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罷,愛也罷,何必要區分得那麼清楚?
東林學院。
早上,然美疲乏地來到學校。
一輛機車剎在大門外,身後傳來獵不客氣的聲音:「喂!」
然美回頭,獵取下頭盔坐在機車上瞪著她:「你不是到明娜那裡去過夜了嗎?怎麼她沒跟你在一起?」
「那個……」然美慌張地四下打量,忽然驚喜地指著公告欄前那堆人,「哦,明娜!她跑到前面看公告去了!」
獵半信半疑地朝公告欄望去,果然看見明娜和蔣泰山擠在人群裡,嚷嚷個不停。他瞥了然美一眼,下車走到她面前,驀地伸手扳起然美的下巴。
「你的黑眼圈是怎麼回事?」他虛著一隻眼,有點惱怒地瞅著她。
「然美!!獵!!」正在這時,大嗓門的明娜和柔道男蔣泰山排開人群朝這邊跑來。
獵迅速收回手,若無其事地插進褲兜裡,走開了。
「咦?那傢伙是怎麼回事?」明娜目送獵遠去的背影,「他在跟誰生氣來著?」
然美苦笑著望向前方,獵被從人群裡蹦出來的小碧撲了個正著。
明娜難看地撇著嘴:「喂,蔣泰山,你們班那個小碧怎麼像個棉花糖似的,一天到晚黏著獵,我都替獵覺得煩!」
「姑奶奶,那也不能怪到我頭上啊!」蔣泰山一臉委屈。
「不怪你怪誰?」明娜叉腰怒視蔣泰山,「是你把那條水蛭介紹給獵的吧?!」
「嘿嘿……我起先看那女孩還蠻可愛的嘛,再說獵又沒有女朋友。要找到一個這麼喜歡自己的人很不容易的嘛!」
明娜又強詞奪理地駁了幾句,直說到蔣泰山無法吭聲了才心滿意足地作罷。
「對了,然美!」她這才想起正事,「你看了公告欄了嗎?」
然美搖頭:「有什麼事嗎?」
「啊!那你一定要來看!」明娜欣喜地一把牽上然美就往人堆裡跑。
待她們排除萬難來到公告欄前時,明娜指著相片上的人在然美耳邊大聲宣佈:「發現一酷似蓮華的極品帥哥!」
然美定睛一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蓮華嗎?」
照片裡的人從上到下一襲黑色——半長的純黑頭髮、黑色衣褲、黑色露指手套,只有墨鏡是漸變的茶色。雖然無論是髮型還是穿著都和陽光般的蓮華大相逕庭,但天生微揚的唇角在然美眼裡卻是那樣熟悉。
照片一共有三張,第一張拍得比較遠,他正與一些樂手走在一起,肩上背著的樂器箱不曉得是裝的電吉他還是貝司;第二張離得近了些,是側面,他的右腳踏在矮矮的花台上,正弓著背埋頭繫鞋帶,儘管頭髮遮住了臉,輪廓卻依然眼熟;最後一張只有他一個人,懶洋洋地靠著牆張望,正扯著手套。
然美驀然想起了什麼,湊到第三張照片前想要仔細確定。
依稀記得,蓮華的右手中指處,有一顆痣。
只可惜,照片裡的人取下的卻是左手的手套。
「怎麼了?然美?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明娜連忙靠過來。
「哦,沒有。」然美抱歉地笑,「只是覺得,真的好像啊,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
「我也覺得很像啊,但一定不是他,感覺就不同,」明娜很有把握地說,「而且也有證據證明這個人不是蓮華。」
「怎麼證明?」
「因為蓮華是個超級大音癡啊!全校皆知!他怎麼可能搞音樂嘛!」
音癡?然美愣了愣,可是,音癡的話又怎麼會跳舞呢?
上午第三節課,才聽說蓮華沒有來學校。想到昨天的約會是那樣的結尾,然美不由有些歉疚,本想當面向他道歉,可是他居然沒有來學校。若是以前,蓮華不來學校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自從他們開始交往,蓮華基本上每天都來學校,儘管每次都遲到得離譜。
中午吃飯前給他發了N條短信,也沒有回復。
她最後還是給他打了電話,得到的卻是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輕輕合上手機,卻不知為什麼有一點不放心。
下午五點,然美雙手提著書包,站在車站,已經等了快一刻鐘了,到蓮華家方向的班車似乎來得不太勤。站上的人都陸陸續續上了車,只剩下她和另外三個人,一個疲憊的大叔無聊地打著哈欠,一對年輕戀人在身後嬉笑打鬧。
「然美?」望眼欲穿的時候,聽到身後一個半生不熟的聲音叫她。
回頭,上次和蓮華在餐廳遇見的男人正笑著朝她走來。不曉得為什麼,這個男人臉上明明掛著笑容,卻讓她有種陰冷的感覺。
瞥見然美拘謹的模樣,ALEX不露聲色地笑了笑:「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他一副熟絡的樣子,四下打量,「蓮華呢?」
「啊,就我一個人。」然美盡量笑得輕鬆,抬頭時,驀地瞧見ALEX脖子上駭人的瘀傷!又腫又青,粗粗的傷痕,就像正被什麼蛇纏住一樣。
「你的脖子!」然美一臉驚愕。
「哦,」ALEX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傷,「還不是蓮華,真拿他沒辦法……」
然美刷地睜大眼,以為自己聽錯了:「蓮華?」
「沒什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ALEX抱以一個苦笑。
這次,女孩臉上的懷疑和驚駭更明顯了。
ALEX不由皺起眉,小心地問:「你……該不會什麼都不知道吧?」
然美茫然地搖頭。
ALEX看了她良久,終於像是沉了口氣:「看來他在你面前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啊。」
「你的傷,是被蓮華……」心中的懷疑,她甚至都沒勇氣問出來。
ALEX點頭:「大概是我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說了什麼讓他不舒服的話吧。這個傷是被粗口腰帶勒成的。他生起氣來就像獸類,即使你再怎麼反抗也沒用,只有乖乖等著他饒過你。」
然美目瞪口呆,連氣都忘了出。
「雖然我是蓮華的舞蹈指導,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記得我和他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不過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光是看一眼就會叫人忍不住喜歡。和別人不一樣,對他,有時候你幾乎……無法拒絕。」ALEX說到這裡,眼裡散出曖昧不清的笑意,語氣變得不可思議的熱切和卑微,「他冷酷起來的確讓人吃不消,但是,有時他也會讓你覺得非常……」他玩味般地頓了一下,「非常地離不開。這個,我想你也明白吧,」他饒有意味地看了女孩一眼,慢慢地傾身靠近,「只不過,你總是無法預測他下一刻會做什麼。他是那種前一秒會很溫順,討你的歡心,下一秒……」他的手指滑過脖頸間那道駭人的傷痕,「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然美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恐懼襲上心頭,不知是因為突然聽到這個駭人聽聞的事實,還是因為ALEX陰暗危險的口氣。
「哦,車來了。」ALEX抬頭朝不遠處示意,「那麼我先走了,如果見到他的話,記得幫我向他問個好。」他笑著擺擺手,留給然美的只有灰色的背影。
然美一個人來到蓮華住的地方。
還是那樣有點頹廢的單身宿舍樓,一棟緊挨一棟,她只能憑模糊的記憶和感覺來確認。
應該是這棟了吧。
望著望著,她有些出神,剛剛才聽到那樣驚駭的言論,她卻始終不願將聽見的事情同她熟悉的蓮華聯繫起來。於是這一路上,一遍遍告訴自己,比起那個陌生可怕的男人,她有一千條相信蓮華的理由。
這麼想著,她小心地走進昏暗的過道,卻突然被身後幾道輕浮的聲音叫住。
「喂,小姐!」
然美納悶地回頭,四個抽煙的男生正背光站在大門口。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卻聽得出他們的不懷好意。黑暗中直勾勾的目光叫她不舒服。
「小姐,你好像不住這裡嘛?」其中一個人上下打量著她,不正經地笑道,「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姐呢!」
「對不起,我是來找人的!」然美說完,匆匆轉身:「等一下嘛!」刺鼻的煙味驀地湧來,四個男生前前後後攔住她的去路。
兩個男生堵在樓梯上,笑得猥褻:「你是來找誰的啊?」一面說著,一面逼近,「要不要我們帶路啊?」
然美警惕地睨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背貼到冰涼的牆:「我……是來找蓮華的。」她緊緊拽著衣袖。
四個男生突然頓住,面面相覷。
「你來……找蓮華?」為首的男生稍微退開了一點,小心確定道,「你認識他?」
「我是他的……同學。」
「同學?」這次連詢問的語氣也迥然不同了,問話的人瞪大了眼,「你知道他住這裡?」
然美謹慎地點了下頭:「我曾來過一次,記得好像是在這裡。」
四個男生再次面面相覷。氣氛一下子有點尷尬古怪。
「哦,他是住這裡。」為首的男生抓了抓鼻樑,「你沒走錯。」
「呵呵……看見陌生人來我們一般都要問一問。既然你是他朋友,那就……」四人抬手做了個抱歉的姿勢,笑呵呵地退開,「沒什麼了。」
見他們退到門外,然美回過神來,連忙跑上樓。
一口氣趕上來,還不時地回頭看,總算擺脫了剛才的虛驚。站在蓮華的門前,她剛要敲門,卻發現門竟是虛掩著的。
她輕輕地推開門:「……蓮華?」
門剛開了一半,一道黑影倏地撲過來,然美驚嚇得連忙後退。
她退到過道上,不顧一切地帶上門。
「匡!」門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關上,然美背抵在過道的牆上,捂著胸口目瞪口呆地盯著鐵門,門發出匡啷匡啷的震動聲和爪子抓撓門板的噪音,那個窮追不捨的龐然大物如恐怖片裡一樣,彷彿就要破門而出。
她嚥了好大一口口水,腦袋開始充斥著不切實際的電影鏡頭。蓮華?!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吧?!
她壯著膽子靠近了一步,門那邊突然沒了動靜。接著,依稀聽到房裡一陣很暴力的聲音。
「蓮華!!」她一驚,慌忙握住門把手,使勁想要拽門。
門出其不意地打開,然美一個沒站穩,慣性地栽進來。
「然美?」
抬頭,蓮華好好地站在面前,正困惑地瞅著她。他套著一件寬大的白T恤,寬鬆的牛仔褲,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頭髮濕漉漉的,還在滴水。
在他身後,趴著一隻黑白毛色,體格漂亮的哈士奇,個頭已經是當初的三倍。蓮華的一隻腳正踩在它背上。看見然美,它悠哉游哉地甩了兩下尾巴,很興奮地朝她吐著舌頭。
「……愷撒!」然美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那只原本巴掌大點的小狗崽忽然變得這麼帥氣了!
「一定是嗅到你的味道了,怪不得剛剛就那麼興奮。」蓮華轉過頭去,沒好氣地瞥了愷撒一眼。
「不過,好厲害!蓮華你把它養得這麼大了!」然美湊得更近些,彎下腰,臉上是驚喜的笑。
蓮華蹙眉,他很不喜歡她說的話,好像他是個什麼狗保姆一樣,但他又很喜歡看她笑起來的樣子。
「你怎麼來了?」他草草擦著未干的頭髮,轉身走進屋裡。
「你今天沒來學校,打手機也找不到人。」
「哦,手機?」他跪上床鋪,在亂七八糟的被單裡翻出手機,一看是關著的,又把它扔在枕頭上,「我一天都在睡覺,所以就沒開機。」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對了,你的衣服!」然美從衣袋裡取出蓮華的白色外套,放到床上。
站在窗前,陽光充足了些,她抬起頭來,這才看清蓮華蒼白的臉,嘴唇是乾裂的紫色,他身上散發著沁人的涼意,模樣看上去無精打采。
「蓮華,你臉色看起來好差。」
「嗯?很嚇人嗎?」他用濕毛巾摀住自己的臉,用力地搓了又搓,「我好像還沒梳頭,我屋子裡又沒有鏡子,你幹嗎這個時候過來?」毛巾背後傳來嗡嗡的小聲埋怨。
「不是啊,你是不是生病了?……那個,蓮華,你把頭低下來一點好嗎?」
「既然難看又何必要……」還是他一貫壞壞的笑,聲音卻有點疲憊。
「蓮華!」然美加重了語氣,懇求地看著他。
蓮華慢慢拿下毛巾,蔓著水氣的臉儘管虛弱卻絲毫無法抹殺那懾人的俊美。他聽話地低下頭,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眼神憂慮的少女,嗓音沙啞,氣息卻更加曖昧:「……現在低下來了,你想幹什麼……」
沒給他套近乎的機會,涼涼的手背立刻貼上他的額頭。
伴隨蓮華鬱悶表情的是然美驚訝的聲音:「你發燒了啊!」而且額頭燙得驚人!
「發燒了嗎?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得懶洋洋,「今天一早起來渾身就熱得不舒服,所以剛才沖了個涼……」
「沖涼?!你洗冷水澡?!」然美驚呼。
「服了你,沖涼當然是洗冷水。」
是我服了你好不好?望著跌坐進沙發完全不當一回事的蓮華,然美頭痛不已。天哪,他怎麼會這麼沒常識,發了燒不但不吃藥,還跑去沖涼!
蓮華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身體的不適在加劇,他難受地蹙著眉頭,眼看就要一頭倒在沙發背上。
「等等,你現在還不能睡,」然美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托住他下沉的腦袋,「頭髮沒干就睡的話醒來會頭痛的,而且也容易感冒。」
「哈?」蓮華仰頭望她,不以為然地挑眉。
「我替你把頭髮吹乾以後再睡吧!」然美拿起窗台邊的電吹風,找到插座插上。
蓮華乖乖坐起來。電吹風開啟的一剎那,熱熱的風拂過額頭,頭髮被輕揉著的觸感有種讓他眷戀的愜意,他閉上眼沉了一口氣。女孩白皙纖細的手臂每一次掠過眼角,呼吸就有一絲紊亂。頭頂上方,然美似乎問了些什麼,然而耳朵裡灌滿呼呼的風聲,心不在焉的蓮華卻並沒有聽見。只有那近在咫尺的體溫和充實感,讓他不捨地抗拒著睡意。
然美的動作有些微妙的笨拙,手指很輕很輕的彷彿怕驚動蓮華。是因為頭一次給除了媽媽以外的人吹頭髮的緣故嗎?還是因為對象是男生?或者因為對像是蓮華?剛剛有對他說,「如果太熱的話就跟我說一聲。」但他沒有回答。也許是發燒得太難受了吧?
柔順的頭髮從指間穿過,摩挲著然美的掌心。今天蓮華的頭髮意外的是純黑色,像夜一樣濃郁純淨的黑。她注意到他頭頂那個可愛固執的頭髮旋,奇怪地讓人老有想要撥弄的衝動。無論他的頭髮濕成什麼樣子,也無論他換成什麼樣的髮型,最後還是擺脫不了那個頭髮旋的「支配」。有時候甚至只是一覺起來,再精心打造的頭髮都得認命地恢復成少年般的不飾雕琢。
望著那個可愛的頭髮旋,然美不禁悄悄笑起來。
將蓮華在床上安頓好,然美站在屋子中間四下打量:「家裡應該有感冒藥什麼的吧?」轉身,蓮華的蒼白虛弱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衣櫃裡好像有。」蓮華裹在被窩裡,氣息微弱地說。
「哦,你等一等!」
蓮華歪著腦袋,勉強半瞇的眼裡映著跪在櫃子前心急如焚的然美的背影。雖然身體難受得要命,心裡卻有種奇怪的癢癢的感覺。
「然美……」
「什麼?」然美一面忙著找藥,一面回他。
「我真的不記得那是什麼藥了,可能是老鼠藥也說不定……」
不會吧?然美欲哭無淚地轉過頭來,蓮華軟綿綿地躺在被子裡,孩子樣脆弱。
她站起來,決定下樓去買藥,剛走到門口,就瞥見地板上和一堆CD碟混在一起的感冒藥。
慶幸的同時,是對蓮華生活狀態更加的不放心。
好不容易才讓蓮華服了藥。
「怎麼搞的?身體好像又開始發冷。我該不會是得了什麼絕症吧?」
「只不過是發燒啊!」然美為他蓋緊被子,「所以下一次發燒的時候請你有點常識,不要再去沖涼了。」雖然是對他強調,聲音卻體貼地放得很輕。
「對了,」蓮華有點在意地問,「你上來的時候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然美想了想,搖頭。
蓮華眉心皺起,受不了地歎了口氣:「你撒謊的時候臉繃得像殭屍。」
「唔……是有幾個人,」然美只得交代,看了看窗外,一笑而過,「不過沒什麼,我說是來找你的,然後他們就讓我上樓了。」
「真的沒有對你做什麼?手啊,腳啊,有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動作?」
「真的沒什麼,我很好。毫髮無傷!」
「怎麼會?你這麼蠢,他們怎麼可能放過你?」蓮華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有點不敢相信。
然美滿臉黑線!無話可說。
「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說是我的……女朋友?」蓮華有點期待地挑眉。
然美微紅了臉,目光閃爍著將被子往蓮華臉上一蓋,笨拙地轉移話題:「不要說話了,你趕快睡下吧!」
蓮華笑著看了她許久,倦怠地閉上眼。
然美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護著他。除了這麼看著他,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他是那種前一秒會很溫順,討你的歡心,下一秒……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靜默間,ALEX的話又襲上心頭。本來還在ALEX和蓮華之間徘徊不定,然而此刻蓮華在身邊真實的存在,讓所有詆毀的話在她心中都不攻自破。她並沒有意識到的是,自己對於面前的少年早有了先入為主的偏向。蓮華的每句話,只要是他親口說出的東西,她都彷彿被催眠般地堅信不移。
不久,床上的人逸出勻稱的呼吸,小小的屋子沉靜下來。然美四下打量著,這裡還和她上次來時一樣,亂亂的但很乾淨。陽光集中在窗口一隅,地板上的金色長方形被漸漸地拉成了菱形,最終投射到沙發角落灰白的帆布上頭。這是她頭一次留意到帆布下似乎蓋著什麼東西。
對手生病了,愷撒只能趴在地上無聊地咬著布,一拖一拽,被布裹著的東西撲騰一下倒在地上。
她起身想要過去扶起它。厚重的帆布被愷撒咬在嘴裡刷刷地一路拖開,全部揭開的一剎那,晃眼的白光一閃而過——一把純白的電吉他靜靜地躺在秋日傍晚的陽光下。
然美怔怔地站在那頭。黃昏暗淡的光線下,它純淨得彷彿通體散發著螢光,像塊磁鐵牢牢吸附住她的視線。她半晌忘了呼吸。
蹲下來,小心地扶起它,陽光順著它的曲線流動,在每一個彎曲的地方凝成白色的光點。手指撫過光滑的表面,她對樂器沒有瞭解,卻會沒來由地覺得它好美。
蓋上帆布,然美不由有點傷感,為什麼……這麼漂亮的東西卻只能卑微地躺在角落呢?褪下帆布的時候明明如此光彩耀人,披上帆布後,它的存在,卻似乎變成這個空間的一道創傷。
出神的時候,門開了,她納悶地轉頭,短髮的年輕女子手持鑰匙站在門口,看見她,表情有些吃驚。
「……你好。」然美侷促地站起來,隱約記得蓮華曾稱呼她「學姐」。
兩個少女,一個站在這頭,一個站在那頭,就像電影裡致命的定格。蘇蘭靜默地看了然美許久。門開的那一刻,這個女孩正蹲在那把塵封的吉他跟前,沐浴在微弱的陽光之中,那樣纖塵不染的表情,那樣靜謐的畫面,竟叫她嫉妒起這個平凡無辜的少女。
蘇蘭把提來的東西放到沙發上,親切地招呼道:「你是然美吧,我是蓮華的學姐,叫我蘇蘭就可以了。」她調皮一笑,「當然,也可以和那傢伙一樣叫我學姐!」
蘇蘭的開朗讓原本不太習慣面對陌生人的然美也輕鬆下來。
學姐看向床的方向,不滿地撅起嘴:「太不像話了,女朋友來看他居然還呼呼大睡!」
「不是的,蓮華他發燒了,所以……」
「發燒?!」好像聽到什麼破天荒的事情,蘇蘭扔下背包,一個箭步蹦上床沿,不客氣地拍著蓮華的臉,「喂!你怎麼回事?!」
被褥中的人痛苦地皺眉,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喊了聲「學姐」,縮下去繼續昏昏欲睡。
「聲音怎麼變成這樣了?」蘇蘭扳正他的臉,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有吃藥嗎?」
「吃藥?」渾渾噩噩中突然想起什麼,「……然美呢?該死!她丟下我一個人跑了嗎?」啞著嗓子,也不顧身體發冷,蓮華一臉悲痛地撐起來。
「我沒有走啊!」然美趕緊跑進他的視野。汗!如果真的走掉,第二天不曉得要被他怎麼報復了。
蘇蘭一把將蓮華按下去:「你不但發燒而且還發瘋!什麼叫丟下你一個人,我不是人嗎?」
「學姐,你有點吵……」他將頭蒙進被子裡。
「你說什麼?!」
遠遠地看著打鬧的兩人,然美會心地笑起來,那樣的親密沒有芥蒂讓她不由心生羨慕,要到什麼時候,她和獵才可以像這樣呢?
要離開的時候,蘇蘭主動要送她。
「沒關係的,我知道路,一個人可以回去,不用麻煩了!」
蘇蘭利索地披上外衣,彎腰穿鞋,那架勢明顯已不容然美拒絕:「一點也不麻煩,這一帶晚上治安不太好,」她別有用心地笑笑,悄悄說,「況且我還有話想單獨跟你談。」
蓮華在床上偷聽:「談什麼?」
「女生的話題。想聽嗎?」蘇蘭調侃地瞟了床上的人一眼。
「免了,反正還不都是意淫的話題。」
「誰會意淫你啊?少自戀。」
蓮華在被子裡忍不住笑出聲來:「此地無銀三百兩……」
門口的蘇蘭頓時啞巴吃黃連。
「我人就在這裡,而且還這麼虛弱,用不著意淫,直接霸王硬上弓就好了……」蓮華病怏怏地靠在枕頭上,笑著望向門口,臉上透著虛脫的紅色,被汗水濡濕的頭髮貼在耳鬢額前,那樣子的確是「我見猶憐」,性感異常。
「懶得跟你說了,我們要走了。」面頰浮現一絲微紅,蘇蘭牽著然美退到門外,還不忘叮囑懶洋洋的愷撒,「照顧好你兄弟!」
門帶上的那一刻,傳出蓮華受不了的聲音:「饒了我吧……」
秋天一到,天就黑得特別早。剛出來沒多久,夜幕已垂垂降臨。
蘇蘭一直走在略前面的位置,一路上,然美都只能聽見她的聲音,卻看不清她的表情,就這樣似乎刻意拉開了距離。
驀地,蘇蘭開口問道:「你喜歡他嗎?」
突如其來的發問令然美有些措手不及。喜歡蓮華嗎?這樣的問題,在和蓮華熟悉以後她幾乎都忘了再問自己,也不想再問,她寧願一切順其自然。但,喜歡他,那是一定的吧,不然也就不會答應和他交往,不會答應和他約會。
儘管如此,她仍回答得不太確定:「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只要和蓮華在一起,就會覺得很快樂,好像回到從前。有時候會希望,他能夠一直在我身邊。」她笨拙卻認真地描摹著內心的感受,「……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可以叫做喜歡。」畢竟,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某個人產生這麼複雜又混亂的感情。
蘇蘭靜靜地聽完,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不置可否的微笑:「那樣便是喜歡他了。」
是嗎?得到了肯定,然美臉上露出釋懷的笑。
「不過,那只是喜歡……」美麗的學姐突然話鋒一轉,用冷淡的聲音,平靜地告訴眼前的少女,「那只是喜歡,不是愛。」
然美啞然地看著她,不明白她話中所指。
「只想他留在你身邊,保護你,讓你快樂,那是幼稚女生的幻想。如果你只是想找一個白馬王子,那就不要靠近蓮華。因為他不是。等你接納了他的一切,還可以情願被他傷害的時候……」蘇蘭在這裡頓住,目光爍爍地直視然美:「總之,因為他是不顧一切的人,只有同樣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的人才有資格愛他。」
回到家裡已經是晚上九點。然美坐在書桌前,筆尖在試卷上沙沙地寫著,沐浴在橙色的檯燈光裡,濕濕的頭髮散發著洗髮水的香味。她有些心不在焉。
那只是喜歡,不是愛。
因為他是不顧一切的人,只有同樣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的人才有資格愛他。
腦海中不斷回想起剛才蘇蘭的話,當時學姐眼中的決絕,強烈得連夜色都隱藏不了。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何她聽懂了每一個字,卻依舊懵懵懂懂?
能夠說出那樣的話,蘇蘭學姐和蓮華之間,一定有著什麼是她永遠無法介入的吧?在那樣的學姐面前,她發覺自己竟是那麼渺小蒼白。那種執著的眼神,極端的話語,將她死死地定在那裡,好像背負著什麼罪過。
還有,下午時遇見的ALEX,同樣是那麼讓人琢磨不透的話。
被塵封起來的電吉他,酷似蓮華的樂手,ALEX脖子上的傷,不顧一切的人……在蓮華的身上,究竟還有多少她不瞭解的秘密?原來她一直都只是局外人而已嗎?
手機忽然歡快地響起,然美驀地抬起頭來,屏幕上映著蓮華的名字,她的腦袋刷地一下一片空白。
「喂,然美,你到家了嗎?」電話那頭的聲音還有些嘶啞。
「……哦。」
「真想敲醒你。」然美無精打采的反應似乎讓蓮華很鬱悶。
「你……還在發燒嗎?」
「現在感覺好多了。」察覺到然美口吻的異常,蓮華有點在意地問,「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
「那麼我掛了。」
「蓮華!」她急忙叫住他,再一分鐘也好,讓她多聽聽他的聲音。
「又怎麼了?」他有點沒轍。
「你……再陪我多聊一會兒好嗎?只要三分鐘就可以……」尷尬地雙手握住手機,從來沒有過類似撒嬌的經驗,她的聲音不由越來越小。忽然有點害怕:蓮華他會拒絕的……
電話那頭沉吟了半晌,傳來蓮華無趣的聲音:「你不覺得自己有點無聊?」
然美愣住,眼淚突然就湧到眼前。
「喂?」忽然沒有了然美的動靜,蓮華感到玩笑似乎有點過頭了,「怎麼了?你在哭嗎?」
「對不起,我好像真的很無聊……」
沉靜三秒,電話那頭冷不防地說:「說你喜歡我,就陪你聊。」
「嗯,」她機械地點頭,「……咦?!你要我說什麼?!」這才如夢方醒。
「陸然美!!可惡!!」
惱羞的咆哮讓然美趕緊把手機拿遠:「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吃驚!那個……」她手忙腳亂地應付蓮華的怒火,不然明天到學校一定有的她受。
「陸然美!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答應和我交往?!……好吧,你沒有答應,但你默認了!況且,如果不喜歡我為什麼要跟我約會,為什麼還跑到我家裡來?!」
然美愣住。是啊,如果不喜歡他,為什麼當初捨不得拒絕他?為什麼看不見他就會不安?她是笨蛋啊,她當然喜歡他啊,喜歡也罷,愛也罷,何必要區分得那麼清楚?那種在乎的心情是不會錯的,怎麼能因為學姐的一番話就懷疑起自己?
電話那端的蓮華依舊宣洩著積壓在心頭的不滿:「算我求你了!能不能變得可愛一點點?!」
然美小心地吸了口氣:「……蓮華,你真的要聽嗎?」
「廢話!快點!我等得快成化石了!」
「哦……我……喜……」她紅著臉說到一半,手機突然嘟的一聲,「啊,卡上沒錢了!」她只聽到服務台提示的聲音,然後線義無反顧地斷掉了。