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誰也不會想到,我相信就是神仙爺爺也不會想到,幾年之後,我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相見。
那一年,等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醫院的一個女護士一臉悲慼地看著我,她對我講起了事情的原委,我是如何被南丁冒雨送到了醫院,如何在他的央求下醫生才開始我的搶救(我們身上都沒錢,是兩個除了愛情一無所有的孩子),他幾乎要哭了,並且答應明天早上一定回把錢送來。可是,第二天,他就不見了。
——第二天,他就東窗事發了。
早晨,他在學生食堂行竊的時候被抓了個正好。之後被扭送到派出所。長達三天的審訊之後,他被放了出來,可是他沒有來見我,而是利用同宿舍的人都去上課的時間,回到了宿舍,迅速收拾好了行李,匆匆地離開。
沒有同任何人告別,沒有同我們唇齒相依的愛情告別。就那麼走了。時至今日,我依然在想,那時,南丁的心裡在想什麼?
可是,這一天,我們又遇到了:
「大姐,打車不?去哪?打車吧。」
我忽然站住,把頭一扭,看見了一個的哥。很是恍惚。他見我停下來,就更賣力地拉攏生意。而我不言不語,只是那麼看他,一直到他開始發慌,伸起手胡亂地擦了一把臉,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確定我的目光是落在他臉上之後,他衝我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彷彿一下又回到幾年之前,在那個開滿了櫻花的大學校園裡……
我說:「你不記得我了?」
他瞠目結舌,他的臉在一點點的扭曲變形,「…你……你是……桑?」
「對,我是桑。」
就是這樣,我遇見了我大學時的男朋友,南丁。只是,我們早已經彼此相忘。
上天總是樂意這樣來捉弄人。愛情,連同人的命運,都如同一盤棋子,充滿了神秘與偶然。也許,真是那樣,偶然即上帝。
47
寫完了我和南丁的愛情故事,我去了北京,帶著我的稿子。我輾轉在京城的數家出版社,企圖他們看中我的稿子。真的,我是那麼希望出賣著廉價的愛情。我需要養活自己,我需要錢。你看你看,我是一個如此庸俗的女人。
有一天,黃昏,在八里莊車站等車去北京站。一個少年從一輛車裡探出脖子,衝我叫了一聲。顯然,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注意到了,循著聲音望去,我看見了蔡明誠。有那麼一會,我以為自己出了錯覺。我真的以為是看花了眼。他從車上蹦達下來,走到身邊,他高出我一個腦袋,雖然他還是一個少年,但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可以保護我的情人。他對我說:「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後來,我們一起搭乘到北京站的公交車,在一家超市買了點吃的,買了一份報紙鋪在廣場上,席地而坐。北京站來來往往那麼多人,熙熙攘攘,我看了看,天色暗了下去,但熱氣依舊襲人,從車站裡走出來的人幾乎臉上都帶著疲倦。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微微有點難過。
我說:「現在我沒錢,所以我們只能在這吃點東西。」
他笑了笑,少年的得意的憔悴的笑。
他說:「我們真是有緣,在這也能遇到。」
我說:「是呀。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跑到這來?你不是在學校讀書嗎?這個時間應該是快期末考試了。」
他說:「我被開除了!」
「為啥?」
「考試舞弊,還打了一架。就是這樣。」
顯然,對那段事,他不願意過多的提起。我也不再追問。和他,現在多少了有了一點血肉相連的感覺,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那你來北京做啥?」
「打工!」他咬了一口哈爾濱紅腸,「我在一家攝影樓學後期平面處理。」
「那是什麼東西?」
他說:「不愛和你解釋了。」
我說:「我一會去買票,乘今天的T60回家。我真的很高興在這能遇到你,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恩賜。在我最孤單的時候,有一人能陪我一會,哪怕僅僅是一會,我也覺得很幸福。」
他說:「你真好,你能這樣想真好。可是,你,為什麼不在北京留下來?」
「留下來?留下來和你談戀愛嘛?」
「是哦。現在我不再讀書了。我們可以一起留在北京。」
我摸了摸他的頭。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這和我們談戀愛有什麼關係?」
「我不再是少女做夢的年齡了。我要過實實在在的生活去了。」停頓了一會,我看看他,然後說,「我要回去結婚!」
「結婚?」
「對,結婚。」我篤定地說。
蔡明誠買了一張站台票送我上車。我們最後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儘管我們之間未曾發生過什麼,但是我相信,那種感覺,是幸福,並且是一種愛情。就是一種愛情,我篤定地想。可我依然不能停留,即便那是真的愛情,我依然不能,我要回去結婚,同尹度城。那才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所謂愛情,不過是一場白日夢。
最後的一刻,我咬住蔡明誠的耳朵對他講:「我愛你。」轉身的時候,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火車轟隆轟隆地在深夜裡插向北方,乾燥而寒冷的北方。
我異常迷離:想到了過往,想到那些一個人的日子。常常在凌晨醒來,不知道所要的是什麼,不知道身處何方,一種前所未有盛大的空曠向我襲來,黑色厚厚地籠罩住自己,那種徹心徹肺的孤單,即便是有一人在身邊,亦不能彌補。
我開始想家。
甚至想有一個孩子。
孩子是生活繼續下去的全部希望。
空。
破。
生活是如此空洞。我在黑暗中拉緊被子,只希望繼續沉入到夢境之中,更沉的,哪怕全部是廝殺是離棄,我也要逃避這一刻恍惚又清晰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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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電話給尹度城。很是熟悉的聲音,但聽得出有疲憊,聽上去好像是依舊在夢裡一般含混,我在等他辨認出是我的聲音。
時間滴答滴答地過去。
他說:「你在哪?」
「我在北京。」
「那我去找你!」
「不必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逃走?」
「……我們是不被允許的。」
「誰不允許?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即使是我的父母」
「你確定?」
「只要你回來,我答應你立刻結婚。」
「真的?」
「真的。我發誓……」
「城,你現在是在家嗎?」
「你怎麼知道?」
「我聽到了卡薩布藍卡的曲子了,很熟悉的。家裡那套音響才有這麼好的音質。現在你把門打開吧。」
——尹度城滿面吃驚地看著站在門外的我,一把將我緊緊攬住,眼淚沿著我的脖子流下來,冰涼冰涼的,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你是愛我的。」
我面無表情:「我們去登記吧。」
他說:「明天就去!」
我說:「不!就現在!」
「你怕我反悔?」
「哦,不是。」我揚了揚手中的化驗單,又猶豫了一下,「也許是的,也許我害怕你反悔。城,我肚子裡已有了你的孩子。如果你不同意和我結婚,我打算去做流產。」
尹度城什麼也沒說,拉起我的手就走。
我第二次出現在大連。即使尹度城的父母再不同意,也沒有任何辦法。禮節性的拜訪過兩位老人之後,我們迅速離開大連。並回到原來的城市。
我們買了新的房子。佈置了全新的環境。我賦閒在家,一心保養自己的身體,以便胎兒順利的出生。
生活照此繼續下去。我常常覺得滿足。即使是我的一位朋友對我因為懷孕而導致臃腫的身體大加議論的時候,我依舊怡然自得。因為我覺得這就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儘管這一些是我曾經所厭惡和鄙視的。我還是學會了接受。
但,我偶爾還是會感傷一下。
有時候,去翻看以前的日子:那些囈語,關於前路的迷茫與現世的掙扎的訴求是那麼不切實際並且可笑。
但,我還是莫名其妙地會感傷一下。也許,這傷感的基因已經種植在了我的體內吧。
尹度城的公司越做越大,有許多事要去打點。經常回來得很晚。他就滿懷歉意地看著我。我覺得我和這個男人之間的感情正在變化,變化成一種不可言說的親情。我的生活不能少了他,少了他我會不知道怎麼生活下去,去面對浩淼而不可觸摸的未來。
生活一旦閒散下來,倒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我開始為自己找點事做。每天對著菜譜研究來研究去,然後獨自一人上街買菜,穿街過巷。
那天,我去超市挑選了一大堆的青菜。拎著大大的超市購物袋橫穿街道。是黃昏,心情不知怎麼就低落起來,眼淚沒有來由地落下來,只覺得內心裡有些微微的涼意。鴿子從我的身後沉重地飛起,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我在交替閃爍的紅綠燈裡淚流滿面橫穿街道。
你坐在迅疾行駛的公交車內,只是一閃而過,匆匆一瞥,但你還是看清了這個女人悲慼的容貌。
你打來了電話說:「你好!桑。」
「你是誰?」
「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卓。」
——那一刻,我過去那些記憶全部死灰復燃,全部復活。我的生活一下又失去了平衡。原來我早已埋葬的愛情此刻又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卓。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我。」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
他笑了起來,他即使是笑,也不見得有尹度城爽朗,而是稍顯憂鬱。「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的聯繫方式,只不過是一直沒聯繫你而已。——因為,我是尹度城公司的法律顧問。……我以為你一直過得很幸福很開心。假如你是幸福的話,我就不想再打擾你的生活了。」
我在這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