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這樣一個故事:
妻子是個小尾巴,我走到哪裡她都要問到哪裡。我厭煩,她卻樂此不疲。
結婚那天,老婆用買戒指的錢給我買了一款手機。
那天夜裡,我們兩人在被窩裡一遍遍地調試著手機的響鈴。我們覺得,生活就像這鈴聲,響亮、悅耳,充滿著憧憬和希望。從那天開始,我常常接到她的電話——
"老公,下班了買點菜回家。"——
"老公,我想你,我愛你。"——
"老公,晚上一起去媽媽家吃飯。"
我的心裡十分溫暖。
有一次,我忘了給手機充電,又恰好陪領導到基層,應酬到半夜才回到家,推開房門一看,我發現老婆早已哭紅了眼睛。原來從我下班時間開始,她每隔一刻鐘就打一次電話,我都不在服務區。老婆更加著急,總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後來每隔十分鐘打一次,直到我推開家門,她剛把話筒放下。
我對老婆的小題大做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能出什麼事情?"老婆卻說有一種預感,覺得我不接電話就不會回來了,我拍拍老婆的腦袋,笑了:"傻瓜!"不過,從此以後我一直沒有忘記及時給手機充電。
後來我升了職,有了錢,手機換了好幾個。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欠著老婆的那枚戒指,便興沖沖地拉她去商廈。可是她又猶豫了,說:"白金鑽戒套在手指上有什麼用啊?給我買個手機好嗎?我可以經常跟你聯繫。"於是我就給她買了一部手機。
那天,我們一個在臥室,一個在客廳,互相發著短信息,玩得高興極了。
一天夜裡,我和同事到朋友家玩牌,正玩在興頭上,老婆打來了電話:"你在哪裡?怎麼還不回家?"
"我在同事家裡玩牌。"
"你什麼時候回來?"
"待會兒吧。"
輸了贏,贏了輸,老婆的電話打了一次又一次。
外面下起了大雨,老婆的電話又響了:"你究竟在哪裡?在幹什麼?快回來!"
"沒告訴你嗎?我在同事家玩,下這麼大的雨我怎麼回去!"
"那你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我來接你!"
"不用了!"一起打牌的朋友都嘲笑我"妻管嚴",一氣之下,我把手機關了。
天亮了,我輸得兩手空空,朋友用車子把我送回家,不料家門緊鎖,老婆不在家。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岳母打來的,電話那頭哭著說:她深夜冒著雨出來,騎著自行車,帶著雨傘去我同事家找,找了一家又一家,路上出了車禍,再也沒有醒來。
我打開手機,只見上面有一條未讀留言:"你忘記了嗎?今天是我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曰呀!我去找你了,別亂跑,我帶著傘!"她走在找我的路上,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我淚流滿面,一遍遍看著這條短信息,我覺得那一個晚上我輸了整個世界。
安可可讀完這條帖子後,淚流滿面地關了電腦。
抬起手背擦乾眼淚後,站起身來朝網吧的結賬台走去——
失去了才知道寶貴——
請你一定要珍惜啊!——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哦。
其實類似的話,已經說過了無數次,說到了噁心的地步,卻還是要在經歷過之後才能夠真正懂得這樣的道理。對於安可可來說,她就像那個故事裡的男人,把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給弄丟了。過去的那麼多年,那個叫陸川夏的男生,就跟個王子一樣那麼優秀挺拔地站在自己的身邊,甘願放棄更好的學府去深造而留下來陪自己窩在褐海這個小地方,光這份對愛情的認真就足以感動任何一個女孩了,當然,安可可也不例外,她曾那麼用心而努力地想過,就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就讓我們這樣永遠在一起吧。
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的話,也許安可可現在也是個乖乖女,整天依偎在陸川夏的呵護之下,兩年之後從大學一畢業,就可能在父母的撮合下成婚,這些都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發生了那樣的事之後,安可可的世界像是被徹底翻轉,再沒有任何傷害能使安可可對這個世界如此沮喪過,災難過後,安可可看著滿目瘡痍面目全非的世界,捂著臉失聲痛哭。
而那時,陸川夏在哪裡呢?
內心的話是,其實,我多麼想那一刻你能在我身邊,可是我不能讓你知道我遭到了這樣的羞辱,如果你知道了,也許你就會頭也不回地離我遠去。男生都是這樣的吧。可你為什麼那麼傻,還對我這麼好,還寵著愛著讓著我,這樣的生活再繼續下去的話,陸川夏,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騙子,我不能欺騙你這樣純潔的感情。
其實,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分手吧。
陸川夏同樣理直氣壯地問過來:為什麼呀?
安可可就在陸川夏那清澈而淡定的目光中崩潰了。她沒法正視他的乾淨,她真的不配再跟他在一起了,可是又捨不得放手。就是這樣輾轉反側難以抉擇的痛苦足足困擾了安可可兩年之久。每次那樣的對話,都會因為安可可找不到理由而得到陸川夏的嘲諷,然後用好看的笑容呈現給一臉委屈的安可可,任憑她鬧,她胡來,她驕橫跋扈,他都那麼好地待她,把手掌放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揉她的頭髮,溫和地說著,吶,別鬧了哦。
可是,還是清楚得很,早晚有一天,陸川夏會從自己的世界離開的吧,並且越走越遠,最後再也不會回到自己的世界裡來。
每每想到這些,安可可都覺得世界像是要塌陷了。
像是湧起的潮水,把溫暖的光線和聲音一併吞噬,捲向了遙遠而未知的海域。深深的恐懼撅住了安可可整個的靈魂。
出了網吧,眼前一片炫目的紅光,日光衝破了雲朵的遮擋,將白晝的馬蹄碾過了黑夜,帶來了新的一天。
昨天晚上睡在李昂那,一個晚上都因為李昂絮叨的那些陳年往事而無法入睡,就算是在李昂都已經呼呼大睡的時候,安可可還是瞪著眼睛在黑暗裡不能阻止地想念陸川夏,那個曾經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美麗的公主、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一切,所能提供的一切都給自己的男生,現在卻用"你簡直不是人"這樣的話來形容自己,排山倒海的難過裹脅巨大的塵土滾滾而來。
他真的要離自己而去了麼?
凌晨三四點的光景,安可可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從床上躍起,她為什麼要躺在這個叫李昂的男人的床上?她跟他並沒有什麼實際上的瓜葛,至於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它什麼也不是,它只是一個意外。她現在就要去把她的陸川夏從別的女生那裡搶回來,誰都不許跟她搶,誰都不行。從李昂那跑出來,天還沒有大亮,她突然害怕起來,就鑽進了一家網吧,等待天徹底大亮之後,回到學校去找陸川夏。
跟她道歉也好,要他甩自己兩個耳光也好,只要他能不放棄自己,跟自己繼續在一起,怎麼著都行。安可可這樣想著,把嘴唇咬出了一排白色齒印。
02
陸川夏手機關機。
安可可還不知道系裡的老師已經找過陸川夏談過話了,想著,就算是崔春麗住進醫院了,那麼這個時間也該在學校的吧。況且,她還要去學校一探究竟,是否真的像李昂所說,艾楊那賤人跟陸川夏好上了。
回到宿舍匆匆洗了把臉,黑著眼圈的安可可堵在艾楊宿舍樓門口。
那種迫不及待的強勢在艾楊一出現在視線之內飛速膨脹到完全無法自控的地步,衝上去刷刷就兩個巴掌。然後才表明立場:
"你這個賤人,要是你敢再勾引陸川夏,別說我找人廢了你!"
"我有勾引陸川夏麼?"對於安可可這張怒氣衝天的臉,艾楊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了,她伸手把額前的幾根亂髮梳理妥切後,揚起下巴驕傲地朝安可可望過去,頓了下,接著說道,"就算是我勾引他了,又關你什麼事呢?"
其實當下的安可可也是一片心虛,外強中乾的她,實際上禁不住一根手指、一句話、一根稻草的力量,任何形式的襲擊都可能使這個一夜沒睡的女生徹底分崩離析。只是,她努力地站得穩穩當當的,樹立自己在別人眼裡瘋狂形象。
安可可朝前走了一步,一把抓過艾楊的手腕,一張臉上全是滿滿散發著厭惡和嫉妒的光:"當然關我的事了,我跟你說,陸川夏是我的男朋友,誰都不能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你看,我這肚子裡都懷了上了他的孩子呢。"然後,在對方一臉的啞然中,得意地笑起來,"就憑這肚子裡的孩子,你說關不關我的事呢?"
艾楊完全沒有想到安可可會這麼不要臉。
眼下的這種情況,她完全沒有應付的經驗。手足無措地想要繞開安可可,因為今天本來是打算翹掉上午的課,跟陸川夏一起去尋找哥哥小虎的下落,昨天晚上又有知情人給提供了新的線索,據說,小虎被寄養的那家人現在生活在望花街。
艾楊一點也不想跟安可可這個瘋子再糾纏下去了。
她想要彎腰拾起剛才因為被安可可甩耳光而掉在地上的膠皮娃娃。
安可可卻是得寸進尺,上前一把扯住艾楊的頭髮使勁一拽,隨著對方尖銳地喊出聲來,安可可覺得有一種快感從腳底升起,她惡狠狠地吼著:"你媽逼地以後離陸川夏遠點,要不然的話,我跟你說,賤人,我要你好看!"
劈頭蓋臉來的一巴掌,就像是閃電一樣將整個天空一分為二,根本來不及防備,一個力大無比的巴掌就落在了安可可的臉上。
再睜開眼,是陸川夏一張鐵青色的臉。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
"你打我?"捂著臉的安可可一時沒反應過來。
"打的就是你!"陸川夏氣呼呼地喊過來,"你要是再鬧,我還打!"
"陸川夏,我操你媽啊!"
"你如果連最後的一點臉面都不想要的話,請你盡情地操吧。"陸川夏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這種氣急敗壞、破罐子破摔的態度跟安可可講話,"拜你所賜,我終於什麼都沒有了,被趕出家門,被開除學籍,你還想我怎麼樣,安可可大小姐,請問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陸川夏第一次當著自己的面這麼不要臉地大喊大叫,而且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流下了眼淚。其實安可可也非常難過。她什麼羞辱都可以承受,就是不想看到陸川夏也跟著自己在別人面前丟臉。可是……
周圍的人臉上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目光來。
唧唧喳喳的議論,像是潮水一樣悄然席捲而來。
安可可全然顧不上外人的議論和目光。
她撲通下跪在地上,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下來:"小夏,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求你答應我好不好?"
"什麼事?"陸川夏想要把安可可從地上拉起來,使了半天力氣,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賴在地上,陸川夏覺得安可可這樣純粹是故意的,她想招惹來更多人的注意,不把事鬧到最大,捲到無法逃竄的漩渦不肯罷休。其實也不是不知道,從小到大,安可可就是這樣孤注一擲的人。兩條厚重的眉毛沉沉地壓住一雙漆黑的眼睛,陸川夏覺得毫無辦法。
"你陪我去打胎吧!"
陸川夏的回應很生硬、直接:"我不去!"
"為什麼?"
"又不是我的孩子,你少沒事找事,把這些屎盆子往我腦袋上扣。要去你自己去!自己作孽自己受著吧,你!"陸川夏用力一甩,終於逃脫了安可可的束縛,轉身拉住艾楊的手,"我們走!"
"今天還去麼?"艾楊弱弱地問。
"找你哥哥是正經事呢。"陸川夏拉起艾楊的手,"我們走吧。"
03
突然散去的人群。
唧唧喳喳的議論、謾罵性質的評論以及飄向自己的鄙夷的目光,都像是一把把匕首朝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的身體一刀一刀插來。
空蕩蕩的早晨,以及被深秋冰冷的風吹得瓦藍瓦藍的天,從骨髓裡往外散發著冰冷的氣味。
安可可無力地從地上站起來。
悲傷的目光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
陸川夏和艾楊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
他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吧。
她垂下濕漉漉的目光。
不遠處的台階下躺著一隻膠皮娃娃。
孤單地仰面朝天地被遺棄在那。
有點無辜。
安可可挪動腳步,彎腰揀起。
黑暗中突然跳動起來的紅色花火。雖然只有那麼微弱的一蔟,卻像是在瞬間照亮了整個黑夜。
跳躍的思緒,以及筆直指向真相的線索:
膠皮娃娃、艾楊、洋洋、"找你哥哥是正經事呢。"……
吶,如果是這樣的話。
安可可的嘴角拉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04
你現在是終於離開我了的吧。
是吧?
不遺餘力地想要把我甩得遠遠的。
看向我的那種厭惡到底的眼神,漸漸虛空到斑斑點點的幻影,而現在,連乞求你再回頭看我一眼的機會也都不再肯給了。
可能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安可可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了。於是轉身,朝宿舍走去。隨手把那個膠皮娃娃扔在櫃子裡,然後踢掉鞋子,倒在了床上。
同宿舍的女生這個時候都出去了,不是圖書館學習準備考試就是跟男朋友出去約會,只有安可可身心俱疲地和衣倒在床上。
外面刮起了很大的風,安可可聽見了那種耳朵泡在水面下呼嘯而過的響聲。
宿舍樓下依舊有剛入校的大一新生很大聲地說著話,甚至有些小男生會拿著鮮花守在女生宿舍樓的門口,然後不要臉地大聲喊著,某某某,我喜歡你之類的話。
要是擱在以往,安可可會覺得那是非常浪漫的事吧。
可是,現在她除了難受和煩躁之外,什麼也感受不到。
甚至控制不住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朝樓下那個小白臉跟潑婦似的罵開來:"操你媽的,大白天的,你跟那喜歡個屁!回家去跟你媽說吧,再他媽的攪和老娘睡覺,看我扔兩潑狗屎在臉上叫你嘗嘗鮮!"
那小白臉抬頭朝安可可的宿舍看了看,什麼也沒說,抱著花掉頭就走掉了。
這一下,世界忽然安靜了。
躺在床上緊緊地閉著眼,秋天清冷的白光照耀在安可可的臉皮上,長長的光線拖曳著空氣中的塵埃朝安可可一起聚攏起來。
安靜是安靜了,卻怎麼也睡不下去了。
就跟是飄蕩在茫茫的大海上,沒有一刻有安定感。
突然想起,按照醫生的囑咐今天要再去一次醫院。安可可呼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翻出了病歷卡,塞進口袋裡,匆匆就下樓了。
剛一出宿舍樓門口,就撞在了一人身上。
安可可抬起眼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生擋在自己面前,一身結實肌肉從貼身的短衫中掙出來,恨不得立刻脫光了上身告訴大家,看我這一身肌肉,結實著呢。安可可一挑眉毛,口無遮攔的髒話順嘴而出。
"你瞎了眼啊!"
回應安可可的不是解釋,不是更加粗暴的回罵,而是沉默不語天塌地陷的一巴掌,打得安可可眼冒金星。這才僅僅是個開始,男生一把扯過安可可的胳膊,排山倒海的一頓拳打腳踢,嘴中只是恨恨地說著:"你個爛貨,嘴巴還真是不乾淨!"
安可可好不容易掙脫了男生的手掌,卻迎面撞上了剛才在樓下抱著花喊"喜歡"的小男生,他一把將安可可推倒在地,然後笑瞇瞇地說著:"你倒是罵啊?我看你還能罵出什麼難聽的話來?賤人!"
一口唾沫吐在安可可的臉上。
身後站著的男生則適時地朝她的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臨走之前,那人還指著安可可的鼻子凶狠地說著:"下次見到你繞著點走,嘴巴乾淨一點,否則我搞死你!"
05
手機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被摔得四分五裂。
機蓋、電池、機身被摔得分了家。安可可渾身是血地爬過去,哆嗦著把手機拼在一起,努力地按下開機鍵。
然後迅速找到了陸川夏的號碼。
撥過去,卻一直沒人接聽。
再撥。
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安可可把手機丟在地上,這一次,終於號啕大哭。而之前被人毆打時不見蹤影的後勤管理員這一刻不知道是從哪跳出來,在看到一團血肉模糊的安可可之後驚訝的一聲大叫:"哦呀,真是作孽啊,是不是出人命了啊?趕緊撥120啊!"——
吶,其實那一刻,我好想你在我的身邊呢,或者,僅僅是想聽一聽你的聲音,想聽你對我說"沒事,我就來"之類安慰的話——
可是,你卻連把我對你說話的機會都給堵死——
我就是這樣讓你討厭的麼?——
如果你聽到了我的呼喊,你還會置之不理麼?——
你是不會的吧?
06
安可可在醫院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已經是黃昏了。悲傷而寂寞的光線照耀在白色的床單上,將淡淡的憂傷罩在了房間裡每一個人的身上。
努力地扭過頭,迎上來的目光卻是安可可最不想見到的人。
手裡端著保溫杯的艾楊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
"你醒了啊?"
"怎麼是你?"
"那你以為是誰?"
"陸川夏呢?"
"他去主治醫師那去了。"艾楊把手中的保溫杯遞過來,"這是他給你買的粥,熱著呢,趕緊喝點吧。"
"你少在這裡假慈悲!"安可可白了一眼艾楊,翻了個身,把背朝向艾楊。
"可可,你別這樣任性。你這樣的話,陸川夏他會很傷心的。"
"閉上你的破嘴吧!"安可可氣呼呼地說,"你給我出去!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半晌,艾楊都沒有回應。
安可可把頭轉過來,看到的是兩張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
陸川夏跟艾楊並排站在那,臉上是那種失望的表情。
這就是了。
"我這樣子讓你們很失望吧。"安可可在心裡為自己鼓氣,"我不會哭的,我並需要你們的愛,我不在乎。"
可是為什麼,在看到他的一瞬,在看到他眼神裡流露出來的那種放棄的神情,心還是一瓣瓣地破碎成齏粉。
之前醞釀的一肚子委屈,在看見他那張苦臉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陸川夏開頭的第一句話是:"艾楊的那個膠皮娃娃是在你那裡的吧?"
"鬼才知道!"第一時間做出這樣的答案。
然後又一次繃起了臉,轉過身體——
陸川夏,我已經被人凌辱到這樣的地步,你關心的還僅僅是艾楊那個賤人的一個膠皮娃娃,難道我安可可連一個路邊拾來的垃圾玩具都不如麼?更不用提,我和艾楊在你心中的位置了。吶,如果是這樣的話,李昂其實也沒有說錯呢。
你知道那種失望到底的感覺麼?
就像是前一秒鐘還在熱浪滾滾的盛夏,恨不得不穿衣服才涼爽呢,卻還是刷刷地流下汗水,而下一秒世界就徹底變換了模樣,像是進了空間轉換機,一下就到了北極,到處都是凝固的冰川,以及零下幾十度的寒冷溫度。而對於這一切,你還沒有準備好,你抱著胳膊站在巨大的白色冰川前,看著它卡嚓卡嚓地一分為二,破碎的粉塵漫天席地,捲起海面上刺骨的海水朝自己瘋狂地襲來,然後,那麼巨大的冰川轉瞬就沉入漆黑無光且寒冷異常的海底。
安可可舉起手,罩在眼睛上,以免濕潤的眼角被陸川夏看見。
其實,走到這一步,也挺好的啊。
安可可努力拉動嘴角,想讓自己笑出來,可是那個笑卻比哭還難看。
07
有人給艾楊提供了新的線索。
所以,那一天,陸川夏陪著艾楊帶著膠皮娃娃去尋找失蹤多年的哥哥去了。
可是快到地方的時候,艾楊才發現手中的膠皮娃娃不見了。
忽然想起來,剛才再跟安可可糾纏的時候也許掉在那裡了。
陸川夏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那個時候,兩個人正坐在雙層巴士裡,窗戶外面是整潔而乾淨的秋天街道,光禿禿的樹枝橫七豎八地割裂著天空。青色的建築群一片連著一片。陸川夏張嘴問道:"你是不是很討厭安可可啊?"
"沒有呢。"
"真的呀?"
"嗯。"
"其實有時候,連我都有點厭倦了她呢。"
"厭倦她什麼呢?"艾楊歪過腦袋。
"不聽話呀,任性呀,不顧一切地瘋狂舉動呀……"陸川夏的目光濕漉漉的,他抬手擦了擦紅掉的眼睛,"總之,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很難過呢。"
很難過,那種置身於漩渦之中的切身體會,你是能感受到的麼?
看著最親近的人被巨大的黑色漩渦毫不留情地吸納進去,你卻束手無策,甚至表情冰冷,你是知道心如刀割這樣的詞語並不是虛無的存在——
我真的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其實每次跟你凶完以後,我也總是要自責上好長一段時間呢——
我們可不可以不這麼一路鬧下去了,能不能好好坐在一起說說話呢?
艾楊伸手把陸川夏的整個人抱住,就像是媽媽抱住小孩子一樣。
陸川夏姿勢彆扭地轉過身,身體俯了下去,把頭窩在了艾楊的胸口。
聽著那像是從全世界最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心跳,聽著艾楊安慰的話,也像是從全世界最遙遠的海域被海水捲來的脈脈溫情。
"小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小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08
主治醫師是個男的。
三十來歲,戴上眼鏡後更顯文質彬彬。
他來到安可可的病房,把大本子一翻,然後推了推眼鏡大聲地問:"病人家屬呢?"
陸川夏忙探了過來:"這裡呢,醫生。"
醫生從上到下看了眼陸川夏,然後開門見山地問:"你是孩子的父親吧?"
"啊?"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問題,再一次突然之間潑了過來,陸川夏下意識地第一時間回頭朝艾楊看去,她處在逆光的位置上,黑黑的一張臉,看不清什麼表情。於是在半張著嘴不知道要說什麼時等到了醫生下面的話。
"孩子是保不住了,你在這裡簽個字吧,回頭要做流產手術。"醫生轉身想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基本是皮肉傷,只是有一根骨頭,在片子上顯示,像是斷了,回頭還得請骨科大夫再給瞧一瞧。行,先這麼著,有什麼事請隨時叫我。"
09
醫生走了。
陸川夏和艾楊也走了。
房間裡一下就寬敞了不少,也再沒有了說話的聲音。如果說有聲音,也只是點滴瓶裡,藥水落下去的滴答聲。
其實,是聽不見的呢。
你以為真的就安寧了嗎?
其實,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所謂的暴風驟雨其實才僅僅是個開始呢。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振動加鈴聲響個不停,把剛剛向夢鄉挺進的安可可強行給拖了回來,安可可伸手夠過手機,想也沒想就接起來。
"喂——"
劈頭蓋臉的責罵,像是從天而降的一盆污水。
"操你媽的安可可,你他媽是不是耍我呢?"
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誰啊?"
"你半夜從我那溜了到也算了,你他媽還把兩千塊錢也給我拿跑了,你還想不想活了啊,你!"
這才明白過來,手機裡這個朝自己歇斯底里的傢伙原來是李昂,其實安可可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那錢揣在衣服口袋裡,走得匆忙也就給帶了出來。
不知道怎麼辯解,於是索性找個借口:"我流產還需要錢呢?你給啊?"
"別說廢話!你跟哪呢?我去找你。"
"我……我……"
"安可可,你信不信我掘地三尺也能把你給找出來,你要是不跟我說實話,我跟你沒完!"
無奈之下,安可可也沒了主意,只好乖乖地說了實話。
那個時候的陸川夏和艾楊已經分道揚鑣地分別朝白山路的家以及學校走去。
陸川夏是為了跟陸振東籌錢。
而艾楊則是回學校去找找膠皮娃娃。
李昂風風火火地騎在機車上朝醫院一路狂奔而來。
10
跟陸川夏告別後,艾楊獨自一人轉上了另外一條街道。
疏於清理的街道,堆積了厚厚的一地落葉,踩上去發出細小的聲音,卻也舒服坦蕩,像是走在地毯上一樣呢。
突突突的機車聲。
猛地抬起頭,視線裡已經出現了一個人影。
捲著一地的落葉和風,就跟是從某個奇幻小說裡跳出來的人一樣,騎在一輛快要散了架子的機車上朝這邊風馳電掣而來。
嘴上還叼著根煙。
這副怪形象不由得讓艾楊朝他多看去了幾眼。
到附近時終於辨認出就是不久前的時間在打工的店裡戲弄自己的那兩人中的一個。
於是想繞道走開。
卻為時已晚。
冒著煙的機車突然沒了聲音,李昂歪著腦袋,掉過車身,饒有意味地看著女生的背影,吹了一又長又尖的口哨。
女生加快了腳步。
李昂也不動聲色,只是加大了油門,突突突地從把車原路開回,然後把車一橫,堵在了艾楊面前。
"哈,你不會跟我說你不認識我了吧。"
"我本來就不認識你!"
"那你躲我幹啥?"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咋可能,小爺我慧眼識珠的。"李昂又拍了下車把,"強調一下,是珍珠的珠,可不是母豬的豬。"
"討厭!"
"呵呵。"李昂把臉湊過去,"可是,我不討厭你啊!"
伸手過來掐了下艾楊的臉蛋。
"呀,嫩得都能掐出水來呢。"李昂指指機車後面的空位,"上來啊,跟我說一聲,我甘願護送美女回家呢。"
艾楊白著臉想強行走開,卻被李昂一把扯回。
"咋地?瞧不起爺們這座騎啊?"李昂甩了甩頭,"跟你說實話,一般人想坐還沒機會吶!你可別不識抬舉啊!"
艾楊知道自己碰上了一難纏的主,眼淚都汪了上來,就差一個爆點,該掉下來了。她飛快地低下頭,朝李昂赤著的小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防備不及的李昂慘叫一聲,鬆開了手。
艾楊抬腿就跑。
"誒我操,我看你他媽的能跑到哪去。"
李昂一加油門,機車冒著一陣黑煙突突突追了上去。因為過於緊張,艾楊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李昂麻利地從機車上跳下來,從地上一把扯過艾楊,然後死死地頂在巷子一側的牆壁上。艾楊努力地別過臉,但男生一嘴的煙草味道還是橫衝直撞地撲面而來。
青澀的胡楂紮在艾楊的臉上,碾過一片癢癢的感覺。
就在李昂的嘴唇覆蓋到艾楊的嘴唇上時,從後面突然捲過了一陣風。李昂感覺領子被人拼了命地扯開,根本來不及回頭,就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手持一長長的木頭棍子的陸川夏紅著眼站在面前。
"要是你再動她一下,我就跟你拚命!"
李昂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喝,還真沒看出來呀,你們倆還真搞上了。"然後目光轉向艾楊,"跟你說,這小子睡過的人,白送我李昂,我都不稀罕呢。你這個,賤——貨——"然後跨上機車,突突突地開車走了。
11
那天陸川夏把艾楊送回了學校。
一直到艾楊進了宿舍門口才掉頭出了學校。
路上也為以後艾楊的安全做了周全的考慮。因為自己現在被開除學籍,所以近一段時間也不會在學校裡,當艾楊提及以後的打算時,陸川夏笑笑,反問人生哪裡是計劃來的呢。倒是他開朗樂觀,介紹了兩個男生給艾楊,以後如果我不在你身,有人再欺負你,你就找他們幫忙就可以。
艾楊不勝感激。
天徹底黑了。
整個城市被星星點點的燈光點亮了。
像是漂浮在茫茫海洋上的一條船。
陸川夏在出了學校門口還是忍不住掛了個電話給艾楊。
"喂——"
"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陸川夏的目光凝望著這深沉又微涼的夜色。
"你說。"
"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請你跟我去看看我的少年。"
"你的少年?"艾楊一時有點迷茫。
"是啊!"陸川夏笑笑,"還有我少年時的朋友,很小的時候,我們曾一起長大,後來他被父親送到了北方褐海,再然後,他……好了,不說掃興的話了,如果你想去的話,我明天來學校接你呢。好不好呀?"
"好呢。"
掛斷手機後,陸川夏朝空曠的夜空長長地吁了口氣。
一片葉子落在了陸川夏的腳下。
他抬起手,朝對面開過來的亮著紅色的taix字樣的出租車招了招手。
12
是不是一覺醒過來,一切都會變得像是少年時代那樣沒有憂愁傷悲呢?
突然就非常想念少年時代的朋友。
那個曾經撫著自己的頭頂,瞳孔漆黑,眼神明亮的男生,一直以哥哥自居,在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比自己還有信心的攥著拳頭:"小夏,沒事的呀,我很看好你的啊!"
"我很看好你的啊!"
這樣的話,已經將近十年沒有聽到過了呢。
那種絕望的掙扎聲。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針戳在太陽穴上、心臟上,疼痛真實地傳遞在每個神經末梢,被強行放大,就算是在夢裡,也能聽見那種呼喊的聲音。
不,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