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 上篇 兒子
    一切都與我父親有關。

    別人都生活在土地上,生活在房屋裡,我和父親卻生活在船上,這是我父親十三年前作出的選擇,他選擇河流,我就只好離開土地,沒什麼可抱怨的。向陽船隊一年四季來往於金雀河上,所以,我和父親的生活方式更加接近魚類,時而順流而下,時而逆流而上,我們的世界是一條奔湧的河流,狹窄而綿長,一滴水機械地孕育另一滴水,一秒鐘沉悶地複製另一秒鐘。河上十三年,我經常在船隊泊岸的時候回到岸上,去做陸地的客人,可是眾所周知,我父親從岸上消失很久了,他以一種草率而固執的姿態,一步一步地逃離岸上的世界,他的逃逸相當成功,河流隱匿了父親,也改變了父親,十三年以後,我從父親未老先衰的身體上發現了魚類的某些特徵。

    我最早注意到的是父親眼睛和口腔的變化,或許與衰老有關,或許無關,他的眼珠子萎縮了,越縮越小,周邊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白翳,看上去酷似魚的眼睛。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守在船艙裡,消沉地觀察著岸上的世界,後半夜他偶爾和衣而睡,艙裡會瀰漫起一股淡淡的魚腥味,有時候聞起來像鯉魚的土腥味,有時候那腥味顯得異常濃重,幾乎濃過垂死的白鰱。他的嘴巴用途廣泛,除了悲傷的夢囈,還能一邊發出痛苦的歎息,一邊快樂地吹出透明的泡泡。我注意過父親的睡姿,側著身子,環抱雙臂,兩隻腳互相交纏,這姿勢也似乎有意模仿著一條魚。我還觀察過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他脊背處的皮膚粗糙多褶,佈滿了各種斑痕,少數斑痕是褐色或暗紅色的,大多數則是銀色的,閃閃發亮,這些亮晶晶的斑痕尤其令我憂慮,我懷疑父親的身上遲早會長出一片一片的魚鱗來。

    為什麼我總是擔心父親會變成一條魚呢?這不是我的妄想,更不是我的詛咒,我父親的一生不同尋常,我笨嘴拙舌,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他與魚類之間曖mei的關係,還是追根溯源,從女烈士鄧少香說起吧。

    凡是居住在金雀河邊的人都知道女烈士鄧少香的名字,這個家喻戶曉的響亮的名字,始終是江南地區紅色歷史上最壯麗的一顆音符,我父親的命運,恰好與這個女烈士的亡靈有關。庫文軒,我父親,曾經是鄧少香的兒子——請注意,我說曾經,我必須說曾經——這個文縐縐的極其虛無的詞,恰好是解讀我父親一生的金鑰匙。

    鄧少香的光榮事跡簡明扼要地鐫刻在一塊花崗岩石碑上,石碑豎立在她當年遇難的油坊鎮棋亭,供人瞻仰。每逢清明時節,整個金雀河地區的孩子們會到油坊鎮來祭掃烈士英魂,近的步行,遠的乘船或者搭乘拖拉機。一到碼頭,就看得見路邊臨時豎起的指示牌了,所有路標箭頭都指向碼頭西南方向的六角棋亭,掃墓向前三百米。向前一百米。向前三十米。其實不看路標也行,清明時節棋亭的橫簷會被一幅醒目的大標語包圍:隆重祭奠鄧少香烈士的革命英魂。紀念碑豎立在棋亭裡,高兩米,寬一米,正面碑文,與其他烈士陵園的大同小異,孩子們必須把碑文記得滾瓜爛熟,因為回去要引用在作文裡,真正令他們印象深刻的是紀念碑後背的一幅浮雕,浮雕洋溢著一股革命時代特有的尖利而浪漫的風情,一個年輕的女人迎風而立,英姿颯爽,她肩背一隻籮筐,側轉臉,凜然地怒視著東南方向。那只籮筐,是浮雕的一個焦點,吸引了大多數瞻仰者的目光,如果看得仔細,你會發現那籮筐裡探出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圓鼓鼓的一個小腦袋,如果看得再仔細一點,你可以看見嬰孩的眼睛,甚至可以看清那小腦袋上的一綹細柔的頭髮。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傳奇,鄧少香的傳奇撲朔迷離。關於她的身世,一個最流行的說法是其父在鳳凰鎮開棺材鋪,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所以人稱棺材小姐。棺材小姐鄧少香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說法版本不一。她娘家鳳凰鎮的人說她從小嫉惡如仇,追求進步,鎮上別的女孩嫌貧愛富,她卻是嫌富愛貧,自己相貌出眾,家境也殷實,偏偏愛上一個在學堂門口賣楊梅的泥腿子果農。概括起來,這說法與宣傳資料基本保持一致,她出走鳳凰鎮,是為了愛情,為了理想。而在她婆家九龍坡一帶曾經流傳過某些閒言碎語,內容恰好與娘家的相反,說鄧少香與果農私奔到九龍坡很快就後悔了,不甘心天天伺候幾顆果樹,更不甘心忍受滿腦子漿糊的鄉下人的奚落和白眼,先是跟男人鬧,後來和公婆全家鬧,鬧得不可收拾,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跺跺腳就出去革命了。這說法聽上去是家長裡短的庸俗,總結起來就有點陰暗了,鄧少香是好高騖遠才去鬧革命的?是放了火才去鬧革命的?這別有用心的說法就像一陣陰風刮過,嚴重玷污了女烈士的光輝形象。有關方面及時在九龍坡鄉派了一個工作組,嚴加追查,將其定性為反革命謠言,開了三次批判會,分別批鬥了鄧少香當年的小姑子,還有一個地主婆和兩個老富農,很快肅清了流毒,後來就連九龍坡的貧農也沒人去散佈這種謠言了。

    無論是娘家鳳凰鎮,還是婆家九龍坡,鄧少香做出那麼大的事,是兩邊的人都不敢想像的,誰想得到呢?戰爭年代金雀河地區腥風血雨,為金雀河游擊隊運送槍枝彈藥的任務,竟然落在這麼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媳婦的肩上。游擊隊在河兩岸神出鬼沒,鄧少香也必須神出鬼沒,她恰好有這樣的天賦,也有這個資本。鳳凰鎮上娘家的棺材鋪,是一個天造地設的根據地,死人和殯葬的消息總是最先傳到棺材鋪,每當運送任務繁重的時候,鄧少香會設法回到娘家,把槍支彈藥藏在死人的棺材板裡,自己喬裝成披麻戴孝的哭喪婦,一路哭到荒郊野外的墳地,看著棺材入土,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其他的事由游擊隊員來做。所以,有人說鄧少香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事,主要是靠了三件寶,棺材,死人,還有墳地。

    那次到油坊鎮來,鄧少香的任務其實很輕,只要把五枝駁殼槍交給一個綽號棋王的地下黨員。所以,鄧少香有點輕敵了。她沒有事先打聽油坊鎮一帶殯葬的消息,也沒打聽好油坊鎮的墳地在什麼地方,就確認了接頭人和接頭的地點。那是唯一的一次,她運槍沒有依賴娘家的棺材,只動用了嬰孩和籮筐,也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離開了三件寶,離開棺材死者和墳地保駕護航,她的油坊鎮之行會變成一次不歸路。

    鄧少香把五枝駁殼槍縫在嬰孩的襁褓裡,背著籮筐,搭乘一條運煤船來到油坊鎮碼頭。在碼頭上她向人打聽棋亭的方位,別人向西邊的六角亭指了指,說,那是男人下棋的地方,你個婦道人家去幹什麼?難道你也會下棋嗎?她拍拍背上的籮筐,說,我哪兒會下棋?是孩子他爹在那兒看棋王下棋呢,我要去找他。

    鄧少香背著籮筐進了棋亭,她不知道在棋亭裡下棋的兩個穿長袍馬褂的男子,一個是換了便衣的憲兵隊長,看上去文質彬彬,貌似棋王,另一個面孔白皙,東張西望,戴著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非常犀利,也像一個棋王。她一時猜不出誰是棋王,就對著棋盤說了接頭暗號,天要下雨了,該回家收玉米啦。

    下棋的兩個人,一個下意識地看看棋亭外面的天空,另一個很冷靜地打量著鄧少香,拿起一隻棋子放到對方的棋盤上,說,玉米收過了,該將軍了!

    暗號對上了,鄧少香並沒有放下背上的籮筐,她注視著石桌上亂七八糟的棋局,突然懷疑他們不會下棋,嘴裡敏感地追問了一句,怎麼將?

    憲兵隊長愣了一下,故作鎮靜地地瞥一眼對手,問,你說呢,怎麼將?

    另一個人斜睨著鄧少香,緊張地思考著什麼,抽車將,跳馬將,炮——炮怎麼將?他嘴裡唸唸有詞,目光下滑,眼神漸漸猥褻起來,突然他狂笑了一聲,棺材小姐你很聰明嘛,你知道炮怎麼將?炮往你那裡將嘛!

    鄧少香的臉色變了,背著籮筐就往棋亭外面走,邊走邊說,好,不管你們了,怪我自己不好,你們男人下棋,我一個婦道人家插什麼嘴?

    她走晚了。對面的茶館裡突然站起來好多茶客,如臨大敵地往棋亭奔來。鄧少香走到棋亭的台階上,看見那麼多男人站在棋亭四周,就站住不動了,她說,真沒出息,你們這麼多男人來對付我一個女人,也不嫌丟人?鄧少香的冷靜令人驚訝,而她愛美的天性差點讓她當場犧牲,憲兵們看她把手往藍布褂子裡伸,都緊張地掏出了槍,不許動,不許動!結果發現鄧少香從懷裡掏出一個粉色的胭脂盒,她打開盒子,盒子蓋上嵌著一面小鏡子,她豎起那面小鏡子照著四周的人群,一個明亮刺眼的光斑在憲兵們的臉上跳躍,憲兵們紛紛躲避著那個光斑,不許照,不許照,放下鏡子!有人慌張地衝上去,用刺刀頂住了她的身體。鄧少香這才把鏡子對準了自己,手指刮著胭脂,朝臉上撲脂粉。都是膽小鬼,一面小鏡子,把你們嚇成這樣!她一邊仔細地撲著粉,一邊嘖著嘴說,可惜呀可惜,才買了這麼好的胭脂盒,都沒機會用,也就能用這一次了。

    憲兵隊長不允許她撲粉,派人上去奪下了她的胭脂盒,鄧少香又指著籮筐說筐裡有一把木梳,讓憲兵遞給她,說不讓撲粉就不撲了,她還要梳頭髮。憲兵隊長不允許她梳頭髮,罵罵咧咧地說,你個十三點臭婆娘,死到臨頭還臭美,打扮得那麼好有什麼用?你要去陰間相親嗎?

    兩個憲兵過去拖著那只籮筐跑,籮筐裡的嬰孩這時候第一次啼哭起來,那嬰孩的哭聲很奇怪,氣息微弱而有節制,聽起來像一頭小羊的叫聲。鄧少香如夢初醒,她追著籮筐跑,嘴裡說,等等,我的孩子在筐裡呢,你們等等呀,別嚇著我的孩子。她拚命地撞開憲兵們的腿和胳膊,俯下身去在嬰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嬰孩的啼哭應聲停止,她還要親第二口,一個憲兵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另一個憲兵反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推到了棋亭裡。

    鄧少香面無懼色,她知道這一次在劫難逃,對於劫難的細節,她卻並不清楚。為什麼要到棋亭裡來?她問憲兵隊長,這是男人下棋的地方嘛,你們要讓我在這裡示眾嗎?

    示眾你還挑地方?輪不到你挑。憲兵隊長說,算你聰明,還知道要示眾。我們是要拿你示眾,拿你的人頭示眾。

    不是先要審問的嗎?你們審也不審就槍斃我?嚇唬人嘛,我才不信。

    審你?那多浪費時間,棺材小姐我告訴你,你還沒有那個資格呢。憲兵隊長陰險地盯著鄧少香的眼睛,他說,今天你是送死來了,抓住棺材小姐格殺勿論,這是上面的命令。你念過書喝過墨水,什麼叫格殺勿論,你不會不知道吧?

    一個憲兵緊緊地揪著鄧少香的頭髮,防止她反抗。她的臉被迫地仰起,臉頰上閃爍出一片奇異的紅暈,過了一會兒,她倔強地轉過臉來,將目光投向遠處籮筐裡的嬰孩。不行,要嚇著孩子的!她突然尖聲叫起來,你們要槍斃我,先派人把孩子送走,送到馬橋鎮的育嬰堂去,送走我的孩子,你們再來槍斃我!

    嘿,你把我們當你家傭人使喚呢?憲兵隊長冷笑起來,送孩子到馬橋鎮去?你還跟我們談條件?你想死個清爽?死個痛快?你以為我們要槍斃你?槍斃你這個棺材小姐,太便宜你了!他說著朝棋亭外面使個眼色,拍了拍手,有人拿著個曬衣服的杈桿跑過來,朝棋亭的樑上捅了一下,橫樑上灰塵四起,掉下來一截麻繩,繩頭上一個繩圈已經提前套好了,不大不小,正好容納一個女人的頭顱,見此景象,憲兵們先是一片驚呼,緊接著都鼓起掌來,對這個獨特的儀式表示讚賞。

    鄧少香驚愕地仰望著棋亭的橫樑,秋風吹動垂落的繩套,繩套左右擺動著,就像索命的鐘擺。只是一瞬間的恐懼,她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不是槍斃,是絞死我呀?她說,絞就絞吧,反正怎樣都是死,我就求你們一件事,你們千萬別讓我的舌頭吐出來,醜死了。她的要求讓憲兵們很犯難,有個憲兵冷酷地叫起來,絞死鬼都要吐舌頭,不吐舌頭叫什麼絞死鬼?還有個憲兵對著鄧少香舉起了那根杈桿,他說,我答應你,這兒不是有個杈桿麼,要是你舌頭吐出來了,我負責把你的舌頭捅回去!人群裡有人發出了哄笑,鄧少香看看杈桿,看看那幾個哄笑的人,她的嘴邊掠過一絲自嘲的微笑,算了,算了,跟你們這些敵人,有什麼好說的?她仰著臉朝繩套下走,邊走邊說,死了還計較什麼呢,再美再醜,都無所謂了。

    女烈士遇難後,五枝駁殼槍自然被取走了,嬰孩卻還在籮筐裡,這是一個謎,不知道是哪個憲兵把嬰孩又抱進了籮筐,更不知道是什麼人把籮筐從棋亭搬到了河邊,一定是聽說河上的船民喜歡撿別人遺棄的男嬰,那個人把籮筐連同孩子放到了河邊碼頭的台階上,船沒來,拾孩子的船民也沒來,是水來了,夜裡河上漲起一大片晚潮,沖走了籮筐。

    一隻漂流的籮筐延續了鄧少香的傳奇,隨波逐流,順河而下,有人在河邊追逐過那只八成新的籮筐,發現一堆茂密的水草像一個勤勞的縴夫,牽引著籮筐,在水上走走停停,停了又走,看上去躲躲閃閃,行蹤詭秘,似乎對岸邊的打撈者充滿了戒心。最後,籮筐漂到河下游馬橋鎮附近,終於走累了,鑽到漁民封老四的漁網裡去,打了幾個轉轉就不動了,封老四好奇地打撈起那只神奇的籮筐,發現籮筐裡端坐著一個男嬰,嬰孩面如仙子,赤裸的身體披掛著幾叢水草,黃色的皮膚上沾滿了晶瑩的水珠,封老四把嬰孩抱起來,聽見嬰孩的身下發出潑刺刺的水聲,他低頭一看,在籮筐的底部,一條大鯉魚用閃亮的脊背頂開了一堆水葫蘆,跳起來,跳到河裡不見了。

    我父親就是那個懷抱水草坐在鯉魚背上的嬰孩。從金雀河裡打撈起籮筐的漁民封老四,解放後活了很多年,是他在馬橋鎮的孤兒院指認了我父親。事隔多年,他無法從面孔上辨認那個神奇的嬰孩,辨認的依據是男孩們屁股上的胎記。當時孤兒院有七個年齡相仿的男孩,育嬰員把他們帶到太陽地裡,讓他們都扒下褲子,撅著屁股,以便封老四明眼察看,封老四懷著高度的責任感,在男孩們的屁股前走來走去,他先淘汰了四個無關的屁股,留下三個,仔細地鑒別那三個小屁股上的青色胎記,他的手始終賣著關子,高舉不落,舉得周圍的旁觀者都緊張起來,育嬰員從各自的感情出發,七嘴八舌地叫起來,左邊,右邊!拍左邊的!拍右邊的!最後封老四的手終於落下來,啪地一聲,不是左邊的,也不是右邊的,他拍了中間一隻小屁股,那是最小最瘦也最黑的屁股,封老四說,是這個,胎記最像一條魚,就是他,一定是他!

    育嬰員們發出一片失望的噓聲。封老四拍的是我父親的屁股。一拍定音。從此人們都知道了,馬橋鎮孤兒院裡最髒最討人嫌的男孩小軒,其實是烈士鄧少香的兒子。

    我父親曾經是鄧少香烈士的兒子。

    一塊革命烈屬的紅牌子在我家門上掛了很多年,證明著我們一家光榮的血緣和顯赫的門第。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年夏天從地區派來了一個神秘的工作組,從夏天工作到秋天,我父親的命運被他們一天一天地改寫。這個工作組來頭不小,他們此行的任務秘而不宣,油坊鎮的領導班子只能配合,不能參與。四個工作組人員輪流與我父親促膝談心,談的都是鄧少香烈士光輝的一生,還有他作為烈士之子的過去和歷史,父親不敢探聽虛實,他想入非非地揣測過他們的任務,考察幹部,提拔幹部,樹標兵,立典型,抓特務,揪階級敵人,他都想到了,獨獨沒有猜到這其實是一個烈士遺孤鑒定小組。

    他們駐紮在油坊鎮,徵用了水上巡邏隊的一艘汽艇,來往於金雀河兩岸的城鎮鄉村,其行蹤有時公開有時保密。到了八月,工作組開始頂著炎夏酷暑訪問河兩岸的古稀老人,詳細調查封老四塵封的個人履歷。對於這個死去多年的人,老人們普遍殘存了一個共同的記憶,他們向工作組反映,封老四年輕時做過河匪,後來金盆洗手,在河邊搭了個棚屋捕魚為生,再後來就捕到了那只著名的籮筐,救下了鄧少香烈士的骨肉。這些情況工作組都清楚,所以沒有什麼價值,他們深入到馬橋鎮最偏僻的河灣村,尋訪了封老四老家的族親,河灣村的老人不知道為什麼覺悟都很低,除了炫耀封老四神奇的魚網,誰也不願意提及這個族人不光彩的往事,只有封老四的一個堂弟,小時候被封老四打瘸了一條腿,還記著仇,不給封老四護短,工作組從他嘴裡得到了唯一重要的線索。那個堂弟說封老四風liu成性,他的一生都是圍著女人轉,年輕時做河匪是為了女人,有船有槍,好跟金雀河上一個賣蒜頭的風騷船娘廝混,後來他棄船上岸,也是為了女人,他看上了一個在岸邊摘蠶豆的農家姑娘,人家姑娘在蠶豆地裡把身子給了他,事後埋怨她的蠶豆快被人偷光了,他當場發誓看護她的蠶豆,不讓人偷摘,封老四說到做到,他在蠶豆地邊搭了個棚子住下來,沒有人敢來偷摘姑娘的蠶豆了,可是,那姑娘自己也不來了,等到蠶豆掉了莢,他也沒等到那農家姑娘。封老四後來乾脆在河岸邊住下,改行捕魚,整天守著三架魚網,堂弟說他一邊捕魚一邊捕人,他長相英俊性格彪悍,討女人歡心,金雀河兩岸的風騷女人,像魚一樣往他那裡游,他捕到的女人,比魚網裡的魚還多,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把罕見的花柳病傳染給他,徹底摧毀了封老四風liu的褲襠,最終也送了他的命。聽得出來,那個河灣村堂弟對封老四私生活的描述是添油加醋的,帶著明顯的主觀情緒,工作組裡有女同志,聽得厭惡,急忙打斷他的話,請他揭秘封老四一生最大的疑雲,封老四為什麼會死在精神病院裡?他什麼時候得了精神病?堂弟的回答石破天驚,他哪兒有什麼精神病?怪他得了那髒病,爛臉爛手爛*,見不得人了,他是讓油坊鎮的庫書記關進去的!堂弟手指油坊鎮的方向說,庫書記派了好多民兵來河灣村呀,把他帶到拖拉機上,騙他說去醫院看病的,誰想得到呢,最後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八月裡金雀河兩岸悄悄流傳著我父親和一個死人之間陰森恐怖的故事。我和母親還蒙在鼓裡,甚至我父親也渾然不覺。直到有一天宣傳科長趙春堂把一份批判稿直接送到了綜合大樓的廣播室裡,我母親拿過稿子一看,紙上雖有工作組的大紅印章,稿子的內容卻讓她產生了疑問,批判封老四呀?為什麼要批判這個人,一個普通群眾,有什麼可批的?人家死了好多年啦。趙春堂嚴肅地告訴我母親,封老四的問題已經水落石出,他是一個階級異己分子!我母親第一次聽說這個深奧的名詞,她問趙春堂,什麼叫階級異己分子?趙春堂語焉不詳,他說,工作組以後會解釋的,反正階級異己分子是社會的毒瘤,人死了,陰魂不散,流毒還在,工作組說要批封老四,不僅要在廣播裡批,以後還要開大會,大張旗鼓地批!我母親是個組織紀律嚴明的人,她不再質疑什麼,當場打開麥克風,用充滿激情的聲音朗讀了批判稿。也就是這一天,我父親聽到了高音喇叭裡蹊蹺的大批判文章,母親的聲音並沒有讓他感到親切,封老四這個久違的名字在油坊鎮上空迴盪,帶著陣陣陰風,階級異己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父親在他的辦公室裡坐立不安,一種模糊而不祥的預感終於變得清晰起來,他一路奔跑著來到廣播室,不顧一切地關掉了我母親的麥克風,別念了,別念了,你知道你在批誰呢?我母親說,批封老四呀,工作組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你知道什麼叫階級異己分子嗎?父親臉色煞白,指著母親說,你糊塗透頂,封老四他算什麼階級異己分子?這是隔山打牛,隔山打牛啊!批封老四,就是批我庫文軒,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就等於說我是階級異己分子,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我父親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他企圖挽回局面,八月裡他頻頻外出,去縣城和地區找關係,他也向工作組發出過邀請,請他們到我們家來做客,可惜遭到了拒絕。一切都無濟於事了。父親的歷史像一塊佈滿荊棘和沼澤的土地,懸疑叢生,工作組在這片土地上挖地三尺,快刀斬亂麻,努力發掘所有的礦藏。進入九月,神秘的鑒定工作告一段落了,儘管鑒定報告屬於機密,不得外傳,但油坊鎮的人們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工作組中有一個學歷史的大學生小夏,他對歷史知識活學活用,敢於發揮,敢於想像,他懷疑封老四用狸貓換太子的手段,蒙騙組織,讓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女烈士的後代。小夏的推測不免過於大膽,話一出口,其他小組成員都倒吸一口涼氣,誰也不敢輕易反對,也不敢貿貿然地贊同,工作組長老楊出於慎重的考慮,建議小夏保留個人意見。小夏的意見最後是否留在鑒定報告的備註欄裡,不得而知,但那個驚人的觀點還是在油坊鎮悄悄地流傳開了。

    向廣大群眾普及宣傳的是關於胎記的科學知識,鑒定工作小組利用街頭的黑板櫥窗,做了一次大規模的科普宣傳,他們從科學的人種遺傳角度,推翻了人們長期以來對魚形胎記的盲目崇拜,淺顯易懂地告知大家,凡是金雀河地區的居民都屬於蒙古人種,每個人兒童時期的屁股上都有青色胎記,如果用唯心主義的角度看待胎記,它也許像一條魚,如果用唯物主義的角度看,那不過是一灘淤血,即使淤血活脫活現酷似一條魚,還是淤血,純屬巧合,沒有任何科學意義。

    油坊鎮的居民偏偏熱衷於沒有科學意義的事情。那年秋天油坊鎮上忽然流行胎記熱,人們狂熱地探究著親朋好友的胎記,同時也從別人的嘴裡探聽自己胎記的大小形狀,開始那股熱潮局限在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圈子裡,漸漸地胎記熱蔓延開來,從男孩到老漢,凡是男性幾乎都捲入了這股熱潮。在油坊鎮的公共廁所甚至僻靜的街角,你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男孩們褪下褲子,撅著屁股,認真地比較各自屁股上的胎記,而熱氣騰騰的公共浴室是胎記熱的天堂,大家一絲不掛,多麼方便,人們的目光都肆無忌憚地追逐著別人的屁股,當場作出公正的評價。胎記是良莠不齊的,顏色深的,形狀大的,人們不吝讚美之詞,而顏色淺的若有若無的胎記,普遍地受到了公眾的輕視。必須承認胎記熱的愚昧和荒唐,但是這次熱潮過後人們還是有所收穫,人的後腦勺是不長眼睛的,原本看不見自己的屁股,幸虧胎記熱,它讓你借助別人的眼睛,認清了隱蔽的生命的徽章。好幾個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知道自己屁股上也有魚形胎記,魚形胎記其實品類繁多,有的像嬌貴的金魚,有的像野性的鯉魚,還有的肥大笨拙,像一條海洋裡的鯧鳊魚。胎記熱當然也惹了禍,個別人的屁股一下暴露了問題,或者黧黑或者白淨的屁股渾然天成,不知道是胎記褪了色,還是根本就沒有什麼青色胎記,你可以想像這種異相帶來的後果,有的主人很慌亂,立刻把屁股遮蔽起來,誰也不讓看,有的主人如同遭受天譴,當場面色如土,也有像五癩子這樣的無賴,大家都說他是個沒有胎記的人,他偏不承認,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家門口痛打他弟弟七癩子,別人怎麼勸他也不肯罷手,原來七癩子不懂家醜不外揚的道理,他跑到哪兒都要告訴別人,我家五癩子的屁股,沒有胎記的!

    對於我們一家,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季節。我在學校裡拒絕了很多同學軟硬兼施的請求,在街上我也擺脫了很多大人無休止的糾纏,他們都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屁股。他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爹的屁股我們看不見,我們要驗證你的屁股,看看到底有沒有一條魚。我的屁股又不是展覽館,怎麼能允許他們參觀呢?我記住了父母的警告,束緊皮帶,提高警惕,嚴防偷襲,我成功地保護了我的屁股,但我保得住屁股保不住我家的榮譽,一場醞釀已久的*已經向我們家的門楣襲來了。

    很不幸,我母親恰好是那場暴風雨的預報者。有一天,鎮上的高音喇叭裡傳來我母親顫抖的故作鎮靜的聲音,她在連續播放一個緊急通知,催促黨員團員全體幹部去綜合大樓的會議室開會。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很多人朝著綜合大樓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有人事先知道了會議的內容,在路上就激動地喊叫起來,宣佈了,總算宣佈了,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啊,庫文軒這個階級異己分子,總算被揪出來啦!

    有一天,我父親被揪出來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特殊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七日,恰逢鄧少香烈士的紀念日,這一天我父親本應去棋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奠儀式,這一天我應該代表少年兒童去棋亭獻花,這一天我母親會在廣播室朗誦紀念鄧少香烈士的詩篇,這一天,是我們一家最榮耀最忙碌的日子,偏偏在這一天,工作組宣佈了他們的鑒定結論,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我母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媳婦了,我也不是鄧少香的孫子了。

    我母親失魂落魄。傍晚時分她從綜合大樓的廣播室出來,似乎是僥倖從地獄逃出,一條白絲巾被她臨時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臉蒙得嚴嚴實實,騎車穿越熱鬧的人民街,一路搖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見她的白絲巾都被眼淚打濕了。她騎著車撞進工農街,弄得左鄰右舍雞飛狗跳。在朱鐵匠家門口,她跳下了自行車,問鐵匠借了一把錘子,一個鑿子,朱鐵匠注意到她的兩片嘴唇在白絲巾後面不停地蠕動,分不清她是在咒罵什麼,還是在祈禱什麼,他追問道,喬麗敏你借錘子鑿子幹什麼?這是男人幹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幹什麼?我母親拿了工具就走,邊走邊說,不幹什麼,我要回去打掃衛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聽見有人在用什麼利器鑿我家的院門,出去一看,是我母親爬在凳子上,揮動錘子,叮叮噹噹地鑿門,她很快就把院門上光榮烈屬的紅牌牌鑿下來了。我看見她把紅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塵,順手塞到了布袋子裡,不容看熱鬧的鄰居發問,她把自行車推進院子,撞上門,門一關她就癱坐在地上了。

    我母親不停地拍著她的胸口,說她的肺氣炸了。這並不誇張,看起來她的模樣像一堆爆炸過後的廢墟,面色灰白如土,額頭和臉頰上卻又髒又黑,是門楣上揚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臉上,她的眼角眉梢佈滿淚痕,新的眼淚正在撲簌簌地往下墜落。母親對我說,去拿藥箱來,我的肺氣炸了,我要吃點藥。我不知道肺氣炸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藥,我問她,你為什麼把烈屬牌牌鑿下來?她不回答。我又問,你到底要吃什麼藥?母親突然叫起來,毒藥,給我去拿毒藥!我被她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來了,她拉下臉上的白絲巾,歪著身子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我退到牆角,不知該怎麼辦,我沒惹她,是一張小桌子絆了母親的腿,惹惱了她,她瞪著那張小桌子,雙唇氣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還攤開著象棋棋盤和一堆棋子,那是父親好幾天前和我下過的棋局,一直沒有收拾,霎那間母親的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白光,我看見她疾步上來,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揚,像是倒垃圾一樣,她把桌子上的棋盤和棋子都揚到了院牆外面。還下什麼棋?從今天開始,我們家不准下棋!她發出了這道命令後,看見窗台上放著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趁勝追擊地撲過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掃到地上去了,不許吹口琴,也不許打乒乓球,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娛樂活動!

    我聽得見院子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鵝群嘎嘎的叫聲,翻上牆頭,一眼看見好多鄰居埋伏在下面,他們下意識地去追逐滿地亂滾的象棋,有人彎腰撿起了馬,有人撿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麼也帶著他的鵝群來到了工農街,他傻笑著,黑糊糊的手裡捏著那只「帥」,正炫耀地朝我晃動棋子。彷彿兵臨城下,我家的院牆搖搖欲墜,外面的人們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聚集在牆下不肯散去,他們向我張望,表情有點詭秘,也有點愉快,金家媳婦與我母親素來不睦,一直對我癡癡地笑,笑了一會兒,突然沉下臉厲聲呵斥我,你這個孬孩子,還神氣活現呢,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你知道你是誰的孫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孫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沒理睬她。我在牆頭上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搜尋我父親的蹤影。我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整個小鎮嘩變的身影,小鎮上空迴盪著一股歡樂的氣流,從油坊鎮的腹部,從更遠的地方,隱約聽得見男女老少雷鳴般的歡呼,那種勝利的喧囂聲讓我感到異樣的孤單,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鎮的歡樂遺棄了。

    我父親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他不是,誰是?誰是女烈士的兒子?工作組沒有透露,據說目前宣佈的只是第一階段的鑒定成果。誰是鄧少香的兒子?鄧少香的兒子在哪裡?黨員團員幹部們都不知道,群眾更不知道,為此,我們家牆外的居民展開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那場爭論持續了很久,我始終聽不清鄰居們各自心儀的人選,但是傻子扁金亢奮的叫喊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在向眾人嚷嚷,我是,我是,是我!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我的胎記是一條鯉魚呀!

    牆外的人們起初一片哄笑,後來不知是誰的提議,他們開始扒傻子扁金的褲子,要當場驗證他屁股上的胎記,扒,扒,扒他褲子!這叫喊聲響成一片。我對傻子扁金的胎記也感到好奇,牆下的人們追著傻子扁金跑,我在牆頭上跑,可惜跑了沒幾步,一根搗衣捶從下面飛到了我的背上。我母親站在下面,人一跳一跳的,她的憤怒已經完全發洩到我身上了,扔完了搗衣捶她又操起了一把火鉗,向著空中不停地揮舞著,你下不下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你要把我氣死啦!

    我不敢再惹母親,跳下院牆,抱著腦袋逃進了屋裡。

    所以,那天傍晚很多人參觀了傻子扁金的屁股,我卻什麼也沒看見。

    第二天我就變成了空屁。

    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連鎖反應,我個人的冤屈,開始於我父親的冤屈。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我就不是鄧少香的孫子,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就什麼也不是,我父親什麼也不是,勢必連累到我,我庫東亮什麼都不是了。我不是白癡,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變得這麼快,僅僅是在第二天,我就成了一個空屁。

    第二天早晨我仍然像以往一樣去上學。母親沒做早飯,她躺在床上,抱著一個鐵皮餅乾箱,讓我去餅乾箱裡選東西做早餐。我挑了一個用白紙包著的枕頭麵包,咬著麵包出了家門,聽見母親在屋裡對我喊,今天別去招惹別人,記住,以後你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途經朝陽藥店的門口,我遇見了五癩子的弟弟七癩子,還有他的姐姐,他們斜倚在鋪板上,大概在等待藥店開門配藥。七癩子的頭上纏滿了紗布,紗布被不知名的濃瘡玷污了,引來了一群蒼蠅,圍繞著他們姐弟倆飛。我忘了母親的囑咐,夾著尾巴做人,這種囑咐記住也沒用,我沒有尾巴,怎麼夾著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七癩子頭上的蒼蠅,我說,七癩子,你頭上開廁所了?為什麼蒼蠅圍著你腦袋飛?他們沒理我,我又問,七癩子,你家五癩子真的沒有胎記嗎?他會不會是雜種呀?這下癩子姐姐不幹了,她對我吐了口唾沫,罵道,你爹都被揪出來了,你還神氣活現呢,你是河匪的孫子,你才是雜種,你們一家都是雜種!

    七癩子對口角不感興趣,他瞪著我手裡的一隻奶油麵包,嚥下一口口水,突然憤怒地對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奶油麵包!為什麼他就天天能吃奶油麵包?癩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揮手趕走弟弟頭上的蒼蠅,說,什麼奶油麵包,不好吃的,我們不稀罕。七癩子說,你不稀罕我稀罕,我從來沒吃過,沒吃過的東西怎麼不稀罕?癩子姐姐一時無語,目光在我的手上跳來跳去的,歎了口氣說,稀罕是稀罕,六分錢一隻呢,我們家買不起的。七癩子還是梗著脖子嚷嚷,他爹都被揪出來了,他憑什麼還吃麵包?不公平!我要吃,你去跟他要!癩子姐姐被纏得不耐煩了,對她弟弟叫道,我怎麼教育你的?人窮志不短你懂不懂,不吃奶油麵包你會死嗎?七癩子竟然說,會死!你不給我奶油麵包,我就去跳金雀河,去死!這下把癩子姐姐逼上了絕境,我看見她跺了跺腳,拍拍藏青色褲子的口袋,掏出了一個鎳幣。我只有五分錢呀,買不到奶油麵包的。她的聲音已經帶著點哭腔,七癩子你逼死人了,難道要我去搶他的麵包嗎?

    搶。這個字像一團火苗點亮了他們的眼睛。那姐弟倆對視了一眼,熾熱的目光很快整齊地射向我手裡的麵包。我預感到了他們的圖謀,搶!我的腦子相信他們會搶,但是我的身體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衝過來,他們像兩頭兇猛的豹子,朝我衝過來了。我把手裡的麵包高舉著,搶?你們真的搶?敢搶我的麵包,看你們有沒有這個種?我的威脅前言不搭後語,姐弟倆一點也不顧忌,他們無所畏懼,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搶我的麵包。七癩子跳上跳下,攫住了我的手,癩子姐姐雖然是個大姑娘,但是她的勇氣和力道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她先用牙齒開道,然後用雙手一顆顆地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掌心裡掏出了半隻捏爛的麵包。

    我不相信我被搶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秋天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街道,照著我手上的一塊麵包屑,照著我腳下的一塊骯髒的紗布,那是我唯一的戰利品。那是七癩子頭上的紗布。我看著幾隻蒼蠅飛過來,在紗布上嗡嗡地盤旋,我有點噁心,乾嘔了幾下,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有一對男女結伴騎車從我身邊經過,差點撞到了我,我沒怪他們,他們卻責怪起我來了,喂,你這孩子幹什麼呢?怎麼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還夢遊呢?

    有人罵我夢遊,我反而清醒過來了。我確實是站在路上,而七癩子和他姐姐轉移到了街角的花壇邊,一個站,一個坐,顯得若無其事,我追過去,看見七癩子狼吞虎嚥吃著麵包,他姐姐做出了一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一邊警惕地盯著我,一邊得意地說,你追來也沒用了,已經吃到他肚子裡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對付癩子姐姐,就繞過她去收拾七癩子,七癩子,你敢吃我的麵包,馬上讓你吐出來!我準備用拳頭去捅七癩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沒捅到,癩子姐姐奮不顧身地擋住了我,嘴裡焦急地催促七癩子,快吃光,別管我,我不嘗了,你全吃進肚子裡,他就沒證據了。我不知道怎麼搬除癩子姐姐這個障礙,一著急就用腦袋去頂她,恰好頂在她軟綿綿的腹部,她尖叫一聲,雙手捂緊小腹,痛苦地蹲了下來,我以為她被我解決了,正要去抓七癩子,癩子姐姐又發出一聲尖叫,她不顧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順勢站起來,一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你幹什麼?小小年紀你就耍流氓了?她雙目炯炯地怒視著我,你往哪兒撞?你耍流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癩子姐姐的這個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對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所措,我崩潰了,忍了幾下沒忍住,終於還是哭出來了。

    我一哭,七癩子很高興,咧著嘴傻笑,癩子姐姐有點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張望著,嘴裡開導著我,你哭什麼哭,不就半個麵包嗎?你也太小器了,再說這麵包上也沒寫你名字,麵包是麵粉做的,麵粉是麥子磨的,麥子是農民種的,我媽媽就是農民,這麵包也有我媽媽一份吧,為什麼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邊哭一邊對她喊,是我的麵包,你們搶的!

    癩子姐姐眨巴著眼睛東張西望,看得出來她在緊張地思索,用什麼理由來平息我的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牆面上,那面牆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標語,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她的眼睛一下發亮了,這不叫搶,這叫無產階級專政!她突然叫起來,聲音聽上去義正詞嚴,我們家是革命群眾,你們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資派,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我們不是搶,是對你無產階級專政!

    癩子姐姐說完拉著弟弟往藥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淚跟在後面攆他們。街上行人多起來了,很多人側目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隊伍,我指著那姐弟倆的背影喊,他們搶我的麵包,今天讓他們吃我的麵包,明天請他們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達,也怪我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話,只聽見後面的,他們都厭惡地瞪著我,紛紛批評道,看這孩子給慣成什麼樣了,怎麼說話呢?什麼吃大便吃小便的,這孩子的嘴,比廁所還臭!

    七癩子的姐姐得到了群眾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頭凜然地瞪著我,舉起一隻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聽聽,街上這麼多群眾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站在你一邊了?她慷慨激昂地說著說著,漸漸有恃無恐了,臉上浮現出一種輕蔑的表情來,你過來呀,小流氓!誰怕你?你是庫文軒的兒子又怎麼樣?庫文軒是階級敵人了,他現在算個屁,你是屁的兒子,連屁也不如,你就是一個空屁!

    空屁?

    空屁!

    癩子姐姐罵我是一個空屁!至今我還記得藥店四周的人們對這個音節的反應,七癩子首先讚賞了他姐姐的機智幽默,他尖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空屁,空屁,對呀,他現在就是一個空屁!他們姐弟倆的快樂感染了很多路人,在藥店的門口,在早晨人來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計劃生育的廣告宣傳欄下,到處都有人以快樂回應快樂,以笑聲回應笑聲,然後我聽見整個油坊鎮的空氣都被一個響亮清脆的音節征服了。

    空屁

    空屁空屁空屁

    我是空屁。

    儘管有失體面,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就是空屁,這個伴隨我一生的綽號,當初是癩子姐姐發明的。遠離金雀河的人們不一定懂得空屁這個詞的意思,那是河兩岸流傳了幾百年的土語,聽上去粗俗易懂,其實比較深奧,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兩個意思疊加起來,其實比空更虛無,比屁更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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