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孤兒。
許多年前,在莫北帝國,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被人帶到雪毫山下。那時我還小,是襁褓中的嬰兒,我無法記住任何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被遺棄。是我的師父門戈把我帶回了王宮,帶到梭冰的旁邊,我從小在王宮長大。莫北帝國的王賜予了我莫北王族最高貴的血統。
同我一起長大的是莫北帝國惟一的王子,他叫梭冰。梭冰有著英俊的面龐和過人的悟性。他性格沉穩,心地善良。在莫北帝國有著皚皚積雪的雪毫山上,我們一起師從於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門戈。
我總是在無人的時候踮起腳,親吻梭冰的眉毛。我對她說,梭冰,我喜歡你。
在紛揚飄落的雪花中,梭冰將我輕輕地攬入懷中,他小聲叫著我的名字,並把溫暖的呼吸吹到我的耳後。他說,濯隱,濯隱,濯隱。
如果我不制止他,他會一直說下去。雖然我的臉上掛著嗔怒,但是我的心裡卻十分幸福。
門戈對我說,濯隱,你是梭冰的保護神,你們會一起長大,你要好好地保護他。
少年時,經常和我們在一起玩耍的還有莫北帝國大巫師煙周的兒子荒連。在所有的孩子當中,荒連的巫術最好,他飛揚跋扈,時常凌駕於梭冰之上,讓我們叫他王子。
我說,你不是王子。
荒連說,我為什麼不是王子?誰的巫術最好,誰就應該成為王子。
我說,收起你這些騙人的鬼話吧!梭冰才是王子,是莫北帝國惟一的王子。
荒連用靈力操縱一塊冰凌向我飛來,我躲閃不及,被擊倒在地。
荒連說,叫我王子。
我桀驁地抬起頭,說,不!
荒連向我衝來,他死死掐住我的脖子,使我幾乎窒息。這時,我看見在荒連的身後梭冰凌身飛來,他手中的光箭直指荒連的脊背。他的靈力還不夠,光箭只是短短的一節,沒有什麼殺傷力可言。即或如此,荒連的胳膊也被劃破了,鮮血直流。
荒連大聲地說,梭冰,你卑鄙。
梭冰說,你欺負一個女孩,難道你不卑鄙嗎?
荒連突然抬起手,他雙拳向梭冰劈頭蓋臉地砸去。我看見梭冰被他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落下來,最後,翻滾到渡風殿外的梅花樹旁。
我瘋了一般向荒連衝去,一頭撞在他的身上。我哭著說,荒連,你再碰梭冰,我就會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我去找門戈,我說,你是不是在欺騙我?
門戈俯下身來,和藹地問我,我什麼時候欺騙過你啊?
我說,我不是梭冰的保護神?!
門戈瞪大了眼睛,吃驚地說,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是梭冰的保護神!我能保護他嗎?荒連把他打傷了,而我只能袖手旁觀。
門戈笑了。
他說,濯隱,你還沒有強大的靈力,怎麼能去保護梭冰呢?
不久,在雪毫山陡峭的懸崖邊,我遇見了一個人,他白髮飄飄,袍寬袖大,枯瘦的手指像梅花樹的樹枝。他說,濯隱,我可以傳給你別人無法企及的靈力。
我好奇地看著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我不旦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所有關於你的秘密。我知道你喜歡梭冰,知道你討厭荒連,你想當梭冰的保護神,保護他一生一世也不受別人欺負。我知道你是雪毫山下的棄嬰,你的襁褓之中有一塊庹芏玄玉,後來,它被王后紫刃收存起來了。
我高興地拍手,說,你真的什麼都知道?
他突然笑了,說,當然。
他在不經意間揮了揮衣袖,遠處的冰川被黑色的閃電擊中。
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巫師,我可以讓梭冰成為天下之王。
我說,我能打敗荒連嗎?
他說,能。當然能。
荒連死了,死於梅花蕊,他通體青黑,七竅充滿無法凝結的血污。
荒連死後,門戈把我帶到渡風殿。
他說,濯隱,你是一個不會說謊的孩子。你告訴我,你真的沒有殺荒連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
門戈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他命令我,把你的手抬起來。
我伸出雙手,神色茫然地看著他。
門戈盯著我的袍袖看了很長時間。之後,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我也低頭看我的袍袖,上面的梅花蕊熠熠生光。顆數和我的年齡一模一樣。
從此以後,每個月圓之夜,我都要前往雪毫山,去見那個陌生人。而我每次去,他都會教給我一些莫北帝國以外的神奇幻術。那些幻術方法簡便,殺傷力卻強烈無比。陌生人不許我問他的名字,也不容許我和他學幻術的事情讓任何人知道。我樂於接受他這樣的條件,因為自從和他學習法術以後,我真的成了梭冰的保護神。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梭冰出現一點點危險,我都會及時地出現在他的身邊。那是無比快樂和幸福的時刻。我拉著他的手,傲視四方,感受少女獨有的甜蜜在腳下淙淙流淌。
終於有一天,那個陌生人把我叫到他的身邊。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碩大無比的水晶球,讓我獲知了荒連的死因。梅花樹下,我和荒連發生了劇烈地爭吵,他按住我的頭,逼我拜服在他的腳下。他說,今天,我要讓你知道我才是王子。我怒不可遏,身體一旋,脫離他的掌心,隨即,我射出幾顆梅花蕊,擊中荒連的要害。荒連恐怖地望著我,臉色由白轉黑,他揮了揮手,漸漸抹去自己在水晶球中的影子。
我突然發出尖叫,我大聲地說,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荒連。
可陌生人說,只有我知道,荒連不是你殺的。除了我,沒有人會相信你。
他拉著我的手,面向巍峨高聳的雪毫山,突然涕淚橫流。他說,濯隱,你已經長大了,是該告訴你一切的時候了,
一切?
陌生人說,是。是一切。我叫荊冽。是你的父親。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仰起的面龐,又接著說,你不要驚訝,我是你的父親,是大滎古國巫術族的族長。我們的家族在遙遠的不商山,在歌舞昇平的樂陽城郊外,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天上的星星比鮮花還多,我們居住在山谷裡,擁有無限的自由和快樂。可是有一天,這些都結束了,大滎古國的王決定誅殺我們,他害怕我們的至高無上的靈力威脅他的王座,害怕大滎古國有一天會成為巫術族的天下,於是,有了那場神鬼皆驚的屠戮。三千九百一十三名巫術族最優秀的巫術師被捆綁在太鎬宮外,數百名劊子手從清晨一直砍殺到黃昏,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砍鈍的刑具堆積如山。那殘忍的場面無法用語言描述,無論時光如何飛逝,目睹這一慘狀的人都會把大滎古國王族的暴行鐫刻在心。在那場殺戮中,你的母親死了,你的叔叔姑姑死了,你的兄弟姐妹也全部殉族,只有你,一個剛剛出生的新鮮無比的生命,被我用靈力送到了莫北。這世界上惟一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荊冽問我,濯隱,我的孩子,你喜歡梭冰嗎?
我說,喜歡。
荊冽說,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字,叫「愛」。
荊冽說,我還要告訴你另外兩個字,那就是「仇恨」。在某種程度上,「仇恨」比「愛」更重要。
寒冷和溫暖在我的心底猶如兩道巨大的水流交錯在一起。
我站在一片慘烈的血泊中,眺望遠方紅色的天空。在暗淡的星光背後,風送來巫術族孩子嘶啞的哭聲。潛伏在我生命裡十幾年的刀光劍影,瞬間幻化成現實。它們總能讓我在無比歡樂的時候領略悲傷的奔襲。我知道,那就是荊冽所說的仇恨。一個人心底的仇恨一旦爆發,就再也不能遏止了。
荊冽說,濯隱,我的孩子,你能叫我一聲父親嗎?
我沉默了半晌,猛地抬起頭,清晰地吐出了兩個字,父親。
他的臉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
許多年後,梭冰問我,荒連真的不是你殺的嗎?
我委屈的淚水不能自持,紛紛滾落。梭冰笑了,眉毛高高地挑起,他說,你還記得嗎?荒連出事之後,父王把莫北宮闕中所有會巫術的小孩子都趕到了雪毫山。只有你和我被留了下來,你經常拉著我的手,去看渡風殿外的梅花,你一遍一遍地對我說,梭冰,請你相信我,我沒有殺荒連。你每次這樣說的時候,都會落淚。我就安慰你,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是的,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已經長大了,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我偎依在他的懷裡,傾聽他的心跳。梭冰說,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成為我的王后。然後,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說,我等著那一天,我們永遠在一起。
王薨了!
風雲突變的一幕讓我目瞪口呆。
在雪毫山,我和門戈同時占卜天象,我看到了門戈臉上的重重陰影。
門戈問我,濯隱,你占卜到了什麼?
我下意識地點頭。
濯隱,如果我有什麼意外,希望你能保護梭冰,保護我們的王子,順利登上王位。
我的手心儘是汗水。我說,好。
從雪毫山回來之後,我去見梭冰的母親紫刃。紫刃對我的牴觸似乎是與生俱來。從我記事開始,她對我說話時,眉頭就從未有過舒展。
紫刃問我,你來幹什麼?
我說,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告訴你誰是殺王的兇手。
紫刃的臉頓時變得無比蒼白,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死王?
紫刃平靜下來,口氣也開始軟弱起來,她說,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
我得意地笑了。我說,你能這樣想很好。
後來,梭冰去找紫刃,告訴她,他要娶我,要我成為他的王后。如我所願,紫刃拒絕了他。我承認是我親手殺了紫刃。在我動手的時候,她驚恐萬分地看著我,用絕望的目光問我為什麼。我無法回答他,我使用了最為殘忍的梅花蕊,並在她即將倒下去的時候,對她說,我身不由己。我看見她的臉龐上最後現出的淒艷的微笑。
我一襲白衣,宛如雪毫山上最艷美的一朵雪蓮花。裙裾飛揚,蹁躚如蝶,笑容裡滿是燦爛和純真。我站在高高的渡風殿上,目光如水,明亮而清澈。
他問我,我的母后可是你殺的?
我收斂了笑容,說,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她說,除非她離開這個世界,你才能迎娶我,我才會成為你的王后。所以我必須殺死她。
這就是理由?
我的目光也變得決絕了。我說,是。
他腰中的長劍破鞘而出,劃破了我的喉嚨,之後劍柄穩穩的落入他的掌心。
那劍上刻著他的名字。
我踉蹌地向後退去,幾步之後,轟然倒地,我的鮮血噴湧而出,瞬間化成一條飄然的小河。
我說,我王,你早晚要殺人的。
我的心終於被撕碎了。
白色的大鳥在我的頭上掠過,發出短促的鳴叫。
其實我並沒有死,我只不過使用了父親教給我的幻影法術。從我殺了紫刃的那一刻起,我突然變得身不由己。
我利用強大的靈力擊敗了何啻,並使大滎古國的軍隊順利地踏過洹水。此時,門戈也如約從雪毫山趕到這裡,引導大滎古國的軍隊通過蒺藜谷防線。
本來,我是不打算殺門戈的。但是我發現,門戈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並想用死亡告訴梭冰我是誰。我只有殺了他。我隱藏在一片虛幻之中,看見梭冰帶著眾人向門戈跑來。門戈倒在血泊裡,一隻手艱難地抬起,努力地伸向梭冰,我知道,他想喊出我的名字,可是,已經晚了。我看見站在半空的父親,他用微笑示意我,濯隱,你做得很好。梭冰抱起門戈,也是我曾經的師父,痛苦地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門戈的手指向我隱藏的地方,說,濯隱。他是在說濯隱,但是他的聲音告訴梭冰,親愛的王,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終於看到你了。一滴渾濁的淚水淌出他的眼角,他說,王,你能原諒我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以後的道路還很漫長。門戈的聲音和笑容戛然而止,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他以他瘦小的身軀,為梭冰佈置了一個巨大的迷宮。
我越來越身不由己。我的身心全部被操縱在父親的手裡。他指使我進入梭冰的夢境,為梭冰設計一場華麗而詭異的遊戲。他要梭冰等待,等待我在思念的盡頭,他告訴他,我並沒有死,如果他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事,總有一天,我們,我和梭冰,我們會相見。這樣的話,他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在我後來的行屍走肉一般的暗殺生涯裡,和梭冰相見,是我惟一的希望和理由。
父親對我說,去向那個所謂的王族報復吧。讓他們相互殘殺,世上任何一種殘忍的死,對於他們來說,都無法洗滌巫術族人灑落在大滎古國土地上的鮮血。為了你的母親,為了你的兄弟姐妹,為了所有的同族中人,去報復他們吧。按我的話去做,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就會給你我許諾的東西。
餘下的血腥與黑暗眾所周知。
直到這一天真正的來臨。
我人生最慘烈的時刻依然是在莫北宮闕。
我從小在這裡長大,一直陪伴那個我深愛著的王子,他叫梭冰。我曾經發誓,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讓這噩夢早點結束吧。我多麼希望我可以和他攜手共赴天涯,像赤焰鳩一樣尋找人生不變的目標。
我問父親,做完這一切,我是不是就可以和梭冰在一起了?
父親微笑著說,是。
我一身黑色的長袍坐在莫北宮闕的城樓之上,等待圓月升起。
一場大戰在即,血腥的氣息氤氳而來。我完成使命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我的心境十分複雜,雖然在暗中無數次見到過梭冰,但是這一次的相見與以往格外的不同,我深愛的人,我的年輕的王,就在咫尺之內,呼之欲出,可是,我怎麼突然感覺他離我是那麼的遙遠。
出現了。
他們終於出現了。
我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我,讓梭冰揭開你的面紗吧。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背後襲來,我如鼓翼的鳥展翅到梭冰他們的面前,一個聲音告訴我,殺了他們!我的手像閃電一樣,探向我所心愛的人。就在我要傷及他的那一刻,我拼盡了自己所有的靈力,避免了最後一擊,而是死死地扣住了他們手中長劍的護手,與此同時,那個叫玄初的男子出手了,他的劍如此之快。他出手的同時,也奪走了帶在我身上的庹芏玄玉。我像一個導體,兩股巨大的力量在我的身體裡碰撞,扭曲,爆烈,直到最後消失。我看見梭冰向我撲來,凌亂的長髮遮蔽了我的目光,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面頰之上,他像兒時那樣眼含淚水,呼吸就在我的耳後,我似乎又聽到了那溫暖的聲音,濯隱,濯隱,濯隱。我知道如果我不制止他,他會一直這樣叫下去。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對他說,王,我愛你,永遠永遠地愛你。
他眼含淚水,可是,濯隱,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的手無力地指著灰色的蒼穹。
蒼穹之上,雪花飛揚。我又看到了荊冽,我的父親,大滎古國巫術族的族長,此時,他口中噴出的鮮血已經把他的長髮染紅。他浮在一片黑色的烏雲之上,遮蔽了淺淺的月光。我是那麼地睏倦,內心劃過一片尖銳無比的痛楚,我在心裡默默發問,父親,這就是你給我的許諾嗎?
他的臉漸漸被霧氣遮罩,他說,濯隱,你錯了,我不是你的父親,也不曾給過你任何真正的許諾。其實你是大滎古國王族的人。我要你做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復仇」。
他說,你和稜冰是無法成婚的,因為,你根本就是他的姑姑。
我陷入到永恆的黑暗之中。我看見自己的精魂化做了一樹永不凋零的梅花。梅花樹下,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子對梭冰,我的年輕的王,我最心愛的人,綻放了明麗而歡快的笑容,她在他的耳邊悄聲地說,王,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