露出了一臉複雜的笑容。
「阮青木!」
抬眼看見的卻是范小虎,阮青木覺得事情像是在哪裡拐了個彎,朝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哦,老師?」
「你來找白笙遠吧?」
「嗯?」青木抓了抓頭髮,「你怎麼知道的?」
范小虎什麼也沒說,只是朝對方揚了揚手中的手機。在那一刻,阮青木覺得自己像是一座山一樣,轟隆隆地塌陷了。心裡一千次一萬次地詛咒著:「白笙遠你這個大笨蛋,拖我下水已經快到一百次啦!」即便如此,還是努力擠出一臉笑:「老師,你還真是詭計多端!」
「我們來談個條件吧?」
「好呀!」
——其實,阮青木一點也不懼怕范小虎。總是覺得他像是自己的兄長。那種在夜晚裡能聽得見身體拔節的卡卡聲,自己聽得見,他也聽得見;那種充溢在胸腔裡的市井遊俠的風骨,若三年前得見,或許會跟他一起在街上打架鬥毆;如此種種,范小虎在阮青木的心裡佔據了一塊頂重要的位置,在成長的年月裡,每個少年的心底總有一塊地方,柔軟,清澈,給予依賴和信任的人準備著。所以,他很清楚范小虎不會在這件事上太為難自己,索性安了安心。
「今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
「那又怎麼樣?」阮青木挑了挑眉毛。
欲言又止,范小虎苦惱地皺起了眉:「你爸是職專的老師吧。」
「對啊。」
「我在想,能不能通過你爸幫一下。」范小虎一臉嚴肅,「現在我完全沒有辦法接觸到她……」
阮青木欣欣然的樣子:「我爸啊,你有事要拜託他的話請隨便講,他人很和氣的。」
「那謝謝你啊。」
「老師你最近情緒不大穩定,還不開心的樣子。」阮青木試探著詢問,「就是因為感情出了問題吧?」
「沒錯。」那張嚴肅古板的臉立刻變形成苦瓜一隻,「我被莫名其妙地甩了,而且還有人打過電話來胡說八道,我現在只覺得亂,很亂……」
「你要振作起來,我很看好你呀。」覺得這樣說不夠勁,又補充道:「哪個女孩看不中你,簡直是眼睛長到腦殼上去了。」
「行行行,趕緊回去準備考下一科吧。」
「那放學的時候我來招呼你一起去見我爸吧。」
「好啊。」
08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彼此的關係漸漸逾越了師生的界限,把對方當成是自己的心腹、朋友。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首先會想到對方,甚至有一次在很晚的時候給對方發短信:「喂,我想我是害上了相思病。」
等發出短消息之後,悔恨得腸子都青了。
想到這種隱私問題拋給對方會讓人覺得鄙視甚至是厭惡的吧。縱有千種設想,沒想到范小虎發回來的消息卻是:「半夜兩點了,你還讓不讓我睡覺?」
事情到此並沒有結束,第二天放學的時候范小虎攔住了懶洋洋的阮青木。
「你一整天也沒有打起精神來。」
「啊?」青木舉起雙手揉了揉眼。
「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吧?」
「誰呀?」
「顧小卓啊。」
被說中了心思的阮青木不僅清醒了大半,一張臉也飛快地紅起來,但還是辯解道:「昨天我是跟你開玩笑呢。」
「你在說謊吧。」
「我沒有。」
「是麼?」范小虎笑笑,然後舉起手機跟對方搖了搖,拿腔捏調地念起來:「顧小卓,晚上放學有空麼,我請你去吃小炒肉好不好呀?」看著對方一張臉變白了又變紅了,笑著說:「阮青木同學,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呀。」
「我說怎麼沒回我呢。原來是發到你這去了。」阮青木咧開嘴巴笑了笑,「我說我在她眼裡也不至於那麼無足輕重嘛。」
「那……你是真的喜歡她的吧。」
「嗯。」
溫度慢慢回到心臟上,像是耀眼的光纏繞著少年的心。
「其實……我也經歷過你這樣的事呢?」
這倒是勾起了少年的興致:「老師也有一段風流韻事啊,講講看?」
「去去去——跟我正經點。」
看著阮青木猴急猴急的樣子,范小虎故意挑起了對方的胃口:「說來話長啊!」
09
去往市職專的路上。
兩人搭了一段公交車之後,剩下的一段不長不短的路要步行過去。
「這所學校還真是偏僻。」
「所以是最愛出事的學校啊。」阮青木自以為是地解釋著,話題一轉,「要是按年紀算起來,你是大她許多吧?」
「沒有啊。」老師一副得意的樣子,「我跟妞妞只差兩歲而已。」
「那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讀中學的時候呀。」范小虎聳聳肩膀,「後來我就去了外地讀大學,一旦異地,我就覺得自己離妞妞越來越遠。」
「……所以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范小虎沒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機,一條新的短消息剛剛發送過來。他低頭去查看。然後抬頭跟阮青木講:「又是那陌生人的短信,她跟我說,妞妞現在正在學校附近的一家茶餐廳吃飯。你爸約的我們幾點?要不我們先去看看妞妞吧?」
「我爸約的五點呢。」阮青木說,「時間來得及。」
電話就是這時掛過來的,阮青木接了起來,是阮鍾貴掛過來的電話,一連串的「嗯嗯」聲之後,阮青木說正好他父親臨時有事,所以推遲半個小時見面。
「那,我們看看能不能先見到妞妞。」
妞妞小鳥依人地鑽在男人懷裡。
兩個人在餐廳門口告別,卻還是黏得像是一對年輕的戀人。男人張了張嘴安慰妞妞說:「你不要老是這樣,要曉得我老婆可是神通廣大,暗中說不定有幾雙眼睛盯著咱們。」
「那你離婚啊。」
「哪那麼容易啊。」男人歎了一口氣之後習慣性地朝旁邊張望了一下,然後,他就石化在那了。
街道對面站著兩個男孩。
紛紛在一瞬間紅掉了眼眶。
就在阮青木跟爸爸的目光對撞上的一刻,他也聽見了站在旁邊的范小虎撕心裂肺地叫了句:「妞妞,你怎麼可以這樣——」
四雙目光錯綜複雜地交織一起。
沉默的、尷尬的、冰冷的,像是一把刀子接連貫穿四個人的胸膛。
少年阮青木一張臉火辣辣的,他的肩徹底塌了下去,他覺得對范小虎說一萬次「對不起」也不能抵消他身上的負罪感。
而誰都沒有注意到的是,遠遠的地方,藏在黑暗中的第五雙眼睛。
10
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縱使范小虎不是口無遮攔的人,也沒有跑到職專大鬧一場,可是秘密的口子一旦被撕開之後,其傳播蔓延的速度還是快得驚人。
對於阮鍾貴跟自己的女學生搞師生戀的花邊新聞,各種版本,鋪天蓋地朝阮青木襲來。甚至在自己的學校,也常有半生不熟的同學一臉偵探相跑來,問:「他們說的那個事是真的麼?」末了還會附上「你還真是倒霉啊」。
而當每次單獨面對范小虎的時候,阮青木都羞愧地紅掉一張臉。
他覺得是爸爸做了錯事,對不起他最好的老師、朋友。
而這種觀點在不久之後就遭到了逆轉。
職專校長因為這個事找爸爸談話的那天早上,在家裡吃早飯的時候,媽媽還操著一副怪腔調講話,原來是因為兒子不曉得父親在外面偷情這件事,現在曉得了,她說起來也就無所顧忌。因為自己被抓到了短處,阮鍾貴更是一聲不吭。他一次次偷偷抬起眼看向兒子,卻沒有看到原諒的目光。
阮青木旁若無人地盯著早間電視節目,然後立起身,乾脆地說:「我吃完了,我上學去了。你們繼續——」
溫度慢慢從身體流失。他默默注視著兒子的背影,真的很想開口跟他說句「對不起」,可是發現自己卻沒有勇氣來說出這些。
就是這一天,阮鍾貴被校長炒了魷魚。
然後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瓶農藥,全部喝光。
阮青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發了瘋似的從教室裡跑出去,然後在操場上遇見了夾著講義走過來的范小虎。
夕陽下,兩個人遙遙相對。
其實就算是爸爸真的死掉了,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什麼改變,范小虎也不必因此承擔什麼,因為爸爸對於這個世界,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真的什麼也算不上。
除了自己,沒有人在乎。
溫度慢慢流失掉,他憤怒地注視著對面的這個人,緊抿著嘴唇,心裡的話卻是——「我爸爸他究竟做錯了什麼,他不就是跟一個人在一起,貪戀一點溫暖,你們何苦這樣逼他,讓他絕望,讓他看不到光,讓他活不下去?」
阮青木攥緊拳頭。在難以承受的寂靜中,他突然聽見了「卡」的一聲,像是金屬折斷的聲音,他覺得他跟這個世界的某個環節中斷了。
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
阮鍾貴因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就在那天,阮青木獨自矗立在夕陽下,影子被拉得格外頎長,少年抬起手,遮擋住因為悲傷而哭泣得發紅的眼眶。
黑暗如同突然捲來的潮水,在瞬間吞噬掉了一天之中最後的光線,連同低低的哀鳴都被裹挾著流放到遙遠的未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