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東風八號開工的盛大場面,成千上萬的勞動大軍彙集到油坊鎮來,他們把整個油坊鎮的土地都剖開了,打開一個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污穢雜物,人們在臨時指揮部的領導下,給這個小鎮重新鋪設瀝青食道,水泥腸子,金屬胃,還有自動化的心臟,我後來弄清楚了,流傳在綜合大樓周邊的預測是最準確的,東風八號不是什麼防空洞,是金雀河地區有史以來最大的輸油管道樞紐工程,是保密的戰備工程。
那年秋天正逢百年不遇的洪水,看起來河上的天空被誰捅了一個大窟窿,貯存了幾個世紀的雨水都洩下來了,水位不斷升高,土地急劇下沉,金雀河上遊山洪爆發,波及中下游,沿岸的鄉鎮幾乎都被淹了,陸路交通完全中斷,幾乎所有的運輸都走水路,滄海橫流,方顯示英雄本色,金雀河氾濫,我們的駁船也顯示了英雄本色。我從來沒有在金雀河上見過那麼多船隊,所有的駁船都去油坊鎮,那麼多船把寬闊的河面堵住了,帆檣林立,遠遠地一看,河面上憑空多了一個浮動的集鎮。
向陽船隊滯留在河面上,一共兩天兩夜,第一天我對這種特殊的水上集鎮很有興趣。我在船頭東張西望,注意到別的船隊大多插有「光榮運輸船隊」的紅旗,我們向陽船隊沒有,別的駁船運貨,也運解放軍戰士,運民兵,我們向陽船隊只負責運送來自農村的民工,我把這個區別告訴我父親,我父親說,你懂什麼,我們船隊,政治成分是很複雜的,讓我們運民工,就算是組織的信任了。
第二天我意外地發現河上來了一支流動宣傳隊,他們把一艘駁船的艙頂改造成臨時舞台,一群業餘女演員穿紅戴綠,分別代表工農兵學商,在雨中表演女聲朗誦《戰鬥之歌》,我驚訝地發現了臨時舞台上母親的身影,她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員,扮演年輕的女工,一身藍色勞動服,脖子上繫了一條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臉上的脂粉和眉線,暴露出一張憔悴的皺紋密佈的臉,她渾然不覺,神情很投入,演得很賣力,別人大聲一呼,與天斗啊——她舉起手臂,揮動拳頭,以更高亢的聲音呼應,我們其樂無窮!
在岸上我看不見母親,倒是在河上看見她了。她說老就老了,說難看就難看了,沒有自知之明,非要紮在一群年輕姑娘堆裡,我懷疑別人都在笑話她,她還臭美呢。這種相遇讓我悶悶不樂,我回到船上,看見父親俯在舷窗上,正朝遠處的流動舞台張望。
父親說,是你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隔多遠我都聽得出來。你母親,她怎麼樣了?
我反問父親,什麼怎麼樣?
父親遲疑了一下,說,各方面,不,她精神面貌怎麼樣?
我差點想說,她很噁心,但是說不出口,沒怎麼樣,我說,精神面貌還那樣。
我好久沒看見她了。父親說,船擋著船,聽得見她的聲音,就是看不見她的人。
你看了她幹什麼?有什麼用?你要看她,她不要看你。
我父親低下頭,不滿地說,你就會說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這是虛無主義,要批判的。他從牆上摘下一頂草帽,突然問我,我要是帶個草帽出去,別人能認出我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說,認出來又怎麼樣?你整天躲在艙裡也不是件事,要出去就出去,要看她就看她去,誰能把你吃了?
父親把草帽放下了,他把手搭在前額上,瞭望著金雀河上百舸待發的風景,突然亢奮起來,激動人心,激動人心呀,我不出去了,我來做一首詩吧,題目已經有了,就叫激動人心的秋天!
這當然是一個激動人心的秋天,幾百條駁船竟然把金雀河阻塞了兩天兩夜。向陽船隊從來沒與別的船隊如此緊密地比鄰而居,原先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所有的駁船上都是一個家,但那次我發現一支奇怪的船隊被擠在河中央,六條駁船上竟然是清一色的年輕姑娘,拖輪上的船員也是女的,船頭飄揚著一面醒目的紅旗,上書鐵姑娘船隊五個大字,船尾則垂掛著姑娘們五彩繽紛的襯衫和內衣,像一排排萬國旗。這支稀奇的船隊不知從哪兒來,我父親非常緊張,時刻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白天他不准我到右舷板去,夜裡把一塊小黑板掛在艙房的右窗上,他不讓我看船上的鐵姑娘。德盛女人也禁止德盛朝船上的鐵姑娘張望,看一眼,德盛的背上就會挨女人一竹竿,德盛被打急眼了,強迫女人用竹竿去捅開人家的船,他說,你有本事去弄走他們的船,你戳呀,你捅呀,你沒本事弄走他們的船,就別管我眼睛往哪兒看!為了旁邊的鐵姑娘船隊,我和父親慪氣慪了兩天兩夜,德盛夫婦也差點反目。幸好第三天,船開始動了,堵塞的航道一點點地打通,一群武裝民兵跳上船來,左肩背槍,右肩背喇叭,他們臨時制定了特殊的航運秩序,所有船隻都不准靠岸,只能東行,光榮運輸船排在前面,其他船隊在後面,這規定果然奏效了,河道強行疏通,所有船隊都啟航了,大約三百條駁船像一股洪流,穿雨過霧,順流而下,終於在一場滂沱大雨中抵達油坊鎮碼頭。
我不認識油坊鎮了,一別多日,這個地方終於迎來了傳說中的輝煌。我擅長糊塗亂抹,不善於抒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年秋天激動人心的油坊鎮。請允許我借用父親精心創作的詩句,來吧,來吧,洪水算什麼,洪水為我們鋪開前進的道路。在這激動人心的秋天,紅旗飄揚,凱歌高奏,我們前進,前進,奔赴勞動的天堂,就是奔赴革命的前哨!
好不容易,我們奔赴到了前哨,但向陽船隊被安排在最後登岸。碼頭上鑼鼓喧天,遠遠地可以看見少先隊員冒雨等候,男孩子夾道站立,高舉著手臂行少先隊隊禮,女孩子們燕子般衝向船板,給光榮船上下來的人戴上一朵朵大紅花。歡迎儀式在碼頭進行,而會戰早已經在油坊鎮各個角落打響,油坊鎮上到處都是扛掀荷鎬的勞動大軍,雨聲激濺,淹沒了來自工地的勞動號子,船民們在等待靠岸的時間裡,傾聽著碼頭上的高音喇叭,那喇叭裡傳來一個男人焦慮的聲音,紅旗船隊,開始登岸,東方紅船隊,抓緊時間,開始登岸了。船民們都準備好了,但那喇叭突然歌唱起來,放了一段高亢嘹亮的音樂,等到音樂停頓,喇叭裡沙沙地發出一點噪音,突然,又響起那個男人焦慮的聲音,某某某同志,請火速趕到工地指揮部去,有重要事情商量!
向陽船隊的船民都站在了船頭上,等候高音喇叭的召喚。但看起來我們的運輸是最不重要的,負責運送豬肉蔬菜大米的長城船隊都被叫到了,我們還在等。孫喜明跑到岸上去了,對著岸上一個穿雨衣的負責人抱怨,我們是運人的,怎麼排在豬肉船後面呢?那負責人大聲嚷嚷起來,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還爭什麼名次?現在人貨上岸都要登記,這還不明白,物品登記快,人員登記慢,我們就這幾個人,當然先登記豬肉!這下大家都恍然大悟了,我聽見德盛的女人在問德盛,我們也一樣辛苦,給不給我們戴大紅花呢?德盛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要戴花,自己去水裡撈一朵水葫蘆花戴。
雨小了一些,艙裡有人在叫,悶死了,快讓我們透透氣。我把前艙的蓬布揭開了,一股汗酸味兒混雜了煙臭尿臊和嘔吐物的臭味冒出來,很多民工的腦袋也從艙裡升了起來,男多女少,大多數是青壯年,每個人的背上都綁著一個包裹卷,迫不及待地推搡別人,要搶先看見傳說中的勞動者天堂。他們張大了嘴巴,一邊呼吸,一邊看著碼頭上勞動的風景,有個女人叫了一聲,哎呀,這不是把地兜底翻一遍嗎,要累死人羅。她叫得不合時宜,被人呵斥住了,你以為讓你來偷懶磨洋工的?吃不了苦的,就不該來油坊鎮!很快艙裡嘈雜的吵鬧聲停住了,隨船的一個復員軍人模樣的人,拿著一個花名冊,開始清點人數,清點了幾個人,岸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喊到了向陽船隊,復員軍人就一下跳到船板上來了,揮舞著花名冊開始發佈命令,三號突擊隊,站到這裡來,四號突擊隊,在那裡,高莊突擊隊,李家渡突擊隊,都站到後面去!
原來都是突擊隊員。那麼一船亂哄哄的突擊隊員,說走就走了,偌大的前艙一下空了,只有七八個糞桶分成兩排,仍然駐守船艙,每個桶裡都滿盈盈的,向我散發著熱情的臭氣。糞桶一定打翻過,泛黃的污水在艙底板上流,看上去很噁心,聞起來令人反胃。我去換了長筒膠鞋,拿了竹條掃帚下去掃艙,突然發現突擊隊員們留下了一堆奇怪的東西,用軍用雨衣包裹著,扔在角落裡,我過去用掃帚掃了一下,包裹居然動了起來,一隻孩子的小腳飛出來,踢了我一腳,嚇了我一跳,雨衣裡隨即鑽出一個小女孩亂蓬蓬的腦袋,我聽見了一聲脆生生的抗議,你這人,怎麼掃我的腳呢?
是兩個人藏在那件軍用雨衣裡。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摟著一個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對母女,他們的身體蜷縮著,兩雙相似的大眼睛,一雙木然,一雙明亮,都半夢半醒地瞪著我。
我用掃帚敲艙板,起來,起來,我要掃艙了。
他們站起來了,我注意到女人的樣子很疲憊,白皙的面孔似有病容,那件軍用雨衣裡藏了很多東西,女人匆忙地把軍用雨衣攤開了,她很聰明,因陋就簡地把雨衣當了包裹布,一隻鼓鼓囊囊的挎包和一條捆紮過的毯子,還有一隻裝著臉盆飯盒的網線袋,一古腦都被她包到了雨衣裡,然後她把雨衣的帽子和兩個袖管收攏到一起,打了個結,一隻碩大的包裹就這樣被她提在手上了。那小女孩做事也不含糊,懷裡抱著一個布娃娃,脖子上掛了個綠色的軍用水壺,手上還提著一塊小黑板。我看見黑板上有幾個筆跡稚嫩的粉筆字,東風八號。慧仙。媽媽。
你們怎麼回事?我惡聲惡氣地數落那個女人,別人都上岸了,你們還在船上睡大覺,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什麼人,偏不告訴你。小女孩示威似的瞪著我,她搶在母親之前說話,不允許她回答我的疑問,媽媽,這個人很凶,我們偏不理他。
這是突擊隊的船,你們怎麼混上來的?我說。
我們沒有混上來。小女孩挑釁地對我嚷,我們是飛上來的,就是不讓你看見!
女人用手指梳理著蓬亂的頭髮,她的目光已經急切地投到了岸上,嘴裡訓斥孩子道,慧仙,不准這樣,沒有禮貌!她自己是講禮貌的,很快把目光從岸上收回來,對我笑了一下,似乎是表示歉意。那個女人帶著孩子上岸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她提著那件雨衣特製的包裹,領著孩子往艙外爬,看上去有點遲疑,有點疲倦,一邊爬一邊對我解釋,我也是突擊隊員,怪我睡得太死了,夜裡我不敢合眼,白天才睡,我太睏了。
母女倆出了艙,很久沒有動靜,我以為他們上岸了,一抬頭,看見那女人正摟著小女孩站在艙板上,打量著岸上史無前例的建設畫卷,我清晰地聽見了女人的喃喃自語,這就是油坊鎮啊?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