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中短篇小說選 正文 園藝
    一事情似乎緣於孔家門廊上的那些植物和俗稱爬山虎的瘋狂生長的籐蔓,春天以來孔太太多次要丈夫把討厭的爬山虎從門廊上除掉,在庭院裡種上另一種美麗的蔦蘿,但酷愛園藝的孔先生對此充耳未聞,他認為以蔦蘿替代長了多年的老籐是一種愚蠢無知的想法。

    我討厭它們,你沒看見那條老籐,爬的都是蟲子。孔太太用雞毛撣子敲著垂下門廊的一條枝蔓,她說,除掉它們,種上一架蔦蘿,前面羅太太家的門廊種的就是蔦蘿,你去看看,已經開了許多花了,小小的,紅紅的,看上去多漂亮。

    種上蔦蘿也會有蟲子的。孔先生正想去他的牙科診所,他整理著皮包往門外走,嘴裡敷衍著妻子。但孔太太把雞毛撣子橫過來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管蔦蘿有沒有蟲子,我就要讓你換上蔦蘿,孔太太沉下了臉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就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今天別去診所了,今天你在家給我把這些討厭的老籐都除掉。

    我沒工夫,診所有手術做,改日再說吧。孔先生的臉色也難看起來,他撥開了擋道的雞毛撣子,又輕輕地朝妻子推了一把,孔先生一步跳到街道上,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很惡毒的話,去找你那位花匠吧,讓他來干這活,你正好一舉兩得。

    孔太太對這句話的反應是失態的,她用力將手裡的雞毛撣子朝孔先生的後背擲去,正要破口大罵的時候,看見幾個過路人朝她這邊側目而視,孔太太於是強忍住心頭的怒火,退回到門廊裡,砰地把大門撞上。

    初春的午後,散淡的陽光落在孔家的庭院裡,花圃中的芍藥和四季海棠呈現出一種懶散的美麗,有蜜蜂和蝴蝶在庭院上空嗡嗡地奔忙,在陽光照不到的院牆下面,性喜溫濕的鳳尾竹和蘭草在陰影裡郁郁蔥蔥地生長,即使是這些閒植牆下的植物,它們也被主人修剪得異常整齊悅目,到過孔家的人都知道,孔家夫婦在梅林路地段是著名的園藝愛好者。

    現在孔太太獨自坐在庭院裡生悶氣,那張福建出產的籐椅和它的主人一起發出沉悶的呼吸聲。孔太太太概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臉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圍依稀可見睡眠不足的痕跡。她穿著墨綠色的絲絨旗袍,坐在籐椅上腿部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許多,雖然還有長統絲襪,細心的窺視者還是能發現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未免粗了一些,在梅林路地段的各種社交場合中,孔太太的小腿肚子是唯一會引起非議的部位。

    孔太太獨自坐在籐椅上生悶氣。她的膝頭放著棒針和一堆灰色的毛線。那是准備給兒子令豐織一件背心的。但整個午後孔先生那句話仍然在門廊內外惡毒地回蕩,孔太太織毛線的心情在回味和猜忌中喪失殆盡,她想她跟姓徐的花匠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也沒有,真的什麼也沒有,她不能平白無故地讓孔先生抓下一個話柄,孔太太用棒針的針端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種微微的刺痛。孔太太突然又聯想到孔先生近來的種種異常,他已經多日沒有過問庭院裡的花草了,早晨澆水都讓女傭干,而且孔太太發現孔先生換下的內褲上有一處可疑的污漬。孔太太坐在籐椅上越想越氣,她決心用最常見的辦法向孔先生報以顏色,等到決心已定,孔太太就起身往廚房那裡走,隔著廚房的窗子對擇菜的女傭說,阿春,今天少做點菜,先生晚上不回來。

    自鳴鍾敲了幾個鍾點,令豐從外面回來了。孔太太看見兒子回來,急急地趕上前去把大門關上並且插上了鐵質門閂。

    為什麼插門閂?父親還沒回家吧。令豐看了看他母親,他注意到她臉上是一種怒氣沖沖的表情。

    你別管,去客廳吃飯吧。孔太太開始在鐵質門閂上加一把大掛鎖,鎖好了又晃晃整扇大門,她說,今天不讓他回家,他差點沒把我氣死了。誰也不准給他開門,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樣。

    你們又在鬧了。令豐不屑地笑了笑,然後疾步穿過了庭院,經過三盆仙人掌的時候令豐停留了一會,他蹲下來摸了摸仙人掌的毛刺,這是令豐每天回家的習慣動作。仙人掌一直是被孔家夫婦所不齒的熱帶植物,他們認為這種來自貧民區窗台的植物會破壞整個花圃的格調,但對於園藝素來冷淡的令豐對它卻情有獨鍾,令豐少年時代就從城北花市上買過第一盆仙人掌,帶回家的當天就被孔太太扔到街上去了,令豐又買了第二盆,是一盆還沒長出刺的單朵仙人掌,他把它放在自己臥室的窗台上,結果孔太太同樣很及時地把它扔出了家中。那時候令豐十四歲,他不理解母親為什麼對仙人掌如此深惡痛絕,而孔太太也對兒子古怪的拂逆之舉大為惱火。孔太太沒想到培養俗氣的仙人掌竟然是令豐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幾年以後令豐第一次去電力公司上班,回家時帶了三盆仙人掌,令豐對孔太太說,你要是再把我的仙人掌扔掉,我就把你們的月季、海棠全部挖掉。

    令豐站在前廳門口換鞋,兩只腳互相蹭了一下,兩只皮鞋就輕輕飛了出去,一只朝東,一只朝西。令豐看見飯菜已經端到了桌上,她姐姐令瑤正端坐在飯桌前看書,嘴裡含著什麼食物忘了嚼咽,腮部便鼓突起來,這使令瑤的臉顯得很難看。令豐走過去挑起令瑤的書的封面,果然不出他所料,還是那本張恨水的《啼笑姻緣》。

    一本爛小說,你看了第幾遍了?令豐說。

    令瑤沒有抬頭,也沒有接令豐的話茬。

    他們又在鬧了,是不是還為門廊上那架老籐?令豐繞到令瑤的背後,看令瑤仍然不理睬他,他就輕輕拈住令瑤的一根頭發,猛地用力一揪,令瑤果然跳了起來,她捂往頭發尖叫了一聲,順勢朝令豐啐了一口。

    令瑤仍然不跟令豐說話。令瑤說起話來伶牙利齒,但她經常會從早到晚拒絕與人說話,包括她的家人。

    你們的腦子全出毛病了。令豐佯歎了一聲,他把令瑤的一莖發絲拎高了看看,然後吹一口氣把它吹走了,令豐還沒有食欲,不想吃飯,他拍打著樓梯欄桿住樓上走,走到朝雨的涼台上。涼台上沒有人,也沒有晾曬的衣物,孔太太養的兩只波斯貓坐往帆布躺椅上面面相覷:令豐趕起了獵斜倚在躺椅上,每天下班回家他都會在涼台上坐一會兒,這也是令豐在家中唯一喜歡的去處。現在幾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個城市西區的景色都袒露在令豐的視線裡,黃昏日落;殖民地城市所特有的尖頂和圓頂樓廈被塗抹成夢幻式的淡金色,早晨放飛的鴿群像人一樣迎著夕陽紛紛歸家,幾輛人力車正從梅林路上駛過,車軸的咯吱咯吱的磨擦聲和車夫的喘氣聲清晰地傳進令豐的耳朵,令豐還隱約聽見哪家鄰居的留聲機正在放著梅蘭芳或者尚小雲的唱腔。

    孔太太在樓下喊令豐下去吃飯,令豐假裝沒有聽見,他把帆布躺椅端起來換了個方向,這樣他躺著就可以看見西面的那棟公寓的窗口和涼台,公寓的涼台離令豐最多三十米之距,中間隔了幾棵高大的懸鈴木和洋槐,正是那些疏密有致的樹枝幫助了令豐,使令豐的窺視變得隱秘而無傷大雅。

    西面的公寓裡住著一群演員,三個男的,五六個女的,令豐知道他們是演電影和話劇的,他曾經在畫報上見過其中幾個人的照片,男的都很英俊,女的都美麗得光彩照人,而且各有各的風韻。那群演員通常也在黃昏時分聚會,圍成一圈坐在涼台上,他們的聚會很熱鬧,高談闊論、齊聲唱歌或者是男女間的打情罵俏,有時他們會做出一些古怪而出格的舉止,今豐曾經看見一個剪短發的女演員攀住一個男演員褲子的皮帶,她慢[地往男演員的褲子裡倒了一杯深棕色的液體(大概是咖啡),旁邊的人都仰天大笑。那群人有多麼快樂。令豐每次窺望西鄰時都這麼想,他聽見他們純正的國語發音,看見女演員的裙據和絲襪在落日下閃爍著模糊的光點,令豐覺得他很孤獨。

    令豐,你怎麼還不下來?孔太太又在樓下喊了,你不想吃飯了?不想吃就別吃了,我讓阿春收桌子了。

    令豐懶得跟母親說話,心情突然變得很煩躁,西鄰涼台上的那群演員正在陸續離去,最後一個女演員拎著裙角在桌椅之間旋轉了一圈、兩圈,做了一個舞蹈動作,然後她的窈窕的身影也從那個涼台上消失了。令豐端起帆布躺椅放回原來的位置,這時候他看見一輛人力車停在門廊外面,他父親正從車上跳下來,令豐注意到父親朝後面緊跟著的另一輛車說了句什麼,那輛車上坐著一個穿藍白花緞旗袍的女人,令豐沒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因為她像外國女人那樣戴了一頂白色的大帽子,帽沿遮住了臉部,而且那輛車很快就從梅林路上駛過去了。

    孔先生站在門外開始敲門。

    孔太太在第一記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就沖出前廳,擋住了通往門廊的路。孔太太擋住了女傭阿春,又擋住了令瑤,她用一種尖利而剛烈的聲音說,不准開門,誰也不准給他開門。孔太太的話似乎是有意說給門外的孔先生聽的,她繼續高聲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裡,還回家干什麼?回家就是吃飯睡覺,不如去住旅館呢。孔太太拾起一只玻璃瓶子朝門廊那兒擲去,玻璃瓶子爆裂的聲音異常響亮,孔太太自己也披嚇了一跳。

    孔先生站在門外更加用力地敲門,敲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來開門,孔先生罵了一句,然後就開始用腳踢門,木門匡當匡當地搖晃起來。

    踢吧,你踢吧,孔太太在裡面咬牙切齒他說,讓左鄰右捨看看你在干什麼,把門踢倒了你算是厲害,反正我們不會給你開門。

    孔先生踢了幾腳就不踢了,大概他也害怕讓鄰居發現他現在的窘境,孔先生朝後退了幾步,踞起腳尖,目光越過門廊上那架惹是生非的爬山虎籐朝家裡張望,他看見兒子令豐站在涼台上,孔先生就喊起來。令豐,快下來給我開門。

    令豐仍然站在涼台上一動不動,他的表情漠然,令豐看了看庭院裡的母親,又看了看被關在門外的父親,他說,你們鬧吧,我不管你們的事。令豐最後看見父親的手絕望地滯留在他的嘴邊,父親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那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灰暗了。

    誰也說不清孔先生後來是否回來過,女傭阿春半夜裡偷偷地起來卸下了門鎖,讓門虛掩著,她希望孔先生從虛掩之門中回家,而且她相信這是做僕人的最討好主人的舉動,給孔家夫婦一人一個台階下。阿春沒想到自己白費苦心,那天夜裡孔先生並沒有回家。

    他是活該。孔太太蹲在花圃裡給一叢黃月季剪枝,她的臉上是一種得勝後的表情。孔太太雙手緊握長把花剪,毫不猶豫地剪掉幾根月季的橫枝,邊剪邊說,今天我還要把他關在門外,不信我就弄不過他。

    但是第二天孔先生沒有回家。

    第三天孔先生仍然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連續幾夜沒敢合眼,她時刻注意門廊那兒的動靜,但是孔先生並沒有回來敲門。

    孔太太在家裡終於坐不住了,她叫了輛人力車趕到孔家開設的牙科診所去,診所裡一切都正常,患有牙疾的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治療,獨獨不見孔先生。孔先生的助手方小姐現在替代了孔先生的位置,她用一把鑷子在一個男人的嘴裡認真地鼓搗著,孔太太對方小姐一向反感,她不想跟方小姐說話,但方小姐眼尖,她把鑷子往男人嘴裡一撬,插在那裡,自己就跑過來跟孔太太說話。

    病好了?方小姐親熱地拉住孔太太的手臂,她觀察著孔太太的眼色說,孔先生到底醫術高明,這麼幾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什麼病?孔太太覺得莫名其妙,她詫異地反問一句,我好好的生什麼病了?

    我是聽孔先生說的,他說你病了,病得不輕,他說他要給你治療,這一陣他不來診所了。

    孔太太杏目圓睜,盯著方小姐的塗過口紅的兩片嘴唇,半天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她恢復了常態,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問方小姐,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不好說。方小姐忸怩著觀察孔太太的臉部表情和衣著,她說,我看你不像得了那種病的人。

    什麼像不像的?你告訴我,他說我得了什麼病?

    精神病。方小姐終於吐出這三個字,又匆忙補充了一句,孔先生大概是開玩笑的。

    精神病?開玩笑的?孔太太重復著方小姐的話,她的矜持而自得的臉突然有點扭曲,孔太太輕蔑地瞟了瞟方小姐,轉過身去想著什麼,她看見旁邊的工作台上堆滿了酒精瓶子和形形色色的金屬器械,其中混雜了一只青瓷茶杯,那是孔先生喝茶用的茶杯。孔太太的一只手下意識地舉起來,手裡的小羊皮坤包也就舉起來,它准確地掃向孔先生的茶杯,工作台上的其它瓶罐雜物也順勢乒乒乓乓地滾落下來。

    孔太太沖出牙科診所時臉色蒼白如紙,在人力車上她發現一顆沾血的黃牙恰喬嵌在她的坤包的夾層口上,孔太太差點失聲大叫,她把那顆討厭的黃牙裹進手帕裡一齊扔掉,心裡厭惡透頂,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沾濕了雙頰。

    孔先生失蹤了。

    令豐看見他母親和姑媽在前廳裡說話,她們好像正在談論這件事,兩個女人都陰沉著臉,令豐不想參與她們的談話,。他想繞過她們悄悄地上樓,但姑媽在後面叫住了他。

    令豐,你怎麼不想法找找你父親?

    上哪兒去找?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令豐低著頭說,令豐的手仍然拉著樓梯的扶欄。

    你那天怎麼不給你父親開門?姑媽用一種叱責的語氣對令豐說,你父親那麼喜歡你,可他喊你開門你卻不理他。

    她不讓我們開門。令豐朝他母親呶呶嘴唇,他說,我不管他們的事,我從來不管他們的事。

    什麼開門不開門的?他要是真想回家,爬牆也爬回來了。孔太太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她的眼瞼這幾天始終是紅腫的,孔太太歎了口氣說,他的心已經不在家裡了,院子裡那些花草從不過問,他還到處說我得了精神病,我看這樣下去我真的要被他氣出精神病來。

    令豐這時候忍不住噗味笑出聲來,很快又意識到笑得不合時宜,於是就用手套捂住嘴。他發現姑媽果然又白了他一眼。

    怎麼辦呢?夫妻慪氣是小事,最要緊的是他的消息,他失蹤這麼多天,你們居然還都坐在家裡。姑媽不滿地巡視著前廳裡每一個人的臉,然後她說,沒辦法就去報警吧。

    不,孔太太突然尖聲打斷說,報什麼警?你不怕丟孔家的臉我還怕呢。什麼失蹤不失蹤的,他肯定是跟哪個女人私奔了。

    令豐的一只腳已經踏上了樓梯,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猛地想起那天跟在父親後面的人力車,那個戴白色大圓帽的陌生女人。令豐覺得他母親有時候很愚蠢有時候卻是很聰明的。

    南方的四月濕潤多雨,庭院裡所有的花卉草木都在四月蓬勃生長,薔薇科的花朵半合水意竟相開放,觀葉的植物在屋簷牆角勾勒濃濃的綠影碧線,這是園藝愛好者愉悅而忙碌的季節,對於梅林路的孔家這年四月今非昔比,庭院四周籠罩著災難性的陰影,孔太太每天在花木和雜草間徘徊著唉聲歎氣,她養的小波斯貓不諳世事,有一天在蘭花盆裡隨意便溺,孔太太差點用剪刀剪掉它的尾巴。

    孔太太心情不好,四月將盡,失蹤的孔先生依然沓無音訊。

    孔太太的惶惑和怨患開始漫無目的地蔓延,侵襲家裡的每一個人。孔太太懷疑女傭阿春那兩天是不是睡死了,或者故意不起來給夜歸的孔先生開門。阿春矢口否認,而且回話中不免帶有陰陽怪氣的成分,孔太太一下就被激怒了,她端起桌上剛熬好的參湯,連湯帶鍋全都潑到了阿春身上。

    女傭阿春紅著眼圈跑到令瑤的房間裡訴苦,令瑤還在看張恨水的小說,目光飄飄忽忽地時而對阿春望一望,時而又落在書頁上,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女傭阿春訴了半天苦,令瑤突然問,你在說什麼?最後令瑤總算弄清了阿春的委屈,她就對阿春說,別去理她,讓她去發瘋好了,她這是自作自受。

    其實令瑤自己也未能避免她母親的責難。下午令瑤洗過澡把換下的衣服塞給女傭阿春,孔太太在旁邊厲聲喊起來,阿春,不准洗她的衣服,讓她自己動手洗。令瑤覺得她母親的火氣莫名其妙,低聲嘀咕了一句,神經病。令瑤賭氣自己端著盆往井邊走,聽見她母親不依不饒他說,都是沒良心的貨色,從小把他們當奇花異草地養大,寵慣了他們,現在就這樣對待父母。

    莫名其妙,令瑤站在門邊笑了一聲,回過頭問,你天天罵這個罵那個的,到底要讓我們怎麼樣呢?

    你知道該怎麼樣。孔太太拍了拍桌子尖聲說,那天你為什麼不給你父親開門?你知道你要是硬去開門我不會攔你,你為什麼就不去給他開門?

    莫名其妙,是你不讓我們去開門,怪得了別人嗎?令瑤說完就端著盆走出了前廳,女傭阿春也跟出去了,阿春總是像影子似的跟著她,這種親暱的關系曾經受到孔太太的多次譏嘲,但她們只把它當成耳邊風。

    剩下孔太太一個人枯坐在前廳,濁重地喘著氣。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室內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孔太太的臉看上去也是一團灰白,只有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放射著焦灼而悲憤的光。孔太太已經一天未進食物了,現在她覺得有點餓,她站起來到廚房裡端了一碗藕粉圓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孔太太不想讓誰看見她又進食的事實。廚房的窗子就對著庭院的水井,孔太太現在在暗處注意著在井邊洗衣的令瑤和女傭阿春,令瑤和阿春的親密關系讓孔太太感到不舒服,雖然這種狀態由來已久,但孔太太總是難以接受,她覺得令瑤對阿春居然比對她要親密得多。

    孔太太看見她們蹲在井台上洗衣服,竊竊低語著什麼。她猜她們是在議論自己,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著窗玻璃聽,果然就聽見了一句,好像是令瑤說的,神經病。孔太太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剛剛培養的食欲立刻就消失了,胃裡湧上一股氣,它翻滾著似乎要把她的前胸撐碎了。孔太太放下吃了一半的甜點,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淌下來,孔太太就捂著胸踉蹌著跑到了前廳,匆匆找了點清涼油塗在額角上,她真的擔心自己一口氣回不上來,發生什麼意外。

    孔太太捂著胸坐在前廳裡,等兒子令豐回家,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令豐卻沒有回家,孔太太有點坐立不安。令瑤和阿春洗完衣服回來隨手拉了電燈,發現孔太太像胃疼似的在紅木椅上扭動著身子。女傭阿春倒了杯水遞過來,試試探探地問,太太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從來就沒有舒服的日子。孔太太厭惡地推開水杯,她的目光仍然盯著門廊那兒,令豐怎麼還沒有回家?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回家?

    令豐大概是去打聽先生的消息了。女傭阿春說。

    他要是有這份心就好了,只怕又是在電影院裡泡著。孔太太突然佯笑了一聲,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好壞也算個聖賢後裔,父子倆身上哪裡有什麼書卷正氣,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別人背地裡不知道怎麼說我們也家呢。

    正說著令豐從外面回來了,腋下夾了一卷厚厚的紙。令豐一邊換鞋一邊朝前廳裡的三個女人笑著,看上去令豐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手裡夾的什麼?孔太太朝令豐瞟了一眼。

    沒什麼,是幾張電影海報,你們不感興趣的。

    現在這種時候,你就有這份閒心去看電影?孔太太說,你也是個大男人了,家裡遇上這麼大的事,你卻袖手旁觀,你就不能想法打聽一下你父親的下落?

    我怎麼袖手旁觀了?上午我去過報社了,有一個朋友在報社供職,我讓他幫忙登一個尋人啟事。

    誰讓你登尋人啟事了?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這種不光彩的事少往外張揚,別人看到了報紙一猜就猜得到是怎麼回事,孔太太皺緊了眉頭,揮手示意女傭阿春退下,等到阿春退出前廳,孔太太換了一種哀婉的眼神對兒子看著,淚水一點檔地流了出來,很長時間也不說話。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呢?令豐感到有點不安,他似乎害怕接觸母親的目光,扭過臉望著四面的牆壁,令豐想著剛剛帶回家的電影海報,它門是貼在前廳牆上還是貼到他樓上的臥室裡?

    在一陣沉默過後孔太太終於想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計策。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孔太太突然說,你明天就去找一個私人偵探,弄清楚你父親到底跟哪一個女人跑了,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私人偵探?令豐嘻地笑起來,他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誰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孔太太厲聲喊了一句,馬上又意識到什麼,於是聲音就壓低了,我知道鳳鳴路上有幾個私人偵探,對門李家黃金失竊就是找的他們,陳太太捉她男人的奸也找的他們,孔太太說:明天你就去鳳鳴路,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這事辦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私人偵探那一套我都懂,你請他們找父親不如找我呢,令豐半真半假他說,我收費比私人偵探低,你付我二百大洋就行了。

    孔太太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你早就讓我寒心了。孔太太說著從桌布下抽出一個牛皮信封抓在手中,明天你就帶著錢去鳳鳴路,她斜睨著兒子,要是這點事也辦不了,你也別回家見我了,你們都走光了我也落一個清淨。

    令豐走過去把牛皮信封揣在西裝的暗袋裡,手在上面拍了拍。我明天就去鳳鳴路,令豐說,不過你這錢要是扔在水裡可別怪我,父親也不是迷路的小孩,他要是想回家自己會回家,他要是不回家你也沒法把他拉回家。令豐發現他的最後幾句話有效地刺痛了母親,孔太太的臉在剎那間呈現了木然和驚惶交雜的神態,但是這種神態稍縱即逝,孔太太很快就恢復了她的自信,唇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我怕什麼?孔太太對令豐說,你說我怕什麼?家產他帶不走,房子他也帶不走,他願意跟哪個下賤貨走就走吧,你們都走了我也不怕,好在我養了滿園子花草,養了貓,貓和花草都比你們通人性,有它們陪我我也不會悶死。

    令豐一時無言以對,他看見母親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他突然發現她很像前不久上映的一部僵屍片裡的女鬼,這個發現使令豐覺得既滑稽又可怕,於是令豐就嘻嘻笑著往樓上走,而孔太太卻不知道兒子為什麼突然發笑,她慍怒地盯著兒子細長瘦削的背影,兒子的背影比他父親年輕也比他父親優雅,但孔太太卻從中看到了同樣冷漠、自私和無情無義的細胞。上粱不正下梁歪,孔太太立刻想起了這句古老的民諺並脫口而出。

    二在霏霏晨雨中令豐來到了鳳鳴路,這條狹窄而擁擠的小街對於令豐是陌生的,街道兩側的木樓破陋雜亂,而且似乎都朝一個方向傾斜著,石子路下面大概沒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積成太太小小的水窪,水窪裡漂著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糞便。令豐打著一把黑布洋傘,經過水窪時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樣做出各種跳躍動作,令豐懷疑這種地方是否真的有什麼稱職的私人偵探,同時也覺得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謬的成分。

    猛地看見一座木摟上掛了一塊顯眼的招牌:小福爾摩斯,私人偵探,承辦各類疑難案件。令豐站住了,仰起頭朝樓上望,歪斜的樓窗用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見。令豐想他倒不妨先見見這個小福爾摩斯,令豐就收起雨傘敲門,應聲開門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說。

    誰?老女人似乎沒聽清,將耳朵向令豐湊過來,我聽不清,你到底要找誰?

    我找小福爾摩斯。令豐朝樓板指了指,話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你找那個東北房客?他已經欠了我兩個月房租了,欠了錢還罵人,他不是個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還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窮。一分錢也沒有,令豐笑著把雨傘倚在門邊,繞過老女人的身體往閣樓上走,樓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樓板就咯吱響一下,令豐掏出打火機點上,舉著一點火苗往閣樓上走,一只幼小的動物與令豐逆向而行,嗖地穿過他的雙腿之間,估計那是一只老鼠,令豐謹慎地觀察四周,他想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偵探片裡的凶殺現場。

    閣樓上的竹片門緊閉著,令豐敲門敲了很長時間,裡面響起了一個東北人的不耐煩的聲音,大清早的誰在敲門?令豐想了想就模仿著東北口音說,我是小華生,是你的好搭檔。門被裡面的人怒氣沖沖地打開了,令豐借著打火機的火焰看清了一張年輕而凶悍的臉。

    你是什麼人?敢跟我開玩笑?那人伸出手來抓令豐的衣領,大清早的你來攪我睡覺,你是欠揍還是瘋了?

    不開玩笑。令豐機警地躲開那只手,他退到一邊把打火機舉高了打量著對方,你就是小福爾摩斯?令豐忍不住又哂笑起來,他說,你有多大了?還不到二十吧?

    別管我年齡多大,什麼樣的案子我都能查。那個東北男孩一邊穿褲子一邊對令豐說,快說吧,你找我辦什麼案子?

    找一個人,他失蹤了。

    找人好辦,先付三百塊定金,我保證一個禮拜之內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屍體送還給你,一樣是一個禮拜之內,收費也一樣。

    一個活人,一個死人,收費怎麼能一樣?我看你這個小福爾摩斯沒什麼道理吧?

    你先別管我有沒有道理,想辦案子就先付三百塊定金,付了錢我再陪你說閒話。

    錢我帶上了,今豐拍了拍西裝的口袋,然後他毫不掩飾他對東北男孩的蔑視,不過把錢交給你我不放心,交給你還不如交給我自己呢。

    令豐的一只腳已經退到了竹片門外,另一只腳卻被東北男孩踩住了。令豐發現對方的眼睛裡射出一種神經質的凶殘的白光,令豐有點後悔自己的言行過於輕率了。

    你他媽的是拿我開心來了?開了心就想溜?東北男孩腳上的木屐像一把鎖鎖住了令豐的左腳,令豐無法脫身,於是他換了溫婉的口氣說,好吧,就算我不對,你說你要我怎麼辦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錢來。東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聲,你他媽的存心攪我的好夢,不辦案子也要付錢,付二十塊錢來。

    我看你們東北人是窮瘋了,這不是亂敲竹槓嗎?令豐低聲嘀咕著,他試圖把自己的皮鞋從那只木屐下抽出來,但東北男孩的體力明顯優於令豐,令豐想他只有自認倒霉了,他一邊從西裝暗裝裡摸錢一邊向對方討價還價,給你十塊錢行不行?令豐說,算我倒霉吧,給你十塊錢不錯了。

    二十塊錢,一塊也不能少。東北男孩堅決地搖著頭說,我要付房租。還要吃飯,二十塊錢哪兒夠?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飯也是我的錯?令豐哭笑不得,低頭看那只可惡的木屐仍然緊緊地踩壓著自己的新皮鞋,令豐朝天做了個鬼臉,終於把二十塊錢響亮地拍到對方手掌上。

    令豐逃似地跑到樓梯上,回頭看見那個自稱小福爾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動,令豐就朝著那個黑影高聲說,不就二十塊嗎?就當我給兒子的壓歲錢啦。

    跑到外面的鳳鳴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飄著斜斜的雨絲,令豐想起他的雨傘還在那棟破木樓裡,就返回去敲門。

    喂,把雨傘給我,令豐邊敲邊喊,哪來的雨傘?老女人躲在門後說。

    在門背後放著呢。令豐又喊。

    門背後沒有雨傘,老女人仍然不肯開門。

    令豐立刻意識到老女人委瑣的動機,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盡是些明搶暗奪的人。你們這種人窮瘋了?令豐狠狠地朝門上踹了一腳,他不想為一把傘再和老女人費什麼口舌,於是快快地沿看屋簷往鳳鳴路深處走,從簷縫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濕了令豐的禮帽和西裝襯肩,令豐感到一種陌生而堅硬的冷意。

    令豐躲著雨線走了大約一百米,果然看見了王氏兄弟偵探所的招牌,他記得母親曾提起過這家偵探所,令豐對鳳鳴路的私人偵探雖然已不感興趣,但他想既然路過了就不妨進去看一看。

    這家偵探所似乎正規了許多,裡面有兩間不大不小的辦公室,門廳裡有布面沙發和電話機。令豐推開其中一間的門,看見裡面一群男女圍著一個禿頂男人吵嚷著什麼,他沒有聽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內容,只聽見禿頂男人高聲說,有線索了,告訴你們有線索了,你們還吵什麼?令豐吐著舌頭退出來,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出現這種亂哄哄的局面簡直不可思議,它與令豐看過的偵探電影大相徑庭,令豐又推開另一間辦公室的門,這裡倒是顯得清淨,一個時髦而妖冶的女人拖著一條狗向另一個禿頂男人訴說著什麼,令豐想原來王氏兄弟都是禿頂,怪不得會有點名。

    那個女人正從提包裡掏著什麼,掏出來的東西用手帕包裹著,上面有星星點檔的血跡,女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說,就是這只耳朵,你看那個凶手有多狠心。

    令豐果然看見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於隔得遠,他無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還是動物的,令豐懷著好奇心悄哪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專注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我去過警察局了,他們不管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蓋上的狗,憤憤他說,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飯不管事的蠢豬。

    禿頂偵探用鑷子夾起那片耳朵審視了一番,是新的刀傷,他皺著眉頭說,你能不能給我看看它的傷口?

    不行,別再弄疼它了。它已經夠可憐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緊緊地抱住,用嘴唇親親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寶貝,我不能再讓它受苦了,女人聲音猛地又悲憤起來,你一定要幫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誰害了我的寶貝?

    令豐現在弄清了這件案子的內容,令豐忍不住嘻地笑了一聲,這時候他看見了女人懷裡的那條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縛著白紗布,就像一個受傷的人。

    這位先生請到外面等一會兒。禿頂偵探向令豐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走,這就走。令豐連忙站起來朝外面走,因為欲笑不能他的臉看上去很滑稽,令豐剛剛跨出門檻,聽見後面的女人離開椅子追了上來,女人說,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爺嗎?

    不,令豐站住了,端詳著那個抱狗的女人,對不起,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是你母親的姨表妹呀,女人親暱地拍了拍令豐的肩膀,幾年沒見,你都成了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你,令豐有點惶恐地盯著女人塗滿脂粉的臉和猩紅的嘴唇,他不知道該如何應酬這個陌生的女親戚。

    你怎麼也上這兒來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為了狗。令豐邊說邊退,但他發現女親戚過於豐滿的身體正向他窮追不捨地靠攏、逼近。

    不為狗?為人?女親戚的眼睛閃閃發亮,你家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我只是隨便到這裡玩玩。令豐囁嚅道。

    到這裡玩?不會的,你肯定在騙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見識一下私人偵探什麼樣子。

    你母親好嗎?她沒事吧?

    她很好,氣色比你好多了。

    那麼你父親呢,他也好嗎?

    他也好,兩只耳朵都還長在腦袋上。

    我聽說你父親眼一個女戲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自己好了,令豐已經無法忍受女親戚不懷好意的饒舌,終於不顧禮儀地於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偵探所門外的石階上,令豐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氣,他聽見那個女親戚在裡面氣咻咻地罵道,什麼狗屁聖人後代。一點禮貌教養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經變得很細很疏了,太陽在肥皂廠的煙囪後面泛出一圈淡檔的橙紅色,鳳鳴路一帶的空氣裡飄浮著一種腐爛的蔬果氣味。令豐盡量繞著地面的積水走,但新買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濺上泥漿:有人在露天廁所旁嘩嘩地刷洗馬桶,雨後的空氣因而更加復雜難聞了。令豐一手捂鼻一手提著褲管走,腦子裡不時浮現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覺得在私人偵探所裡的所見所聞既令人厭惡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樣,令豐次定再也不來這條爛街了。

    出了鳳鳴路好遠,令豐才看到第一輛黃包車,人就獲救似地跳上去,車夫問他去哪裡,令豐考慮了一下說,電影院,先去美麗華電影院吧。令豐記得昨天晚報的電影預告裡美麗華正在放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這部片子他已經看過兩遍,現在他要看第三遍。令豐知道自己對卓別林的迷戀是瘋狂的,令豐在電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經常幻想自己是卓別林,幻想自己在銀幕上逗全世界發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對於令豐那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黃包車被年輕力壯的車夫拉得飛快,經過耶穌堂邊的一條弄堂時,令豐想起他的小學同窗談小姐就住在這條弄堂裡,令豐靈機一動,約一個女孩同坐畢竟比獨自一個看電影要浪漫一些,於是他讓車夫把黃包車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豐想試試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魅力,可以臨時把一個女孩從家裡約出來。

    談小姐家的窗口對著街道,令豐在樓下喊了一聲談小姐的名字,對方居然應聲推開了樓窗,令豐仰首看見一個微胖的燙發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驚又喜,孔令豐,是你喊我嗎?

    肯賞光陪我去看電影嗎?

    看電影?什麼電影呀?談小姐蕪爾一笑,一只手絞著花布窗簾,孔令豐,你上摟來說話好了。

    不上樓了,肯賞光你就下來,黃包車在弄堂口等著呢。

    樓上的談小姐忸怩著朝下面張望了一番,終於說,我跟我母親商量一下,你等一會兒。

    令豐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鍾之久,無聊地數著路面上鋪的青石條,心裡不免有些惱火,他想談小姐論出身論容貌都無法與己匹敵,何必要像電影裡的貴婦人一樣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看見談小姐從石庫門裡出來,門後有張女人的臉詭秘地一閃而過,令豐猜那是談小姐的母親,他覺得這種舉動庸俗而可笑,不過是一起去看個電影,何必要躲在門後偷看?令豐想我並沒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過是禮拜天的消遣而已。

    談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妝過了,眉毛和眼睛都畫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緊的旗袍,胸部和髓部顯得異乎尋常地碩大,令豐忍住了批評她服飾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歡這方面的批評。兩個人相視一笑,隔了雙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識到此情此景有點突如其來的怪味。

    孔令豐,怎麼突然想起我來了?談小姐跨上黃包車時終於說了她想說的話,她用手絹在嘴唇線四周小心地擦拭著,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們又有半年沒見面了,上回見面還是在校友會上吧?談小姐瞟了眼令豐說,虧你還知道我家的住址。

    這兩天悶得厲害,特別想看電影。令豐朝街道兩側隨意觀望著,聽見自己懶散的回答不太得體,馬上又改口道,我出來辦點事,路過這裡來看創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你夠忙的,禮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麼呢?

    私事。是我父親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母親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個女孩陪你看電影,你過得還是這麼舒心。

    事情還沒個眉目呢,先擱一邊吧,我不喜歡操心我家裡的事。我喜歡電影和戲劇,你喜歡嗎?喜歡卓別林嗎?

    我喜歡胡蝶,談小姐忽然來了興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還喜歡袁美雲,不過她的眼睛小了一點。

    他們不是一回事。令豐敏感地意識到談小姐的回答其實牛頭不對馬嘴,她對電影的見解明顯流於世俗,令豐對談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無話可說了。

    黃包車穿越了城市繁華的中心,在雨後出門的人群中繞來拐去地走,令豐的腿和胳膊不時和談小姐發生接觸,他發現談小姐的臉上隱隱泛出酡紅,目光也有點躲灃閃閃的,令豐心裡暗暗好笑,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麼碰幾下也值得臉紅嗎?

    談小姐等著令豐開口說話,但令豐卻只是心不在焉地觀望著街景,談小姐就只好沒話找話說了。

    我母親想拔兩顆牙,談小姐說,我知道你父親是最好的牙醫,能不能讓我母親去找你父親拔牙?

    行,不,不行,令豐的目光從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話脫口而出,我父親失蹤了。

    失蹤?為什麼失蹤?談小姐驚愕地追問。

    令豐發現自己已經違背了母親的意願,他居然輕易地把一個秘密洩漏給談小姐了,令豐有些懊悔,但轉而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沒什麼,令豐對談小姐懶懶他說,他們吵架,他沒回家,然後他就失蹤了。

    人都失蹤了你還說沒什麼,你不去找他嗎?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蹤了。這種事情著急沒用,誰也不能確定他為什麼失蹤,電影裡的懸念就是這樣,所以你著急也沒用,必須看到結尾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父親都失蹤了,你卻還在說電影裡的東西,你還要去電影院?談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滯留在令豐臉上,企盼他對她的疑惑作出解釋。她發現令豐不以為然地把腦袋枕在車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談小姐說,孔令豐,天下沒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哪裡有你這樣的鐵石心腸?

    咦,你何必大驚小怪的?令豐朝談小姐譏諷地順著舌尖,他說,是我父親失蹤,又不是你父親失蹤,我不著急你著什麼急?

    談小姐一時無話可說,令豐冷眼看著她僵坐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令豐覺得談小姐的臉現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輕視她了,早知道談小姐是這麼無趣無味,還不如另外約一個女孩。

    兩個人別別扭扭地迸了電影院,裡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經開始了。令豐熟門熟路帶著談小姐找到座位,突然發現兩個人的座號雖然連著,中間卻恰恰隔了一條過道。談小姐在黑暗中站著,似乎在等待令豐換座或作出適宜的安徘,但令豐已經急迫地在過道那一側坐下,腦袋向銀幕自然地傾抬起來。銀幕上的卓別林頭戴高頂禮帽,手持文明棍,腳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精致的鴨子在黑暗中浮游。令豐發出一陣被克制過的卡卡的笑聲,他伸出手指了指談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過道那一側坐下來。

    談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裡不自覺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語,十三點,但她沒讓過道另一側的令豐聽到。

    電影放過一半,令豐朝談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經不見了,談小姐什麼時候走的他居然毫無察覺。令豐隱隱地感到不安,談小姐明顯是被他氣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常常會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紳士卻缺乏紳士的風范和耐心。令豐在黑暗中效仿銀幕上的卓別林,聳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輕松了許多,轉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狹窄、喜怒無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談小姐也莫不如此,隨她去吧。

    美麗華電影院離梅林路只隔了兩個街區,令豐從電影院出來後決定步行回家,這樣他可以在沿途的書報攤上從容地挑揀一些電影雜志和街頭小報,令豐在鬧市地段蕪雜的人流裡走著,身板筆挺,腳步富有彈性,他很注意從商店櫥窗裡反映出來的自己形象,並且思考著自己與那些銀幕偶像的異同之處,令豐覺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趙丹、金焰和高占非們不足為奇,真正偉大的是以鴨步行走的卓別林,然後令豐設想看自己與卓別林的差歧,他現在有一種以鴨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這樣在人流裡行走,這使令豐感到一絲言語不清的優傷,電影裡的世界離他畢竟太遙遠了。

    整整一天令豐在外面晃蕩著,一事無成,他知道回家後難以向母親交代,可是誰能知道父親究竟跑到哪裡去了?誰又能說清楚父親的失蹤與令豐本人有什麼相干?令豐在書攤上買了幾份畫報雜志,站在路邊隨意地例覽著,晚報上的一則影劇廣告引起了他注意。

    新潮劇社最新獻演《棠棣之花》領銜主演:白翎沈默陳蓓楊非廣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豐一眼就認出他們是他家西鄰公寓裡的兩個演員,名叫白翎的就是那個剪短發的美麗活潑的女孩,令豐記得她曾經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員的褲子裡灌,令豐抓著晚報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從來沒有觀看過那群鄰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們在台上會是什麼樣子,尤其是那個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對她始終懷有某種隱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酒樓店鋪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小販們在街角叫賣瓜果炒貨,過路人的腳步隨天色變得匆匆忙忙。令豐從清泉大浴室邊的弄堂拐進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飯,走了一段路他改變了主意。令豐想與其在飯桌上受母親沒完沒了的盤問,不如在外面吃了,於是令豐折回來走進一家西餐社,他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時,對面電信局的頂樓大鍾敲了六下,離開新潮劇社演出還有一個半鍾頭,令豐正好可以享受一頓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禮拜天的安排幾乎絲絲入扣。

    台上的那出戲並不怎麼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員的聲音尖利而平板,冗長乏味的台詞讓人無法感動。令豐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簡陋的木排椅上,審視著舞台上的每一個人物,令豐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如讓我來演,你們滾下台去,讓我來演肯定比你們好。

    令豐現在躋身於一個偏僻街區的簡陋的劇場,估計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戲班子的演出場所,場內什麼設施也沒有,幾盞白熾燈照著台上那群演員,他們始終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詞,臉上汗水洋洋,令豐想所謂的新潮劇社原來是這麼回事。木排椅上的觀眾稀稀落落,大多是從學校搭電車來的學生,令豐在看戲過程中始終聞見一股不潔淨的鞋襪的臭昧,這使他覺得很不適應。

    台上的演員終於依次謝幕,令豐跑出去從賣花女那裡買了一束紅月季花,繞到後台去。他看見名叫白翎的女演員正對著一面鏡子,用紙巾狠狠地擦著臉上的粉妝,她的樣子看上去正在生誰的氣。令豐穿過後台雜亂的人堆,徑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別給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們都在嘲笑我,眾演員把花往桌邊一推,側過臉望著令豐,她的眼睛裡還噙著些傷心的淚水,你是給我捧場的?她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演得好?

    你比別人演得好。令豐含笑說道。

    是真話還是捧場?

    真話,我看戲是行家。令豐說,不騙你,我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歡演劇嗎?

    喜歡,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們演得好。

    那你就來演吧,我們最缺的就是男演員。女演員白翎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她突然背過身向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喊起來,導演,你要的男主角來了。

    戴鴨舌帽的男子從一把梯子上跳下來,跑過來跟令豐握手,他一邊用力捏緊令豐的手一邊審視著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條件很好,導演把半截鉛筆咬在嘴裡,兩只手在令豐身上隨意摸了幾下,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像個光玩不做事的人,導演皺著眉頭問,沒演過戲吧?

    沒演過,但演一場就會了,這對我很容易、你家裡很有錢吧?

    有。有點錢。令豐對這個問題摸不著頭腦,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錢就行,我們劇社現在最需要的是錢,誰能出錢租劇場誰就當男主角。導演拍拍今豐的肩膀說,我發現你是塊明星的料子,就這麼定了七,你籌錢再租十天劇場,來當我們的男主角。

    是這麼回事,令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朝旁邊的女演員們環視了一圈,然後嚴肅他說,我要演的話得換個好劇場,我不在這種地方演戲。

    換個好劇場起碼要花兩倍的租費,這筆錢上哪去弄呢?

    錢不成問題,我自然會有辦法。剩下的問題是我怎麼參加你們的劇社,什麼時候開始排練呢?

    你搬到我們公寓來吧,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一起住著你也能盡快熟悉劇情和台詞。

    這是個辦法,令豐突然想起什麼,又說,你們公寓裡有盥洗間吧?

    有一間,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間怎麼樣?是單人間吧?

    是單人間,不過要往四個人,當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導演盯著令豐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後台的所有人幾乎都從各個角度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令豐的臉微微漲紅著,他想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局促的表現,身體倏而就松弛下來,他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別林的才能,原地轉圈,帽子朝上面升,褲腿往兩側神,雙腳並成一條橫線,往前走,頭向左面張望,再往前走,頭向右側張望,令豐朝女演員白翎那裡走過去,他聽見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聲,但是讓令豐失望的是其他人毫無反應,女演員白翎的笑聲因而顯得刺耳和誇張。

    令豐和新潮劇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後才分手。他沒有向他們透露雙方是近鄰這個巧合,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經常悄悄偷窺他們的生活,否則這件事情就變得沒有意思了。

    令豐像一只夜貓鑽回家,走過庭院的時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發現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個小巧精致的人形怪獸,令豐冷不防被它們嚇了一跳。然後他疾步走向前廳,脫下了皮鞋,隔著紗簾他看見了裡面的燈光,看見母親正端坐在燈下喝茶,令豐心裡格登一下,很明顯她在等他回來。

    這麼晚回家,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來,也許是對令豐的行蹤估計不足,她的表情並不像往日一樣暴怒。

    打聽到了一點。令豐下意識地說,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們說父親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偵探了嗎?偵探怎麼說?

    找了,他們都想接這個案子,但收費一個比一個高。令豐定下神來在沙發上躺下,他側過臉朝孔太太瞥了一眼,兩百塊錢根本不夠。

    他們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著看,費用也要花著看,令豐頓了頓說,你明天先給我四百塊吧,我可以讓他們賣力一點去找人,錢多好辦事。

    孔太太審視著令豐的表情,她說,怎麼會要那麼多錢?你肯定花冤枉錢了。

    你天天在家養花種草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鳳鳴路打聽打聽,又想要人又怕花錢怎麼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錢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辦這事吧。

    令豐說完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西裝衣袖上染了一塊紅斑,像是胭脂,估計是在後台的演員堆裡不小心弄髒的,令豐惟恐母親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脫下西裝卷在手裡,往樓上走。他看見令瑤和女傭阿春都披衣站在樓梯口,滿臉狐疑地等他上樓,令瑤說,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令豐沒好氣地朝她們揮揮手,睡你們的覺去,別都來審問我,難道我是在外面玩嗎?這時候他們聽見樓下的孔太太突然怒聲喊道,光知道花錢,什麼事也辦不了,到時候落個人財兩空,等著別人笑話孔家吧。

    令豐充耳未聞,他想著西裝衣袖上的那塊紅斑,怎樣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間迅速地撞上門,把急於探聽孔先生消息的令瑤和女傭關在門外。令豐坐在床上對著那塊衣袖上的紅斑發愁,倏忽又想到西鄰公寓裡的那群演員,他們現在在干什麼?想到自己即將和他們同台演戲,令豐感到新鮮而有趣,似乎看見他多年來日復一日的沉悶生活出現了一個燦爛的缺口。

    在新潮劇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動下,令豐決定搬到他們的公寓去住,令豐下此決心的重要原因在於女演員白翎,他已經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嫵媚的笑容徹底傾倒,對於令豐來說這也是超出以往交際經驗的一次艷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動情於一個來自北方的愛吃蒜頭的女孩。

    有人在廬山牯嶺看見了父親。令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從容地對孔太太編造著理由,他深知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豐說,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須在廬山堵住他,否則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廬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繞著令豐轉,看見他和誰在一起了嗎?

    一個女人,他們說是一個女人。

    廢話,當然是一個女人,我在問你到底是哪一個下賤女人?

    他們說是一個唱紹興戲的戲子,對了,他們說她戴了一頂白色的圓帽,很漂亮也很時髦。

    這時候孔太太聽得全神貫注,令豐看見他母親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後孔太太鼻孔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個爛貨,王蝶珠這種爛貨,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豐不認識王蝶珠,孔太太臉上的猜破謎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豐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他想笑卻不忍再笑,一句即興編造的謊話已經使精明過人的母親信以為真,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豐心裡隱隱地替母親感到難過。

    你去廬山幾天?孔太太定下神來問道。

    說不准,找到人就回來,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來:你不會是自己去廬山玩吧?

    怎麼會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令豐抓起牙刷在桌上篤篤地敲,嘴裡高聲抗議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鬧,關我什麼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著兒子,沒再盤問。過了一會母子倆的話題自然地涉及到去廬山尋人的盤纏和費用上來,令豐當仁不讓地跟孔太太討價還價,最後爭取到了六百塊錢。令豐拿過錢往皮箱裡一扔,心裡暗想這筆錢恰恰與他允諾導演的租場費相符,事情的前前後後確實太巧了。

    與來自北平城的女演員白翎天天形影不離,令豐的國語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一點也印證了新潮劇社的人對他的評價:天生一塊演員料子。不僅是說話的方式,令豐覺得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某種全新的變化,現在他擺脫了種滿花草卻令人厭煩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職員瑣碎乏味的事務,他秘密地來往於梅林路的演員公寓和市中心的劇院之間,每天像一頭麋鹿一樣輕盈而疾速地從孔家門前溜過,這種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豐加入夢幻之境,也給他帶來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悅。

    令豐從演員公寓走廊的大鏡子裡發現自己變瘦了,瘦削的臉部看來比以前增添了幾分英氣和瀟灑,令豐對此感到滿意,無疑別人也對令豐的一切感到滿意。女演員白翎在與令豐對台詞的時候,常常不避眾人地目送秋波。令豐預感到他們的關系很快會突破藝人圈打情罵俏的程式而發生什麼,果然他的預感就被女演員白翎的一句悄悄話兌現了。

    去盥洗間對台詞。女演員白翎湊到他耳旁說了一句悄悄話。

    令豐會意地一笑,他想裝得不在乎,但是面頰卻不爭氣地發燙了,身體繃得很緊。

    怎麼你不敢去?女演員白翎的目光灼熱逼人,她的一只腳從桌子底下伸過來在令豐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豐微笑著說。

    他們一先一後穿過劇社同仁朝外面走,令豐在盥洗間門口遲疑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幾聲別有用心的鼓掌聲,他有點害怕這件事情的戲劇色彩,但是女演員白翎已經在盥洗間裡了,他必須跟進去,不管他怎麼想他決不讓別人笑話他只是個自吹自擂的風月場中的老手。

    女演員白翎的熱烈和浪漫使令豐大吃一驚,她用雙手撐著抽水馬桶骯髒的墊圈,彎下腰,呢裙子已經撩到了背上,把門插上,她側過臉命令令豐,令豐順從地插上門,但他的手有點發顫,甚至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令豐倚著門,滿臉彤紅地瞪著女演員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裡發出一種尷尬的短促的笑聲。你笑什麼?你還在等什麼?女演員白翎用手拍著馬桶墊圈。令豐呢喃著垂下頭,這有點太,燙燙燙那個了。你不敢來?女演員白翎猛地站起來放下裙子,輕蔑地瞄了令豐一眼,看來你有病,有錢人家的少爺都這樣,嘴上浪漫,其實都是有病的廢物。

    令豐窘得無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間的門不讓對方出去。令豐低垂的頭突然昂起來,並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員白翎的胸部。誰說我不敢?誰說我有病?令豐抓注女演員的雙肩慢慢地往下壓,他的沖動在這個過程中從天而降。盥洗問裡彌漫著便紙的酸臭和一絲淡檔的蒜味,四面牆壁布淌了水漬和蜘蛛網,令豐的眼神終於迷離斑駁起來,在狂熱的喘息聲中他恍惚看見一頂巨大的白色圓帽,看見失蹤多日的父親和那頂白色圓帽在一片虛幻的美景裡飄浮不定。

    與女演員白翎兩情繾綣後的那些清晨,令豐獨自來到公寓的涼台,從此處透過幾棵懸鈴木濃密的樹蔭,同樣可以窺視孔家庭院裡的動靜,只是現在的窺視已經變化了角度和對象,令豐覺得這種變化奇特而不可思議。

    為了以防萬一,今豐向導演借了副墨鏡,他總是戴著墨鏡在涼台上窺望自己的家,呈現在墨鏡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豐看見女傭阿春在水井邊洗洗毛線,看見姐姐令瑤坐在西窗邊讀書,看見母親穿著睡衣提著花灑給她心愛的月季澆水施肥,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動蕩的陰雲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豐想起父親暖昧的失蹤,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親欺騙了母親,終於嘗試了嶄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藝生活,令豐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在銀幕和舞台中。一切都顯得離奇而今人發笑。

    女傭阿春後來津津樂道於她首先識破令豐的大騙局。有一天為了置辦孔太太喜歡的什錦甜羹的原料,女傭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貨店鋪,當她買完貨經過旁邊的一家劇院時,恰巧看見令豐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黃包車裡鑽出夾。女傭阿春懷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豐喊了一聲少爺,令豐下意識地回過頭,雖然他很快就挽著那女人人閃進劇院裡去。女傭阿春還是可以斷定那就是令豐,令豐沒去廬山或者從廬山回來卻沒有回家。

    女傭阿春先把這事告訴了令瑤,令瑤不相信,而且她懷疑素來迷信的阿春又在裝神弄鬼,女傭阿春就去稟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應正是她所希望的。看來令豐真的把我騙了,孔太太用一種絕望而慣諾的目光望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報紙,報紙上的一則花邊新聞登載了越劇名旦王蝶珠昨日暈倒於戲台的消息,它也證明了令豐說話中的漏洞,現在孔太太確信她被親生兒子騙了一場。

    孔太太立刻帶著女傭阿春出門。主僕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劇院,闖進去看見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罵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戲。孔太太不屑於與這幫混江湖的演員交談,她冷靜地環顧著劇院裡的每一個人,不見令豐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員白翔的臉上,出於女人或者母親的敏感,她從那個女演員的身上嗅出了兒子殘留的氣息。經過一番矜持而充滿敵意的目光交戰,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員身邊。她說,請你轉告孔令豐,我已經跟他斷絕母子關系,他永遠別再踏進我的家門。

    孔太太帶著女傭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劇院,聽見裡面傳出一陣粗俗的起哄的聲音,孔太太的眼裡已經貯滿了憤怒和屈辱的淚水。在那家素負盛名的劇院門口,孔太太看見了《棠棣之花》的新海報,她看見了兒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氣洋洋地占據著海報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風中楊柳一樣左右搖擺起來,女傭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聽見女主人的鼻孔裡發出持續的含義不明的冷笑,過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復了矜持的雍容華貴的儀態,她甩開女傭阿春的手。從手袋裡取出藿香正氣丸吞下,然後她咽了口唾沫說,你看我嫁的是什麼男人,養了個什麼兒子,他們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傭阿春就陪著笑臉安慰她道,不會都走光的,太太別傷心了,令瑤小姐不還在家陪你嗎?孔太太徑自朝黃色車走去,邊走邊說,什麼狗屁聖賢後代,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小狗小貓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終以絲帕掩面,情緒很不穩定,時而低聲啜泣,時而怨訴她的不幸,時而咒罵令豐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時候孔太太終於感到疲倦,抬起紅腫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水意,雨積雲在西方隱隱游動,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裡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們正需要一場平緩的雨水,孔太太想這個春天對於她的花草倒是一個美好的季節。

    令豐躲在戲台的帷幕後面親耳聽見了母親最後的通牒,說這番話未免太絕情了,令豐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來台?但是令豐深諳母親的稟性為人,他知道她說得出也做得出,為此令豐只好取消了原來的計劃,本來他是想回家與母親繼續周旋的,因為他已經向劇社的人誇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筆錢來,以解決新潮劇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費。

    現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豐從帷幕後面出來時臉色蒼白如紙。善解人意的演員們圍住令豐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導演表示他還可以從別的途徑弄到那筆旅費。令豐覺得他們的安慰其實是多余的,他並非為母親的殘酷通牒而難過,他耿耿於懷的是她當著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掃地,從這一點來說,令豐認為母親的罪過已遠遠大於他玩弄的計謀,他決不原諒這個討厭而可惡的女人。

    整個下午令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導演很焦急,他認為這會影響令豐當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員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員白翎陪著令豐,於是偌大的劇場裡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後來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說著劇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聽說你父親失蹤了?是跟哪個女演員私奔了?女主角突然問。

    失蹤?焦躁不安的令豐恍若夢醒,對,我父親失蹤了。

    現在怎麼辦呢?女主角又問。

    怎麼辦?我跟你們去外埠演出。令豐答非所問。

    我是說你父親,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過了,沒找到,反正我是沒本事找他了。令豐像好萊塢演員一樣聳了聳肩,然後他說,我家裡還有個姐姐,我走了她就脫不了於系了,我母親會逼著她去找父親的。

    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換了男主角以後再次上演,觀者反應平平,人們對孔令豐飾演的男主角不盡滿意,認為他在舞台上拘謹而僵硬,尤其是國語對白在他嘴裡竟然充滿了本地紈褲子弟斗嘴調笑的風味,使人覺得整場戲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後來又換人選,令豐成為坐在後台提詞的B角,這當然是令豐隨新潮劇社去外埠巡回以後的事了。

    春天滋生的家事終於把樓上的令瑤卷人其中,當孔太太陰沉著臉向她宣布令豐的忤逆和對他的懲罰時,令瑤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打開的張恨水的新版小說像兩扇門一樣自動合攏了。現在令瑤意識到一塊沉重的石頭已經被家人搬到了她的肩上。

    你父親最疼愛你,他失蹤這麼多日子,你就一點不著急嗎?孔太太果然後鋒一轉,眼睛帶著某種威懾逼視著令瑤,你就不想到外面去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他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是你自己說的,令瑤轉過臉看著窗子。

    不管他跟誰在一起,你們做子女的就這樣撒手不管?令豐這個逆子不提也罷,你整天也不聞不問的讓我寒心,孔太太說著火氣又上升,聲音便不加控制地尖厲起來,萬一他死在外面了呢?萬一他死了呢?

    令瑤的嘴唇動了動,她想說那是你害了他,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令瑤知道要是比誰刻毒她絕不是母親的對手。於是令瑤以一種息事寧人的態度面對母親的詰難,要讓我千什麼?你盡管吩咐,你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孔太太也終於平靜下來,她走過去挽住了令瑤的手,這分久違的親暱使令瑤很不習慣,但她還是順從地跟著母親進了她的臥室。

    母女倆謀劃著尋找孔先生的新步驟,令瑤靜靜地聽母親列舉那些與父親有染的女人,她們決定由令瑤明察暗訪,從那些女人身上尋找一些有效的線索。令瑤從心裡反感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但她深知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在傾聽孔太太的安排時,令瑤的目光下意識地滑向牆上的父親的像片,父親的臉被照相館的畫師塗得粉紅嬌嫩,嘴唇像女人似的鮮紅欲滴,唯有那雙未被塗畫的眼睛真切可信,它們看上去溫和而浪漫。多日以來令瑤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形象對於她已經遙遠而模糊了,她竭力回憶父親在家時的言行舉止和音容笑貌,腦子裡竟然一片空白,令瑤有點惶惑。與此同時,她對目前事態殃及自身又生出了一些怨恨,怨恨的情緒既指向父親也指向母親,事情是你們鬧出來的,令瑤想,是你們鬧出來的事情,現在卻要讓我為你們四處奔忙。

    令瑤這一年二十五歲了,這種年齡仍然待字閨中的女孩在梅林路一帶也不多見,這種女孩往往被人評頭論足,似乎她身上多少有些不宜啟齒的毛病,而令瑤其實是一個容貌清秀舉止高雅的名門閨秀,她的唯一的缺陷在於腋下的腺體,在衣著單薄的季節它會散發出一絲狐臭,正是這個缺陷使令瑤枯度少女時光,白白錯過了許多談論婚嫁的好機會,令瑤的脾性慢慢變得沉悶和乖張,孔家除了孔太太以外的人都對她懷有一種憐香惜玉的感情,女傭阿春雖然也常常受到令瑤的呵斥,但她從不生令瑤的氣。這家人數令瑤的心腸最好。女傭阿春對鄰居們說,她脾氣怪,那是女孩子家被耽擱出來的毛病。

    第二天令瑤挾帶著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出門,開始了尋找父親下落的第一步計劃。令瑤典雅而華麗的衣著和憂郁的夢游般的神情使路人側目,在春天主動活泛的大街上,這個蹈蹈獨行的女孩顯得與眾不同。

    按照孔太太提供的路線,令瑤先找到了越劇名旦王蝶珠的住所,那是幢竣工不久的西式小樓,令瑤敲門的時候聞到一股嗆鼻的石灰和油漆氣味,她不得不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王蝶珠出來開門,令瑤看見的是一張貼滿了薄荷葉的蒼白失血的臉,她想起小報上刊登的王蝶珠暈倒戲台上的消息,相信這位越劇名旦確實病得不輕。令瑤剛想自報家門,王蝶珠先叫起來了,是孔小姐吧,我到你家作客時見過你,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玉蝶珠很客氣地把令瑤拉迸屋裡,兩人坐在沙發上四手相執著說話,簡短的寒暄過後王蝶珠開始向令瑤訴說她的病症和暈倒在戲台上的前因後果,王蝶珠一口紹興官話滔滔不絕,令瑤卻如坐針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盥洗間,掛衣鉤、摟梯及其他房間的門,希望能發現某些父親留下的痕跡。

    你怎麼啦?王蝶珠似乎察覺到什麼,她猛地松開令瑤的手,孔小姐你在找什麼?

    令瑤窘迫地漲紅了臉,幾次欲言又止,她想按母親教授的套路去套對方的口風,但又覺得這樣做未免是把王蝶珠當白癡了,於是令瑤情急中就問了一句:你怎麼不養貓?

    王蝶珠的臉色已經難看了,她揪下額上的一片薄荷葉放在手裡捻著,突然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找什麼了,她斜跟著令瑤說:怎麼,你父親失蹤了就跑我這兒來找,難道我這兒是警察局嗎?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囁嚅道,我只是想各處打聽一下他的消息。

    不滿你說。我也是昨天才聽說孔先生失蹤了,王蝶珠換了一種坦誠的語氣說,我有半年多沒跟他來往了,孔先生那種票友我見多了,玩得來就玩,地不來就散,沒什麼稀奇的,我就是要靠男人也不下會靠孔先生的。

    不是這個意思。令瑤又苦笑起來,她發現她無法跟這個女戲子作含蓄的交談,只好單刀直入地問,你知道我父親最近跟哪個女人來往嗎?

    王蝶珠認真地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對了。我聽戲班的姐妹說:先生最近跟一個舞女打得火熱,大概是來亞舞廳那個叫貓咪的,孔先生說不定就讓那個貓咪拐走了吧。

    令瑤憑她的觀察判斷王蝶珠沒有誆騙自己,她一邊抽王蝶珠道謝一邊站了起來,就是這時她看見了大門後掛著的一頂白色的度寬邊帽子,它和令豐私底下向她描述的那種帽子完全相仿,令瑤忍不往問了一句:那頂白帕子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你問這問那的到底要干什麼?王蝶蛛勃然大怒,她搶先幾步打開大門,做了一個誇張的逐客的動作。

    關於白帽子的問題也使令瑤受到了一次意外的傷害,令瑤走過王蝶珠身邊時看見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幾下,令瑤的心猛然一顫,疾步跑下了台階,但是她害怕的那種語言還是清晰無誤地傳到她的耳邊,熏死我了,哪來的狐狸鑽到我家裡來了?令瑤站住了回過頭盯著倚門耍潑的王蝶珠,她想回敬對方幾句,可是令瑤毫無與人當街對罵的經驗,眼淚卻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令瑤用手帕掩面走了幾步,終於止住了旋將噴發的哭泣,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她從手袋裡找出粉盒在眼臉下撲了點粉來遮蓋淚痕。自從離開市立女中飛短流長的女孩堆以後,令瑤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羞辱,被刺破的舊傷帶來了新的疼痛。令瑤臉色蒼白地沿街道內側走著,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她站住了,她看見櫥窗裡陳列著一種新奇的女式內衣。袖口和腰部竟然都是用松緊帶收攏的。令瑤四周觀望了一番,毅然走進了那家服裝店。

    從更夜間出來,令瑤的心情好了一些,現在除了英國香水的紫羅蘭香味,她的身上像所有女人一樣正常,令瑤在服裝店門前看了看手表。時間尚早,與其回家看母親不滿的臉色不如去找一找那個舞女貓咪,她想假如能從舞女貓咪那兒了解到一星半點父親的消息,她對母親也算有所交待了。

    舞女貓咪卻很難找。東亞舞廳的大玻璃門反鎖著,裡面的守門人隔著玻璃對令瑤吼,大白天的哪來的舞女?她們現在剛剛睡覺,找貓咪到鐵瓶巷找去,守門人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後又嘀咕道,誰都想找貓咪。連太太小姐也要找貓咪。

    今瑤知道鐵瓶巷是本地隱秘的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所以令瑤拐進那條狹窄的扔滿枯殘插花的巷弄時,心跳不規則地加快了,她害怕被某個熟人撞見,最後令瑤像做賊似的閃進了舞女貓咪的住處。

    這所大房子的復雜結構使令瑤想起張恨水小說裡對青樓妓院的描寫,她懷疑這裡就是一個高級的妓院,只是門口不掛燈籠不攬客人罷了。令瑤惶恐地站在樓梯口駐足不前,有個茶房模樣的男人上來招呼道,這位小姐有事嗎?今瑤紅了臉說,我找人、找舞女貓咪。茶房戒備地掃視著令瑤,又問,你找她什麼事?貓咪上午不會客。令瑤急中生智,隨口編了個謊話,找是她表姐,從外地回來看望她的。

    今瑤按茶房的指點上了二樓,在舞女貓咪的房間外徘徊著,卻怎麼也鼓不起敲門的勇氣,今瑤發現面向走廊的圓窗有一個裂口,她試著從裂口處朝裡窺望,裡面是一扇彩繪屏風,令瑤第一眼看見的居然是一頂白色的寬邊帽子,它與令豐向她描述過的那種帽子一模一樣,與王蝶珠的那頂也如出一轍,令瑤輕歎了一聲,她的心似乎快跳出來了。彩繪屏風阻隔了後面的一對男女,令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似乎在調笑,舞女貓時的笑聲銀鈴般地悅耳動聽,男人的聲音卻壓得很低聽不真切,令瑤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失蹤的父親,走廊的另∼端傳來了茶房的腳步聲,令瑤正想離開圓窗,突然看見彩繪屏風搖晃起來,後面的兩個人似乎廝打起來,先是裸女貓咪俏麗年輕的身影暴露在令瑤的視線裡。她咯咯地瘋笑著繞屏風而逃,緊接著令瑤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已經鬢發斑白,上身穿著一件手茸茸的獸皮背心,下身竟然一絲不掛地裸露著。

    令瑤驚叫了一聲返身朝樓下跑,半路上遇見茶房。茶房想擋住她。但被令瑤用力推開了。令瑤一口氣逃離了鐵瓶巷,最後就倚著路燈桿喘著粗氣。太惡心了,令瑤自言自語道,實在大惡心了。

    這是一次意外的遭遇,令瑤後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女傭阿春出來開門,她發現令瑤神情恍惚,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在外面受到了一場驚嚇。

    連續幾天今瑤懶得說話,孔太太每次問及她出外打聽孔先生消息的進展時,令瑤就以一種怨艾的目光回答母親,手裡捧著的是張恨水的另一本小說《金粉世家》。孔太太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氣又急,上去搶過令瑤手裡的書扔在地上,你們都著了什麼魔?孔太太跺著腳說,一個個都出了毛病,這家究竟撞了什麼鬼了?

    令瑤冷冷他說,我不出去了,要打探父親消息你自己去。

    讓我自己去?好孝順的女兒,你知道我關節炎犯了,知道我不好出門還讓我去,你要讓我短壽還是要我馬上死給你看?

    令瑤半倚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她瞟了眼地上的《金粉世家》,手伸到身後又摸出一本《八十一夢》翻著。過了一會幾她突然說了一句,什麼也沒找到,只看見了那種白帽子。

    什麼白帽子?誰的白帽子?孔太太追問道。

    就是女人戴的白帽子,令瑤自嘲地笑了笑說,沒什麼用,後來我發現街上好多女人都戴那種白帽子。

    孔太太終於沒問出結果,她煩躁地摔摔打打著走出前廳,在庭院裡漫無目的地踱步,她看見兩只波斯貓在門廊前的上壘裡嬉打,那是孔大太討厭而孔先生鍾情的爬山虎籐的發祥地,幾年前孔先生用磚上砌那個花壘時夫妻倆就發生過爭執,孔太太覺得丈夫為這棵爬山虎浪費的地盤實在太多了,而孔先生我行我素,他一直認為孔太太容不下他的所愛,包括這棵多年老籐。它是孔先生夫婦諸種爭執的禍端之一,孔太太每天照顧著她心愛的花圃和盆景,但她從來未給爬山虎澆過一滴水,經過那個土壘時她也不屑朝裡面望上一眼,假如那棵討厭的老籐因無人照管而自然死亡,那是孔太太求之不得的事。

    從早晨到現在兩只波斯貓一直在那個花壘裡嬉戲,孔太太不想讓她的貓弄髒了皮毛,她過去把貓從裡面抱了出來。花壘裡的土看上去是翻過不久的,上層很松也很濕潤,隱隱地散發著一股腥臭,孔太太不無怨恨地想他肯定又往上裡埋死狗死雞了,他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是培養花木的最好途徑,是園藝的關鍵,而孔太太則信仰草木灰和淡肥,他們夫婦的園藝向來是充滿歧異的。

    孔太太把波斯貓逐出花壘,眼睛裡再次閃現出憤怒的火花。爬山虎籐下的死狗死雞無疑是孔先生出門前夕埋下的,因為他惟恐它會長期缺乏營養而枯死,孔太太由此判斷孔先生那天的尋釁和失蹤都是他蓄謀已久的計劃了。一陣東風吹來,滿牆的爬山虎新葉颯颯地撞擊著灰牆,而花壘裡散發的那股腥臭愈發濃重,孔太太捂著鼻子匆匆離開了門廊,她想她這輩子注定是要受孔先生的欺侮的,即使在他離家出走的日子裡,他也用這種臭味來折磨她脆弱的神經。

    孔先生失蹤已將近一月,兒子跟著一個三流劇社去外埠演出了,女兒令瑤整天呆在樓上拒絕再出家門,這是梅林路孔宅的女主人眼裡的罕見的春季。以往孔太太最喜愛的就是草木熏香的四月,可是這年四月孔太太眼眶深陷瘦若紙人,她多次對上門的親朋好友說,我快要死了,我快要被他們活活氣死了。

    隨著明察暗訪一次次無功而返,孔太太又把疑點集中在牙科診所的方小姐身上,據孔太太安插在診所的一個遠房親戚稱,方小姐與孔先生關系向來暖昧,孔先生失蹤後她也行蹤不定起來,有時幾天不來診所上班。孔太太心裡立刻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感覺,無論如何她要把賭注壓在方小姐身上試一試。

    孔太太開始催逼令瑤到方小姐家去。但是不管孔太太怎麼曉以利害,令瑤依然沉著臉不置一詞,逼急了就說,你自己去吧,你能澆花能剪枝,為什麼自己不去?我看你的腿腳精神都比我好。一句話嗆得孔太太差點背過氣去,孔太太邊哭邊到桌上抓了一把裁衣刀說,你到底去下去?你不去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死了也落個省心,一了百了。

    令瑤看著母親發狂的樣子不免驚慌失措,連忙放下小說往外面沖,我去,我這就去,令瑤的聲音也已經屆近哭嚎了,她把前廳的門狠狠地撞上,忍不住朝門上吐了口唾沫,活見鬼,天曉得,怎麼你們惹的事全落到我頭上來了?

    外面飄著細細的斜雨,天空微微發暗,女傭阿春拿了把傘追到門外想給令瑤,令瑤手一甩把雨傘打掉了。

    令瑤在微雨裡走著,臉上的淚已經和雨珠凝成一片,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張恨水筆下那受盡凌辱的悲劇女性,心裡充滿了無限的自憐自愛,方小姐家她是去過的,走過一個街區,從一家布店裡走進去就到了。令瑤就這樣很突兀地出現在方小姐家裡,頭發和衣裙被細雨淋透了,略顯浮腫的臉上是一種哀怨的楚楚動人的表情。

    方小姐卻不在家,方小姐的哥哥方先生熱情有加地接待了家裡的不速之客,那是這個街區有名的風流倜儻的美男子:令瑤記得少女時代的夜夢多次夢見過這個男人,但現在讓她濕漉漉地面對他,這幾乎是一種報應。

    多年不見,孔小姐越來越漂亮了。

    令瑤很別扭地坐著以側面回避方先生的目光,她假裝沒聽到對方的恭維,我來找方小姐,有點急事。令瑤咳嗽了一聲,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馬上就走。

    為什麼這樣著急?我妹妹不在,找我也一樣,一般來說女孩子都不討厭和我交談。

    我不是來交談的,請你告訴我方小姐去什麼地方了。

    陪我父母回浙江老家了,昨天剛走。方先生說著朝令瑤溫柔地擠了擠眼睛,然後他開了一個玩笑,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你們合謀殺了人啦?

    不開玩笑,你能告訴我她和誰在一起嗎?

    我說過了,陪我父母走的,當然和他們在一起。

    真的和父母在一起?令瑤說。

    真的,當然是真的,是我送他們上的火車。方先生突然無聲地笑了,他注視著令瑤的側影說,這一點不奇怪,我妹妹現在還單身呢,能跟誰在一起?方先生掏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慢慢地點著煙絲,他在煙霧後歎了口氣,現在的女孩怪了,為什麼不肯嫁人?好像天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似的,孔小姐現在也還是獨身吧?

    令瑤的肩膀莫名地顫了一下,她轉過臉有點吃驚地看了看方先生,那張白皙而英俊的臉上漾溢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自得之色,他在居高臨下地憐憫我,他在揶揄我,他在嘲弄我,令瑤這樣想著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著獵手的捕殺。他馬上就要影射我的狐臭了,令瑤想,假如他也來傷害我,我必須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但是方先生不是令瑤想像的那種人,方先生緊接著說了一番難辨真假的話。我妹妹脾氣刁蠻,模樣長得又一般,她看上的人看不上她,別人看上她她又看不上別人,自己把自己耽擱了,可是你孔小姐就不同了,門第高貴,人也雅致脫俗,為什麼至今還把自己關在父母身邊呢?

    不談這個了。令瑤打斷了對方的令人尷尬的話題,她站起來整了整半干半濕的衣裙,假如方小姐回來,麻煩你給我撥個電話。

    方先主有點失望地把令瑤送到門口,也許他懷有某種真正的企圖,這個美勇子的饒舌使令瑤猶如芒刺戳背,在通往布店的狹窄過道裡,方先生搶先一步堵著令瑤說了最後一句話,想去青島海濱游泳嗎?

    不去,我哪兒也不想去。

    為什麼?我們結伴去,再說你的形體很苗條,不怕穿游泳衣的。

    令瑤的目光黯淡,穿過方先生的肩頭朝外面看,她不想說話,喉嚨裡卻行失去控制地滑出一聲冷笑。某種悲壯的激情從天而降,它使令瑤先後緩緩舉起她的左右雙臂,可是我有狐臭。令瑤面無表情,舉臂的動作酷似一具木偶,她說,方先生你喜歡這種氣味嗎?

    方先生瞠目結舌地目送令瑤疾步離去,他確實不知道孔家小姐染有這種難言的暗病,同時他也覺得貌似高雅的孔令瑤做出如此舉動有點不可思議。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庭院裡盛開的花朵把濃厚的香氣灌進每一個窗口,新置的噴水器已經停止工作,梅林路的孔家一片沉寂,但家裡剩下的三個女人都不肯閉眼睡覺。樓下的孔太太躺在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樓上的令瑤抱著繡枕無休止地啜泣,女傭阿春就只好樓上樓下地跑個不停。

    女傭阿春給令瑤端來了洗臉水,正要離開的時候被令瑤叫住了,令瑤向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卻又是她期待已久的問題。

    狐臭有辦法根治嗎?

    有。怎麼沒有?女傭阿春在確定她沒有聽錯後響亮地回答,然後她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靠近了令瑤、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怕你見怪,不敢先開口說,我老家清水鎮上有個老郎中,祖傳秘方,專除狐臭,手到病除,不知冶好了多少人的暗病。

    你帶我去,令瑤的臉依然埋在枕頭裡,她說,明天你就帶我去。

    女用阿春看不到令瑤的臉部表情,但她清晰地聽見了令瑤沙啞而果決的聲音,她相信這是令瑤在春天作出的真正的選擇。

    孔太太沒有阻攔令瑤去清水鎮的計劃,但令瑤猜得到母親心裡那些譫妄而陰郁的念頭,她和女傭阿春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孔太燙躺在一張籐椅上一動不動,令瑤在門廊那裡回頭一望,恰恰看見母親眼裡那種絕望的光。令瑤感到一絲輕松,而且在這個瞬間她敏感地意識到春天的家事將在她離去後水落石出了。

    在早晨稀薄的陽光裡孔太燙半睡半醒,她迷迷朦朦地看見孔先生的臉像一片鋸齒形葉子掛在爬山虎的老籐上,一片片地吐芽,長肥長大,又一片片地枯萎、墜落。她迷迷朦朦地聞到一股奇怪的血腥氣息,微微發甜,它在空氣中飄蕩著,使滿園花草辟辟啪啪地瘋長。孔太太在籐椅上痛苦地翻了個身,面對著一絲她最心愛的香水月季,她看見一朵碩大的花苞突然開放,血紅血紅的花瓣,它形狀酷似人臉,酷似孔先生的臉,她看見孔先生的臉淌下無數血紅血紅的花瓣,剩下一枝枯萎的根莖,就像一具無頭的屍首,孔太燙突然狂叫了一聲,她終於被嚇醒了,嚇醒孔太燙的也許是她的臆想,也許只是她的夢而已。

    孔太燙踉蹌著走到門外,郵差正好來送令豐的信,孔太燙就一把抓住郵差的手說,我不要信,我要人,幫我去叫警察局長來,我男人死了,我男人肯定讓誰害死了。

    人們無從判斷孔先生之死與孔家家事的因果關系。凶手是來自城北貧民區的三個少年,他們不認識孔先生。據三個少年後來招認,他們沒有想要殺死那個男人,是那個男人手腕上的一塊金表迷惑了他們的目光,它在夜色中閃出一圈若隱若現的光澤。孔先生在深夜的梅林路上走走停停,與三個少年逆向而行。他們深夜結伴來梅林路一帶游逛,原來的目的不過是想偷取幾件晾曬在外面的衣物,為此他們攜帶了一條帶鐵鉤的繩子,但孔先生孤獨而富有的身影使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決定襲擊這個夜行者,搶下他腕上那塊金表。那個人好像很笨,三個少年對警方說,那個人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們用繩子套住他的脖頸,他不知道怎麼掙脫,勒了幾下他就吐舌頭了。三個少年輕易地結束了一個紳上的生命,當時梅林路上夜深人靜,三個少年從死者腕上扒下金表後有點害怕,他們決定就近把死者埋起來,於是他們拖著死者在梅林路上尋找空地,最初他們曾想把死者塞進地蓋下的下水道裡,但孔先生胖了一點,塞不進去,三個少年就商量著把死屍埋在哪家人家的花園裡,他們恰巧發現一戶人家的大門是虛掩的,悄悄地潛進去,恰巧又發現一個藏匿死屍最適宜的大花壘。那夜孔家人居然沒有察覺花園裡的動靜,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壘裡埋了這麼多天,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譚似的令人難以置信,一切都帶上天工神柑的痕跡。

    至於孔先生深夜躑躅街頭的原因人們並不關心,梅林路一帶的居民只是對孔太燙那天的表現頗有微詞,當花壘裡的上層被人嘩啦啦掘開時,孔太燙說了聲怪不得那麼臭,然後她就昏倒在挖屍人的懷裡,過了好久她醒過來,眼睛卻望著門廊上的那架爬山虎,圍觀者又聽見孔太燙說,怪不得爬山虎長得這麼好,這以後孔太燙才發出新寡婦女常見的那種驚天動地的慟哭,最後她邊哭邊說,阿春是聾子嗎?把死人埋到家裡來她都聽不見,讓她守著門戶,她怎麼會聽不見?

    四月裡孔太燙曾經預約她熟識的花匠,讓他來除去爬山虎移種另一種籐蔓植物蔦蘿,年輕的花匠不知為何姍姍來遲,花匠到來之時孔太燙已經在為孔先生守喪了。

    別去動那棵爬山虎,那是我丈夫的遺物。孔太燙悲戚地指了指她頭上的白絨花,又指了指覆蓋了整個門廊的爬山虎籐。她對花匠說,就讓它在那兒長著吧。蔦蘿栽到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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