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夏冬說,杜仲,你懷裡的那個東西今天一定會送出去的!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拿它送人?
他說,她從小就喜歡花,春天裡小小的迎春花,你瓶子裡的東西不就是嗎?我記得,小時候,我總是站到牆上給她摘淡淡的迎春花,我對花粉的過敏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有一次,我從牆上面跌下來,摔得鼻血直流,她給嚇哭了,樣子好醜,像小貓,她一直喜歡迎春花,一直是,這麼多年似乎就沒變過。
她,她是誰啊?
何小草啊!你不是要找她嗎?
我大為疑惑,因為無法確定面前的這個男孩和何小草之間的關係。
我見到了何小草。
透過一扇虛掩的門,我看見了她。她彎著腰,站在水龍頭前,垂下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半張臉,手中握著一個藍瓷花瓶,水就沖在那上面,發出嘩嘩嘩的聲音,那水聲猶如最動聽的一支曲子,沖走了我一個夏天汗漬淋漓的煩悶和情慾。
我靜靜地站在門外,忽然之間,覺得她是如此的遙不可及。雖然此刻,我和她,只有一門之隔,可是,我看她,猶如水中望月,一步之遙就是兩個世界,黑夜的內容和白天的形式猶如掌心和手背,肌理和紋路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無比可怕的發現。
身邊的男孩在得意洋洋地微笑。
我站在那,手足無措,懷抱裡的杯子倒映著花朵的疊影。
一個少年,在他喜歡的第一個女孩那裡遇到了問題,也或者是對生活中某個黑洞的發現,他還小,還不知道繞道而行,他努力地思索,卻苦於沒有答案,少年式的憂鬱由此誕生,並盛開出詭異的花朵。
站在我身邊的夏冬越過我投在地上的陰影,他輕輕一跳,又越過了門檻,輕而易舉,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何小草轉過身來。
她看見了他。似乎嚇了一跳,隨即大聲地叫喊起來,沾著水珠的雙手拍在了他的臉上,他躲閃著,快樂的叫聲四處飛揚。
何小草追逐著企圖逃跑的夏冬,她躍躍欲試的樣子無比美麗,水和陽光,繚繞在她的周圍。
那個中午,陽光清亮,何小草的瞬間之美徹底擊垮了我,她赤裸裸的小臂上水珠點點,在轉動身體的一剎那,縷縷陽光幻化的精靈聚攏在她的四周,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交織著喜悅與羞澀。
她看見了我。
藍瓷花瓶就那樣突兀地從她的雙手脫落。粉身碎骨。粉身碎骨。
就是這個女孩子,她叫何小草,是我在1996年的那個夏天裡徹夜想念的女孩,她進入我的夢境,是我隱秘的情慾之河的河床,黑夜如水,覆蓋住我灼熱的身體,為了她,我心甘情願在桀驁的太陽下行走。
她抬手攏攏耳後的頭髮,莞爾一笑。
何小草說,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窘住了,臉越來越熱,身體甚至不能自持地顫抖。城市的喧囂包圍著我們。明亮的蟬聲、大馬路上卡車跑過的轟隆隆的聲音、巷子的閣樓裡電視機的聲音、男人們的鼾聲、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孩子的啼哭聲。
聲音。
夏冬說,杜仲,你進來吧。
他扭捏地進去了,站在何小草面前,她那麼好看,她不知道怎麼形容,像早晨停留在花瓣上的露珠,清澈且熠熠閃光,他把那只好看的裝著小小的迎春花的瓶子給了她。他說,他尚且記得去年的清明,他們班級集體郊遊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抱著這樣一個瓶子的,裡面裝著好看的迎春花。他如法炮製,他希望她能喜歡。他最後還說,他喜歡她。他一字一頓地說。雖然艱難卻不猶豫。
她聽了,並信以為真,等著他拉她的手。
八
這當然是假的,是我今天的臆想。
這世上又很多事,很多人是不能去碰的,連想都不成,把它藏在心底,讓它發霉發濫,可是,它頑強地活著,像火,不肯自生自滅。一個人,一旦置身於安靜和孤獨中,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東西就猖獗地生長。
疼。殘忍的疼。像刀子在割肉,血濺出來,一片模糊。
我是一個靦腆懦弱的孬種。
事實上,那天,我臨陣脫逃了。
我是一個會臉紅的小男人,我在何小草櫻桃一樣的小嘴巴微微啟動的一刻即崩潰了,我成了碎片,不堪一擊,成為碎片的還有我懷中的那個瓶子,它轟然一般碎在何小草的面前,「嘩啦」一聲,水點濺濕了我的褲腳,我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無地自容,倉皇一般逃走。
可是,我為什麼要逃走呢?
氣喘吁吁地跑了好久,才停下來。牆角生長著梧桐,葉片碩大,落下來的時候遮住了一小塊蔚藍色的天空,我蹲下來,失聲痛哭,不能抑制地流淚。
我覺得我一無是處。
夏冬追上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你可真是一個膽小鬼!
他這麼說是對的,他這麼說無非是告訴我,我根本配不上何小草。是的,的確如此,這個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好想揍他一頓。
可是,他說,交個朋友吧。
他還遞給我一支煙,笑嘻嘻地說,你可真是沒出息?!有什麼好哭的呢?你又不是沒見到何小草,見到了就是了嘛。
坐在馬路牙子上,我抽掉了一支煙,又問他要。
其實我不會抽煙,這是第一次,我覺得煙的味道很好聞,我爸身上就有這種味道,我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然後又問他要,煙的味道很辣,我被嗆得直流眼淚,淚眼婆娑,我顧不上臉上的一道道淚痕了,亦顧不上廉恥了。
夏冬搶過我手中的半截煙,他大嚷著,你這人大腦缺氧吧!是不是想嗆死自己啊!再說了,我這一包煙,你這麼一會兒,就給報銷了!
他說著,把剩下的半截煙狠命地吸了兩口。
我說,你才有病!
他說,你倒是有點骨氣啊?!
我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牛一樣衝他頂去,始料不及的夏冬被我撞了一個跟頭,他坐在地上一副傻呵呵的樣子,他說,你小子想怎麼著?
我說,我想廢了你!
你口氣倒是不小。
我又衝過去,企圖把他騎在我的身下,狠狠地扇他兩個巴掌。就在我趨身向他撲去的一刻,他竟然飛起一腳,正好踹在我的胸口上,我感覺胸腔內劇烈的震盪,彷彿要噴出鮮血來,身體不自覺地向後倒去。
他依舊坐在地上,大聲地說,知道這招叫什麼嗎?這叫玉兔蹬鷹。
我跌坐在不遠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的腳下是一地的煙蒂,還有散落的煙灰,用腳捻了捻,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裡,迎著風,向西而去,沉默不語。
他站在我的身後,大聲地說,不打不相識,你就應該這樣子,勇敢一點。
我說,我下次一定饒不了你!
他說,那好啊。明天你還來櫻花街。我跟這等你。
那時,我已經走出了很久,停了下來,回頭衝他笑笑,但沒說話,我知道明天我不可能過來了,而且我真希望這個站在我身後的人就此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在我身後,他衝我揮手,故意擺出一個酷酷的pose。
一個黑色的風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