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柵欄的愛情(永無島) 正文 第三章 紀實與虛構(上)
    二○○三年的春天。我開始寫一部沒有名字的小說。它是送給童童的。寫最開始的三千字的時候,童童很嚴肅地對我說她有一個建議。我當時正在為尋找小說切入點愁眉不展,就停下來,擺正了姿勢。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樓下放著鋼琴曲《致愛麗絲》。從窗口望出去,則是幼兒園,好多孩子在尖頂的紅房子圍攏的綠色操場上玩耍、嬉戲。幼兒園的阿姨站在中間,不時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和動作。

    童童說:「先寫一個女人吧。」

    童童從未那麼細緻地跟我講過一個故事。我一反常態地沉了下去,沉在水底,透過潮濕的水面傾聽完了這個略顯殘缺的故事。之後,我的寫作突然出現罅隙,現實透過它,湧入我密不透風的虛構之中。我成了一個無能的作家,瞠目結舌地看著故事在我的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旋轉起來。

    先說這個女人。她叫夕。

    夕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的眉心裡長著一顆痣。很早的時候,一個跑江湖的算命先生見了夕,就對夕的母親說,這小女孩生了一顆桃花痣。之後,便神秘莫測地微笑。夕的母親問算命先生生了這樣一顆痣,又能怎麼樣,是水性楊花還是風流成性啊,還是會克了男人。算命先生見夕的母親咄咄逼人,轉身就走開了。

    夕常抱怨若是母親的態度謙恭一點,問清事情的原委,她也許這輩子早就找到一個好男人了。哪裡像如今這般,找了一個廢物。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淚光點點,一張薄薄的瓜子臉頓現幾分憐意。不置可否,夕是漂亮的。在春坊街,也堪稱西施了。年輕的時候,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呢!夕那時才不理會他們呢。夕是文工團的一個小演員,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單位裡去吊嗓子,和文工團裡的每一個女孩子一樣,夕在做夢,滿腦袋裡裝著的都是明星夢,想想,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正值上個世紀中國的八十年代,國門才剛剛打開,即便是在閉塞的中國北方,也已經透露出一絲鮮活。生活的表層之下,似乎總有一種新的東西在蠢蠢欲動,人們都在經歷著蛻變,撕裂以及確認和選擇。

    夕的一生或許與那個時代有關。可是這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夕的母親對夕說:「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考慮結婚的大事了。」

    說這些話,夕才二十二歲。正年輕得不可一世。夕的整個人,身體,思想都有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與氣勢。她對母親的落後與迂腐不屑一顧。

    「沒有對象,結什麼婚?」夕反駁說。

    夕的母親說:「那還不好辦?明兒就相去。」

    「相對像?我才不幹。現在是自由戀愛。」

    不管夕同意與否,在她二十二歲生日一過,家裡偶爾就會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而且這個「偶爾」很是頻繁,每每夕一下班,就看見屋子裡父親籐椅對面坐著一個穿中山裝的梳分頭或者穿工作服留有一小撮鬍鬚的男人。模樣各異,不一而足。說實話,這中間也著實有幾個模樣中看的,可夕就是眼皮都不搭一下。

    應付這些前來「相親」的男人,夕或者是哼哼唧唧地唱歌,忙來忙去,抽空問上一句:「我說你這是第幾次相對象了,怎麼還羞澀得像個女人呢?」或者就坐在人家對面的老籐椅上,一句話不說,神情肅殺,像是天上要下刀子一樣。有一些男人臉皮厚,禁得住這陣勢,有一些不行,見對面這女人跟上了法庭似的擺正面孔,就緊張得不知說點什麼了,於是,起身也就告辭了。也不都是這樣,夕有時也搔首弄姿,她擠眉弄眼地問人家「我漂亮嗎?」「……我這麼漂亮,你想什麼?」「沒想什麼。」「真的沒想什麼嗎?真的就一點什麼也沒想?」「……有一點而已。」「不要臉,流氓,一定是有非分之想。」夕刻毒地說。

    夕把所有來相親的男人就這樣一個一個全部攆走。

    夕的母親給氣得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不起。夕照樣把一雙皮鞋擦得珵亮,穿著它像個男人一樣吹著口哨走出門去。

    有一天,夕傍晚回家,在春坊街她家房子後面的旮旯裡,一個男人在那兒正要小解,剛剛解開了褲帶。夕見了立刻大聲嚷嚷起來。

    「你幹什麼你幹什麼?沒見牆上刷著大字嗎?」

    他不明所以地問:「什麼大字?」

    「此處不准大小便!」

    他的臉上擠出一團笑來:「咳,你一個女人家,管那麼多幹啥?再說,我也不是來這撒尿的,我這不就是……」

    「啊,不是隨地大小便是什麼?」

    「我就是想拿它出來看看!」說著,他提好了褲子,吹起了嘹亮的口哨從夕的身邊擦肩而過。夕被他的話說得有點窘,她明白他話裡的下流意味。這不但沒有激怒她,倒使得她方寸大亂。心第一次莫名其妙地跳動起來,不肯停歇。況且,他的哨子吹得那麼好,真是叫人羨慕,他的模樣還挺好看的。

    夕轉身望著這個擦身而過的男人,他在黃昏的光線下越來越遠的背影讓夕的失望忽然湧上心頭,她想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一不小心,咬疼了放在嘴裡的指頭,夕厭惡地說自己都多大了,還咬指頭,呸呸呸——這樣,她才調整好表情,回了家。

    後來,夕又一次見到了這個男人。

    他叫光強。

    第二次見到光強的時候,他穿了一身煤炭工人的工作服,有探照燈的安全帽扣在腦袋上,遠遠看去,像個變了顏色的黑乎乎的大青蛙。光強的臉是白皙的,他為了裝扮得惟妙惟肖,不得不在臉上抹一些黑東西,這樣一來,夕第一眼見到光強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辨認出來。

    光強在舞台的鎂光燈下英姿勃發,他飾演的鐵人王進喜的形象十分成功,台下的許多觀眾都落下眼淚。這其中就包括夕。夕的心又開始砰砰亂跳,一下一下,極有節奏,沉重有力地擊打著夕的神經,她是站在舞台的一側打量這個男人的,因為演出的最後,還有她參加的一個集體合唱節目。舞台上的他同前幾天在春坊街所見到的男子判若兩人。前一個是嬉皮的,而眼前的這一個則是優雅的。夕渾身發熱,她懷疑有人在她的身上放了一場看不見的熊熊大火。

    夕問一起跳舞的女伴:「他是誰?」

    女伴說:「是從省城來的演員。很多人都喊他光強。誰知道到底是什麼光強呢?」

    「光強,光強,光強」,夕在心裡這樣默念了三遍,記下了,她又忍不住問了女伴一句:「你說他好看嗎?」

    女伴考慮了一會兒說:「一個小白臉而已,我沒覺得他好看,反正我不喜歡這樣的男人。」

    夕咬了咬嘴唇說:「他現在哪還是小白臉啊?!是一個大黑臉!要多醜有多醜!」說完,兩個人咯咯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夕又對女伴咬耳根子:「我覺得他挺好看。」夕說完,又衝舞台上撇撇嘴,他正好謝幕,之後,竟然自己提著道具走下場來,剛好經過夕和女伴的身邊。

    女伴忽然就拍了一下他,他回頭看看站在面前的這兩個女孩,有一瞬間,臉上的表情被凍住了,凝固起來,冷峻的。

    這個人不笑的時候是冷的。

    女伴說:「我朋友說你長得挺好看。」

    夕急了,跺了一下腳,吞吐著說:「我們見過一次面的。」

    他甚為疑惑地叫了一聲,這樣,「咦——」

    夕比劃著手解釋著:「就幾天前,在春坊街,在那個牆根底下……」

    「別說了,別說了。我想起來了。」他忽然一揮手,大聲嚷嚷起來,「你跑這裡就是為了揭發我這個?多丟人啊。可別說了。」說著,他抹了一把臉。

    夕覺得,他肯定是害羞了。

    女伴問:「夕,你要揭發他什麼?」

    夕說:「沒有啊。」

    女伴說:「夕,你騙我。」

    夕只好搔著頭皮說:「他隨地大小便。」

    女伴當時捧著肚子笑起來。她說:「這也太離譜了。」

    他哭喪著臉說夕:「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什麼都說呢!」

    夕也覺得自己的嘴巴欠抽,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

    他說:「對不起有什麼用?一會兒全劇團的人都知道我的醜事了。」

    夕說:「我請你吃頓飯吧。」

    他想了想說:「吃飯也不能彌補我的心靈創傷,不過看在我們見過一次的面上,我就接受你的邀請。」

    女伴說:「頭次見到這麼不要臉的人。」

    夕和他一起走在暖色的多靈大街上,太陽在筆直街道的一頭垂直落下,燈光漸次地被點亮,夕覺得自己成了童話裡的小公主,而身邊的他就是英俊善良的小王子。

    可是,又有一種陌生的疏離感夾在兩人中間,夕覺得口乾舌燥。千頭萬緒無從說起。顯然,他是快活的,和一個陌生女子上街吃飯,他並不介意,甚至以此為榮。天光是黑的,一層一層地黑下去,黑到像墨汁一樣,四周是灰濛濛的白,夕覺得這顏色好看極了。

    一起吃飯的時候,夕鼓足了勇氣問他:「你覺得好看嗎?」

    他說:「好看。」

    夕笑著說:「你知道我問你什麼好看啊?」

    他說:「你啊,你好看啊。」

    夕突然紅了臉,他似乎並沒有看見,埋下頭繼續吃飯,發出很大很大的響聲。

    夕說:「你什麼時候走啊?」

    他說:「我都一年沒回家了。今年過年肯定是要回家的。」

    「家裡都有誰啊?」

    他頓了一下,「我父母,還有我姐姐,她可能今年過年前後結婚,所以我要回家。」

    「真希望你能在這裡多住一些日子。」

    他笑笑說:「我以後還會來的。」

    冬天的褐海其實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儘管這裡是一個邊陲小鎮,可是市中心的多靈大街上卻一番車水馬龍的景象,玻璃窗上凝了厚厚的一層冰凌花,夕用手指按在上面,涼意從指尖向週身蔓延,小冰粒一點一點融化,透過這一個小孔,可以看見多靈大街上的燈火輝煌。

    吃完飯,光強送夕回家,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被他們踩在腳下的雪發出寂寞的脆響,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靠了靠,伸出手去尋找他,他順勢拉住夕的手,一種落定的感覺,暖暖的,滿滿的,充盈在她的內心。夕在他抓住自己的一瞬間,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凝視他的臉,忍不住捧住它,端詳著這張臉,它是冷的,像落在皮膚上的雪花一樣,有微微的涼意。他把嘴唇湊了過來——她呢喃著說,「我害怕。」他問:「你怕什麼?」她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他繼續把嘴唇湊過來,一直到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

    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在市大劇院再次見面。夕因為回家太晚,怕挨父親罵,打赤腳進的屋。她貓著腰,手上提著兩隻鞋子,在黑暗裡穿過客廳,當她停在一面落地鏡面前時,燈豁然亮了。她恍惚了一下,之後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做賊一樣,嘴巴上的口紅被光強咬得一片狼藉,她忍俊不禁,竟然笑出了聲。父親質問她幹什麼去了。她說單位演出結束開慶功宴來著,所以回來晚了。父親又問樓下送她回家的那人是誰。她眨巴了幾下眼睛說是張建國。父親從客廳那一側走過來,俯身對她說:「夕,說實話,你再這樣瘋下去非把你媽氣死不可。」她不說話,垂著兩隻手,一副委屈的模樣。父親說:「你扯謊,張建國才從這裡離開,他等你一個晚上了。」

    ——張建國是當時夕父親的朋友給夕介紹的一個對象,張建國是一個平實守己的人,模樣也是中規中矩,夕除了抱怨他的中庸之外,倒也挑不出其他毛病。為了避免家裡人沒完沒了地嘮叨,她索性同意確定兩人之間的戀愛關係。夕心裡想著,哼,諒張建國也不敢把自己怎麼樣!

    夕望著慍怒的父親,還想頂嘴,她說:「騙你幹什麼?騙你——」

    父親衝過來,迅速得讓夕眼花繚亂,來不及避閃,抽了她兩個耳光。她暈乎乎地淚眼婆娑地看著父親,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你們就舒坦了。」

    癱軟的母親臥在床上突然發出了悲愴的號啕,她詛天咒地,抱怨自己的疾患與女兒的忤逆。夕最討厭母親這樣了,一副活不起的架勢。

    她鏗鏘有力地說:「煩死了!」

    轉身欲走,一隻鞋子已經蹬在了腳上。

    「你幹什麼?」父親問。

    「這個家是沒法呆了。我再也不想回來了。」夕不服氣地說。

    裡屋的母親發了瘋一樣將床敲得砰砰亂響。她說:「不許她走!把她捆起來,她敢走出家門半步,就敲斷她的腿!」

    父親臉色鐵青,大手一揮,搖搖欲墜地說:「讓她走!走了以後就再也別回來了!」

    一隻玻璃杯突然飛出來,砸在牆壁上,粉身碎骨。夕瞧都沒瞧一眼,她厭惡死了父母的迂腐,義無反顧地衝了出去。

    夕像瘋子一樣跑出來,風緊緊地吹著,窩在街口,聲音含混,旋起地上的輕雪,在路燈下,像恍惚的蛾,夕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積雪淹沒了鞋跟。整個褐海在這個有點絕望有點甜蜜有點不知所向的夜晚傾斜,似乎有一種坍塌的跡象。夕的臉迎著雪花,蠻橫地往前走,她想遇見一個人,她想他沒走遠,肯定就在附近,或者才轉到多靈大街上去。夕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偶爾的瞬間,腦袋裡蹦出兩個字,金光閃閃的,彷彿指路的燈——「私奔」。她的神經一下就繃緊,私奔私奔私奔,這兩個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揮之不去地飄動,她身體裡的血肯定是燒了起來,熱火朝天,汗積聚在了額頭。夕想到了私奔,就想到了那個人。「光強。」她不由得將他的名字念出了聲。

    通往多靈大街的巷口有一盞格外挺拔結實的路燈,燈光明亮,在黑夜裡,像一盞小太陽。夕知道許多春坊街的女孩都是在那盞燈下和自己的心上人見面的。久而久之,那盞燈成了春坊街年輕人心裡見證愛情的標誌。它被賦予一個美麗的名字:照亮愛情的燈。以前夕聽女伴說起的時候總是一臉的鄙夷,嘴裡喊著,「切,快別跟我說這些了,麻死人。」現在夕的心一起一伏,只剩下一個信念了,她想不出用更好的詞來形容這盞燈了,愛情之燈,她咬住嘴唇,連奔帶跑地趕了過去。

    ——遠遠看去,路燈下站著一個人。燈光只給夕留下一個剪影,略顯頹廢地倚靠在牆上,整個身體有一種搖搖欲墜的美感。這個人肯定是光強!夕在心裡這樣認定。她想,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和這個男人一起私奔算了。

    臨近那人的時候,夕緊張地站住,聽著自己狂亂的心跳,聽見一路尾隨而來的踩雪的脆響突然消失,她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聲音大不大小地叫了一聲,「光強——」然後,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就在她伸展出去的雙手將要攬住宛若貼在牆上的男子的時候,夕站定了,勉強站定,身體搖擺得像一株風中稻草,她無比委屈地說,「怎麼是你?」

    張建國說:「那你以為是誰?」

    恢復了如水的平靜,夕的口氣又倔強起來:「我管得著嗎?」

    「夕,你別這樣子好不好?」

    「不好!」

    「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不稀罕你直說!」

    夕這才看見張建國額上的血,沿著腮流下來,有幾滴砸向雪地,泅紅一片。夕忙從口袋裡扯出一張紙巾,湊過去給張建國揩乾臉上的血跡,她邊擦邊說:「你這是怎麼搞的?和誰動了刀子了?」

    張建國一把推開夕,蠻橫地說:「你別碰我!」

    夕說:「你真是一根筋!」

    張建國說:「他把我打成這樣,你高興了。」

    夕說:「光強?」

    張建國的身體突然沿著牆壁滑下來,他大約頭一次聽到打他的那個人的名字,牙齒咬得咯吱響,雙手抱住受傷的頭,蜷在那兒,亂七八糟,偶爾蠕動一下,像是一堆垃圾。

    夕說:「你們怎麼會打起來?」

    張建國不說話,他頭腦混亂,抱著頭,紋絲不動。夕忍不住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蓬鬆的頭頂,輕輕拍動:「他現在哪裡去了?」

    「他比我好,什麼都比我好,你以後就去找他吧,別來找我了!」

    夕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事實也確實如此,她不知道怎麼面對眼前的張建國。

    張建國知道夕絕不肯成為一株葵花,像追逐太陽一樣追逐自己,死心塌地,他現在內心朗然,這個女子她死也不會。

    本來說好了這一天張建國去接夕回家,可當張建國騎著車到劇院的時候,看門人聳著肩膀用一種近乎嘲笑的口吻說:「早就散場了!」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在夕的家一直坐到將近晚上十點左右的光景,才起身告辭,這中間,夕的父親一直坐在他對面抽煙,並不提及夕的事,他偶爾探手夠過煙缸,將煙灰彈落其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城,並不歎氣,近乎水一樣平靜地對他說:「建國,以後要待夕好。」

    張建國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恭敬地說:「時間不早了,伯父,要不——」

    夕的父親衝他揮揮手說:「你先回家吧。」

    張建國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終究沒吐出一個字,站起身來抻平衣角,向夕的父親告辭。在樓下開車鎖那會兒,張建國看見了夕,她跟著一個陌生人走過來,聽上去似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再近些的時候,聲音忽地消失,湮沒在暗無天日的大雪之中。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張建國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沉了下去,將臉藏在密密麻麻的車輻條的後面,緊張地盯看著搖晃在眼前的四條腿,交叉站立在雪地上,夕紅色的皮鞋宛如一團炭火陷落在這個雪夜。鞋跟已經完全為積雪所淹沒,只有鞋幫還顫巍巍地呈現在地平線之上,張建國心驚肉跳地藏匿在暗影裡,他看見那個陌生人終於把手搭過來,俯下臉來,吻住夕,綿延不絕地愛撫、親吻。

    張建國一動不動地藏在那兒,彷彿自己才是陌生人,正在偷窺一場放給別人看的電影。為此,他有點尷尬,有點激動。

    我打斷了童童的敘述。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顯然,她還沒有完全從敘述中抽身,眼神看上去有點游離,唇上凝結著一個僵硬蒼老的微笑。我又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皺著眉問童童:「這故事你哪兒聽來的?」

    童童說:「不是聽來的。」

    我去抓她的手,她卻倉皇般閃開,起身,走到窗前:春天,萬物花開,春天的陽光總是格外透明、乾淨。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已經被教師帶到教室裡去了,只有一個空蕩蕩的鞦韆在風中晃來晃去……

    經歷了一些事情,曲曲折折之後,我們的愛情似乎更加牢靠了,我站在童童的身後,抱定她,在她的耳邊喃喃地說:「童童,以後不要再有跳樓那樣的傻想法了。」

    她的身體冰冷異常,抱在懷裡,像抱住一塊冰,而我的身體已經微熱,甚至有了慾念,我總是不能明白,為何我的慾念總是如此這般來去匆匆。

    「島嶼,你一直不會放棄我,對嗎?」

    我篤定地說:「對,我們一直都不放棄彼此。」

    「無論發生什麼事?」

    那天,我帶童童去了我和曼娜合租在火車站附近的大房子,有哥特式建築尖尖的屋頂,從外面看上去特別漂亮。童童那天異常溫柔、勇敢。眼神流轉。有時候,我覺得她像一個嘰嘰嘎嘎沒完沒了的女中學生,可另外一些時候,她躺在那兒,沉靜如水,優雅得不可一世,像個成熟的女人。

    她把襯衣的紐扣解開了一粒,堅定地說:「島嶼,來吧。」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童童,手中盛裝著紅酒的高腳杯迅疾墜落,砰的一聲,砸斷我驟然繃緊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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