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個早晨,從營隊裡開來的一輛越野卡車停在翠雲坊的巷口,濃妝艷抹的妓女們陸續走出來,爬上卡車的後車廂去。旁觀的人包括在巷口擺燒餅攤的、賣香煙和賣自主花的幾個小販。除此之外,有一個班的年輕士兵荷槍站在巷子兩側,他們像樹一樣保持直立的姿態。
最後出來的是喜紅樓的秋儀和小萼,秋儀穿著花緞旗飽和高跟鞋,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統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扮。後面的是小萼。她明顯是剛剛睡醒,披頭散發的,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秋儀拉著小萼的手走到燒餅攤前,攤主說,秋小姐,今天還吃不吃燒餅了?秋儀說,吃,怎麼不吃?她隨手拿了兩塊,遞了一塊給小萼。小萼朝卡車上的人望著,她說,我不想吃,我們得上去了。秋儀仍然站著,慢慢地從錢包裡找零錢,最後她把燒餅咬在嘴裡,一邊吃一邊朝卡車前走,秋儀說,怎麼不想吃?死犯殺頭前還要吃頓好飯呢。
等到她們爬上車時,卡車已經嗡嗡地發動了。車上一共載了十五六個妓女,零落地站著或者坐著。在一個角落裡堆著幾只皮箱和包裹。秋儀和小萼站在欄桿邊上,朝喜紅樓的窗口望去,一條水綠色的內褲在竹竿上隨風飄動。小萼說,剛才忘收了,不知道會不會下雨。秋儀說,別管那麼多了,去了那兒讓不讓回來還不知道呢。小萼黯然地低下頭,她說,把我們拉去到底干什麼?秋儀說,說是檢查性病,隨便吧,反正我也活膩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
卡車駛過了城市狹窄的坑坑窪窪的路面,一些熟悉的飯店、舞廳和煙館賭場呼喇喇地閃過去。妓女們心事重重,沒有人想對她們的未來發表一點見解。紅旗和標語在幾天之內覆蓋了所有街道以及牆上的美人廣告,從妓女們衣裙上散發的脂粉香味在卡車的油煙中很快地稀釋。街道對面的一所小學操場上,許多孩子在練習歡慶鑼鼓,而大隆機器廠的游行隊伍正好迎面過來,工人們揮舞紙旗唱著從北方流傳過來的新歌,有人指著翠雲坊過來的卡車溜笑,還有一個人從隊伍裡蹦起來,朝卡車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豬玀!妓女們朝車下罵。直到這時氣氛才松弛下來,她們都擠到車擋板邊上,齊聲斥罵那個吐唾沫的人。但是卡車也突然加速了,拉開了妓女們與街上人群的距離,她們發現卡車正在朝城北開,秋儀看見老浦從一家茶葉店出來,上了黃包車。她就朝老浦揮手,老浦沒有發現什麼,秋儀又喊起來,老浦,我走啦。老浦沒有聽見:他的瘦長的身形越縮越小,秋儀只記得老浦那天穿著銀灰色西服,戴著一頂禮帽。
臨時醫院設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裡,圓形拱門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見不規則的彈洞,穿著白褂的軍醫和護士們在台階上出出進進。有個軍官站在樓梯上大聲喊,翠雲坊來的人都上樓去!
翠雲坊的妓女們列隊在布簾外等候,裡面有個女聲在叫著妓女們的名字,她說,一個一個來,別著急,秋儀撲哧一笑,她說,誰著急了?又不是排隊買豬蹄膀。妓女們都笑起來,有人說,真惡心,好像劁豬一樣的,押隊的軍官立刻把槍朝說話的人晃了晃,他說,不准胡說八道,這是為你們好。他的神態很威嚴,妓女們一下就噤聲不語了。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著不動,她的神情始終恍恍惚惚的,秋儀搡了她一把,叫你進去呢。小萼就勢抓住秋儀的手不放,她說,我怕,要不我倆一起進去。秋儀說,你怕什麼?你又沒染上什麼髒病,讓他們檢查好了,不就是脫一下嗎?小萼的嘴唇哆嗦著,好像快哭出來了。秋儀跺了跺腳說,沒出息的貨,那我就陪你進去吧。
小萼蜷縮在床上,她從小就害怕醫生和酒精的氣味。女軍醫的臉捂在口罩後面,只露出一雙淡漠的細長的眼睛。她等著小萼自己動手,但小萼緊緊捂著內褲,她說,我沒病,我不要檢查,女軍醫說,都要檢查,不管你有病沒病。小萼又說,我身上正來著呢,多不方便。女軍醫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你這人怎麼這樣麻煩?那只戴著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了過來。這時候小萼聽見那邊的秋儀很響地放了一個屁。她朝那邊看看,秋儀朝她擠了擠眼睛。那邊的女軍醫尖聲叫了句討厭。秋儀翻了個身說,難道屁也不讓放了嗎?脹死了誰負責?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布簾外面的人也一齊笑起來,緊接著響起那個年輕軍官的聲音,不准嘻嘻哈哈,你們以為這是窯子嗎?
其他樓裡有幾個女孩被扣留了,她們坐在一張條椅上,等候處理。有人在嚶嚶哭泣,一個叫瑞鳳的女孩專心致志地啃著指甲,然後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們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外的妓女們開始陸續走下教堂的台階。
秋儀和小萼挽著手走,小萼的臉蒼白無比,她環顧著教堂的破敗建築,掏出手絹擦拭著額角,然後又擦脖頸、手臂和腿。小萼說,我覺得我身上髒透了。秋儀說,你知道嗎?我那個屁是有意放的,我心裡憋足了氣。小萼說,以後怎麼辦?你知道他們會把我們弄到哪裡去?秋儀歎了口氣說,誰知道?聽說要讓我們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擔心你吃不了那個苦。小萼搖了搖頭,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心裡發慌。
那輛黃綠色的大卡車仍然停在臨時醫院門口,女孩們已經坐滿了車廂。秋儀走到門口臉色大變,她說,這下完了,他們不讓回翠雲坊了。小萼說,那怎麼辦?我還沒收拾東西呢。秋儀輕聲說,我們躲一躲再說。秋儀拉著小萼悄悄轉到了小木房的後面。小木房後面也許是士兵們解決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強烈的尿噪味嗆得她們捂住了鼻子。她們沒有注意到茅草叢裡蹲著一個士兵,士兵只有十八九歲,長著紅潤的圓臉,他一手拉褲子,一手用步槍指著秋儀和小萼,小萼嚇得尖叫了一聲。她們只好走出去,押車的軍官高聲喊著,快點快點,你們兩個快點上車。
秋儀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車上,秋儀開始咒罵不迭,她對押車的軍官喊,要殺人嗎,要殺人也該打個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們弄到哪裡去?軍官不動聲色他說,你喊什麼,我們不過是奉命把你們送到勞動訓練營去,秋儀跺著腳說,可是我什麼也沒帶,一文錢也沒有,三角褲也沒有換的,你讓我怎麼辦?軍官說,你什麼也不用帶,到了那裡每人都配給一套生活必需品。秋儀說,誰要你們的東西,我要帶上我自己的,金銀首飾,旗袍絲襪,還有月經帶,你們會給我嗎?這時候軍官沉下了臉,他說,我看你最不老實,再胡說八道就一槍崩了你。
小萼緊緊捏住秋儀的手,她說,你別說了,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秋儀說我不信他敢開槍。小萼嗚咽起來,她說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要那些東西干什麼?橫豎是一刀,隨它去吧。遠遠地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了,城牆上插著的紅旗在午風中款款飄動。車上的女孩們突然意識到卡車將扳鑄們拋出熟稔而繁華的城市,有人開始嚎陶大哭。長官,讓我們回去!這樣的央求聲此起彼伏。而年輕的軍官挺直腰板站在一側,面孔鐵板,絲毫不為所動。靠近他的女孩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並且夾雜著一種濃重的蒜臭味。
卡車經過北門的時候放慢了速度。秋儀當時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縱身一躍,跳出了卡車,小萼看見秋儀的身體在城門磚牆上蹭了一下,又彈回到地上。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車上響起一片尖叫聲。小萼驚呆了,緊接著的反應就是去抓年輕軍官的手,別開槍,放了她吧。小萼這樣喊著,看見秋儀很快從地上爬起來,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著雙腳,一手撩起旗袍角飛跑,秋儀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門洞消失不見了,年輕軍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搶,小萼聽見他用山東話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操不死的臭婊子。
1950年暮春,小萼來到了位於山窪裡的勞動訓練營。這也是小萼離開家鄉橫山鎮後涉足的第二個地方。訓練營是幾排紅瓦白牆的平房。周圍有幾株桃樹。當她們抵達的時候,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正好,也就是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絲溫暖的氣息,在桃樹前她終於止住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緩逶迤的山坡,有一條土路通往山外,開闊地上沒有鐵絲網,但是路口矗立著一座高高的哨樓,士兵就站在哨樓上了望營房的動靜,瑞鳳一來就告訴別人,她以前來過這裡,那會兒是日本兵的營房,小萼說,你來這裡來什麼?瑞鳳咬著指甲說,陪他們睡覺呀,我能干啥?
宿捨裡沒有床,只有一條用磚砌成的大統鋪,軍官命令妓女們自由選擇。六個人睡一條鋪。瑞鳳對小萼說,我門挨著睡吧,小萼坐在鋪上,看著土牆上斑駁的水漬和蜘蛛網,半晌說不出話。她想起秋儀,秋儀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如果她在身邊,小萼的心情也許會好得多。這些年來秋儀在感情上已經成為小萼的主心骨,什麼事情她都依賴秋儀,秋議不在她就更加心慌。
在訓練營的第一夜,妓女們夜不成寐。鋪上有許多跳蚤和虱子,牆澗裡的老鼠不時地跳上妓女們的臉,宿捨裡的尖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瑞鳳說,這他媽哪裡是人呆的地方?有人接茬說,本來就沒把你當人看,沒有一槍崩了就算便宜你了,瑞風又說,讓我們來干什麼,陪人睡覺嗎?妓女們笑起來,都說瑞鳳糊塗透頂。半夜裡有人對巡夜的哨兵喊,睡不著呀,給一片安眠藥吧!哨兵離得遠遠地站著,他惡聲惡氣他說,讓你們鬧,明天就讓你們干活去。你們以為上這兒來享福嗎,讓你門來是勞動改造脫胎換骨的。睡不著?睡不著就別睡!
改造是什麼意思?瑞鳳問小萼。
我不懂。小萼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弄懂。
什麼意思?就是不讓你賣了。有個妓女嘻嘻地笑著說。讓你做工,讓你忘掉男人,以後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凌晨時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這期間她連續做了好幾個惡夢。直到後來妓女們一個個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聲音扳鑄驚醒廠。小萼的身體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她靠在牆上,側臉看著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條斜陳窗前,枝上的桃花蕊裡還凝結著露珠。小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這時候她聽見從哨樓那裡傳來了一陣號聲,小萼打了個冷顫。她清醒地意識到一種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經開始了。
秋儀回到喜紅縷時天已經黑透了。門口的燈籠摘掉了,秋儀站在黑暗中攏了攏零亂的頭發。樓門緊閉著,裡面隱約傳來搓麻將牌的聲音。秋儀敲了很久,鴇母才出來開門,她很吃驚他說,怎麼放你回來了?秋儀也不答話,徑直朝裡走,鴇母跟在後面說,你是逃回來的?你要是逃回來的可不行,他們明天肯定還要上門,現在外面風聲緊。秋儀冷笑了一聲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不過是回來取我的東西,鴇母說,取什麼東西?你的首飾還有細軟剛才都被當兵的沒收了,秋儀登登地爬上樓梯,她說,別跟我來這一套,你吞了我的東西就不怕天打雷劈?
房間裡凌亂不堪,秋儀找她的首飾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沖到客廳裡,對打麻將的四個人說,怎麼,現在開始把我的首飾當籌碼了?鴇母仍然在摸牌,她說,秋儀你說話也太過分了,這麼多年我侍你像親生女,我會吞你的血汗錢嗎?秋儀不屑地一笑,她說,那會兒你指望我賺錢,現在樹倒猢猻散,誰還不知道誰呀?鴇母沉下臉說,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沒精神跟你吵架,秋儀說,我也沒精神,不過我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麼事我都敢干。鴇母厲聲說,你想怎麼樣?秋儀抱著臂繞著麻將桌走了一圈,突然說,點一把火最簡卑了,省得我再看見這個臭烘烘的破窯子,鴇母冷笑了一聲,她說,諒你也沒這個膽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儀說,我怕什麼,我十六歲進窯子就沒怕過什麼,挖X算什麼?挖心也不怕!
秋儀奔下樓去,她從牆上撕下一張畫就到爐膛裡去引火,打麻將的人全跑過來拉扯秋儀的手,秋儀拼命地揮著那卷火苗喊,燒了,燒了,干脆把這窯子燒光,大家都別過了。拉她的人說,秋儀你瘋了嗎?秋儀說,我是瘋了,我十六歲進窯子就瘋了,樓下正亂作一團時,鴇母從樓梯上扔下一個小包裹,鴇母氣急敗壞他說,都在裡面了,拿著滾蛋吧。滾吧。
後來秋儀夾著小包裹走出了翠雲坊。夜已經深了,街上靜寂無人。秋儀走到街口,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愴之情襲上心頭。回頭看看喜紅樓,小萼的內褲仍然在夜空中飄動,她很為小萼的境況擔憂,但是秋儀無疑顧不上許多了。短短幾日內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遠地逐出了翠雲坊。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秋儀辨認了一下方向。她決定去城北尋找老浦,不管怎麼樣,老浦應該是她投靠的第一個人選。
老浦住在電力公司的單身公寓裡。秋儀到那裡時守門人剛剛打開鐵門。守門人告訴秋儀說,老浦不在,老浦經常夜不歸宿,秋儀說,沒關系,我上樓去等他。秋儀想她其實比守門人更了解老浦。
秋儀站在老浦的房間前,耐心地等候。公寓裡的單身職員們陸續拿著毛巾和茶杯走進盥洗間。有人站在水池前回頭仔細地看秋儀的臉,然後說,好像是翠雲坊來的。秋儀只當沒聽見,她掏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心裡猜測著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許去茶樓喝早茶了,也許搭上了別的樓裡的姑娘,他屬於那種最會吃喝玩樂的男人。
你怎麼上這兒來了?正等得心焦時,老浦回來了,老浦掏出鑰匙打開門,一只手就把秋儀拉了進來。
沒地方去了。秋儀坐到沙發上,說,解放軍把翠雲坊整個封了一卡車人全部拖到山溝裡,我是跳車逃走的。
我聽說了,老浦皺了皺眉頭,他盯著秋儀說,那麼你以後准備怎麼辦?
天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外面風聲還緊,他們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這一陣我就在你這兒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這點情分總歸有吧?
這點忙我肯定要幫,老浦把秋儀抱到他腿上,又說,不過這兒人多眼雜,我還是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吧,對外人就說是新請的保姆。
為什麼要這樣作踐人,就不能說是新婚的太太嗎?秋儀摟住老浦的脖子親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願意怎樣就怎樣。老浦的手輕柔地拎起秋儀的旗袍朝內看看,嘴裡噓了一口氣,他說,秋議,我見你就沒命,你把我的魂給搶走。
秋儀朝地上陣了一口,她說,甜言蜜語我不稀罕,我真想拿個刀子把你們男人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說不定挖出來的是一攤爛泥,那樣我也就死了心了。
兩個人在無錫餛飩館吃了點三鮮餛飩和小籠包,在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老浦說,現在我就帶你回家,秋儀用一塊絲中蒙住半個臉,挽著老浦的手經過蕭條而紊亂的街市,電影院仍然在放映好萊塢的片子,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綿綿,秋儀指著廣告說,你看那對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問,什麼假的?秋儀說什麼都是假的,你對我關心是假的,我對你歡心也是假的,他們封閉翠雲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會不喜歡逛窯子。把我們攆散了這世界就干淨了嗎?
黃包車顛簸著來到一條幽靜的街道上,老浦指著一座黃色的小樓那是我家,是我父親去世前買的房產,現在就我母親帶一個傭人住。空了很多房間。秋儀跳下車,她問老浦,我該怎麼稱呼你母親?老浦說,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儀說,咳,我就不會跟女人打交道。她們道我的身份嗎?最好她也干過我這行,那就好相處了,老浦的臉馬上就有點難看,他說,你別胡說八道。我母親是很有身份的人,見了她千萬收斂點。你就說是我的同事,千萬別露出馬腳。秋儀笑了笑,這可難說,我這人不會裝假。
浦太太坐在籐倚上打毛線。秋儀一見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裡就虛了三分。長著這種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厲害的。見面的儀式簡單而局促,秋儀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她始終感覺到浦太太尖銳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調的口音在秋儀聽來也很刺耳。
女傭把秋儀領到樓上的房間,房間顯然空關己久了,到處積滿灰塵。女傭說,小姐先到會客間坐坐,我馬上來打掃。秋儀揮揮手,你下去吧,等會兒我自己來打掃,秋儀把窗戶拉開朝花園裡俯視,老浦和浦太太還站在花園裡說話,秋儀聽見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門說,你別說謊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麼貨色,你把這種女人帶回家、就不怕別人笑話!秋儀知道這是有意說給她聽的。她不在乎。她從小就是這樣,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她,說了也是白說。
從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縫三十條麻袋。其他人也一樣,這是規定的任務,縫不完的不能擅自下工。這群年輕女人擠在一間昔日的軍械庫裡縫麻袋,日子變得冗長而艱辛。那些麻袋是軍用物資,每天都有卡年來把麻袋運出勞動營去。
小萼看見自己的纖纖十指結滿了血泡,她最後連針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對著一堆麻袋片黯然垂淚,她說,我縫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來了,邊上的人勸慰說,再熬幾天,等到血泡破了就結老繭了。結了老繭就好了。最後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個人陷在麻袋堆裡,暮色漸濃,小萼聽見士兵在門外來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號,你還沒縫完吶,每天都是你落後。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勢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縫了,隨便他們怎樣處理我了。昔日的軍械庫彌漫著麻草苦澀的氣味,夜色也越來越濃,值班的士兵啪地開了燈,他沖著小萼喊,8號你怎麼坐著不動?小心關你的禁閉。小萼慢慢地舉起她的手指給士兵看,她想解釋什麼,卻又懶得開口說話。那個士兵嘟噥著就走開了。小萼後來聽見他在唱歌: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值班的士兵走進工場,看見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繩套,小萼倦怠地把頭伸到繩套裡,一只手拉緊了繩子,士兵大驚失色,他叫了一聲,8號,不許動!急急地開了一記朝天空槍。小萼回頭看著,小萼連忙用手護著脖子上的繩套說,你開槍干什麼?我又不逃跑。士兵沖著那繩了,他說你想死嗎?小萼漠然地點點頭,我想死,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你讓我怎麼辦呢?
營房裡的人聽到槍聲都往這邊跑,妓女們趴著窗戶朝裡面張望。瑞鳳說,小萼,他開槍打你嗎?年輕的軍官帶著幾個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場。小萼捂著臉踉蹌著朝外走,她邊哭邊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了,除了死我沒有辦法。她聽見妓女們一起大聲慟哭起來。軍官大吼,不准哭,誰再哭就斃了誰。馬上有人叫起來,死也不讓死,哭又不讓哭,這種日子怎麼過?不如把我們都斃了吧。不知是誰領頭,一群妓女沖上來抱住了軍官和士兵的腿,撕扯衣服,抓捏他們的褲襠,營房在霎時間混亂起來,遠處哨樓上的探照燈打過來,槍聲辟啪地在空中爆響。小萼跳到一堵牆後,她被自己點燃的這場戰火嚇呆了,這結果她沒有想到。
妓女勞動營發生的騷亂後來曾經見諸報端,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聞總是簡潔籠統的,沒有提小萼的名字,當然更沒有人了解小萼是這場騷亂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勞動營的營部。來了幾個女干部,一式地留著齊耳短發,她們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竊竊私語,後來就開始了漫長的談話。
夜裡小萼沒有睡好,當她意識到自己惹了一場風波以後一直提心吊膽。如果他們一槍殺了她結果倒不算壞,但是如果他們存心收拾她要她縫四十條甚至五十條麻袋呢?她就只好另尋死路了。如果秋儀在,秋儀會幫她的,可是秋儀拋下她一個人逃了。整個談話持續了一個上午,小萼始終恍恍惚惚的,她垂頭盯著腳尖,她看見從翠雲坊穿來的絲襪已經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顆蒼白而浮腫的腳趾。
小萼,請你說說你的經歷吧。一個女干部對小萼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都是階級姐妹。
小萼無力地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說,我縫不完三十條麻袋,就這些,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這個態度是不利於重新做人的。女干部溫和他說,我們想聽聽你為什麼想到去死,你有什麼苦就對我們訴,我們都是階級姐妹,都是在苦水裡泡大的。
我說過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縫不完三十條麻袋。我只好去死。
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剝削壓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無力反抗,你害怕重新落到敵人的手裡,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著頭看絲襪上的洞眼,她說,我害怕極了。
千萬別害怕。現在沒有人來傷害你了。讓你們來勞動訓練營是改造你們,爭取早日回到社會重新做人。妓院是舊中國的產物,它已經被消滅了。你以後想干什麼?想當工人,還是想到商店當售貨員?
我不知道。干什麼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現在說說你是怎麼落到鴇母手中的,我們想幫助你,我們想請你參加下個月的婦女集會,控訴鴇母和妓院對你的欺凌和壓
我不想說。小萼說,這種事怎麼好對眾人說,我怎麼說得出口?
沒讓你說那些髒事。女干部微紅著臉解釋說,是控訴,你懂嗎?比如你可以控訴妓院怎樣把你騙進去的,你想逃跑時他們又怎樣毒打你的。稍微誇張點沒關系,主要是向敵人討還血債,最後你再喊幾句口號就行了。
我不會控訴,真的不會。小萼淡漠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紅樓是畫過押立了賣身契的,再說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規規矩矩地接客掙錢,他們憑什麼打我呢?
這麼說,你是自願到喜紅樓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頭,她說,我十六歲時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離開家鄉到這兒找事干。沒人養我,我自己掙錢養自己。
那麼你為什麼不到縲絲廠去做工呢?我們也是苦出身,我們都進了螺絲廠,一樣可以掙錢呀。
你們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變得無限哀傷,她突然捂著臉嗚咽起來,她說,你們是良家婦女,可我天生是個賤貨。我沒有辦法,誰讓我天生就是個賤貨。
婦女干部們一時都無言以對,她們又對小萼說了些什麼就退出去了。然後進來的是那些穿軍服的管教員。有一個管教員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腳下,說,8號,你姐姐送來的東西。小萼看見外面的那條絲巾就知道是秋儀托人送來的。她打開包裹,裡面塞著絲襪、肥皂、草紙和許多零食,小萼想秋儀果真沒有忘記她,茫茫世界變幻無常,而秋儀和小萼的姐妹情誼是難以改變的。小萼剝了一塊太妃夾心糖含在嘴裡,這塊糖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小萼對生活的信心。後來小萼嚼著糖走過營房時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個細高挑的女孩,她的腰像柳枝一樣細柔無力,在麻袋工場的門口,小萼又剝了一塊糖,她看見一個士兵站在桃樹下站崗,小萼對他嫵媚地笑了笑,說,長官你吃糖嗎?士兵皺著眉扭轉臉去,他說,誰吃你的糖?也不嫌惡心。
去勞動營給小萼送東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無奈秋儀死磨硬纏,秋儀說,老浦你有沒有人味就看這一回了。老浦說,哪個小萼?就是那個瘦骨伶峋的黃毛丫頭?秋儀說,你喜歡豐滿,自然也有喜歡瘦的,也用不著這樣損人家,人家小萼還經常誇你有風度呢,你說你多渾。
秋儀不敢隨便出門,無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是睡覺。白天一個人睡,夜裡陪老浦睡。在喜紅樓的歲歲月月很飄逸地一閃而過,如今秋儀身份不明,她想以後依托的也許還是男人,也許只是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那包金銀細軟。秋儀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鐲子之類的東西擺滿了一床,她估量著它們各自的價值,這些金器就足夠養她五六年了,秋儀對此感到滿意。有一只鐲子上鐫著龍鳳圖案,秋儀最喜歡,她把手鐲套上腕子,這時候她突然想到小萼,小萼也有這樣一只龍鳳鐲,但是小萼臨去時一無所有,秋儀無法想像小萼將來的生活,女人一旦沒有錢財就只能依賴男人,但是男人卻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秋儀察覺到浦太太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有一天在飯桌上浦太太開門見山地問她,秋小姐,你准備什麼時候離開我家呢?秋儀說,怎麼,下逐客令嗎?浦太太冷笑了一聲說,你不是什麼客人,我從來沒請你到我家來,我讓你在這兒住半個月就夠給面子了。秋儀不急不惱他說,你別給我擺這副臉,老娘不怕,有什麼對你兒子說去,他讓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說,沒見過你這種下賤女人,你以為我不敢對他說?
這天老浦回家後就被浦太太攔在花園裡了。秋儀聽見浦太太對他又哭又鬧的,纏了好半天,秋儀覺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憐,這是何苦呢?她本來就沒打算賴在浦家,她只是不喜歡被驅逐的結果,太傷面子了。
老浦上樓後臉上很尷尬。秋儀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等著他說話。秋儀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麼辦。老浦跑到盥洗間洗淋浴,秋儀說,要我給你擦背嗎?老浦說,不要了,我自己來。秋儀聽見裡面的水濺得嘩嘩地響,後來就傳來老浦悶聲悶氣的一句話,秋儀,明天我另外給你找個住處吧,秋儀愣了一會兒。秋儀很快就把盥洗間的門踢開了,她指著老浦說,果然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錯你了。老浦的嘴湊在水龍頭上,吐了一口水說,我也沒辦法,換個地方也好。我們一起不是更方便嗎?秋儀不再說話,她飛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全部塞到剛買的皮箱裡。然後她站到穿衣鏡前,梳好頭發,淡淡地化了妝。老浦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出來。他說,你這就要走?你想去哪裡?秋儀說,你別管,把錢掏出來。老浦疑惑他說,什麼錢?秋儀啪地把木梳砸過去,你說什麼錢?我陪你這麼多天,你想白嫖嗎?老浦撿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說,這多沒意思,不過是換個住處,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秋儀仍然柳眉倒豎,她又踢了老浦一腳。你倒是給我掏呀,只當我最後一次接客,只當我接了一條狗。老浦咕噥著從錢包裡掏錢,他說,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給你。這時候秋儀終於哭出聲來,她抓過那把鈔票攔腰撕斷,又摔到老浦的臉上,秋儀說,誰要你的錢,老浦,我要過你的錢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老浦躲閃著秋儀的攻擊,他坐到沙發上喘著氣說,那麼到底要怎麼樣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幾天吧。秋儀已經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聲,我不稀罕!然後就奔下樓去,在花園裡她撞見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秋儀的皮箱,秋儀呸地對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說,你這個假正經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儀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黃包車已經到了她從小長大的棚戶區,許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鬧,空中掛滿了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聞到了熟悉的貧窮骯髒的酸臭味。秋儀看見她的瞎子老父親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姑媽挽著袖子從一只缸裡撈鹹菜,在他們的頭頂是那塊破爛的油氈屋頂,一只貓正蹲伏在那裡車夫說,小姐下車嗎?秋儀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在經過父親身邊時,秋儀從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蠶豆的碗裡,父親竟然不知道,他仍然專心地剝著蠶豆,這讓秋儀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絹捂住臉,對車夫說,走吧,再住前走。車夫說,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裡?秋儀說,讓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車錢嗎?
路邊出現了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已經到了郊外的鄉村了,秋儀環顧四周的鄉野春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擁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牆。秋儀站起來,她指著玩月庵問車夫,那是什麼廟?車夫說,是個尼姑庵。秋儀突然自顧笑起來,她說,就去那兒,干脆剃頭當尼姑了。
秋儀拎著皮箱穿過竹林,有兩個燒香的農婦從玩月庵出來,狐疑地叮著秋儀看,其中一個說,這個香客是有錢人。秋儀對農婦們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門前,回頭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裡那個影子顯得單薄而柔軟。秋儀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干脆剃頭當尼姑了。
庵堂裡香煙獠繞,供桌上的松油燈散著唯一的一點亮光。秋儀看見佛龕後兩個尼姑青白色的臉,一個仍然年輕,一個非常蒼老。她們漠然地注視著秋儀,這位施主要燒香嗎?秋儀沉沒在某種無邊的黑暗中,多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庵堂裡猛然松弛下來,她跪在蒲團上對兩個尼姑磕了一記響頭,她說,兩位師傅收下我吧,我已經無處可去。兩個尼姑並不言語,秋儀說,讓我留在這裡吧,我有很多錢,我可以養活你們。那個蒼老的尼姑這時候捻了捻佛珠,飛快地吟誦了幾句佛經,年輕的則掩嘴偷偷地笑了,秋儀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的焦躁和絕望,秋儀的手拼命敲著膝下的蒲團,厲聲喊道,你們聾了嗎?你門聽不見我在求你們?讓我當尼姑,讓我留在這裡,你們再不說話我就放一把火,燒了這個尼姑庵,我們大家誰也活不成。
秋儀怎麼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她獨自睡在堆滿木柴和農具的耳房裡,窗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夜風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颯颯地響,後來又漸浙瀝瀝地下起了雨。秋儀在雨聲中輾轉反側,想想昨夜的枕邊還睡著老浦,僅僅一夜之間脂粉紅塵就隔絕於牆外。秋儀想這個世界確實是詭譎多變的,一個人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誰會想到喜紅樓的秋儀現在進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後小萼聽說了秋儀削發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勞動營見了小萼,他說的頭一句話就是秋儀進尼姑庵了。小萼很吃驚,她以為老浦在說笑話。老浦說,是真的,我也才知道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見我,小萼沉歇了一會兒,眼圈就紅了。小萼說,這麼說你肯定虧待了秋儀,要不然她絕不會走這條路。老浦愁眉苦臉他說,一言難盡,我也有我的難處。小萼說,秋儀對你有多好,翠雲坊的女孩有這份細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嗎?老浦說我明白,現在只有你小萼去勸她了,秋儀聽你的話,小萼苦笑起來,她說老浦你又糊塗了,我怎麼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碼還有半年,而且要勞動表現特別好,我又干不好,每天只能縫二十條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兩人相對無言,他們坐在哨樓下的兩塊石頭上。探視時間是半個鍾頭,小萼仰臉望了望哨樓上的哨兵說,時間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說點兒別的吧。老浦問,你想聽點什麼?小萼低下頭去看著地上的石塊,隨便說點兒什麼,我什麼都想聽,老浦呆呆地看著小萼削尖的下額,伸過手去輕輕地摸了一下,他說,小萼,你瘦得真可憐。小萼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側過臉去,輕聲說,我不可憐,我是自作自受,誰也怨不得。
老浦給小萼帶來了另外一個壞消息,喜紅樓的鴇母已經離開了本地,小萼留在那裡的東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說,一點沒留下嗎?老浦想了想說,我在門口搶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過的,我扳貯帶回家了。小萼點點頭,她說,一只胭脂盒,那麼你就替我留著它吧。
事實上小萼很快就適應了勞動營內的生活,她是個適應性很強的女孩,縫麻袋的工作恢復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經衰弱症狀不治而愈。夜裡睡覺的時候,瑞鳳的手經常伸進她的被窩,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惱,她把瑞鳳的手推開,自顧睡了。有一天她夢見一只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從上至下慢慢地掠過她的身體,小萼驚出了一身汗。原來還是瑞鳳的手在作怪,這回小萼生氣了,她狠狠地在瑞鳳的手背上掐了一記,不准碰我,誰也別來碰我!
在麻袋二場裡,小萼的眼前也經常浮現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時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靜止,有時候它在虛幻中游過來,像一條魚輕輕地啄著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紅耳赤地縫著麻袋,她不知道那是誰的手,她不知道那只手意味著什麼內容,只模糊感覺到它是昔日生活留下的一種陰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勞動改造期滿,她可以離開勞動營回到城市去了。小萼聽到這個消息時手足無措,她的瘦削的臉一下子又無比蒼白。婦女干部問,難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說,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後該怎麼辦,我有點害怕。婦女干部說,你現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們會介紹你參加工作的,你也可以為祖國建設貢獻力量了。婦女干部拿出一疊表格,她說,這裡有許多工廠在招收女工,你想選擇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說,我不懂,哪家工廠的活最輕我就去哪家。婦女干部歎了口氣說,看來你們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麼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廠吧,你這人好吃懶做,就去揀揀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開始那些日子,秋儀仍然習慣於對鏡梳妝。她看見鏡子裡的臉日益泛出青白色來,嘴唇上長了一個火皰。她摸摸自己最為鍾愛的頭發,她想這些頭發很快就要從她身上去除,而她作為女人的嫵媚也將隨之消失。秋儀對此充滿了惶恐。
老尼姑選擇了一個吉日良辰給秋儀剃發賜名。刀剪用紅布包著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著一盆清水立於側旁。秋儀看著供台上的刀剪,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頭發。秋儀突然大聲叫起來,我不剃,我喜歡我的頭發。老尼姑說,你塵緣未斷,本來就不該來這裡,你現在就走吧。秋儀說,我不剃發,我也不走。老尼姑說,這不行,留發無佛,皈佛無發,你必須作出抉擇。秋儀怒睜雙眼,她跺跺腳說,好,用不著你來逼我,我自己絞了它。秋儀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朝上拎起頭發,刷地一剪下去,滿頭的黑發輕飄飄地紛紛墜落在庵堂裡,秋儀就哭著在空中抓那些發絲。
秋儀剃度後的第三天,老浦聞訊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沒有香火,庵門是關著的。老浦敲了半天門,出來開門的就是秋儀,秋儀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門又頂上了,她沖著老浦說了一個字,滾。老浦乍地沒認出是秋儀,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晚了,秋儀在院子裡對誰說,別開門,外面是個小偷。老浦繼續敲門,裡面就沒有動靜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繞到庵堂後面,想從院牆上爬過去,但是那堵牆對老浦來說太高了,老浦從來沒干過翻牆越窗這類事。老浦只好繼續敲門,同時他開始拼命地推,慢慢地聽見裡面的門閂活動了,門掩開了一點,老浦試著將頭探了進去,他的肩膀和身體卡在門外。秋儀正站在門後,冷冷地盯著老浦伸過來的腦袋,老浦說,秋儀,我總算又見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儀用雙手捂住了她的頭頂,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老浦竭力在門縫裡活動,他想把肩膀也擠進去。老浦說,秋儀,你開開門呀,我有好多話對你說,你干什麼把頭發剃掉呢?現在外面沒事了。你用不著東躲西藏了,可你為什麼要把頭發剃掉呢?老浦的一只手從門縫裡伸進來,一把抓住了秋儀的黑袍。秋儀像挨了燙一樣跳起來,她說,你別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傷地凝視著秋儀,秋儀仍然抱住她的頭,她尖聲叫起來,你別看我!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劃動,想抓住秋儀的手,門板被擠壓得嘎嘎地響。這時候秋儀突然從門後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舉在半空中對老浦喊,出去,給我滾出去,你再不滾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喪地站在玩月庵的門外,聽見秋儀在裡面嗚嗚地哭了一會兒。老浦說,秋儀你別強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結婚我們就結婚,你想怎樣我都依你,但是秋儀已經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對著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風中颯颯地響,遠遠的村捨裡一只狗在斷斷續續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裡之遙,其風光畢竟不同於繁華城市。這一天老浦暗暗下決心跟秋儀斷了情絲,他想起自己的腦袋夾在玩月庵的門縫裡哀求秋儀,這情景令他斯文掃地,老浦想世界上有許多豐滿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著秋儀呢,秋儀不過是翠雲坊的一個妓女罷。
1952年老浦的闊少爺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擊,浦家的房產被政府沒收,從祖上傳下來的巨額存款也被銀行凍結,老浦的情緒極其消沉,他天天伏在電力公司的寫字桌上打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個電話,是小萼打來的,小萼告訴老浦她出來了,她想讓老浦領她去見秋儀。老浦說,找她干什麼?她死掉一半了,你還是來找我,我老浦好歹還算活著。
在電力公司的門口,老浦看見小萼從大街上姍姍而來,小萼穿著藍卡其列寧裝,黑圓口市鞋,除了走路姿勢和左顧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樣子與街上的普通女性並無二致。小萼站在陽光裡對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為之怦然一動。
正巧是吃午飯的時間,老浦領著小萼朝繁華的飯店街走,老浦說,小萼你想吃西餐還是中餐?小萼說,西餐吧,我特別想吃豬排、牛排,還有罐燜雞,我已經兩年沒吃過好飯了。老浦笑著連聲允諾,手卻在西裝口袋裡緊張地東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現在經常是囊中羞澀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裡的錢,心想自己只好餓肚子了。後來兩個人進了著名的企鵝西餐社,老浦點菜都只點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蘭水。小萼快活地將餐巾鋪在膝上,說,我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了。老浦說,只要你高興就行,我已經在公司吃過了,我陪你喝點酒水吧。
後來就談到了秋儀,小萼說,我真不相信,秋儀那樣的人怎麼當了姑子,她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老浦說,鬼知道,這世道亂了套,什麼都亂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說,你薄情寡義,秋儀恨透了你才走這條路。老浦攤開兩只手說,她恨我我恨誰去,我現在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說,秋儀好可憐,不過老浦你說得也對,如今大家只好自顧自了。
侍者過來結帳,幸好還沒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風度地給了小費。離開西餐社時小萼是挽著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來是好夢不再了,在女人面前一個窮酸的男人將寸步難行。兩人各懷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廠。小萼指了指竹籬笆圍成的廠區說,你看我呆的這個破廠,無聊死了。老浦說,過兩天我們去舞廳跳舞吧。小萼說,現在還有舞廳嗎?老浦說,找找看,說不定還有營業的。小萼在原地劃了一個狐步,她說,該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頭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儀,那麼秋儀呢?小萼說,我們還是先別跳舞了,你帶我去看秋儀吧。老浦怨恨地搖搖頭,我不去了,她把我夾在門縫裡不讓進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說,我一個人怎麼去?我又不認識路,再說我現在也沒有錢給她買禮物。不去也行,那麼我們就去跳舞吧。
三天後小萼與老浦再次見面。老浦這次向同事借了錢裝在口袋裡,他們租了一輛車沿著商業街道一路尋找熱鬧的去處。舞廳酒吧已經像枯葉一樣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鋪稀疏殘缺的霓虹燈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縮在被窩裡露宿街頭。他們路過了翠雲坊口的牌樓,牌樓上掛著橫幅和標語,集結在這裡做夜市的點心攤子正在紛紛撤離。小萼指著一處攤子叫老浦,快,快下去買一客水晶包,再遲就趕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買了一客水晶包,老浦扶著車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紅樓,喜紅樓黑燈瞎火的,就像一塊被廢棄的電影布景。老浦說,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嗎?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裡含糊他說,不看不看,看了反而傷心,老捕想了想說,是的,看了反而傷心。他們繞著城尋找舞廳,最後終於失望了,有一個與老浦相熟的老板從他家窗口探出頭,像趕雞似的朝他們揮手,他說,去,去,回家去,都什麼年代了,還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廳都取締啦。老浦悵然地回到黃包車上,他對小萼說,怎麼辦?剩下的時間怎麼打發呢?小萼說,我也不知道,我隨便你。老浦想了想說,到我那裡去跳吧。我現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沒有,不過我還留著一罐德國咖啡,還有一台留聲機,可以跳舞,跳什麼都行。小萼笑了笑,抿著嘴說,那就走吧,只要別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這一年老浦幾易其居,最後搬到電力公司從前的車庫裡。小萼站在門口,先探頭朝內張望了一番,她說,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這步田地。老浦說,世事難測,沒有殺身之禍就是幸運了。小萼走進去往床上一坐,兩只腳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說,老浦,真的就你一個人?老浦拉上窗簾,回頭說,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呀,我母親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現在更是一個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電影畫板,她抬頭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來說,你傻站著干什麼?放音樂跳舞呀。老浦說,我的留聲機壞了。小萼說,那就煮咖啡呀。老浦說,爐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畫報蒙住臉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搞什麼鬼?你就這樣招待我嗎?老浦一個箭步沖到床上,攬住小萼的腰,老浦說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說著就拉滅了電燈。小萼在黑暗中用畫報拍打著老浦,小萼喘著氣說,老浦你別撩我,我欠著秋儀的情。老浦說這有什麼關系,現在誰也顧不上誰了。小萼的身體漸漸後仰,她的手指習慣性地掐著老浦的後背。小萼說,老浦呀老浦,你讓我怎麼去見秋儀?老浦立刻就用干燥毛糙的舌頭控制了小萼的嘴唇,於是兩個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說話了。
玻璃瓶加工廠總共有二十來名女工,其中起碼有一半是舊日翠雲坊的女孩,她們習慣於圍成一圈,遠離另外那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簡單的,她們從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干淨,然後這些玻璃瓶被運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當時人們還不習慣於這種手工業的存在,許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廠稱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著瓶壁旋轉一圈,然後把裡面的水倒掉,再來一遍,一只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變得光亮干淨了。小萼總是懶懶地重復她的勞動,一方面她覺得非常無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輕松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個月領十四元工資,勉強可以維持生計。頭一次領工資的時候小萼很驚詫,她說,這點錢夠干什麼用?女廠長就搶白她說,你想干什麼用?這當然比不上你從前的收入,可是這錢來得干淨,用得踏實。小萼的臉有點掛不住,她說,什麼干淨呀髒的,錢是錢,人是人,再干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誰不喜歡錢呢?女廠長很厭惡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著另外那些女工說,她們也領這點兒工資,她們怎麼就能過?一出門小萼就罵,白花花,一臉麻,真惡心人。原來女廠長是個麻臉,小萼一向認為麻臉的人是最刁鑽可惡的。她經常在背後挖苦女廠長的麻臉,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女廠長的耳朵裡,女廠長氣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個身寬體壯的山東女人,撲上來把小萼從女工堆裡拉出來,然後就揪住小萼的頭發往竹籬笆上撞,女廠長說,我是麻臉,是舊社會害的,得了天花沒錢治,你的臉漂亮,可你是個小婊子貨,你下面髒得出蛆,你有什麼臉對別人說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禍,她任憑暴怒的女廠長扳鑄的臉往竹籬笆上撞,眼淚卻簌簌地掉了下來。女工紛紛過來拉架,小萼說,你們別管,讓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這天夜裡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車庫。小萼一見老浦就撲到他懷裡哭起來。老浦說小萼你怎麼啦?小萼嗚咽著說,麻臉打我。老浦說。她為什麼打你?小萼說,我背後罵了她麻臉。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聲來,那你為什麼要在背後罵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現在不比在喜紅樓,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則吃虧還在後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淚,她說,鴇母沒有打過我,嫖客也沒有打過我,就是勞動營的人也沒有打過我,我倒被這個麻臉給打了,你讓我怎麼咽得了這口氣?老浦說,那你想怎麼樣呢?小萼用手抓著老浦的衣領,小萼說,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這口氣,你去把麻臉揍一頓:老浦苦笑道,我從來沒打過人,更不用說去打一個女人了。小萼的聲音就變了,她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盯著老浦說,好你個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氣受昔,老浦你算不算個男人?你要還算是男人就別給我裝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說,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頓吧。小萼又叫起來,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氣。老浦說,小萼你真能纏人,我纏不過你。
老浦覺得小萼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還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廠外面攻擊了麻臉女人。老浦穿著風衣,戴著口罩站在那裡等了很久,看見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女人從裡面出來,她轉過身鎖門的時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說,對不起,女人回過頭,老浦就朝她臉上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來,你干什麼?老浦說,你別瞎叫,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擰了一把,然後他就跑了。女人在後面突然喊起來,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嚇了一跳,拼命地朝一條弄堂裡跑,幸好街上沒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狽了。老浦後來停下來喘著粗氣,他想想一切都顯得很荒唐,也許他不該擰麻臉女人的臀部,這樣容易造成錯覺,好像他老浦守在門口就是為了吃麻臉女人的豆腐。老浦有點自憐地想,為了女人他這大半輩子可沒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車庫,門是虛掩著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腳指甲,看見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鑽進了被窩。小萼說,你跑哪裡去風流了?老浦說,那,不是你讓我替你去出氣嗎?我去打了麻臉女人一頓,打得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也真實在,我其實是拭試你對我疼不疼,誰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裡聽小萼瘋笑著,笑得喘不過氣來。老浦想他怎麼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點出了洋相。老浦就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神經病。小萼笑夠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說,來吧,現在輪到我給你消氣了。老浦沉著臉走過去掀被子,看見小萼早已光著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著牙說,看我怎麼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個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說,就怕你沒那個本事嘛。
汽車庫裡的光線由黃漸漸轉至虛無,最後是一片幽暗。空氣中有一種言語不清的甜腥氣味。兩個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聲,窗玻璃被什麼打了一下,老浦騰地跳起來,掀開窗簾一看原來是兩個小男孩在擲石子玩。老浦捂著胸口罵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誰來捉奸呢。小萼在床上問,是誰,不是秋儀吧?老浦說,兩個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只臉盆裡解手。老浦叫了起來,那是我的臉盆!小萼蹲著說,那有什麼關系?我馬上潑掉就是了。隨手就朝修車用的地溝裡一潑。老浦又叫起來,哎呀,潑在我的皮鞋上了!原來老浦的皮鞋都是扔在地溝裡的。老浦趕緊去撈他的皮鞋,一摸已經濕了。老浦氣得把鞋朝牆角一摔,怎麼搞的,你讓我明天穿什麼?小萼說,買雙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聲,你說得輕巧,老子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兒有錢買皮鞋?小萼見老浦真的生氣,自己也很不高興,小萼撅著嘴說,老浦你還算不算個男人,為雙破皮鞋對我發這麼大的火。就坐在那裡不動了。
老浦沮喪地打開燈,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著條枕巾背對著他,好像要哭的樣子,老浦想他真是拿這些女人沒有辦法。老浦走過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餓了。小萼說。肚子餓了就出去吃飯,老浦說。去哪裡吃?去四川酒家好嗎?出去了再說吧,老浦從枕頭下摸出他的金表,歎口氣說,不知道它能換多少錢?小萼說,你要把金表當掉嗎?老浦說,只能這樣,我手上已經一文不名了,這事你別對人說,說出去丟我的臉,小萼皺看眉頭說,這多不好,我們就餓上一頓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說,走,走,你別管那麼多,我老浦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兩個人拉扯著走出汽車庫。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窪,原來外面下過雨了,他們在室內渾然不知。風吹過來已經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著肩膀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說,又怎麼了?小萼抬頭看看路邊的樹,看看樹枝上暗藍色的夜空,她說,天涼了,又要過冬天了。老浦說,那有什麼辦法?秋天過去總歸是冬天。小萼說,我怕,我一個人呆在宿捨裡怎麼熬過這個冬天?沒有火烤了,也沒有絲棉棉袍,這個冬天怎麼過?老浦說,你怕冷,沒關系,我會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頭說,現在是新社會了,我們老在一起沒有名分不行,老浦你干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會兒,說,結婚好是好,可是我怕養不活你。我該結婚的時候不想結婚,到想結婚時又不該結婚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個窮光蛋嗎?小萼蕪爾一笑,走過來勾住了老浦的手,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嫁個窮光蛋了,你說是不是?
在剩余的秋天裡,老浦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於親朋好友之間,目標只是借錢。老浦答應了小萼要舉行一個像樣的婚禮,要租用一套單門獨院,另外小萼婚後不想去玻璃瓶工廠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錢。最重要的一點是小萼已經懷孕了。老浦依稀記得有人告訴過他,只有最強壯的男人才會使翠雲坊的女孩懷孕,老浦為此感到自豪。
沒有多少人肯借錢給老浦。親戚們或者是冷臉相待,或者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老浦知道這些人的潛台詞,你是個著名的敗家浪蕩子,借錢給你等於拿銀子打水漂玩,我們玩不起,老浦於是訕訕地告辭,把點心盒隨手放在桌上。老浦從不死纏硬磨,即使是窮困潦倒,也維護一貫的風度和氣派,只是心裡暗歎人情淡薄,想想浦家發達的時候,這些人恨不得來舔屁眼,現在卻像見瘟神一樣躲著他。老浦只好走最後一步棋,去求母親幫忙。他本來不想驚動她,浦太太是決計不會讓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攤牌了,於是老浦又提了禮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氣得要死要活,她指著老浦的鼻子說,你是非要把我氣死不可了,好端端一個上流子弟,怎麼就死死沾著兩個婊子貨?我不會給你錢,你干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勸說著,他說,小萼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們結了婚會好好過的。浦太太說,再好也是個婊子貨,你以為這種女人她會跟你好好過嗎?老浦說,媽,我這是在求你,小萼已經懷孕了,浦太太鼻孔裡哼了一聲,懷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難道要靠一個婊子來續嗎?老浦已經急得滿臉通紅,他嗓音嘶啞著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要我跪下來求你嗎?浦太太最後癱坐在一張籐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點厭惡地看著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他想,這是何必呢?我老浦沒殺人沒放火,不過是要和翠雲坊的小萼結婚。為什麼不能和妓女結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歡上了小萼,別人是沒有辦法的。
浦太太最後遞給老浦一個鐵皮煙盒。煙盒裡裝著五根金條。浦太太冷冷地看著老浦,浦家只有這點兒東西了,你拿去由著性子敗吧,敗光了別來找我,我沒你這個兒子了。老浦把煙盒往兜裡一塞,對母親笑了笑說,您不要我來我就不來,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禮在一家聞名南方的大飯店裡舉行。雖然兩家親友都沒有到場,賓客仍然坐滿了酒席。老浦遍請電力公司的所有員工,而小萼也把舊日翠雲坊的姐妹們都請來了。婚禮極其講究奢華,與其說是習慣使然,不如說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這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次歡樂了。電力公司的同事發現老浦在豪飲闊論之際,眉宇間凝結著牢固的憂傷。而婚禮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紗,容光煥發地游弋於賓客之間,其美貌和風騷令人傾倒。人們知道小萼的底細,但是在經過客觀的分析和臆測之後,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了。婚禮永遠是歡樂的,它掩蓋了男人的污言穢語和女人的陰暗心理”昔日翠雲坊的妓女早已看出小萼體態的變化,她們對小萼一語雙關他說,小萼,你好福氣吶。小萼從容而嫵媚地應酬著男女賓客,這時有個侍者托著一個紅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說,有個尼姑送給你的東西,說是你的嫁妝。小萼接過紅布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紫貢緞面的首飾盒,再打開來,裡面是一只龍鳳鐲,鐲上秋儀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臉煞地白了,她顫聲問侍者,她人呢?侍者說,走了,她說她沒受到邀請。小萼提起婚紗就朝外面跑,嘴裡一迭聲喊著好秋儀好姐姐。賓客們不知所以然,都站起來看。老浦擺擺手說,沒什麼,是她姐姐從鄉下來了。旁邊有知情的女賓捂嘴一笑,對老浦喊,是秋儀吧?老浦微微紅了臉說,是秋儀,你們也知道,秋儀進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飯店,看見秋儀身著黑袍站在街對面吵燈下。小萼急步穿越馬路時看見秋儀也跑了起來,秋儀的黑袍在風中颯颯有聲。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來,秋儀,你別跑,你聽我說呀。秋儀仍然頭也不回,秋儀說,你回去結你的婚,什麼也別說,小萼又追了幾步就蹲下來了,小萼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她說,秋儀,你怎麼不罵我?原本應該是你跟老浦結婚的,你怎麼不罵我呢?秋儀現在站在一家雨傘店前,她遠遠地看著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夠了抬起頭,秋儀說,這有什麼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個老浦,我現在頭發還沒長好,也不好出來嫁人,我只要你答應跟老浦好好過,他對得起你了,你也要對得起他。小萼含淚點著頭,她看見秋儀在雨傘店裡買了把傘,秋儀站在那裡將傘撐開又合攏,嘴裡說,我買傘干什麼?天又不下雨,我買傘干什麼?說著就把傘朝小萼扔過來,你接著,這把傘也送給你們吧,要是天下雨了,你們就撐我這把傘。小萼抱住傘說,秋儀,好姐姐,你回來吧,我有好多話對你說。秋儀的眼睛裡閃爍著冷靜的光芒,很快地那種光芒變得犀利而殘酷,秋儀直視著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聲,懷上老浦的種了?你的動作真夠快的。小萼又啜泣起來,我沒辦法,他纏上我了。秋儀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纏你還是你纏他?別把我當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個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
秋儀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頭的夜色中。小萼覺得一切如在夢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儀了,也許這是有意的,也許本來就該這樣,男人有時候像驛車一樣,女人都要去搭車,搭上車的就要先趕路了。小萼想秋儀不該怪她,就是怪她也沒用,他們現在已經是夫妻了,小萼拿著那把傘走回飯店去,看見老浦和幾個客人守在門口,小萼整理了一下頭飾和婚紗,對他們笑了笑,她說,我們繼續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門口,突然想到手裡的傘有問題。傘就是散,在婚禮上送傘是什麼意思呢?咒我們早日散伙嗎?小萼這樣想著就把手裡的傘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見一輛貨車駛過,車輪把傘架輾得支離破碎,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聲響,辟,啪。
房子是租來的,老浦和小萼住樓下兩問,樓上住著房東夫婦,那對夫婦是唱評彈的,每天早晨都練嗓,男的彈月琴,女的彈琵琶,兩個人經常唱的是《林沖夜奔》裡的彈詞開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懶覺的人,天天被吵得厭煩,又不好發作,於是就聽著,後來兩個人就評論起來了,小萼說,張先生唱得不錯,你聽他嗓子多亮,老浦說,張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時朝老浦一捅,說,她唱得好,你就光聽她吧。老浦說,那你就光聽他的吧。兩個人突然都笑起來,覺得雙方都是心懷鬼胎。
住長了老浦就覺得張先生的眼睛不老實,他總是朝小萼身上不該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時候張先生也就跟出去拿報紙,有一次老浦看見張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了起碼五秒鍾,不知說些什麼,小萼咯咯地笑起來。老浦的心裡像落了一堆蒼蠅般地難受。等到小萼回來,老浦就鐵青著臉追問她,你跟張先生搞什麼名堂,以為我看不見?小萼說,你別亂吃醋呀,他跟我說了一個笑話,張先生就喜歡說笑話,老浦鼻孔裡哼了一聲,笑話?他會說什麼笑話,小萼撲哧一笑說,挺下流的,差點沒把我笑死,你要聽嗎?老浦說,我不聽,誰要聽他的笑話,我告訴你別跟他太那個了,否則我不客氣。小萼委屈地看著老浦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說我拖著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嗎?老浦說,幸虧你大肚子了,否則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們偷雞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就哭起來,跑到床背後去找繩子,小萼跺著腳說,老浦你冤枉我,我就死給你看。嚇得老浦不輕,撲過去搶了繩子朝窗外扔。
小萼鬧了一天,老浦只好請了假在家裡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憐,就把她抱到床上,偎著她說些甜蜜的言語,說著說著老浦動了真情,眼圈也紅了,老浦的手溫柔而憂傷地經過小萼的臉、脖頸、乳房,最後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說,別哭,你哭壞了我怎麼辦?小萼終於緩過氣來,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摩挲著,小萼說,我也是只有你了,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只有死給你看。
整個冬天漫長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爐邊半睡半醒,想著一些漫無邊際的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院子裡的唯一棵梧桐樹,樹葉早已落盡,剩下許多混亂的枝子在風中抖動。窗外沒有風景,小萼就長時間地照鏡子,因為辭掉了玻璃瓶加工廠的工作,天天閒居在家,小萼明顯地發胖了,加上懷孕後粗壯的腰肢,小萼對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實上這也是她不願外出的原因,樓上張家夫婦的家裡似乎總是熱鬧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來,每次聽到樓梯上的說笑和雜沓腳步聲,小萼就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歡這種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人到家裡來。
有一天張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將。小萼很高興地上樓了,看見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詭秘地打量著她,小萼鎮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聽見張先生把二餅喊成胸罩,小萼就捂著嘴笑。有人給小萼遞煙,她接過就抽,並且吐出很圓的圈兒。這次小萼玩得特別快活,下摟時已經是凌晨時分,她摸黑走到床邊,看見老浦把被窩卷緊了不讓她進去,老浦在黑暗中說,天還沒亮呢,再去玩。小萼說,這有什麼,我成天悶在家裡,難得玩一回,你又生什麼氣?老浦說,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掙錢養家,回來連杯熱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將搓了個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個地方揉了揉,好啦別生氣啦,以後再也不玩了。我要靠你養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氣,老浦轉過身去歎了一口氣。小萼說,你歎什麼氣呀?你是我男人,你當然要養我。現在又沒有妓院了,否則我倒可以養你,用不著看你的臉色了。老浦伸手敲了敲床板,怒聲說,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看來你到現在還忘不了老本行。
結婚以後老浦的脾氣變得非常壞,小萼揣測了眾多的原因,結果又一一排除,又想會不會是自己懷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這全要怪肚子裡的孩子,想到懷孕破壞了她的許多樂趣,小萼又有點遷怒於未出世的孩子。什麼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這一點完全背離了小萼從前對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兩年中,秋儀回去過兩次。一次是聽說小萼和老浦結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媽的報喪信,說是她父親坐在門口曬太陽時,讓一輛汽車撞飛了起來,再也醒不了了。秋儀回家奔喪,守靈的時候秋儀從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幾天說不出話來。她知道一半在哭靈,一半則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喪事後秋儀昏睡了兩天兩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萼和老浦在一塊巨大的房頂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傷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親也從棺材中坐起來,與她一起哭泣。秋儀就這樣哭醒了。醒來長久地回味這個夢,她相信它是一種脆弱和宣洩,並沒有多少意義。
秋儀的姑媽拿了一只方戒給秋儀說,這是你的東西吧,我炒蠶豆的時候在鍋裡發現的。秋儀點了點頭,想到那次路過家門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點紅。姑媽說,你什麼時候回庵裡呢?我給你准備了一壇子鹹菜,你喜歡吃的。秋儀瞥了眼姑媽的臉,那麼我是非回庵裡去啦?我要是不想當姑子了呢?姑媽有點窘迫他說,我也不是趕你回去,這畢竟是你的家,回不回去隨你的便。秋儀扭過臉去說,我就是要聽你說真話,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媽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鄰居都沒有閒話可說了,秋儀的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破敗的街道,一動不動,淚珠卻無聲地滴落在面頰上。過了一會兒,秋儀咬著嘴唇說,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讓狗吃了。
第二天秋儀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開門的是小尼姑,她把門打開,一看是秋儀就又關上了。秋儀罵起來,快開門呀,是我回來了。她聽見小尼姑在院子裡喊老尼姑,秋儀回來了,你來對她說。秋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拼命地撞著門。等了一會兒,老尼姑來了,老尼姑在門裡說,你還回來干什麼?你騙了我們;玷污了佛門,像你這樣的女人,竟然有臉進庵門,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秋儀尖叫起來,用拳頭撞著門,我聽不懂你的鬼話,我要進去,快給我開門。老尼姑在裡面卡噠上了一條門閂,她說,我們已經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來了,你已經把玩月庵弄得夠髒的了,秋儀突然明白眼前的現實是被命運設計過的深淵絕境,一種最深的悲愴打進她的內心深處,秋儀的身體漸漸像沙子一樣下陷,她伏在門上用前額叩擊庵堂大門時已是泣不成聲,秋儀說,讓我進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願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讓狗吃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回來了,你們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門被秋儀撞得搖搖欲墜,狗在院子裡狂吠起來。老尼姑說,你走吧,你回來也沒有飯吃了,施主少了,庵裡的口糧也少了,多一張嘴吃飯我們就要挨餓。秋儀立刻喊起來,我有錢,我可以養活你們,你不要擔心我分口糧,我的錢買口糧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吶。老尼姑說了一句,那髒錢你留看自己用吧。秋儀聽見她的遲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庵裡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儀重新面臨一片死寂的虛無,反而是欲哭無淚。
附近的竹林裡有幾個農民在拔冬筍。他們目睹了秋儀在玩月庵前吃閉門羹的場景。秋儀面如上灰,黑白相雜的衣袍在風中傷心地飄拂。後來她開始滿地尋找樹枝雜木,收攏了一齊碼在玩月庵的門前,農民們猜到她想引柴縱火,他們緊張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議論她會不會帶著火種。然而秋儀沒帶火種,也許她最後缺乏火燒玩月庵的勇氣。秋儀後來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長時間,其容顏憔悴而不乏美麗。竹林裡的農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秋儀,有一個說:聽說她從前是一個妓女。然後他們看見秋儀從柴禾堆上站了起來,她脫下身上的黑袍,用力撕成幾條,掛在庵門的門環上。秋儀裡面穿的是一件藍底紅花的織錦緞緊身突祆,色彩非常鮮艷,她站在玩月庵前環顧四周,在很短的時間內復歸原狀。農民們後來看見秋儀提著個小包裹,扭著腰肢,悄悄地經過了竹林,她的你上並沒有悲傷。
到了1954年,政府對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專門為妓女開設的勞動訓練營幾乎全撤銷了。秋儀知道了這個消息,心中反而悵然,她想她何苦這樣東躲西藏的,禍福不可測,如果當初不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她就跟著小萼一起去了。也許還不會弄到現在走投無路的局面。
秋儀回到她的家裡時姑媽很吃驚,她說,你真的回來了?再也不去庵裡了?秋儀把小包裹朝床上一扔,說,不去了,做尼姑做膩了,想想還是回來過好日子吧。姑媽的臉色很難看,她說,哪兒會有你的好日子過呢?你是浪蕩慣了的女孩,以後怎麼辦?秋儀說,不用你操心,我遲早要嫁人的,只要是個男的,只要他願意娶我,不管是阿貓阿狗,我都嫁。姑媽說,嫁了以後又怎麼辦呢?你能跟人家好好過日子嗎?秋儀笑了笑說,當然能,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人能我為什麼不能?
姑媽一家對秋儀明顯是冷淡的。秋儀也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做什麼事都摔摔打打的。秋儀什麼都不在乎,因此無所畏懼,只是有一次她掃地時看見了半張照片埋在垃圾裡,撿照片的時候秋儀哭了,那是從一張全家福上撕下來的,光把秋儀一個人撕下來了,拍照時秋儀才八九歲的樣子,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對著照像機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秋儀抓著半張照片,身體劇烈地顫動起來,她一腳踢開姑媽的房門,搖著照片喊,誰干的,誰這麼恨我?姑媽不在,秋儀的表弟在推著刨子於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儀一眼,是我干的,我恨你。秋儀說,你憑什麼恨我?我礙你什麼事了?表弟說,你回來於什麼?弄得我結婚沒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慣了,就別回來假正經了,攪得家裡雞犬不寧。秋儀站在那兒愣了會兒,突然佯笑著說,你倒是實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氣,有什麼事盡管好好說,惹急了我跟你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表弟的臉也轉得快,馬上嘻笑著說,好表姐,那麼我就跟你商量了,求求你早點兒嫁個人吧,你要是沒有主我來當媒人,東街那個馮老五對你就很有意思。秋儀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我賣X賣慣了,用得著你來教?說著用力把門一撞,人就踉蹌著走出了家門。
冬天的街道上人跡稀少,秋儀靠著牆走,一只手神經質地敲著牆和關閉的店鋪門板,不僅是冬天的街道,整個世界也已經空空蕩蕩。秋儀走過鳳凰巷,她忘不了這條小巷,十六歲進喜紅樓之前她曾經在這裡走來走去,企盼一個又英俊又有錢的男人扳鑄的貞操買走,她拒絕了許多男人,最後等來了老浦。如果說十六歲的秋儀過了一條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橋,在這個意義上秋儀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烙印和影響。那時候鳳凰巷裡的人都認識秋儀,幾年過去了,社會已經起了深刻的變化,現在沒有人朝秋儀多看一眼,沒有人認識喜紅樓的秋儀了。秋儀走過一家羊肉後,聽見店裡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鳳,瑞鳳從店裡跑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真的是你?你不是進尼姑庵了嗎?秋儀說,不想呆那兒了,就跑出來了。瑞鳳拍拍手說,我說你遲早會出來,翠雲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麼過呢?瑞鳳嘻嘻地笑了一氣,又說,你去哪裡?秋儀說,哪裡也不去,滿街找男人呢。瑞鳳會意地大笑起來,硬把秋儀拉進羊肉店喝羊湯。
原來瑞鳳就嫁了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儀掃了一眼切羊糕的那個男人,雖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實和善。秋儀對瑞鳳說,好了,都從良了。就剩下我這塊糟頭肉,不知會落到哪塊案板上?瑞鳳說,看你說得多淒慘,你從前那麼紅,男人一大把,還不是隨你挑。秋儀說,從前是從前呀,說完就悶著頭喝羊湯。瑞鳳突然想起什麼,說對了,忘了告訴你小萼生了個兒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紅蛋了嗎?秋儀淡然一笑,默默地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問,他們兩個過得好嗎?瑞鳳說,好什麼,聽說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愛使小性子,動不動尋死覓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讓她纏死不可。秋儀低著頭說,這是沒辦法的,一切都是無意。瑞鳳說,你要去看他們嗎?秋儀又搖頭,她說,結婚時去看過一次就夠了,再也不想見他們。
秋儀起身告辭時瑞鳳向她打聽婚期,秋儀想了想說,快了,湊合一下就快了。瑞鳳說,你別忘了通知我們,姐妹一場,喜酒都要來喝的秋儀說,到時再說吧,要看嫁給什麼人了。
半個月後秋儀嫁給了東街的馮老五,秋儀結婚沒請任何人。過了好久有人在東街的公廁看見秋儀在倒馬桶,身後跟著一個雞胸駝背的小男人。昔日翠雲坊的姐妹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詫不已,她們不相信秋儀會把下半輩子托付給馮老五,最後只能說秋儀是傷透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她們普遍認為秋儀的心裡其實只有老浦,老浦卻被小萼搶走了。
老浦給兒子取名悲夫。小萼說,這名字不好,聽著刺耳,不能叫樂夫或者其他名字嗎?老浦揮揮手說,就叫悲夫,有紀念意義。小萼鄒起眉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老浦抱起兒子,凝視著嬰兒的臉,他說,就這個意思,悲夫,老大徒傷悲,想哭都哭不出來啦。
小萼坐月子的時候老浦雇了一個鄉下保姆來,伺候產婦和洗尿布。老浦干不來這些零碎雜事,也不想干。咬著牙請了保姆,借了錢付保姆的工錢。這樣過了一個月,老浦眼看著手頭的錢無法應付四口之家,硬著頭皮就把保姆辭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著保姆送水泡蛋來,等等不來,小萼就拍著床說,想餓死我嗎,怎麼還不送吃的來?老浦手裡握著兩只雞蛋走進來,他說你自己起來燒吧,保姆辭掉了。小萼說,你怎麼回事?辭保姆也不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讓我自己起來燒,老浦說,再不辭就要喝西北風了,家裡見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條,鬼知道是怎麼折騰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圓了,梗著脖子喊,我現在不賭不嫖,一分錢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怪起我來了。小萼自知理虧,又不甘認輸,躺到被窩裡說,不怪你怪誰,誰讓你沒本事掙大錢的?老浦說,你還以為在舊社會,現在人人靠工資吃飯,上哪兒掙大餞去?除非我去搶銀行,除非我去貪污公款,否則你別想過闊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務,老浦無奈只好胡亂做些吃的送到床邊,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小萼皺著眉頭吃,有時干脆推到一邊不吃。老浦終於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說,不吃拉倒,我自己還愁沒人伺候呢。你這月子坐到什麼時候才完?小萼和懷裡的嬰兒幾乎同時哭了起來,小萼一哭起來就無休無止,後來驚動了樓上的張家夫婦,張太太下樓敲著門說,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裡哭會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說,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臉。但是張太太的話還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了件斗篷到廚房裡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齊堆在碗櫥裡,大概是想留著慢慢吃。
這個時期老浦回家總是愁眉緊鎖,唉聲歎氣的,兒子夜裡鬧得他睡不好覺,老浦猛然一個翻身,朝兒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來,你瘋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這毒手。老浦豎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說,我心煩,我煩透了,小萼往老浦身邊湊過去,抓住他的手說,你再打,連我一起打,打死我們娘倆你就不煩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老浦啞著嗓子說,我該死,我該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從公司回來,表情很異常。他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疊錢,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沒本事掙錢嗎,現在有錢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著那疊錢疑惑地問,上哪兒弄來這麼多錢?老浦不耐煩他說,那你就別管了,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靠著這筆錢小萼和老浦又度過了奢華愜意的一星期。小萼抱著悲夫上街盡情地購物,並且在恆孚銀樓訂了一套黃金飾物,小萼的心情也變得順暢,對老浦恢復了從前的溫柔嫵媚。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見回來。來敲門的是電力公司老浦的兩個同事。他們對小萼說,老浦出了點事,勞駕你跟我們去一趟吧。小萼驚惶地看著來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她把悲夫托給樓上的張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著來人去了。
在路上電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諱地告訴小萼,老浦貪污了公款,數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說不出話,只是拼命拉緊大衣領子,借以遮擋街上凜冽的寒風,電力公司的人說,老浦過慣了公子少爺的生活,花錢花慣了,一下子適應不了新社會的變化,這時小萼開始嗚咽起來,她喃喃他說,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間斗室裡,看見小萼進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說話。老浦的臉色呈現出病態的青白色,未經梳理的頭發凌亂地披垂在額上,小萼走過去抱住他的頭,一邊哭著一邊用手替他梳理頭發。
沒想到我老浦落到這一步。老浦說。
沒想到我們夫妻緣分這麼短,看來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個人帶著悲夫怎麼過呢?老浦說。
等悲夫長大了別讓他在女人堆裡混,像我這樣的男人沒有好下場。老浦最後說。
老浦站起來,攬住小萼的腰用力親她的頭發、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涼冰涼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無法忘記者浦給她的最後一吻,它漫長而充滿激情,幾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後,小萼想起與老浦的最後一面,仍然會渾身顫抖,這場疾風暴雨的婚姻,到頭來只是一夜驚夢,小萼經常在夜半發出夢魘的尖叫。
昔日翠雲坊的妓女大多與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們相約到舊墳場去送老浦最後一程,看見老浦跪在那裡,嘴裡塞著一團棉花,老浦沒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西裝。當槍聲響起。老浦的腦袋被打出了血漿,妓女們狂叫起來,隨即爆發出一片淒厲的慟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沒有去舊墳場。老浦行刑的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職瓶加工廠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兒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裡,面無表情地洗刷著無窮無盡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點鍾光景,悲夫突然大聲啼哭起來,小萼打了個冷顫,騰出一只手去拍兒子。邊上有個女工說,孩子是餓了吧?你該喂奶了。小萼搖了搖頭,說,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憐的老浦,他是個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儀也沒有去送老浦。從墳場回來的那群女人後來聚集到秋儀的家裡,向秋儀描述老浦的慘相,秋儀只是聽著,一言不發。秋儀的丈夫馮老五忙著給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儀對他說,你出去吧,讓我們在這裡敘敘。馮老五出去了,秋儀仍然沒有說話,等到女人們喝完了一壺茶,秋儀站起來說,你們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說這說那的還有什麼用?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呆著,我心裡亂透了。
這天晚上下雨,雨潑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樹的枝葉,張家的小樓在嘩嘩雨聲中像一座孤立無援的小島。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後來她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秋儀濕漉漉的模糊的臉。秋儀打著一把傘,用手指輕輕地彈著窗玻璃。
小萼開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秋儀站在門口,直直地注視著小萼,她說,小萼,你怎麼不戴孝?小萼低著頭回避秋儀的目光,囁嚅著說,我忘了,我不懂這些,心裡亂極了。秋儀就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過來插在小萼的頭發上,秋儀說,知道你會忘,給你帶來了。就是雨太太,弄濕了。小萼就勢抱住秋儀,哇地哭出聲來,嘴裡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絕路的。秋儀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男女之事本來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無意了。你要是對老浦有情義,就好好地養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這樣了。
秋儀抱過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嬰兒酣然入睡,秋儀看著小萼給嬰兒換尿布脫小衣裳,突然說,你還是有福氣,好壞有一個胖兒子。小萼說,我都煩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走吧。秋儀說,當真嗎?當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小萼愣了一下,抬頭看秋儀的表情,秋儀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輩子不會懷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說,沒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儀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吃點苦算什麼?我是不甘心呀,說來說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誰也怨不得。
兩個人坐著說話,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說話聲全部湮沒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了。小萼說,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來心裡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儀說,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來陪你。的,畢竟姐妹一場。
午夜時分小萼和秋儀鋪床睡下,兩個人頭挨著頭,互相摟抱著睡。秋儀說,這被頭上還有老浦的頭油味。小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秋儀在黑暗中歎了口氣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奇怪呀。
只聽見雨拍打著屋頂和梧桐,夜雨聲幽幽不絕。
小萼做了一年寡婦。起初她仍然帶著悲夫住在張先生的房子裡,以她的收入明顯是交不起房租和水電費的。玻璃瓶加工廠的女工向小萼詢問這些時,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來就傳出了小萼和說評彈的張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來小萼就帶著悲夫報到女工宿捨來了,據說是被張太太趕出來的,小萼額上的那塊血痂,據說是張太太用驚堂木砸出來的,血痂以後變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臉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個北方人走了。那個北方男人長得又黑又壯,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玻璃瓶廠的女工都認識他。她們說他是來收購二種墨綠色的小玻璃瓶的,沒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購走了。
離鄉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來到秋儀的家。秋儀和馮老五正在吃晚飯,看見小萼抱著孩子無聲地站在門洞裡。秋儀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經慢慢地跪了下來。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給你。秋儀慌忙去扶,小萼你說什麼?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游人一樣。
秋儀抱過悲夫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發呆。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想要這個孩子。小萼哇地一聲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鳴,秋儀說,別哭了,悲夫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對他會比你更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小萼抽泣著說,我什麼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去火車站給小萼送行的只有秋儀一個人。秋儀原來准備帶上悲夫去的,結果臨出門又改變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話梅之類的食物。在月台上秋儀和小萼說著最後的悄悄話,小萼的眼睛始終茫然地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秋儀說,你在望什麼?小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在找翠雲坊的牌樓,怎麼望不見呢?秋儀說,哪兒望得見牌樓呢,隔這麼遠的路。
後來火車就嗚嗚地開走了,小萼跟著又一個男人去了北方。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儀收到過小萼托人代筆的幾封信,後來漸漸地斷了音訊。秋儀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到了悲夫能認字寫字的年齡,秋儀從箱底找出小萼寫來的四封信,用紅線扎好塞進爐膛燒了。悲夫的學名叫馮新華,是小學校的老師取的名字。馮新華在馮家長大,從來沒聽說過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些復雜的陳年舊事。
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現一只薄薄的小圓鐵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裡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只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扳貯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只盒子,鎖到櫃子裡。馮新華跟在後面問,媽,那是什麼東西?秋儀回過頭,精神很淒惻。她說,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