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柵欄的愛情(永無島) 正文 第十四章 榛依然站著
    姐姐從去年夏天從澹川回來後就沒有走過。這一段時間,她一直安安穩穩地呆在家裡,連母親都奇怪了。長時間的懸而未決反而使母親憂心忡忡起來,她曾經像個孩子似的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姐姐說:「你真的再也不走了嗎?」姐姐溫潤地笑著:「不走了。」母親還是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真的嗎?」「真的。」「那就處個對象吧!」「我還不著急。」

    這樣的對話一次又一次在午後響起在我的耳畔,徜徉在暖洋洋的光線裡,讓人覺得安心、幸福。猶記得當初姐姐橫七豎八猖獗著淚水的臉,身上斜背著一隻空空如也的背包,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母親被嚇得魂不附體。

    她卻只說了一句話:「媽,我回來了。」就徑直進了屋,誰也不理,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人已經憔悴不堪,彷彿忽然之間蒼老掉了。姐姐回來後,冗長的夏天就在微微的蟬鳴聲中徐徐開始了。

    姐姐開始非常有節制地生活起來,經常是化著很素淨的妝,到幾家酒吧和咖啡屋做DJ和女招待。每天晚上十點之前必須回家。當然有時候,她帶一些稀奇古怪的男孩回來,卻是彬彬有禮,她把他們介紹給父母,意思無非是讓他們看看,這些男孩子中哪一個適合與她結婚。

    母親曾經問過姐姐關於在澹川的一切,細枝末節的,小心翼翼地盤問,先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再一點一點把話題蔓延過去,可是沒有一次成功,姐姐的警戒性很高,母親的企圖一旦被她洞穿,她就立刻閉上嘴巴不說話。

    這樣僵持了大約三個月。二○○三年冗長而讓人沉悶的夏季終將要離去,姐姐有一天忽然對我說,和顏悅色地:「榛,姐姐有話要與你說。」

    她把我的手拉起,輕輕地放在她的肚子上,我的手隔著一層薄薄的線衣觸摸著她的腹部,感覺那裡微微隆起。

    「這是怎麼回事?」我吃驚地問。

    她說:「榛,我懷孕了。」

    「誰的孩子?」

    「你不認識的。榛。我只是想要講給你聽。他,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男人。他現在生活在澹川。我懷了他的孩子。這的確是一件愚蠢可恥的事。可我是情願的,我體驗到的是幸福,有了這個孩子,我就覺得他一直沒有離開我,被我帶在身上,和我一起生活著……」

    「姐,我還是不明白。」

    「你不會明白的。在別人看來,我是下賤的女人。可是,只有我知道,事情本來的面目不是這個樣子的,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本來可以是透明的乾淨的,是我故意把一切攪渾成現在的污濁——我真心喜歡他,徹心徹肺。血肉糾纏。不幸的是,在我和他之間橫亙著一道柵欄,根本無法逾越,越過就是死!對他的愛,永遠不能說出口。我假裝自己是一個隨便濫情的女人,為的是獲得他施予我廉價的溫暖,我和他一次次上床,就一次次走向絕望的深淵。對他的喜歡,像割在我心口上的一道口子,愈來愈深,流淌著血,卻只有我獨自承受,冷暖自知。」

    「像一條深海裡寂寞的魚嗎?」

    姐姐看著我,她從來都不知道,我們終究是惺惺相惜的姐妹,也許只有我能理解這個叫曼娜的姐姐,她的青春被肆意地揮霍。在別人看來,這確實是一個隔岸看煙火,無動於衷卻滿眼照耀的女人。可實際上,她不是,一如我,她脈脈的眼神裡凝結著冷卻成霜的如火如荼的孤獨。

    ——她喜歡上一個注定不可能喜歡自己的男人。

    可是這細密的扎人的心事任何時候都不允許被提起,一整個晚上,我們兩個姐妹手拉著手,靠身體的溫暖鼓勵自己,不要絕望。

    「也許,有一天,當我不再那麼厲害地想他了,就不會再覺得寂寞。」

    姐姐說完這句話,我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了。我們鬆開手,在黑漆漆的夜色裡正襟危坐。天氣轉入微涼,窗外不時有車子駛過,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時而尖銳,時而輕微,恰若碾過內心,轟隆隆,灰塵飄起來,又落回去,如此而已。

    「我犯了一個錯誤。首先,我不該愛上他。第一次見他是在澹川的中興大廈門前,我穿著一條紅裙子四處給那個試圖同我結婚的臭男人丟醜。就是那一次真把那個一直賴在我身後的臭男人氣跑了。也是那一次,我撞上了他,我的少年,我的島,他筆挺地站在那兒,說不上氣宇軒昂,卻有孩子一般的乾淨、透明,彷彿一個武士,破光而來,我忽然就覺得自己很髒,站在他面前,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我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要這樣了。他帶著他的女友,在人群之外,小心翼翼地張望,像童話裡的小王子小公主,我卻成了讓人厭惡的充滿了嫉妒與仇恨的皇后。可是誰知道只是一瞬,目光對接的一瞬,揚起了我內心的碎屑。他就是一團火,氣勢洶洶地將我撕成兩個人,燒燬。」

    「後來,我就想方設法地去接近這個人,終於知道他叫島嶼。不是不知道,相反,從一開始我就清楚他的心根本不屬於我,他的心那麼乾淨那麼小,只能容納下那個叫童童的女孩,可我卻一次又一次引誘他,我是一個誨淫誨盜的女人,這是一場可怕的縱火遊戲,我以為遊戲結束,我可以按下Esc鍵全身而退,可我錯了,我徹底淪陷。」

    我怯怯地插話:「他不愛你,他只貪戀你的身體。」

    「我是個騙子。」

    「……」

    「我那麼傻,為了讓他多呆在身邊一些時日,我欺騙他說我們都感染了SARS,我那麼傻,這有什麼用呢?他不是我的人,終究會離開我。每一天我都要和他做愛,可每一次做愛之後都空前絕後的空虛、茫然。後來我終於決定離開,退場。可卻晚了,因為我的插手,我看到在他和那個叫童童的女孩中間,有了愛情的罅隙,風呼呼地吹進來,辟里啪啦地吹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見他哭了笑了又哭了。因為那個叫童童的女孩被一輛急速行駛的車帶走了生命,死了。她,他們都被我害了。我什麼也不能彌補。對於我的小愛人,我只有悄無聲息的逃離,逃離。」

    我又一次把手探過去,撫摸著姐姐身體隆起的部分,那麼溫暖、柔軟:「姐姐,你真打算把他生下來嗎?」

    姐姐堅定地看著我:「是的。」

    二○○三年的冬天說來就來了,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雪,覆蓋了褐海。那天早晨我站在窗前一邊哈氣,一邊對身後的姐姐說:「這是小時候才見到的雪呢?很厚很厚。」地面上一片皚皚的白色,有稀疏的人走來走去,其中有賣冰糖葫蘆的男人,像一個黑色的逗號。

    街面上,一棵樹的半個樹冠被壓斷,細微的光線像精靈一樣在雪地上閃爍。龐大的精緻將時光凝固,恍恍然,我覺得又回到了童年。

    只是一時的突發奇想,我要請姐姐出去散步。她也很開心的樣子,挑了最艷麗顏色的衣服,眼睛裡是亮亮的,和我手挽著手出了家門。母親當時正在打毛衣,給將要出生的孩子預備的——她雖然對姐姐這種丟人現眼的做法表示憤怒、絕望,但終究是束手無策,也只好順水推舟,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誰讓她天生就是一個慈眉善目又有一顆仁愛之心的女人呢。她埋著頭,在冬天溫暖的晨光裡,一心一意地做著活。

    誰也沒有想到,時光在這裡有了一道褶皺,誰也沒有想到,陰霾就藏在不遠處,等待我們去親手撥開。十月懷胎。姐姐所有的努力全部毀於一旦。她在第三個十字路口沒有任何預兆地跌倒,肚子劇烈地疼起來。汗水立刻浸透全身。

    我擁住被疼痛折磨得似乎隨時將死過去的姐姐,內心陡增恐懼:「姐姐,再堅持一下,我們打車去醫院。」

    大雪封城。

    在半個小時內,沒有任何一輛車從我們身邊經過。姐姐懷的孩子就這樣掉了。當她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時,沒有預料中呼天搶地的號啕,只是問了我一句:「孩子沒了嗎?」

    我不忍苛責姐姐的固執:「……」

    她笑了笑:「我知道孩子沒了。」

    說完,扭過頭,抽抽搭搭地哭了。

    冬去春來,一如既往。

    弟把門踢開時,依舊是一副恨恨的表情,彷彿誰欠了他十萬塊錢。那一天,他活像一個刺頭,把屋子裡所有的東西全都摔打得叮噹作響。我試圖若無其事地對待這一切,一直,一直,我都在調整自己,使自己安之若素,可這太艱難了,眼前這個冷峻的男孩,似乎是我未經蔽臨的深淵,讓我站在他面前時無法不正視自己,身上那個無法填補的洞口,即便是疼痛,在汩汩流淌,我依然只有隱忍的堅持。

    他凶了一陣子,陷到沙發裡抽煙。

    我說:「你凶什麼?」

    他立即劈頭蓋臉地斥責我:「就是你就是你!一定是你幹的!」

    「我幹了什麼?」

    「你偷我東西!」

    「我……」

    忽然想起來,去年冬天,姐姐住進醫院去的一天晚上,我從他的書包裡拿走了一個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可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悲傷地坐在那兒,自己也無力解釋為什麼拿走他書包裡的這些東西,難道這些東西僅僅意味著會讓弟和另外一個女孩產生微妙的關聯?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我說:「弟,你不該這個樣子,我是為你好。」

    弟把燒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摁在自己的右腕上,皮肉燒焦,發出啦啦灼人的聲音:「行了行了,我受夠了你這樣子。」

    我把那個小維尼熊和三個避孕套從我緊鎖的抽屜裡翻出來,依次攤開在掌心上,面無表情地對弟說:「還給你的好東西!」

    他揚手打翻了我遞過去的手,飛濺起來的似乎還有心的碎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無聲卻洶湧的流出來。

    「你算了吧!」他大吼道。

    ——我和弟是有距離的。中間是一道天塹,只能隔岸縱火,愛情對於我們來說猶如煙花,太過不切實際。即便是幻想,亦是無疾而終。想起來,是多麼可笑啊!我被所有的老師認為是那種女孩子,很爛很下賤,甚至從我的眼角眉梢就可看出端倪來。事實果真如此嗎?不不不,在那麼多孑然一身的夜晚裡,我擁著寒涼徹骨的夢,我失聲否認,像個小女孩,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舉著小小的溫暖的火柴,在那一小簇燃燒的光芒裡,照亮自己遙不可及奢侈的夢:我可以與弟相親相愛。

    那是事實嗎?我寫到作文本裡去的那些字,字字惡毒,我被描述成一個和弟通姦的小女人,面目可憎,渾身佈滿了毒瘡……所有人都因此用一種例外的目光注視我,彷彿我是一個異端兒,來自另外的世界。有那麼多次,我看見大雪壓城,陰雲過境,仰起頭,成千上萬隻飛鳥轟然飛過,飛鳥聲溢滿雙耳,我成了夭折的花,憂傷如同羽毛,箭鏃一樣刺向我,遍體鱗傷。窒息,掌心被撕裂一般的疼,試圖置辯,卻如同深海裡寂寞的魚,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默默流淌眼淚,卻無人看見。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我不過是以文字做針,反覆戳著自己柔軟的心,靠疼痛來驅趕麻木。和弟,從十四歲開始,他有了第一個小愛人之後,我們便很少說話,在我們之間,一直是橫眉冷對劍拔弩張。那所有寫在文字裡的情節,如同鴆毒,不過是我一個人天馬行空的臆想。我樂於踩著荊棘,流著血,放聲歌唱。他從不把我放在眼裡,來與去似一陣風,只有在我擋住他去路的時候,他才會大叫一聲:「走開!」就是這個桀驁的少年,始終讓我抱有幻想:有一天,他會站在我面前,對我咧開嘴巴甜甜地微笑,叫我「榛」。

    可是,此時此刻,他正一如既往地對我吼:「你算了吧!」他又說了:「你一天到晚哭喪著臉,簡直,簡直是如喪考妣!」他居然說出了一個成語。我知道這肯定是他的小愛人用來訓斥他的話,現在照本宣科再扣到我的腦袋上。我討厭他身上有其他女孩的影子、味道乃至一絲一毫。

    他用了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我:「你拿了我的避孕藥!」

    「什麼?」

    「就是你拿了我的避孕藥!拿去自己偷吃!現在還裝蒜!」

    「我沒有!」

    弟簡直是無理取鬧,我劈手一巴掌扇過去,眼淚忽然就停了,沒有一點來由的,忽然就停了,被施了魔法一樣,淚水懸在腮上,不能泫然而落。我說:「你要怎麼樣?你究竟要我怎麼樣?」

    站在那兒的弟說:「你明天給我買去吧。這樣我們就算扯平了!」我看得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幸災樂禍。

    我仰起頭,盯著天花板,目光惡狠狠地像是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到,弟似乎有一點怯怕了,悠悠地說:「好。」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一整個白天,弟和我粘在一起。他像個小流氓一樣,手裡擺弄著一把尖銳的蒙古彎刀,氣勢洶洶的樣子,我所有的同學都對我避而遠之。他們以為我身後的弟是我新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保鏢。我和弟在滂沱的雨水裡走路時,看見了三個少年像尾巴一樣跟在我們身後。

    我說:「他們賊眉鼠眼的,想幹什麼?」

    弟沒好氣地說:「你長得漂亮唄!」

    我說:「你再貧嘴!」

    弟說:「不貧了,那我們去便利店買東西去。」

    我不知道那個好看的男生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們學校新分配來的實習老師。便利店外面下著雨,我的臉肯定是紅了一下,因為在模糊的玻璃窗外,在馬路的對面,站著一個男孩,有濕淋淋的眼神,他探頭探腦地向這裡張望。弟在我的身後,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不遠處的實習老師。他只匆匆拿了一瓶滴眼液轉身離開。

    我對弟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衝著窗外那個閃開的少年的背影努了努嘴,說:「切,你怎麼不敢喊他的名字?」

    此時,我們正站在洶湧浩蕩的雨幕前,向遠處眺望著那個高高瘦瘦的少年的身影,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那個男孩的名字:「張卓群。」

    我和弟,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水火不容。勢不兩立。

    「你後悔當初沒選他來做你的弟弟,對不對?」

    我喃喃地說:「對,可我現在一點也不後悔。」

    就是這天晚上,弟出事了。我不知道具體因為什麼,一直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事情曲曲折折之後的本來面目。弟大約是先和人打了一架。在酒吧裡吞服了大量搖頭丸。他在事發的前後給曼娜發了一條短信:姐姐。柵欄酒吧。快來救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當時姐姐正在另外一家酒吧上班,差不多正是下班的時間,匆匆忙忙趕過去。弟的雙手卻已經被戴上了手銬。任憑姐姐如何斡旋也無濟於事。弟哭喪著臉對姐姐說:「求你別對榛說……」

    姐姐真的沒對我說這所有的一切。

    我以為弟又在外面鬼混。徹夜未歸的事,他不經常幹了,只是偶爾的一兩次。第二天上學,我看見警車吱吱嘎嘎地停在學校門口,然後蠻橫無理地衝下來幾個男人,他們穿的大皮鞋把樓梯踩得叮噹作響。當時我安安靜靜地躲藏在校門一側的廊柱下,看見從理化樓裡走出的張卓群,走在他前面的是從澹川來的實習老師——到現在我依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在那裡談論。我別過頭去,恰好看見幾個警察大張旗鼓的帶著高三的三個男生斜穿足球場向校門走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仰起臉來,像葵花跟蹤太陽一樣追尋著他們的身影。如影隨形。其中兩個男生恨恨地看我,甚至嘟囔了一句:「賤貨!」最後走過的那個胖乎乎的男生竟然在對我擠眉弄眼。天!他竟然在對我擠眉弄眼。

    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在冥思苦想:「他們怎麼會被警察帶走呢?」想來想去,想不出答案,我又嘲笑自己,去無端的想一些不關乎自己的事。「想來做什麼呢?」我問道。

    晚上,我借口去酒吧看姐姐,從家裡逃了出來,先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風吹在臉上,潮濕而悶熱。我想找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弟。先是去了柵欄酒吧,一般他都在這過夜,可他那天不在。那時的弟正關押在派出所呢!

    ——我怯生生地站在了門口,煙霧、滾燙的音樂以及面目模糊的人影、香艷的味道撲面而來。忽然一個聲音傳過來:「可以跳一支舞嗎?」

    我說:「不。」

    他說:「那你來幹什麼?」

    我說:「我找潘景家?」

    他說:「你還挺矜持的。」

    他的語調裡似乎有一種異樣的味道。他的手貼在我的身上,涼涼的。我有點看不清楚他的臉。

    我說:「我不認識你,請你放開我。」

    他卻抓得更緊了。

    他說:「你是一個很爛很爛的女人。可你卻偽裝得那麼好,不曾被人所識破,你是一個賤貨!」

    他說我賤貨!賤貨賤貨賤貨!我知道會有很多人指戳著我的後背這樣斥罵我。淚水猛地泛了上來。

    我在淚水流出來之前看清楚了抓住我手的這個男人,他的臉在一點點扭曲,裂開,無可挽救。我真想破口大罵,真想和他拚個你死我活,可不知為什麼,我發出了輕輕的呻吟——因為他把我弄疼了,我的手被他緊緊攥住,發出清脆的嘎巴嘎巴的聲音。

    我說:「你鬆手!你這個……壞人!」

    我竟然選不出更惡毒的字眼來刺傷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他卻彷彿被我擊中了軟肋一樣停了下來,忽然醒悟了一樣,鬆開手。對我喃喃地說:「張卓群說,潘景家昨天晚上被警察帶走了。今天他不在這兒。你走吧。」

    我狼狽不堪地倒退了出來。那麼倉皇。如同一隻落伍的大雁。孤單地鳴叫。

    我沿著筆直的多靈大街開始遊蕩,夜晚的風是柔和的,聞上去有花香的味道,盛大而濃密。我提著自己的褶皺裙,宛若一個失去了愛人的失魂落魄的小公主,容顏散亂,月下獨行。一直到累了,倦了,卻不敢回家。

    凌晨時分,我疲倦不堪,就要昏倒在馬路上。我開始循著來的路線原道返回。夜晚一點一點亮起來,能夠看見遠處的樓群,一片崢嶸突崛,四分五裂地分割著城市,堅硬,雜亂,如同我們的生活,總是被一道一道攔開,不可逾越。只有好看的星星在頭頂放射著暗淡並寒冷的光澤。

    我在耳朵上塞上MP3,開始聽歌,孫燕姿的《遇見》: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轉幾個彎才來……

    離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才注意到身後的那個黑影。

    我不知道他已經尾隨了我多長時間,我停下來,轉身看了他一眼,他也停在那兒,定定地看我。我繼續往前走,然後胡思亂想,把他想像成一個殺人狂,或者,或者是強姦犯!心裡微微有了恐懼,腳步卻怎麼也快不起來。我終於走到家門口,在一小片燈光那裡站住,再回頭看他,在模糊的光線裡,我看見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襯衫,似乎是一塵不染。還有一張臉,浮現出來——張卓群。

    他的聲音有稀薄的溫度:「榛,你別怕。我是張卓群。」

    我扯了扯裙子,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塊小石頭,攥在手裡,手心裡有汗。我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用石頭敲破你的腦袋。」

    他說:「好。你等一會兒。」

    他踢踢踏踏地跑開了。不一會兒又踢踢踏踏地跑回來,用衣服兜著許多的小石頭。一顆一顆扔到我的腳下來,然後傻傻地笑著。

    他說:「我要是敢過去,你就用小石頭把我的腦袋敲出一個大包來!」

    他的白襯衫髒了。

    他站在距離我很遠的地方開始說話,那聲音若有若無,宛若天上將要消失的星光。他說他一直是一個悲傷的孩子。從小到大,一直如此。他說:「我的父母也許就要離婚了。我的爸爸好像和別的女人也有孩子……我很想知道那孩子是誰,長什麼模樣,爸爸說是個女孩,也叫榛呢!不知道和你是不是一樣的名字。想想也挺好,她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我才不傻了吧唧的妒忌呢!有什麼妒忌的呢!其實有個姐姐妹妹多好啊,可以一起玩,遇到什麼事啊還可以商量。你說是不是?」

    我有點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他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他又從頭說起來:「我爸媽就要離婚了。他們離婚了,我怎麼辦呢?爸爸是不是會去找那個女人呢?我知道那個女人叫蘇。我還看到了她的模樣。我覺得她和你有點相像呢!她問爸爸要他們之間的孩子,爸爸說……不說這些了,不說了。」

    「……」

    「我想,要是我去自殺,或者離家出走,也許我的父母就怕了吧!就不會離婚了吧。誰知道呢。我也沒試過。明天去問問島嶼老師去!」

    我忽然就看見那張臉。支離破碎。

    我大聲叫道:「討厭!走開!」

    他受到了驚嚇一般,像一隻小兔子豎起了耳朵來:「你怎麼了?」

    我說:「我是一個賤貨!你們都別來煩我!」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了,都因為潘景家。是不是?他總是惹你哭欺負你。是不是?我下次見到他一定饒不了他,我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我說:「你滾你滾!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把他拋給我的那些小石頭扔過去,叮叮噹噹的,有幾個打在身上,他發出痛苦的叫聲。身影一點一點遠去,卻總是念念不忘地回頭看我。

    我轉身衝進黑乎乎的樓道。一邊跑一邊想:這個男孩子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麼溫柔了呢?

    之後的幾天風平浪靜。弟弟在看守所裡被關押了一周。他被放出來那天,我看見的弟已經長出了淡淡的鬍鬚——終究是個男孩子了。他沒對我說什麼,依舊是原來桀驁不馴的模樣,只是頭髮凌亂,眉毛枯萎。他根本不把我和姐姐放在眼裡,大大咧咧地招呼著他的狐朋狗友去吃慶功酒了。

    「這也值得去慶祝嗎?」我問姐姐。

    姐姐說:「隨他去吧。你管他做什麼呢?」

    姐姐還告訴我,弟是被人陷害的。被抓起來的褐海中學的三個高三學生才是罪魁禍首。他們和弟結下了仇。所以在那天晚上,才強迫著弟吞下了大量搖頭丸。而且在他身上也偷偷放了很多粒。然後又叫來了警察。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們是痞子。」

    「是痞子也該有原因的。」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嗎?」

    「當然想。」

    於是,姐姐就說了:「榛,記住。都因為你。」

    「因為我?」

    ——到現在為止,我也不清楚具體的原因是什麼。他們和弟原本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卻只因在一次口角中提到了我。他們不知道潘景家是我的弟弟。口口聲聲用下賤骯髒的字眼來形容我。他們甚至想在第二天放學的路上攔截我……

    我一下就想起了弟那天為什麼一直粘在我的身邊。

    原來,原來。

    「可是,他只能是我們的弟。對不對?」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又看了看遠處的青蔥的樹葉,發出很響亮的嘩啦嘩啦聲,我知道,夏天終於到來了。陽光垂直著落下來,將我心裡最黑暗的洞口照亮。一片奪人的溫暖。我知道自己終於逃了出來,雖然鮮血淋漓,傷痕纍纍……是的,他終究是我的弟。

    我們也許是有血緣的,誰知道呢?

    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氣,對姐姐說:「我請你去吃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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