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風從街道上呼嘯而過,舊式工房的窗戶被風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質窗框以及懸掛的胳肉持續地撞擊著,對於失眠的楊泊來說,這種討厭的噪音聽來令人絕望。
房間裡有一種凝滯的酸臭的氣味,它來自人體、床鋪和床鋪下面的搪瓷便盆。楊泊聞到了這股氣味,但他懶於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起來。楊泊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將一只腳擱到了他的腹部,楊泊的一只手抓著孩子肥厚的小腳,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絡頭發。他覺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頭腦隨同面部一起浮腫起來。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線裡,楊泊聽見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裡吹響哨子,一些新鮮活潑的人聲市聲開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楊泊知道天亮了,他該起床了,但他覺得自己疲憊不堪,需要睡上一會兒,哪怕是睡五分鍾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聲啼哭,於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體壓在楊泊身上,從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後朱芸坐在被窩裡給孩子把尿,便盆就貼著楊泊的臉,冰涼而光滑。他聽見朱芸嘴裡模擬著孩子撒尿的聲音,她嘴裡的氣息溫熱地噴到楊泊臉上,類似鹹魚的腥味。楊泊睜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過,朱芸的頭發散亂地被垂著,粉綠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個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臉色顯得枯黃發澀,楊泊不無惡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陳列的木乃伊女屍。
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鬧鍾說。
楊泊朝外側翻了個身。這句話也是他們夫婦每天新生活的開始。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幾年來朱芸一直重復著這句話。楊泊突然無法忍受它的語調和內涵。楊泊的腳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他說,我要離婚。朱芸顯然沒有聽清,她開始給孩子穿棉衣棉褲。朱芸說,我去菜場買點排骨,你馬上去取牛奶,回來再把爐子打開,聽清楚了嗎?
我要離婚,楊泊把腦袋蒙在被子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沉悶,語氣卻很堅定。床板咯吱咯吱地響了一會兒,朱芸走出了房間。她打開了有線廣播的開關,一個女聲正有氣無力地播送天氣預報。關於最高溫度和最低溫度,關於風力和風向,關於渤海灣和舟山群島的海浪和潮汛。楊泊不知道這些東西和他的主活有什麼聯系,他也不知道朱芸為什麼每天都要准時收聽天氣預報。現在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會了。
大約半個鍾頭以後,朱芸拎著菜籃回家,看見孩子坐在地上,將糖果盒裡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滿地都是,而楊泊仍然沒有起床,你今天怎麼啦?朱芸溫怒地走過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嗎?你不送孩子去幼兒園啦?她的手被楊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見楊泊的頭和肩部從被窩裡慢慢升起來,楊泊的眼睛布滿血絲,一種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離婚,楊泊說。
你說什麼?你是在說夢話還是開玩笑?
說正經的,我們離婚吧。楊泊穿上假領,濁重地舒了一口氣,他的目光現在停留在牆上,牆上掛著一幅彩色的結婚合影。楊泊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暖昧的微笑,他說,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了,我要離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邊,起初她懷疑地看著楊泊臉上的表情,後來她便發現楊泊並非開玩笑,朱芸的意識中迅速掠過一些楊泊言行異常的細節。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臉色蒼白,她看著楊泊將他汗毛濃重的雙腿伸進牛仔褲裡,動作輕松自如,皮帶襟上的鑰匙鏈叮叮當當地響著,朱芸揚起手朝楊泊摑了一個耳光,然後她就嗚嗚地哭著沖出了房間。
自楊泊表明了離婚意願後,朱芸一直拒絕和楊泊說話。朱芸不做飯,什麼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織孩子的毛衣,偶爾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楊泊,發現楊泊胃口很好地吞咽著通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動了動。她輕輕罵了一句,楊泊沒有聽清她罵的什麼,也許是畜生,也許是豬玀,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罵他。楊泊聳聳肩,把碗裡的由味精和香料調制的湯也喝光了。楊泊故意很響亮地順著嘴,他說,世界越來越進步,日本人發便了方便面,現在女人想讓男人挨餓已經不可能了。他看見朱芸繃著臉朝地上陣了一口。她用竹針在燙過的頭發上磨了磨,又罵了一句,這回楊泊聽清了,朱芸在罵他神經病,楊泊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挖了挖鼻孔,然後他舉起食指凝視著上面的污垢,一點不錯,我就是個神經病。楊泊說著就將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彈到了地上,神經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黃昏淒清而短促,烤火的爐子早已熄掉,誰也沒去管它,朝北的這個房間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楊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舊的撲克,牌陣總是無法通聯,他干脆將撲克扔在一邊,轉過臉望著沙發上的朱芸,他看見朱芸的臉上浮動著一些斑駁的陰影,他不知道那些陰影是窗簾折射光線造成的,還是直接來自她惡劣的心情。現在他覺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著時更加難看,而她在黃昏時的儀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楊泊搓了搓凍僵的手,他說,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跟畜生說話。朱芸說。
謾罵無濟於事。現在我們應該平心靜氣地談談,我知道這要花時間,所以我向單位請了兩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這點時間。下個星期我還要去北京出差。
那麼你先告訴我,誰是第三者?是俞瓊吧?我不會猜錯,你已經讓她迷了心竅。是她讓你離婚的?
不。你為什麼認為一定有個第三者呢?這實在荒唐。楊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微笑,他說,是我要跟你離婚,我無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麼簡單。跟別人沒有關系。
你把我當一只鞋子嗎?喜歡就穿,不喜歡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來,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腳,我哪兒對不起你,我是跟誰搞腐化了,還是對你不體貼了?你倒是說出理由來讓我聽聽。朱芸扔下手裡的毛線,沖過來揪住了楊泊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抻著,她的眼睛裡沁滿了淚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負義,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給你打洗腳水,我懷胎八個月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讓你舒服,你說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說呀!說呀!
楊泊的身體被抻得前後搖晃著,他發現女人在憤怒中觸發的暴力也很可怕。楊泊順勢跌坐在床上,整理著衣領,他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說,你瘋了,離婚跟洗腳水沒有關系,離婚跟性生活有一定關系,但我不是為了性生活離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對嗎?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槍朝楊泊砸過去,噙著淚水,你找這個理由騙誰去?街坊鄰居從來沒有聽見過我們夫妻吵架。結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氣,吃了多少苦,可我從來沒有跟你吵過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說話,你憑什麼?
離婚跟吵架次數也沒有關系。楊泊搖著頭,扳動了玩具手槍的開關,一枚圓形的塑料子彈嗖地打在門框上。楊泊看著門框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說,主要是厭煩,厭煩的情緒一天天惡化,最後成為仇恨。有時候我通宵失眠,我打開燈看見你睡得很香還輕輕打鼾,你的睡態丑陋極了,那時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槍,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槍,說不定我會對准你的臉開槍。
我不怕你的殺心。那麼除了打鼾,你還厭煩我什麼?
我厭煩你夏天時腋窩裡散發的狐臭味。
還厭煩我什麼?
我厭煩你飯後剔牙的動作,你吃飯時吧嘰吧嘰的聲音也讓我討厭。
還有什麼?
你急是把頭發燙得像雞窩一樣,一到夜裡你守著電視沒完沒了地看香港電視連續劇,看臭狗屎一樣的《卞卡》。
繼續說,你還厭煩我什麼?
你從來不讀書不看報,卻總是來跟我討論愛情,討論國家大事。
還有呢?你說下去。
我討厭你跟鄰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親親熱熱,關上房門就罵人家祖宗三代,你是個庸俗而又虛偽的女人。
全是屁話,朱芸這時候鄙夷地冷笑了一聲,她說,你想離婚就把我貶得一錢不值,這麼說你跟我結婚時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騙人的把戲?
不。你又錯了。楊泊點上一支香煙,猛吸了兒口說。當初我愛過你是真的,結婚是真的,現在我厭煩你,因此我必須離婚,這也是真的。你難道不懂這個道理?事物總是在不斷地發展和變化。你我都應該正視現實。現實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現實就是我們必須商討一下離婚的具體事宜,然後選一個好天氣去法院離婚。
沒那麼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離成婚。朱芸咬緊牙關,她的臉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中迸射出一種悲壯的白光,然後她從餅干筒裡掏出了半袋蘇打餅干就著一杯冷開水開始吃餅干,朱芸一邊嚼咽著餅干一邊說,你她媽的看錯人了,你以為我好欺?我憑什麼白白地讓你蹬了,我憑什麼白白地讓你舒服?
這又不是上菜場買萊,討價還價多麼荒唐。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說我們的夫妻生活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楊泊提高了聲調說,必須離婚了。
我不管這一套,我咽不下這口氣。朱芸把房門用力摔打著走到外面。楊泊跟了出去,他看見朱芸進了廚房,朱芸在廚房裡茫然地轉了一圈突然抓過刀將案板上的白菜剁成兩半,楊泊倚著房門注視著朱芸的背部,他說,現在剁白菜干什麼?現在迫切的不是吃飯,而是平心靜氣的商討,我們還沒有開始談具體的問題呢。
朱芸不再說話,她繼續剁著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現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翻弄著白菜泥,楊泊憑經驗判斷她在盤算什麼有效的點子。他看見她緩緩地轉過臉,以一種蔑視的眼神掃了他一眼,你非要離也行,朱芸說,拿兩萬元給我,你拿得出嗎?沒有兩萬元你就別來跟我談離婚的事。
楊泊愣了一下,這個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這筆巨款,因此這是一種明顯的要挾。揚泊摸摸自己的頭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真奇怪,離婚為什麼一定要兩萬元?為什麼要了兩萬元就可以離婚了?這個問題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這時候走出了廚房,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和嘲諷的微笑。朱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後她朝楊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車鑰匙,我帶孩子回娘家住幾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籌錢,你還想談什麼就帶上兩萬元去談。我操你媽的X。
楊泊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看見朱芸騎著車馱著孩子經過樓下的空地。凜冽的夜風灌進室內,秋天遺棄在窗台上的那盆菊花在風中發出颯颯響聲。楊泊發現菊花早已枯死,但有一朵碩大的形同破布的花仍然停在枯枝敗葉之間,他把它掐了下來扔到窗外。他覺得這朵破布似的菊花毫無意義,因此也使人厭惡,在冬夜寒風的吹拂下,楊泊的思想一半在虛幻的高空飛翔,另一半卻沉溺在兩萬元這個冷酷的現實中。他的五指關節富有節奏地敲擊著窗台。兩萬元是個難題,但它不能把我嚇倒。楊泊對自己輕輕他說。
在一個剛剛啟用的路邊電話亭裡,楊泊給俞瓊掛了電話。電話接通後他聽見俞瓊熟悉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似乎從話筒裡嗅到了海鷗牌洗發水的香味,並且很唯心地猜測俞瓊剛剛洗濯過她的披肩長發,於是他說,你在洗頭嗎?別老洗頭,報紙說會損壞發質。
沒有。俞瓊在電話線另一端笑起來,你說話總是莫名其妙。來了幾個同學,他們約我去聽音樂會,還多一張票,你馬上也來吧,我等你。我們在音樂廳門口見面好了。
我沒心思聽音樂會。我要去找大頭。
為什麼又去找他?我討厭大頭,滿身銅臭昧,暴發戶的嘴臉,俞瓊用什麼東西敲了敲話筒,她說,別去理這種人,看見他我就惡心。
沒辦法,我要找他借錢,兩萬元,不找他找誰?
為什麼借那麼多錢?你也想做生意嗎?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兩萬元,你知道這是筆什麼生意。
電話另一端沉寂了一會,然後突然啪地掛斷了。揚泊隱隱聽見俞瓊的反應,她好像在說惡心。這是俞瓊的口頭禪,也是她對許多事物的習慣性評價。楊泊走出電話亭,靠著那扇玻璃門回味俞瓊的反應。是夠惡心的,但惡心的事都是人做出來的,楊泊用剩余的一枚鎳幣在玻璃門上磨擦,吱吱嘎嘎的嗓音使他牙床發酸,難以忍耐。但他還是堅持那樣磨了一會,直到發現這種行為無法緩釋他郁悶的心情。他將鎳市朝街道的遠處用力擲去,鎳市立刻無影無蹤,一如他內心的苦悶對於整座城市是無足輕重的。
冬天的街道上漂浮著很淡很薄的陽光,行人像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越十字路口和建築物,穿越另外的像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的行人。街景總是恰如其分地映現人的心情。到處了無生氣,結伴而行的女中學生臉上的笑是幼稚而愚蠢的。整個城市跟我一樣悶悶不樂,楊泊想這是因為離婚的叫聲此起彼伏的緣故。走在人行道的最內側,楊泊的腳步忽緊忽慢,他簡短地回憶了與朱芸這場婚姻的全部過程,奇怪的是他幾乎想不起重要的細節和場面了。譬如婚禮,譬如兒子出世的記憶。他只記得一條白底藍點子的裙子,初識朱芸時她就穿著這樣一條裙子,現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見它,幾十個藍色小圓點有機排列在白綢布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楊泊走進大頭新買的公寓房間時發現自己突然感冒了,楊泊聽見了自己說話夾雜著濃重的鼻音。大頭穿著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顯得很細很小,頭就顯得更大了。楊泊將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說,沒什麼事,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你。最近又發什麼財啦?大頭狐疑地看看楊泊,突然笑起來說,我長著世界上最大的頭,別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話慢慢說,先上我的酒吧來坐坐吧,楊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櫃裡面張望了一眼,他說,那就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點葡萄酒,報紙上說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頭倒了一杯酒給楊泊,補充說,是法國貨,專門給小姐們和感冒的人准備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上忌和人頭馬XO。
我不喝,最近這個階段我要使頭腦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鬧離婚?大頭直視著楊泊的臉,他說,滿世界都在鬧離婚,我不懂既然要離婚,為什麼又要去結婚?如果不結婚,不就省得再離婚了嗎?你們都在浪費時間嘛。
你沒結過婚,你沒法理解它的意義。楊泊歎了一口氣,環顧著房子的陳設和裝演,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沒離過婚,所以你也沒法理解它的意義。
意義這種字眼讓我頭疼,別跟我談意義。大頭朝空中揮了揮手,他的態度突然有點不耐煩,你是來借錢的吧?現在對你來說錢就是意義,說吧,你要借多少意義?
兩萬。這是她提出的條件。楊泊頹然低下頭,他的旅游鞋用力碾著腳下的地毯,楊泊說,別拒絕我,我會還你的,我到時連本帶息一起還你,我知道你的錢也來之不易。
看來你真的很清醒。大頭調侃地笑了笑,他拍著楊泊的肩膀,突然說,楊泊楊泊,你也有今天,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欺負我的事嗎?你在孩子堆裡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讓我做山羊,讓其他孩子從我背上一個個跳過去?
不記得了。也許我小時候很壞,很不懂事。楊泊說。
你現在也很壞。大頭的手在楊泊的後背上彈擊了幾次;猛地勾住了楊泊的脖子,然後大頭以一種異常親暱的語氣說,楊泊,借兩萬不在話下,可是我也有個條件。你現在彎下腰,做一次山羊,讓我跳過去,讓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開玩笑?楊泊的臉先是發紅,然後又變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特別記仇。
確實不是玩笑,是侮辱。楊泊站起來用力撩開大頭的手。我以為你是朋友,我想錯了,你什麼也不是,就是一個商人。楊泊走到門日說,金錢使人墮落。這是叔本華說的,這是真理。大頭,我操你媽,我操你的每一分錢。
楊泊聽見大頭在後面發出一陣狂笑,楊泊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在摟梯上他站住了,在短暫而緊張的思考以後,他意識到這樣空手而歸是一個錯誤。虛榮現在可有可無,至關重要的是兩萬元錢,是離婚事宜的正常開展。於是楊泊又鼓起勇氣回到大頭的門外,他看見大頭扛著一根棕色的台球桿從裡面出來。楊泊咬了咬牙,慢漫地將腰往下彎,他的身體正好堵在防盜門的外面,堵住了大頭的通路。
你跳吧,楊泊低聲地對大頭說。
我要去台球房。我喜歡用自己的台球桿,打起來順手,大頭用台球桿輕輕擊打著鐵門,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嗎?
你跳吧。楊泊提高了聲音,他說,別反悔,跳完了你借我兩萬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證你玩了一次,還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台球,我想離婚,楊泊幾乎是怒吼了一聲,他抬起頭,眼睛裡迸出逼人的寒光,來呀,你跳吧,從我身上跳過去!
大頭猶豫了一會兒,他把台球桿靠在牆上說,那就跳吧,反正這也是筆生意,誰也不吃虧。
他們重溫了童年時代的游戲,大頭叉開雙腿利索地飛越楊泊的背部以及頭部,他聽見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他的心髒被大頭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風掠過耳邊。楊泊緩緩地直起腰凝望著大頭,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這是在開玩笑。楊泊囁嚅著說。跳山羊,這是開玩笑是嗎?
不是玩笑,是你要離婚,是你要借錢。大頭從皮帶上解下鑰匙圈走進屋裡,隔著幾道門楊泊聽見他說,這筆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貸款兩萬元跳一次山羊啦。
楊泊最後從大頭手上接過一只沉甸甸的信封。他從大頭的眼睛裡看見了一種熟悉的內容,那是睥睨和輕蔑,朱芸也是這樣看著他的。在恍惚中聽見大頭說,楊泊,其實你是個卑鄙無恥的人,為了達到你的目標,我就是讓你吃屎你也會吃的。楊泊的身體再次顫動了一下,他將信封裝在大衣口袋裡,你他媽的胡說些什麼?大頭舉起台球桿在楊泊腰際捅了一下,大頭對楊泊說,快滾吧,你是只最討厭的黑球8號,你只能在最後收盤時入洞。
當楊泊走進朱芸娘家的大雜院時他的心情總是很壓抑,朱芸正在晾曬一條濕漉漉的印花床單。楊泊看見她的臉從床單後面遲疑地出現,似乎有一種恐懼的陰影一閃而過。
錢帶來了。楊泊走過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沒說話,朱芸用力拍打著床單,一些水珠濺到了楊泊的臉上,楊泊敏捷地朝旁邊跳了一步,他看見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繩上,疲沓無力,手背上長滿了紫紅色的凍瘡,楊泊覺得他從來沒見過這麼丑陋的女人的手。
這裡人多眼雜,去屋裡談吧。
你還有臉進我家的門?朱芸在床單那邊低聲說,她的嗓音聽上去像是哭壞的,沙啞而含糊,我還沒跟家裡人說這事。我跟他們說暫時回家住兩天,說你在給公司寫總結。
遲早要說的,不如現在就對他們說清楚。
我怕你會被我的三個兄弟揍扁,你知道他們的脾性。
他們沒理由揍我,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們無關。
他們會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這種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們實在要動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備的,楊泊的臉固執地壓在晾衣繩上,注視著朱芸在臉盆裡擰衣服的一舉一動,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離婚,挨一頓揍不算什麼。
楊泊聽見朱芸咬牙的聲音。楊泊覺得憤怒和沮喪能夠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臉上現在呈現出紫青色,顎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樣鼓脹起來。有話回家去說,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說,別在這裡丟人,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你也別在這裡給我父母丟人,我們說話鄰居都看在眼裡。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這事丟人,我不知道這跟你父母有什麼關系,跟鄰居又有什麼關系?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是個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單那邊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哽咽,朱芸蹲著將手從床單下伸過來,在楊泊的腳踝處輕輕地掐擰著,楊泊,我求你回家去說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楊泊俯視著那只長滿凍瘡的被水泡得發亮的手,很快縮回腳,他說,可是你什麼時候回家?我把錢借來了,你該跟我談具體的事宜了。我們選個好日子去法院離婚。
等到夜裡吧,等孩子睡著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楊泊腳下潑了盆肥皂水,她恢復了強硬的口氣,我會好好跟你談的,我操你媽的X。
楊泊穿著被洇濕的鞋子回到家裡,全身都快凍僵了。家裡的氣溫與大街上相差無幾,家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種冰涼的寒光,楊泊抱著腦袋在房間裡轉了幾圈,他想與其這樣無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松一下,幾天來他的精神過於緊張了。楊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裡,朝卡式錄音機裡塞了盤磁帶。他想聽聽音樂。不知什麼原因錄音機老是卷帶,楊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陣莊嚴的樂曲聲在房間裡回蕩,楊泊不禁啞然失笑,那首樂曲恰恰是《結婚進行曲》。楊泊記得那是新婚時特意去音樂書店選購的,現在它顯得可憐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諷意味。
楊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覺得整個身體都不大舒服,頭腦有點昏脹,鼻孔塞住了,胃部隱隱作疼,小腹以下的區域則有一種空空的冰涼的感覺,楊泊吞下了一把牛黃解毒丸,覺得喉嚨裡很苦很澀,這時候他又想起了俞瓊最後在電話裡說的話,惡心。她說。惡心。楊泊說。楊泊覺得俞瓊堪稱語言大師,確實如此。惡心可以概括許多事物的真實面貌。
夜裡十點來鍾,楊泊聽見房門被人一腳踢開,朱芸闖進來,跟在後面的是她的三個兄弟。楊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從床上爬起來,他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聲,打死這個沒良心的畜生!
他們動手前先關上了燈,這樣楊泊無法看清楚他們的陰郁而憤怒的臉,楊泊只是感受到他們身上挾帶的冰冷的寒氣,感受到雜亂的拳頭和皮鞋尖的攻擊,他聽見自己的皮肉被捶擊後發出的沉悶的回音,還依稀聽見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聲,打!打死他我去償命!楊泊頭暈耳嗚,他想呼叫但頸部被誰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聲音來。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被人痛打著,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識到要保護他的大腦,於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擋住了左側的太陽穴,又摸到一只拖鞋護住了右側太陽穴,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約半個鍾頭以後楊泊從昏迷中醒來,房間裡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楊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拉到了燈繩。他發現房間仍然維持原樣,沒有留下任何毆架的痕跡。這很奇怪,楊泊估計在他昏迷的時候朱芸已經收拾過房間,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書架上。楊泊覺得女人的想法總是這樣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間。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走到鏡子前,看見一張腫脹發青的臉,眼瞼處鼓起一個小包。但是沒有血痕。楊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為什麼要這樣?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舉起手輕柔地摸著自己受傷的臉部,對於受傷的眼睛和鼻子充滿了歉疚之情。他身體單薄不善武力,他沒能保護它們。最後楊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處,他輕輕地摳出一塊干結的淤血,抹在玻璃鏡子上,然後他注視著那塊淤血說,惡心。真的令人惡心。
第二天又是寒風蕭瑟的一天,楊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門去,走到門口看見樓道上並排坐著幾個擇菜的女鄰居,楊泊又回來找了副墨鏡遮住雙眼。楊泊小心地繞開地上的菜葉,頭向牆的一側歪著。後面的女鄰居還是喊了起來,小楊,你們家昨天夜裡怎麼回事?
楊泊站住了反問道,我們家昨天夜裡怎麼回事?女鄰居說,怎麼乒乒乓乓地響,好像在打架?楊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休息了,然後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舊式工房。
街上狂風呼嘯,楊泊倒退著走了幾步。楊泊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恃強欺弱,他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現在風也來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驗和磨礪。楊泊想所謂的意志就是在這樣的夾縫中生長的,什麼都不能摧垮我的意志。楊泊這樣想著朝天空吹了聲口哨。天空是鉛灰色的,稀少的雲層壓得很低,它們像一些破棉絮懸浮在煙囪和高層建築周圍。多日來氣候總是欲雪未雪的樣子,楊泊一向厭煩這種陰沉沉的天氣。他希望在售票處會順利,但他遠遠地就看見一支隊伍從售票處逶迤而出;黑壓壓一片,楊泊的雙眼眼球一齊疼痛起來。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應,從少年時代開始就這樣,只要看見人排成黑壓壓的蛇陣,他的眼球就會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這是哪種眼疾的症狀。
售票大廳裡聚集著很多人,一半是排隊買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黃牛票販。楊泊站在標有北方字樣的窗前,朝窗內高聲問,去北京的臥鋪票有嗎?女售票員在裡面惡聲惡氣地回答,後面排隊去,楊泊就站到了買票隊伍後面,他聽見前面有人在說,還臥鋪呢,馬上坐票都沒有啦,又有人牢騷滿腹他說,這麼冷的天,怎麼都不肯在家呆著,怎麼都發瘋地往北面跑呢?楊泊在隊伍後面輕輕地一笑,楊泊說,這話說得沒有邏輯,既然是這麼冷的天,那你為什麼也要往北面跑呢?發牢騷的人顯然沒有聽見楊泊的駁斥,他開始用粗魯下流的語言咒罵鐵路、售票員以及整個社會的不正之風。這回楊泊笑出了聲,楊泊覺得到處都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怨氣和指責,他們缺乏清晰的哲學頭腦和理論修養,而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們沒有耐心,沒有方法也沒有步驟。
有個穿風衣的人在後面拉楊泊的衣袖,他說,到北京的臥鋪票,加兩包煙錢就行,楊泊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排隊。楊泊覺得那個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隊,自然應該買到票,我為什麼要多付你兩包煙錢?那個人說,別開國際玩笑了,你以為你排隊就能買到票了?我告訴你加兩包煙錢你不會吃虧的,我給你二十塊錢車票怎麼樣?可以給單位報銷的。楊泊仍然搖著頭,楊泊說,不,我不喜歡這樣,該怎樣就怎樣,我不會買你這種不明不白的票。那個人鄙夷地將楊泊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突然罵道,你是個傻X,楊泊一驚,你說什麼?那個人憤憤地重復了一遍,傻X,傻x,然後他推了楊泊一把,從排隊隊伍中穿插過去。楊泊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人鑽進南方票的隊伍中,楊泊覺得他受到了一場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已經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著錢的手伸進去,被女售票員用力推開了,她說,你手伸那麼長干什麼?楊泊說,買票呀,到北京的臥鋪票。女售票員啪啪地在桌上敲打著什麼東西,誰告訴你有票的?沒有臥鋪票了。說著她站起來把窗口的移門關上了。楊泊伸手去推已經推不開了,他說,沒臥鋪就買硬座,你關門干什麼?女售票員在裡面嗡聲嗡氣他說,不賣了,下班了,你們吵得我頭疼。楊泊看著手表,離售票處的休息時間還有半個鍾頭,可她卻不賣票了,她說她頭疼。楊泊怒不可遏,朝著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帳。他聽見女售票員不溫不惱的回答,你他媽的才混帳呢,有意見找領導提去。
楊泊沮喪地走到外面的台階上,幾個票販子立刻跟了上來,那個穿風衣的也在裡面,他幸災樂禍地朝楊泊眨眨眼睛,怎麼樣了?買到臥鋪票啦?楊泊站在台階上茫然環顧四周,他說,這個世界有時候無理可講,穿風衣的人揚了揚手中的車票,怎麼樣?現在肯付兩包煙錢了吧。楊泊注視著那個人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楊泊說,我決不妥協。
這天楊泊的心情壞透了。楊泊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廣袤的悲觀和失望。他想也許這是天氣惡劣的緣故,當一個人的精神輕如草芥的時候,狂暴的北風就變得殘忍而充滿殺機。楊泊覺得大風像一只巨手推著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後留下的傷處似乎結滿了冰碴,那種疼痛是尖利而冰冷的,令人無法忍受。路過一家藥店時,楊泊走進去買了一瓶止痛藥,女店員狐疑地盯著他臉上的口罩和墨鏡,你哪裡疼?楊泊指了指口罩後面的臉頰,又指了指胸口,他說,這兒疼,這兒也疼,到處都有點疼。
星期一楊泊去公司上班,同事們都看見了他臉上的傷,沒等他們開口司,楊泊自己作了解釋,他說,昨天在房頂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沒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楊泊拿了一疊公文走進經理辦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還給經理,他說,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麼啦?經理很驚訝地望著楊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嗎?
買不到車票。楊泊說。
怎麼會買不到車票?沒有臥鋪就買坐票,坐票有補貼的,你也不會吃虧。
不是這個問題。主要是惡心,我情緒不好,楊泊摸了摸臉上的淤傷,他說,我昨天從房頂上摔下來了。
莫名其妙。經理有點慍怒,他!次起了那疊公文,又專注地盯了眼楊泊臉上的傷處,我知道你在鬧離婚,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妻子那麼賢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也要趕離婚的時髦?
離婚不是時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靈有關。楊泊冷靜地反駁道。
那你也不能為私事影響工作。經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顯是被楊泊激怒了,什麼買不到車票?都是借口,為了離婚你連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給我滾蛋。
我覺得你的話邏輯有點混亂。楊泊輕輕嘀咕了一句,他覺得經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頂撞他,更不想作冗長的解釋。楊泊提起桌上的熱水瓶替經理的茶杯續了一杯水,然後他微笑著退出了經理的辦公室。他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滿意。
在走廊上楊泊聽見有個女人在接待室裡大聲啼哭,他對這種哭聲感到耳熟,緊接著又聽見一聲淒他的哭喊,他憑什麼拋棄我?這時候楊泊已經准確無誤地知道是朱芸來了,楊泊在走廊上焦的地徘徊了一會兒,心中充滿了某種言語不清的恐懼。他躡足走到接待室門口,朝裡面探了探腦袋。他看見幾個女同事圍坐在朱芸身邊,耐心而滿懷憐憫地傾聽她的哭訴。
只有他對不起我的事,沒有我對不起他的事,他憑什麼跟我離婚,朱芸坐在一張木條長椅上邊哭邊說,她的頭發蓬亂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腳上則不合時宜地套了雙紅色的雨靴,女同事們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勸慰她,楊泊聽見一個女同事在說,你別太傷心了,小楊還不懂事,我看他是頭腦發熱一時沖動。我們會勸他回頭的,你們夫妻也應該好好談談,到底有什麼誤會?這樣哭哭鬧鬧的多不好。
自作聰明,楊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倚牆站著,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來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認為這樣會阻撓離婚的進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們結婚時他一分錢也沒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連他穿的三角褲、襪子都是我買的,我圖他什麼?圖他老實。誰想到他是裝的,他是陳世美,他喜新厭舊,現在勾搭上一個女人,就想把我一腳蹬了,你們替我評評這個理吧,朱芸用手帕捂著臉邊哭邊說,說著她站了起來,我要找你們的領導,我也要讓他評評這個理。
楊泊看見朱芸從接待室裡沖出來,就像一頭狂躁的母獅。楊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擺,朱芸回過頭說,別碰我,你抓著我於什麼?楊泊松開了手,他說,我讓你慢點走,別性急,經理就在東面第三間辦公室。
走廊上已經站滿了人,他們都關注地望著楊泊。楊泊從地上撿起一張報紙擋著自己的臉,走進了樓道頂端的廁所,他將廁所門用力撞了三次,膨,彭,彭,然後就朝走廊上的人喊,我在廁所裡,你們想來就來看吧。走廊上的人竊竊私語,楊泊朝他們做了個鄙夷的鬼臉,然後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馬桶已經壞了,蹲坑裡儲存著別人的可惡的排洩物,周圍落滿了各種質地的便紙,一股強烈的惡臭使楊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來。他想一個人是經常會被惡臭包圍的,怎麼辦?對付它的最好辦法就是屏住呼吸。楊泊的耳朵裡依然有朱芸的哭訴聲回蕩著,他盡量不去想她和經理談話的內容。現在他被一面牆和三塊紅漆擋板包圍著,他發現其中一塊擋板被同事們寫滿了字,有幾排字引起了楊泊的關注:``
\\\\\\鄒經理是條色狼
\\\\\\我要求加三級工資
\\\\\\我要出國留學啦
楊泊不大贊賞在廁所擋板上洩私憤的方法,但他喜歡這種獨特的自娛態度。最後他也從口袋裡掏出雙色圓珠筆,在擋板上飛快地寫了一排字:``
\\\\\我要離婚
冬天楊泊終於還是去北京出了一越差,火車駛至河北省境內時,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輛貨車竟然迎面朝楊泊乘坐的客車奔馳而來。楊泊當時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覺到火車停下來了,人們都探出車窗朝一個方向張望。事情終於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錯了軌次,兩列相向而行的火車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楊泊嚇了一跳,在漫長的臨時停車時間裡,他聽見車廂裡的人以劫後余生的語氣探討事故的起因和後果,而鄰座的采購員憤憤不平地對楊泊說,你說現在的社會風氣還像話嗎?扳道工也可以睡覺,拿我們老百姓的性命當兒戲。楊泊想了一會扳道的事,在設想了事故的種種起因後,他寬宥了那個陌生的扳道工。楊泊淡然一笑說,誰都會出差錯,也許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許他正在跟妻子鬧離婚呢。
楊泊用半天時間辦完了所有公務。剩下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打發。這是他主平第二次來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結婚時的蜜月旅行,他記得他們當時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館裡,每天早出晚歸,在故宮、北海公園和頤和園之間疲於奔命,現在他竟然回憶不出那些風景點的風景了,只記得朱芸的那親白底藍點的連衣裙,它帶著一絲汗味和一絲狐臭像鳥一樣掠過。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蕩人群裡疼痛難忍,他還記得旅館的女服務員鄭重地告誡他們,不要弄髒床單,床單一律要過十天才能換洗,楊泊在西直門立交橋附近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幾個女同事曾經托他買果脯和在苓夾餅之類的東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輛電車。時值正午時分,車上人不多,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售票員指著楊泊說,喂,你去哪兒?楊泊一時說不上地名,哪兒熱鬧就去哪兒,隨便。售票員瞪了楊泊一眼,從他手上搶過錢,他說,火葬場最熱鬧你去嗎?土老帽,搗什麼亂?楊泊知道他在罵人,臉色氣得發白,你怎麼隨便罵人呢?售票員鼻孔裡哼了一聲,他挑釁地望著楊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練嗎?他說,傻X,你看你還穿西裝掛領帶呢!楊泊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紅色羽絨服。你怎麼隨便侮辱人呢?楊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員的衣服,他沒想到售票員就此扭住了他的肘關節。傻X,你他媽還想打我?售票員罵罵咧咧地把楊泊推到車門前。這時候楊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單薄嬴弱,他竟然無力抵抗對方更進一步的侮辱。車上其他的人面無表情,前面有人問,後面怎麼回事?穿紅羽絨服的售票員高聲說,碰上個無賴,開一下車門,我把他轟下去,緊接著車門在降速中啟開,楊泊覺得後背被猛地一擊,身體便摔了出去。
楊泊站在一塊標有青年綠島木牌的草圃上,腦子竟然有點糊塗,腳踝處的脹疼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麼。真荒謬,真倒霉。楊泊沮喪地環顧著四周,他覺得那個穿紅羽絨服的小伙子情緒極不正常,也許他也在鬧離婚。楊泊想,可是鬧離婚也不應該喪失理智,隨便傷害一個陌生人。楊泊又想也許不能怪別人,也許這個冬天就是一個倒霉的季節,他無法抗拒倒霉的季節。
馬路對面有一家郵電局。楊泊後來走進了郵局,他想給俞瓊掛個電話說些什麼。電話接通後他又後悔起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誰?俞瓊在電話裡很警惕地問。
我是一個倒霉的人。楊泊愣怔了一會說。
是你。你說話老是沒頭沒腦的。俞瓊好像歎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聲調突然快樂起來,你猜我昨天干什麼去了?我去舞廳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擔心你不快活。楊泊從話筒中隱隱聽見一陣莊嚴的音樂,旋律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曲名,他說,你那邊放的是什麼音樂?
是你送給我的磁帶,《結婚進行曲》。
別說話,讓我聽一會兒吧。請你把音量擰大一點。楊泊倚著郵電局的櫃台,一手緊抓話筒,另一只手捂住另一只耳朵來阻隔郵電局的各種雜音。他聽見《結婚進行曲》的旋律在遙遠的城市響起來,像水一樣洇透了他的身軀和靈魂,楊泊打了個莫名的冷顫,他的心情倏地變得遼闊而悲愴起來。後來他不記得電話是怎樣掛斷的。只依稀聽見俞瓊最後的溫柔的聲音,我等你回來。
這天深夜楊泊由前門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門廣場。空中飄著紛紛揚揚的細雪,廣場上已經人跡寥落,周圍的建築物在夜燈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輪廓。楊泊繞著廣場走了一圈,他看見冬雪淺淺地覆蓋著這個陌主的聖地,即使是那些照相點留下的圓形木盤和工作台,也都在雪夜裡呈現肅穆聖潔的光芒。楊泊竭力去想像在聖地發生的那些重大歷史事件,結果卻是徒勞。他腦子裡依然固執地盤桓著關於離婚的種種想法。楊泊低著頭。用腳步丈量紀念碑和天安門城樓間的距離,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離婚的步驟:一、要協議離婚,避免暴力和人身傷害;二、要給予朱芸優越的條件,在財產分配和經濟上要作出犧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為新的棲身之地;四、要為再婚作准備,這些需要同俞瓊商量。楊泊的思路到這裡就堵塞了,俞瓊年輕充滿朝氣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她的烏黑深陷的馬來人種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視,始終追逐和拷問著楊泊,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楊泊想起俞瓊在一次做愛後說過的話,不由得感傷起來。夜空中飛揚的雪花已經打濕了他的帽子和脖頸,廣場上蕩漾著濕潤的寒意。楊泊發現旗桿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觀望,他意識到不該在這裡逗留了。
楊泊覺得在天安門廣場考慮離婚的事幾乎是一種褻讀,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個人私事,它總是由你自己解決問題,人大常委會是不可能在人民大會堂討論這種事的。楊泊因此覺得自己夜游廣場是天經地義的自由。
楊泊推開家門,意外地發現朱芸母子倆已經回家了,尿布和內衣掛在繩子上,還在滴水。地上扔滿了玩具和紙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腳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扶看孩子,另一只手中還抓著一件濕衣服。她直起腰望著楊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絲慌亂,也有一絲膽怯。
你爸爸回來了,快叫爸爸,朱芸輕輕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楊泊。又低頭玩起積木來。朱芸說,你看你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著要爸爸嗎?
楊泊放下旅行袋走過去,親了親孩子的臉頰,孩子的臉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氣,是朱芸慣常搽的那種香粉。除此之外,楊泊還聞到了一股糞便的臭味。他皺了皺眉頭,他用一種平淡的口氣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給你熬了一鍋雞湯。朱芸沒有回答楊泊的話,她看著廚房的方向說,湯裡放了些香菇,還熱著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電話給你們公司,知道你今天回來。我是特意為你熬的雞湯,你喜歡喝的。
那是以前,現在我對美味佳餚沒什麼興趣,讓我傷腦筋的是生存問題。楊泊脫掉鞋子躺在床上,他說,我很累,昨天夜裡一夜沒有合眼。楊泊覺得背上襲來一陣涼意,側身一看是一塊棉墊子,墊子被孩子尿得精濕,楊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後扔到了地上,討厭。楊泊說。
你怎麼扔地上?朱芸撿起了墊子,她的表情變得很難堪,你連孩子也討厭了?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怎麼連孩子也討厭了?
我只是討厭這塊墊子,請你不要偷換主題。
你討厭我我也沒辦法,孩子是你的親骨血,他有什麼錯?你憑什麼討厭你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楊泊翻了個身,將臉埋在發潮的被褥裡,他聽見朱芸急促的喘氣聲,那是她生氣的標志。楊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邪惡的欲念,他想惹朱芸發怒,他想打碎她賢惠體貼的面具。每個人都討厭我,即使是一個北京的電車售票員。楊泊悶聲悶氣他說,所以我也有理由恨別人,討厭你們每一個人。
別騙人了。朱芸譏嘲地一笑,她開始悉悉索索地替孩子擦洗,她說,那麼你連俞瓊也討厭啦?討厭她為什麼還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許連她也令我討厭,這恰恰是我們生存中最重要的疑問。楊泊朝空中揮了揮手,他從棉被的縫隙中窺視著朱芸,這些問題我沒有想透,而你更不會理解,因為你只會熬雞湯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場價格和銀行存款上。你整天想著怎樣拖垮我,一起往火坑裡跳。
楊泊發現朱芸緊咬著嘴唇,她的臉色變成鋼板一樣的鐵青色。楊泊以為她會暴怒,以為她會撒潑,奇怪的是朱芸沒這麼做。朱芸抱著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張著嘴望著天花板,楊泊聽見她輕輕地嘀咕了一聲,好像在罵放屁,然後她抱著孩子走到外間去了。房門隔絕了母子倆的聲音和氣息,這位楊泊感到輕松。他很快就在隱隱的憂慮中睡著了,在夢中楊泊看見孩子的條形糞便在四周飄浮,就像秋天的落葉,他的睡夢中的表情因而顯得驚訝和厭惡。
不知道天是怎樣一點點黑下來的,也不知道鄰居們在走廊上突然暴發的爭吵具體內容是什麼。楊泊後來被耳朵後根的一陣微癢弄醒,他以為是一只蟲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卻是朱芸的手指。原來是朱芸在撫摸他耳後根敏感的區域,你想干什麼?楊泊挪開朱芸的手,迷迷糊糊他說。現在我不喜歡這樣。在靜默了一會兒以後,他再次感覺到朱芸那只手對他身體的觸摸,那只手在他胸前遲滯地移動著,最後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圍。楊泊坐了起來,驚愕地看了看朱芸,他看見朱芸半跪在床上,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粉紅色睡裙,她的頭發象少女時代那樣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著頭,楊泊看不見她的臉。你怎麼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額,他看見朱芸淒惻哀傷的表情,朱芸的臉上沾滿淚痕。
別跟我離婚,求求你,別把我這樣甩掉。朱芸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夢囈。
穿這麼少你會著涼的。楊泊用被子護住了自己的整個身體,他向外挪了下位置,這樣朱芸和他的距離就遠了一點。這麼冷的天,你小心著涼感冒了。他說。
別跟我離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來,她不斷地絞著手中的一綹頭發,我求你了,楊泊,別跟我離婚,以後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會對你好的。
我們不是都談好了嗎?該談的都談過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願,我決不隨意改變自己的決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會兒,眼睛中掠過一道細望的白光。她說,你是在逼我,讓我來成全你吧。我死給你看,我現在就死給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戶撲過去,拔開了窗戶的插銷。風從洞開的窗戶灌進來,楊泊看見朱芸的粉紅色睡裙疾速地膨脹,看上去就像一只碩大的汽球。我現在就死給你看。朱芸尖聲叫喊著,一只腳跨上了窗台,楊泊就是這時候沖上去的,楊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腳,別這樣,他說,你怎麼能這樣?朱芸嗚嗚地大哭起來,風吹亂了她的發型,也使她的臉顯出病態的紅潤,別拽我,你為什麼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著窗框,她的身體僵硬地保持著下滑的姿勢,我死了你就稱心了,你為什麼不讓我去死?楊泊只是緊緊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來的事件使他頭腦發暈,他覺得有點恐怖,在僵持中他甚至聽見一陣隱蔽而奇異的笑聲,那無疑是對他的恥笑,它來自楊泊一貫信奉的哲學書籍中,也來自別的人群。笑聲中包含了一個棘手的問題,要出人命了,你現在怎麼辦?
楊泊後來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經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個身體像發瘧疾似的不停顫抖,而且無法抑制,楊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繞著朱芸走了幾圈,他對朱芸說,你的行為令人恐怖,也令人厭惡。他看見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裡緊捏著一把水果刀,朱芸的眼神飄蕩不定,卻明確地含有某種瘋狂的挑戰性。請你放下刀子,楊泊上去奪下了水果刀,隨手扔出了窗外,這時候他開始感到憤怒,他乒乒乓乓關上了窗子,一邊大聲喊叫,荒謬透頂,庸俗透頂,這跟離婚有什麼關系?難道離婚都要尋死覓活的嗎?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說了一句,她的聲音類似低低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誰也別快活。
你說什麼?楊泊沒有聽清,他回過頭時朱芸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珠沿著鼻翼慢慢淚落。朱芸不再說話,她身上的絲質睡袍現在凌亂不堪,遮掩著一部分凍得發紫的肉體,楊泊皺了皺眉頭,他眼中的這個女人就像一堆粉紅色的垃圾,沒有生命,沒有頭腦,但它散發的腐臭將時時環繞著他。楊泊意識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這也是離婚事宜拖延至今的重要原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約會的時間,地點在百貨大樓的鞋帽櫃台前。這些都是俞瓊選定的,俞瓊對此曾作過解釋,因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學習,當楊泊的電話撥到研究所的會議室時,俞瓊就對領導說,我舅舅從廣州來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說,我男朋友讓汽車撞了,我馬上去醫院看他。至於選擇鞋帽櫃台這種毫無情調的約會地點,俞瓊也有她的理由,這個地方別出心裁,俞瓊說,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們盡管坐著說話,假如碰到熟人,就說在試穿新皮鞋。
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張簡易的長椅上。有個男人擠在一邊試穿一雙白色的皮鞋,脫了舊的穿新的,然後又脫了新的穿舊的。楊泊和俞瓊都側轉臉看著那個男人,他們聞到一股腳臭味,同時聽見那個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不如舊鞋子舒服。俞瓊這時候捂著嘴笑起來,肩膀朝楊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麼?楊泊問俞瓊。
他說的話富有哲理,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笑不出來,每次看見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腳,我就煩躁極了,我們不應該在這裡約會。
他說新鞋子不如舊鞋子舒服,俞瓊意味深長地凝視著楊泊,肩膀再次朝楊泊撞了一下。這個問題你到底怎麼想?
他是笨蛋。楊泊聳了聳肩膀,他說,他不懂得進化論,他無法理解新鞋子和舊鞋子的關系。這種似是而非的話不足以讓我們來討論。我們還是商定一下以後約會的地點吧,挑個僻靜的公園,或者就在河濱一帶,或者就在你的宿捨裡也行。
不。俞瓊微笑著搖了搖頭,她的表情帶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誠,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就宣布過,本人的戀愛不想落入俗套。否則我怎麼會愛上你?
你的浪漫有時讓我不知所措。楊泊看了看對面的鞋帽櫃台,那個試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和營業員爭辯著什麼,他說,皮鞋質量太差,為什麼非要我買?你們還講不講一點民主啊?楊泊習慣性地捂了捂耳朵,楊泊說,我真的厭惡這些無聊的人群,難道我們不能換個安靜點的地方說說話嗎?
可是我喜歡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瓊從提包裡取出一面小圓鏡,迅速地照了照鏡子,她說,我今天化妝了,你覺得我化妝好看嗎?
你怎樣都好看,因為你年輕。楊泊看見那個男人終於空著手離開了鞋帽櫃台,不知為什麼他舒了一口氣。下個星期三去河濱公園吧,楊泊說,你去了就會喜歡那裡的。
我知道那個地方,俞瓊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鏈,似乎在想著什麼問題。她的嘴辱浮出一層暗紅的熒光,眼睛因為畫過黑暈而更顯嫵媚。楊泊聽見她突然暖昧地笑了一聲,她說,知道我為什麼不想在公園約會嗎?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見,這你說過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嗎?俞瓊將目光轉向別處,她輕聲說,因為你是個有婦之夫,你是個已婚男人,你已經有了個兩歲多的兒子。
這就是原因?楊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忍不住去扳俞瓊的肩膀,被她推開了。俞瓊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簡易長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楊泊觸到了她的紫紅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涼的感覺。那是楊泊花了私藏的積蓄給她買的禮物,他不知道為什麼羊皮摸上去也是冰涼的,楊泊的那只手抬起來,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頹喪,而且體驗到某種幻滅的情縮,可是我正在辦離婚,楊泊說,你知道我正在辦離婚。況且從理論上說,已婚男人仍然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你以前不是從來不在乎我結過婚嗎?
惡心。知道嗎?有時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懷裡,夜裡卻睡在她身邊,我真是惡心透了。
是暫時的。現實總是使我們跟過去藕斷絲連,我們不得不花力氣斬斷它們,新的生活總是這樣開始的。
你的理論也讓我惡心。說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樣,庸庸碌碌,軟弱無能。俞瓊轉過臉,冷冷地掃了楊泊一眼,我現在有點厭倦,我希望你有行動,也許我們該商定一個最後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問題是她把事情惡化了。前天夜裡她想跳樓自殺。
那是恐嚇,那不過是女人慣常的手段。俞瓊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會死?她真要想死就不當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簡單的事情搞得這麼復雜。有時候面對她,我覺得我的意志在一點點地崩潰,最可怕的問題就出在這兒。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見百貨大樓打烊的電鈴聲清脆地響了起來。逛商店的人群從他們面前匆匆退出。俞瓊先站了起來,她將手放到楊泊的頭頂,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發。楊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開了。
春天以前離婚吧,我喜歡春天,俞瓊最後說。
他們在百貨大樓外面無言地分手。楊泊看見俞瓊嬌小而勻稱的身影在黃昏的人群中跳躍,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大街上閃爍著最初的霓虹燈光,空氣中隱隱飄散著汽油、塑料和烤紅薯的氣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擁擠的人群來去匆匆。楊泊沿著商業區的人行道獨行,在一個雜貨攤上上的攤了挑選了一只紅顏色的汽球。楊泊抓著汽球走了幾步,手就自然放開了,他看見汽球在自己鼻子上輕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後朝高空升上去。楊泊站住了仰起臉朝天空看,他覺得他的思想隨同紅色汽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體卻像一堆廢銅爛鐵急劇地朝下墜落,他覺得自己很疲倦,這種感覺有時和疾病沒有區別,它使人焦慮,更使人心裡發慌。
楊泊坐在街邊欄桿上休息的時候,有一輛半新的拉達牌汽車在他身邊緊急剎車。大頭的碩大的腦袋人車窗內擠出來。喂,你去哪兒?大頭高聲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車吧.楊泊看見大頭的身後坐著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楊泊搖了搖頭。沒關系,是我自己的車,大頭又說,你客氣什麼?還要我下車請你嗎?楊泊皺著眉頭朝他擺了擺手,他說,我哪兒也不去。真滑稽,我為什麼非要坐你的車?大頭縮回車內,楊泊清晰地聽見他對那個女人說,他是個超級傻X,鬧離婚鬧出病來了。楊泊想回敬幾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想大頭雖然無知淺薄,但他畢竟借了兩萬元給自己。
黃昏6點鍾,街上的每個人都在往家走。楊泊想他也該回家了,接下來的夜晚他們將面對朱芸,辱槍舌劍和哭哭笑笑,悲壯的以死相脅和無休無止的咒罵,雖然他內心對此充滿恐懼,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趕回家去,迎接這場可怕的冗長的戰役,楊泊就這樣看見了家裡的窗戶,越走越慢,走進舊式工房狹窄的門洞,樓上樓下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國際新聞,他就站在雜亂的樓梯拐角聽了一會兒,關於海灣戰爭局勢,關於蘇聯的罷工和孟加拉國的水災,楊泊想整個世界和人類都處於動蕩和危機之中,何況他個人呢!楊泊在黑暗裡微笑著思考了幾秒鍾,然後以一種無畏的步態跨上了最後一階樓梯。
一個女鄰居揮著鍋鏟朝楊泊奔來,你怎麼到現在才回家?女鄰居邊跑邊說,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藥,被拉到醫院去了,你還不趕快去醫院?你怎麼還邁著四方步呢?
楊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本地看著女鄰居手裡的鍋鏟。他說,服了一瓶?沒這麼多,我昨天數過的,瓶子裡只有九顆安眠藥。
你不像話!女鄰居的臉因憤怒而漲紅了,她用鍋鏟在楊泊的肩上敲了一記,朱芸在醫院裡搶救,稱卻在計較瓶子裡有多少安眠藥,你還算人嗎?你說你還算人嗎?
可是為什麼要送醫院,我昨天問過醫生,九顆安眠藥至多昏睡兩天,楊泊爭辯著一邊退到樓梯口,他看見走廊上已經站滿了鄰居,他們譴責的目光幾乎如出一轍。楊泊蒙住臉呻吟了一聲。那我就去吧。楊泊說著連滾帶爬地跌下了樓梯。在門洞裡他意外地發現那只褐色的小玻璃瓶,他記得就在昨天早晨看見過這只瓶子,它就放在鬧鍾邊上,裡面裝有九顆安眠藥。他猜到了朱芸的用意。他記得很清楚,有個富有經驗的醫生告訴他,九顆安眠藥不會置人於死地,只會令服用者昏睡兩天。
在市立醫院的觀察室門口,楊泊被朱芸的父母和兄弟拉住了,他們怒氣沖沖,不讓他靠近病床上的朱芸,朱芸的母親抹著眼淚說,你來干什麼?都是你害的她,要不是我下午來接孩子,她就沒命了。楊泊在朱芸眾人的包圍下慢慢蹲了下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事情已經偏離了正常的軌道,楊泊豎起食指在地上劃著什麼,他誠摯他說,我沒有辦法制止她的行為,朱芸的哥哥在後面罵起來,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想跟她結婚就結婚,想跟她離婚就離婚?楊泊回過頭看了看他,楊泊的嘴唇動了動,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有個女護士從觀察室裡走出來,她對門口的一堆人說,你們怎麼甩下病人在這裡吵架?十七床准備灌腸了,楊泊就是這時候跳了起來,楊泊大聲說,別灌腸,她只服了九顆安眠藥,周圍的人先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響起一片粗鄙的咒罵聲。楊泊被朱芸的兄弟們推揉著走,別推我,我發誓只有九顆,我昨天數過的,楊泊跌跌撞撞地邊走邊說,很快他就被憤怒的朱芸兄弟懸空架了起來,他聽見有個聲音在喊,把他扔到廁所裡,揍死這個王八蛋,楊泊想掙脫卻沒有一絲力氣,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垂死的羚羊陷入了暴力的刀劍之下。我沒有錯,你們的暴力不能解決問題。楊泊含糊地嘟噥著,任憑他們將他的頭摁在廁所的蹲坑裡,有人拉了抽水馬桶的拉線,五十立升冰涼的貯水混同蹲坑裡的糞液一起沖上了楊泊的頭頂。楊泊一動不動,楊泊的血在頃刻間凝結成冰凌,它們在體內凶猛地碰撞,發出清脆的斷裂的聲音,摁緊他的頭,讓他清醒清醒。又有人在喊。楊泊依稀記得抽水馬桶響了五次,這意味著二百五十升冷水沖灌了他的頭。後來楊泊站起來,一口一口地吐出嘴裡的污水,他用圍巾擦去臉上的水珠,對那些侮辱他的人說,沒什麼,這也是一種苦難的洗禮。
這個冬天楊泊幾乎斷絕了與親朋好友的來往。唯一的一次是他上門找過老靳。老靳是楊泊上夜大學時的哲學教師,他能夠成段背誦黑格爾叔本華和海德格爾的著作。他是楊泊最崇拜的人。楊泊去找老靳,看見他家的木板房門上貼了張紙條,老靳已死,謝絕探討皙學問題。楊泊知道他在開玩笑。楊泊了敲了很長時間的門,跑來開門的老靳的妻子。她說,老靳不在,他在街日賣西瓜。楊泊半信半疑,老靳賣西瓜?老斯怎麼會賣西瓜?老靳的妻子臉色明顯有些厭煩,她把門關上一點,露出半張臉對楊泊說,我在做自發功,你把我的氣破壞掉了。
楊泊走到街口果然看見了老靳的西瓜攤,老靳很孤獨地守衛著幾十只綠皮西瓜,膝蓋上放著一只鋁質秤盤。楊泊覺得有點尷尬,他走到老靳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發財了,老靳。
狗屁,老靳搬了個小馬扎給楊泊,老靳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蕩,他說,守了三天西瓜攤,只賣了三只半西瓜。大冬天的,上哪兒搞來的西瓜?楊泊說。
從黑格爾那裡。有一天老黑對我說,把我扔到垃圾堆裡去吧,你有時間讀我的書,不如上街去撈點外快。老靳說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摘下眼鏡在楊泊的衣服上擦了擦,老黑還對我說,生存比思想更加重要,你從我這裡能得到的,在現實中全部化為烏有,思想是什麼?是狗屁,是糞便,是一塊被啃得殘缺不全的西瓜皮。
我不覺得你幽默,你讓我感到傷心。楊泊朝一只西瓜皮踢了一腳,他說,想不到你這麼輕易地背棄了思想和信仰。
別踢我的西瓜。老靳厲聲叫起來,他不滿地瞟了楊泊一眼,老靳悅,別再跟我探討哲學問題,假如你一定要談,就掏錢買一只西瓜,賣給你可以便宜一點。說真的,你買一只西瓜回家給兒子吃吧,冬天不容易吃到西瓜。
那你替我挑一只吧。楊泊說。
這才夠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稱西瓜的份量,嘴裡念念有詞,十塊三毛錢,零頭免了,你給十塊錢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楊泊的腳邊,抬頭看看楊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發現楊泊在這個冬天憔悴得可怕。聽說你也在鬧離婚?老靳說,你妻子已經服過安眠藥了吧?
你怎麼知道的?楊泊疑惑地問。
我有經驗,我已經離過兩次婚了。老靳沉吟著說,這是一場殊死搏斗,弄不好會兩敗俱傷,你知道嗎?我的一只睪丸曾被前妻捏傷過,每逢陰天還隱隱作痛。
我覺得我快支撐不住了,我累極了。我覺得我的腦髓心髒還有皮膚都在淌血。楊泊咬著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說實在的我有點害怕,萬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下面該怎麼辦。
要動腦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他說,我前妻那陣子差點要瘋了,我心裡也很害怕。你知道我後來用了什麼對策?我先發瘋,在她真的快瘋之前我先裝瘋,我每天在家裡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的,我還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攔汽車,我先發瘋她就不會瘋了,她一天比一天冷靜,最後離婚手續就辦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來,我有我的目標和步驟。楊泊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僅有的十塊錢,放進老靳的空無一文的錢箱裡,楊泊說,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成為泡影,事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面,你不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每天在兩個女人的陰影下東奔西走,費盡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壓著千鈞之力,有時候連呼吸都很困難。
問題看來還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該看看我寫的一本書,你猜書名叫什麼?《離婚指南》。本來今年夏天就該出書的,不知出版社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沒出來。
什麼書?你說你寫了一本什麼書?
《離婚指南》。老靳頗為自得地重復了一遍,是指導人們怎樣離婚的經典著作,我傳授了我的切身體驗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賭誰只要認真讀上一遍,離婚成功率起碼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總算對人類作了一點貢獻。楊泊悶悶不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楊泊這次笑得很厲害,他不停地捶著老靳說,我要看,我想看,等韋出來後一定送我一本。
那當然,對所有離婚的人都八折優惠。
楊泊幫著老靳做了兩筆生意就走了,他把那只海南西瓜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了沒多遠聽見背後響起膨的一聲,回頭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兩瓣,瓜瓤是淡粉色的。這個王八蛋。楊泊罵了一句,他沒有下車去撿。楊泊回憶著老靳說的話,你先發瘋她就不會瘋了。這話似乎有點道理。問題在於他厭惡所有形式的陰謀,即使是老靳式的裝瘋賣傻。我很正常,楊泊騎在車上自己笑起來,萬一裝瘋以後不能恢復正常呢,萬一真的變瘋了怎麼辦呢。
公司扣去了楊泊的獎金,理由是楊泊已經多次無緣無故的遲到早退。楊泊在財務科無話可說,出了門卻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女會計在裡面尖聲抗議,你罵誰?有本事罵經理去,是他讓我們扣的,楊泊說,沒罵你,我罵我自己沒出息,扣了幾個臭錢心裡就不高興。
楊泊在辦公室門口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攔住,你叫楊泊吧?女人說著遞來一張香噴噴的粉紅色名片,我是晚報社會新聞版的記者,特意來采訪你。
為什麼采訪我?楊泊很詫異地望著女記者,他說,我又不是先進人物,我也沒做過什麼好人好事,你大概槁錯了。
聽說你在離婚。女記者反客為主,拉楊泊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她掏出筆和本子,朝楊泊嫵媚地笑了笑,我在寫一篇專題采訪,《離婚面面觀》,你是第九十九個采訪對象了。
莫名其妙。楊泊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他朝各個辦公室的門洞張望了一番。這是我的個人私事,不是社會新聞,楊泊說,我沒什麼可說的,我也不想說。
你不覺得社會新聞是從個人私事中衍生的嗎?女記者用一種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注視著楊泊,談談你的想法好嗎,不會占用你大多時間。
我心情不好,我剛剛被扣了年終獎,楊泊踢了踢腳邊的一只廢紙簍,他說,“因離婚被扣獎金,當事人無話可說”,我看這倒是一篇社會新聞的題目。
談談好嗎?談談離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還是夫妻感情不和?假如是性生活方面不協調,也可以談,沒有關系的。女記者豪爽地笑著鼓勵楊泊,請你暢所欲言好嗎?
沒有什麼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想離婚。
太籠統了,能不能具體一點?
我煩她,我厭惡她,我鄙視她,我害怕她,我還恨她,楊泊的聲音突然不加控制地升得很高,他跺了跺腳說,這麼說你懂了吧。所以我要離婚。離婚。
很好。女記者飛快地寫下一些字,然後她抬起頭贊賞他說,你的回答雖然簡單,但是與眾不同。
楊泊已經站了起來。楊泊一腳踢翻了走廊上的廢紙簍,又追上去再踢一腳。狗屁。楊泊突然轉過身對女記者喊叫,什麼離婚面面觀,什麼離婚指南,全是自作聰明的狗屁文章,你們根本不懂什麼是離婚,離婚就是死,離婚就是生,你們懂嗎?
這次一廂情願的采訪激起了楊泊悲憤的情緒,楊泊沉浸其中,在起草公司年度總結的文章中,也自作主張地抨擊了公司職員們的種種品格缺陷。他認為職員們自甘平庸的死氣沉沉的生活,卻喜歡窺測別人的隱私,甚至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楊泊伏在辦公桌上奮筆疾書,抨擊的對象擴展到公司以外的整個國民心態,他發現這份總結已經離題千裡,但他抑制不住噴泉般的思想,他想一吐為快,最後他巧妙地運用了一個比方,使文章的結尾言歸正傳。楊泊的總結結尾寫道:一個企事業單位就像一個家庭,假如它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最好是早日解體以待重新組建,死亡過後就是新生!
楊泊把總結報告交到經理手中,心中有一種滿足而輕松的感覺。這樣的心情,直保持到下午5點鍾,5點鍾楊泊走出公司的大樓,傳達室的收發員交給他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沒有落款,一看筆跡無疑是俞瓊的,今天是元月5號,算一算離立春還有多少天?楊泊讀了兩遍,突然想到上次俞瓊給他規定的離婚期限,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收發員觀察著楊泊的反應,指著明信片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楊泊好像猛地被驚醒,他對收發員怒目而視,什麼什麼意思?你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讀職,楊泊說著將明信片撕成兩半,再撕成四份,一把扔到收發員的臉上,什麼意思你慢慢琢磨去吧。楊泊溫怒地走出公司的大鐵門,走了幾步又折身回到傳達室的窗前,他看了看處於尷尬中的收發員,聲音有點發顫,對不起,楊泊說,我最近脾氣很壞,我不知這是怎麼了,總是想罵人,總是很激動。收發員接受了楊泊真誠的道歉。收發員一邊整理著桌上的信件一邊說,沒什麼,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知道離婚是件麻煩事。
連續五天,楊泊都收到了俞瓊寄來的明信片。內容都是一樣的,只是日期在一天天地變更。到了第六天楊泊終於忍不住跑到了俞瓊的集體宿捨裡。恰巧只有俞瓊一個人,但她頂著門不讓楊泊進去。
我現在不想見你。俞瓊從門縫裡伸出一只手,推著楊泊的身體,我說過我們要到春天再見,那些明信片你收到了嗎?
你寄來的不是明信片,簡直是地獄的請柬。
那是我的藝術。我喜歡別出心裁。你是不是害怕啦?
請你別再寄了。楊泊拼命想從門縫裡擠進去,他的肩膀現在正好緊緊地卡在門縫中,楊泊說,別再寄了,你有時候跟朱芸一樣令我恐懼。
我要寄。我要一直寄到春天,寄到你離婚為止。俞瓊死死地頂著門,而且熟練地踩住楊泊的一只腳,阻止他的闖入。俞瓊臉上的表情既像是撒嬌更像是一種示威。
讓我進來,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楊泊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他想去抓俞瓊的手,結果被俞瓊用掃帚打了一記。楊泊只好縮回手繼續撐住門,你不覺得你太殘忍嗎?楊泊說,你選擇了錯誤的方式,過於性急只能導致失敗,她昨天差點自縊而死,她也許真的想用死亡來報復,那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請你別再催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給了你一年時間,難道還不夠?
可是你知道目前的情況,假如她真的死了,你我都會良心不安的。我們誰也不想擔當凶手的罪名。一年時間不夠,為什麼不能是兩年三年呢?
我沒這份耐心。俞瓊突然尖聲喊叫起來,然後她順勢撞上了搖晃的門,將楊泊關在門外。楊泊聽見她在裡面摔碎了什麼東西。惡心,她的喊叫聲仍然清晰地傳到楊泊的耳中,我討厭你的偽君子腔調,我討厭你的虛偽的良心,你現在害怕了,你現在不想離婚了?不想離婚你就滾吧,滾回去,永遠別來找我。
你在說些什麼?你完全誤解了我說的話。楊泊頹喪萬分地坐到地上,一只手仍然固執地敲著身後的門,康德、尼采、馬克思,你們幫幫我,幫我把話講清楚吧。
惡心。俞瓊又在宿捨裡喊叫起來,你現在讓我惡心透了。我怎麼會愛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冬天以來楊泊的性生活一直很不正常。有一天夜裡他突然感到一陣難耐的沖動,楊泊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心裡充滿了對自己肉體的虔視和怨患。借越窗而入的一縷月光能看見鐵床另一側的朱芸,朱芸頭發蓬亂,胳膊緊緊地摟著中間的孩子,即使在睡夢中她也保持了陰郁的神經質的表情。楊泊深深地歎著氣,聽鬧鍾滴嗒滴嗒送走午夜時光。楊泊的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像青春期常干的那樣,來一次必要的自瀆。
楊泊沒有發現朱芸已經悄悄地坐了起來,朱芸大概已經在旁邊觀看了好久,她突然掀掉了楊泊的被子,把楊泊嚇了一跳。
你在干什麼?
沒干什麼。楊泊搶回被子蓋住,他說,你睡你的覺,這不關你的事。
沒想到你這麼下流,你不覺得害臊嗎?
我不害臊,因為這符合我的道德標准。楊泊的手仍然在被子下面摸索著,我還沒完,你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一點也不害臊。
朱芸在黑暗中發愣,過了一會她突然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朱芸一邊哭一邊重重地倒在床上,楊泊聽見她在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自己,睡在兩人之間的孩子被驚醒了,孩子也扯著嗓子大哭起來。楊泊的情欲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事就是制止母子倆的哭聲了,楊泊首先安慰朱芸,別哭了,我不是存心氣你。這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楊泊說,我真的不是存心氣你,請你別誤會。
下流,朱芸啜泣著說。
我不會碰你,假如我碰了你,那才是下流,你明白嗎?下流。朱芸啜泣著說。
你非要說我下流我也沒辦法。楊泊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現在想睡了。楊泊最後說,我沒有錯,至多是妨礙了你的睡眠。也許我該睡到別處去了,我該想想辦法,實在找不到住處,火車站的候車室也可以對付。
你休想。朱芸突然叫喊起來,你想就這樣逃走?你想把孩子撂給我一個人?你要走也可以,把你兒子一起帶走。
楊泊不再說話。楊泊攤開雙掌蒙住眼睛,在朱芸的絮叨聲中力求進入睡眠狀態。除此之外,他還聽見窗外懸掛的那塊醃肉在風中撞擊玻璃的聲音,遠處隱隱傳來夜行火車的汽笛聲。每個深夜都如此漫長難捱,現在楊泊對外界的恐懼也包括黑夜來臨,黑夜來臨你必須睡覺,可是楊泊幾乎每夜都會失眠。失眠以後他的眼球就會疼痛難忍。
臨近農歷春節的時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場大雪。城市的街道和房屋覆蓋了一層白茸茸的雪被。老式工房裡的孩子們早晨都跑到街上去堆雪人,窗外是一片快樂而稚氣的喧鬧聲。楊泊抱著孩子看了一會兒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個雪夜在天安門廣場制定的四條離婚規劃,如今竟然無一落實。楊泊禁不住嗟歎起來,他深刻地領悟了那條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哲學定律:事物的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楊泊把兒子送迸了幼兒園。他推著自行車走到秋千架旁邊時吃了一驚,他看見俞瓊坐在秋千架上,她圍著一條紅羊毛圍巾,戴了口罩,只露出那雙深陷的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楊泊看。她的頭上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楊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俞瓊,你跑到這兒來等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讓你看看這個。俞瓊突然拉掉了臉上的口罩,俞瓊的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抓痕,它們是暗紅色的,有兩道傷線切口很深,像是被什麼利器劃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臉,俞瓊的嘴唇哆嗦著,她美麗的容貌現在顯得不倫不類,俞瓊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淒涼,她說,你還裝糊塗?你還問我發生什麼事了?
是她干的?楊泊抓住秋干繩,痛苦地低下了頭,她怎麼會找到你的?她從來沒見過你。
正要問你呢。俞瓊厲聲說著從秋干架上跳下來。她一邊撣著衣服上的雪片,一邊審視著楊泊,是你搞的鬼,楊泊、是你唆使她來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楊泊,我沒猜錯吧。
你瘋了。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我沒想到她會把仇恨轉移到你身上。她也瘋了,我們大家都喪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聽你的廢話。我來是為了交給你這個發夾。俞瓊從口袋裡掏出一只黑色的鑲有銀箔的發夾,她抓住楊泊的手,將發夾塞在他手裡,拿住它,你就用這個證明你的清白。
什麼意思?楊泊看了看手裡的發夾,他說,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給我發夾?
她就用它在我臉上亂抓亂劃的,我數過了,一共有九道傷。俞瓊的目光冰冷而專制地逼視著楊泊。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現在要你去劃她的臉,就用這只發夾,就要九道傷,少一道也不行。我晚上會去你家做客,我會去檢查她的臉,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瘋了。你們真的都瘋了。我還沒瘋你們卻先瘋了。楊泊跺著腳突然大吼起來。他看見幼兒園的窗玻璃後面重疊了好多孩子的臉,其中包括他的兒子,他們好奇地朝這邊張望著。有個保育員站在滑梯邊對他喊,你們怎麼跑到幼兒園來吵架?你們快回家吵去吧.楊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騎上車像逃一樣沖出了幼兒園的柵欄門,他聽見俞瓊跟在他身後邊跑邊叫:別忘了我說的話,我說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楊泊記不清枯坐辦公室的這天是怎麼過去的。他記得同事們在他周圍談論今冬的這場大雪,談論天氣、農情和中央高層的內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緊緊地握住那只黑色的鑲有銀箔的發夾,他下意識試了試發夾兩端的鋒刃,無疑這是一種極其女性化的凶器。楊泊根本不想使用它。楊泊覺得俞瓊頤指氣使的態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沒有權利命令他干他不想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晚上將會出現的可怕場面。想到俞瓊那張傷痕累累的臉,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惡而凶殘的目光,楊泊有點心灰意懶,他痛感以前對俞瓊的了解是片面的,也許他們的戀情本質上是一場誤會。
這天楊泊是最後離開公司的人。雪後的城市到處泛著一層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明似暗,街上的積雪經過人們一天的踩踏化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宮的門樓下跑來跑去,搶拍最後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點。一個手持相機的男孩對他的女友喊。楊泊剎住自行車,停下來朝他們看了一會兒,傻X,有什麼可笑的?楊泊突然粗魯地哺咕了一句。楊泊為自己感到吃驚,他有什麼理由辱罵兩個無辜的路人?我也瘋了,我被她們氣瘋了。楊泊這樣為自己開脫著,重新騎上車。回家的路途不算太遠,但楊泊騎了很長時間,最後他用雙腿撐著自行車,停在家門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見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滌一新,牆上顯出了依稀的紅漆標語。他看見三層左側的窗口已經亮出了燈光,朱芸的身影在窗簾後面遲緩地晃動著,楊泊的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麼?一個鄰居走過楊泊身邊,他疑惑他說,你怎麼在這兒傻站著?怎麼不回家?
不著急。天還沒黑透呢。楊泊看了看手表說。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飯呢。
我一點不餓。楊泊突然想起什麼,喊住了匆匆走過的鄰居,麻煩你給朱芸帶個口信,我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鄰居邊走邊說,看來你們公司很器重你呀。
是急事。我沒有辦法。楊泊望著三層的那個窗口笑了笑,然後他騎上車飛快地經過了老式工房。在車上他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那只黑發夾看了看,然後一揚手將它扔到了路邊。去你媽的,楊泊對著路邊的雪他說,我要殺人也絕對不用這種東西。
楊泊不知道該去哪兒消磨剩余的時間,自行車的行駛方向因此不停地變化著,引來路人的多次抗議和嘲罵聲。後來楊泊下了車,他看見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營業,楊泊想在如此淒冷的境遇下洗個熱水澡不失為好辦法。他在櫃台上買了一張淋浴票走迸浴室。浴室的一天好像已接近尾聲,人們都在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服務員接過楊泊的淋浴票,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怎麼還來洗澡,馬上都打烊停水啦。楊泊扮著笑臉解釋說,我忙了一天,現在才有空。服務員說,那你快點洗,過了七點半鍾我就關熱水了。
淋浴間裡空空蕩蕩的,這使楊泊感到放心。楊泊看見成群的一絲不掛的肉體會感到別扭,也害怕自己的私處暴露在眾目毆暖之下。這樣最好,誰也別看誰,楊泊自言自語著逐個打開了八個淋浴龍頭,八條溫熱的水流傾瀉而出,楊泊從一個龍頭跑到另一個龍頭,盡情享受這種冬夜罕見的溫暖。楊泊對自己的快樂感到茫然不解。你怎麼啦?你現在真的像個傻X。楊泊揚起手掌摑了自己一記耳光。在蒸汽和飛濺的水花中他看見朱芸和俞瓊的臉交替閃現,兩個女人的眼睛充滿了相似的憤怒。別再來纏我,你們也都是傻X。楊泊揮動浴中朝虛空中抽打了一下,讓我快樂一點。為什麼不讓我快樂一點?楊泊後來高聲哼唱起來,這是莊嚴動聽的《結婚進行曲》的旋律。楊泊不僅哼唱,而且用流暢的口哨聲自己伴奏起來。很快他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感動得熱後盈眶,他哭了,所幸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眼淚。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關熱水啦,浴室的服務員在外面警告楊泊說,我們要打烊,你卻在裡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別關熱水。讓我再洗一會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楊泊的聲音在嘩嘩的水聲中聽上去很衰弱,煩躁的浴室服務員對此充耳不聞,他果斷地關掉了熱水龍頭,幾乎是在同時,他聽見浴室裡響起楊泊一聲淒厲的慘叫。
楊泊離開浴室時街道上已經非常冷清,對於一個寒冷的雪夜來說這是正常的,但楊泊對此有點耿耿於懷,那麼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時候都消失不見了。楊泊一個人在街上獨行,他的自行車在浴室門口彼人放了氣閥,現在它成為一個討厭的累贅。楊泊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該采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頭家了。
敲了很長時間的門,裡面才有了一點動靜。有個穿睡衣的女人出來,隔著防盜門狐疑地審視著楊泊。楊泊發現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
我找大頭,我是他的朋友。楊泊說。
這麼晚找他干什麼?
我想在這兒過夜。
過夜?女人細細的眉毛揚了起來,她的嘴角浮出一絲調侃的微笑,你來過夜?大頭從來不搞同性戀。
楊泊看見那扇乳白色的門砰然撞上,他還聽見那個女人咯咯的笑聲,然後過道裡的燈光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媽的,又是一個瘋女人。楊泊在黑暗中罵了一聲,他想他來找大頭果然是自討沒趣。楊泊沮喪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錢少得可憐,工作證也不在,找旅社過夜顯然是不可能的。也許只有回家去?楊泊站在雪地裡長時間地思考,最後毅然否定了這個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經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見朱芸和俞瓊之中的任河一個人。楊泊想,今天我已經喪失了回家的權利,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時分楊泊經過了城市西區的建築工地。他看見許多大口徑的水泥圓管雜亂地堆列在腳手架下。楊泊突然靈機一動,他想他與其在冷夜中盲目游逛,不如鑽到水泥圓管中睡上一覺,楊泊扔下自行車自個鑽了進去,在狹小而局促的水泥圓管中,他設計了一個最科學的睡姿,然後他弓著膝蓋躺了下來。風從斷口處灌進水泥圓管,楊泊的臉上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外面的世界寂然無聲,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是悄悄融化,楊泊以為這又是寒冷而難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後來竟睡著了。他依稀聽見呼嘯的風聲,依稀看見一只黑色的鑲有銀箔的發夾,它被某雙白嫩纖細的手操縱著,忽深忽淺地切割他的臉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膚。切割一直持續到他被人驚醒為止。
兩個夜巡警察各自拉住楊泊的一只腳,極其粗暴地把他拉出水泥圓營。怪不得工地上老是少東西,總算逮到你了。年輕的警察用手電筒照著楊泊的臉。楊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已經凍得發紫,它們茫然張大著,吐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別來纏我,楊泊說,讓我睡個好覺。
你哪兒的?來工地偷了幾次了?年輕的警察仍然用手電照著楊泊的臉。
我疼。別用手電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強光。
你哪兒疼?你他媽的少給我裝蒜。
我臉上疼,手腳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誰打你了?
沒有誰打我。是一只發夾。楊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著警察的腿從泥地上慢慢站起來,他說,是一只發夾,它一直在劃我的臉。我真的很疼,請你別用手電照我的臉。
是個瘋子?年輕警察收起了手電筒,看著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不是小偷,說話顛三倒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爾沒地方睡覺。楊泊捂著臉朝他的自行車走過去,腳步依然搖搖晃晃的,他回過頭對兩個警察說,我不是瘋子,我叫楊泊,我正在離婚。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離婚了。
楊泊最後自然是沒有離婚,春季勿匆來臨,冬天的事情就成為過眼雲煙。
有一天楊泊抱著兒子去書店選購新出版的哲學書籍,隔著玻璃櫥窗看見了俞瓊,俞瓊早早地穿上一套蘇格蘭呢裙,和一位年輕男人手挽手地走過。楊泊朝他們注視良久,心裡充滿老人式的蒼涼之感。
書店的新書總是層出不窮的,楊泊竟然在新書櫃上發現了老靳的著作,《離婚指南》,黑色的書名異常醒目。有幾個男人圍在櫃台前瀏覽那本書。楊泊也向營業員要了一本,他把兒子放到地上,打開書快速地看了起來,楊泊臉上驚喜的笑容漸漸凝固,漸漸轉變為咬牙切齒的憤怒,最後他把韋重重地摔在櫃台上。楊泊對周圍的人說,千萬別買這本書,千萬別上當,沒有人能指導離婚,他說的全是狗屁。
你怎麼知道他說的全是狗屁?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這本書真的是狗屁。
狗屁,楊泊的兒子快樂地重復楊泊的話,楊泊的兒子穿著天藍色的水兵服,懷裡抱著一支粉紅色的塑料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